更奇怪的是,大闹刑部的墨无痕一夜之间偃旗息鼓。当夜就带上墨玉青去了墨家在南城的新宅。再之后,闭门不出。
关于这夜的密谈,没有半句透露。
番外一
南城的夜晚并不安宁,都二更天了,还不时有狗叫声从巷子深处传来。
墨小将军的府邸就在这样一条街上,此刻黑黝黝的大门紧闭着。里面听不见半点动静。
大门外的街道上,有一个人远远走来。来人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孔雀绒的披风在月色下反射着柔和的光芒,更显得此人高贵而神秘。
然而,非常奇怪的是,他手里提的不是通常人走夜路的夜灯,却是一支蒙了蓝布的鸟笼子。
一身名贵的男人提着鸟笼独自走在无人的街巷上,被月光在脚下拉出一个淡淡的影子,配上沉稳凝重的步伐,颇有几分暗夜的萧瑟与孤身的悲凉。
来人走到墨府门外,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打量了一下漆黑的大门,又向周围张望了一番。确认四下无人,才运了运气,走上前去。
抬起手放在门环上,却没有马上叩响,看动作,似乎颇有些犹豫。
不等门外的男人想清楚,漆黑的大门就好像长了眼睛一样,幽幽的,从里面打开了。
门外的人显然吃了一惊,望着门里的人,呆在当场,竟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要进去。
开门的人也不给他时间发呆,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抓住那只停在半空不知所措的手,把他拉进了门。
漆黑的大门重新合拢,夜色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么晚了,还没睡?”庆王爷小心翼翼地看向墨无痕,门洞里太黑,看不清楚。
“我这不是等你送鸟呢么?”墨无痕随口应着接过鸟笼子,走出门洞,借助院里的微光,掀开蓝布向里看了看,禧子把脑袋扎在翅膀里,缩成个毛球,靠在笼子里睡得东倒西歪的,几乎要打呼噜了。
墨无痕不觉宛尔,这鸟八成是属猪的,还是个能吃能睡的肥猪。
墨无痕盖上蓝布,把鸟笼子挂在石榴树上。转身看看还站在门洞里的庆王爷,那人似乎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墨无痕指指门洞里的长条凳,示意庆王爷坐下。
庆王爷扯下身上的披风,坐在了长凳上。看着墨无痕走过来,庆王爷抖开手里的披风,给墨无痕披在肩上。
墨无痕不置可否,裹着庆王爷昂贵的孔雀绒披风,靠上了身后粗糙的砖石墙。
两个人并肩坐在门洞里,感受着彼此的存在各自想着心事。又陷入一片沉寂。
门洞里没有点灯,月光也照不进来。庆王爷的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然而此刻心里却觉得格外的踏实,因为可以听见身边熟悉的呼吸,嗅到他熟悉的气味。
庆王爷发觉,只要能嗅到身边这人的气息,能感受到他的存在,自己的心里就心满意足了。
“青儿睡了?”庆王爷望望院子。小声地开口。
“没呢,他师傅来了,还带了个神医,正治眼睛呢。”墨无痕淡淡地答着,顺着庆王爷的目光,望向院子。
院子里的花草长得很旺,月光下,银色的叶片交错层叠,花苞高耸。过不了多久,就将是满园的花香。
庆王爷有意打破两人间的尴尬,言不由衷地客气着,“那你不用过去看看?”
墨无痕闭目养神,翘着二郎腿动也不动,半天才从嘴里吐出一句话来,“我在这里给他们“护法”。说话的口气全然是一副武林高手舍我其谁的样子。
庆王爷“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你护法?你能对付得了谁啊!风大点你那身子都受不了。”
墨无痕也笑,微微睁眼,“挡住你一个,不就天下太平了!”
一句话把庆王爷挖苦的脸皮都疼。若不是这里太黑,肯定是坐不住了。
墨无痕一语说毕不再出声。门洞里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庆王爷忽然想起个事,赶紧开口问。“哎,我派人送来的珍珠用完了么?要不要再送些过来?”
墨无痕侧目,想了想才明白庆王爷在说什么。珍珠能镇心定惊,清肝除翳,生肌解毒,正是给青儿治伤用的好药。庆王爷日前送点心一样送了一大盒来,都是精挑细选的上等南珠。
“这才几天啊,你送来那么多,怎么用得完!就算当饭吃也得吃上半个月。”墨无痕嘟囔着,不以为然。
“才几天么?”庆王爷把头凑近墨无痕,用力去闻那人身上熟悉的气息。“我觉得好像过了三秋了。”
热气喷在脖子上,湿呼呼的很痒。墨无痕没好气地抬手,想推开庆王爷的脸。庆王爷一把抓住了墨无痕的手腕。肌肤相触的一瞬,两个人的心里同时抖了一抖。
庆王爷把墨无痕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低低的声音似乎在讨饶又似乎在祈求。“无痕,还在生我的气么?”
墨无痕冷笑,“我怎么敢?”
庆王爷自嘲的一笑,放开墨无痕的手。也把后背靠上砖石墙面,沉思片刻缓缓开口:“无痕,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知道么!”
“知道!”墨无痕于黑暗中睁开狭长的凤目。“我只知道,每次我遇到不幸时,都不能指望你的抚慰。”
怎么能这么说!庆王爷不服,提高了声音为自己辩解。“我会帮你报仇的!”
墨无痕冷笑:“可不是,英明如你庆王爷,当然会替天行道主持正义。即打击了对手,也顺便帮我报了仇。”在你心里,我永远都是锦上添的那朵花不是么!什么时候你能把我看得重过你的国事呢?
记忆里积淀的伤痛,是一道永远无法愈痊的伤疤,任何偶然的触碰都会迸溅出滚烫的鲜血。那是一辈子都无法原谅的爱恨交织。
但是时空毕竟拉远了此刻与曾经的距离,即使心在被噬也还尚存一份清醒与理智。
“你请回吧,我不送客。”墨无痕清幽的声音响起,就这样将所有的过往推向门外。
庆王爷无言以对,辩解不得也无从辩解。只因墨无痕所说,也不失为一面事实。
最让人疲惫的,不是误会,而是一次次的失望,多深的误会都可以有解开的时候,而失望却无法修复。
“无痕,”庆王爷再度开口,语气格外的严肃。“我做的事不仅是你我的事,也是天下的事。事关江山社稷,不得不做,就算从新来一次,就算你再生气,我也还是要如此做!委屈了你我也心痛,无痕,这次我对不住你,等朝里的事情都办完了,要打要骂我都随你处置可好?!”
“哼,我岂敢处置你?天下都仰仗着你庆王爷呢,没有你庆王爷力挽狂澜,哪有南朝的江山千秋万古常青!”墨无痕一口气说完站起身,又凉凉地甩出一句自嘲。“我们墨家的贱命能为您袁氏江山垫垫马蹄子,已经是不胜荣幸了。”
庆王爷眼看墨无痕要走,心里越发着急,一伸手从背后揽住墨无痕的肩,不许他离去。“无痕,青儿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家人啊!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我怎么会不在意他的死活?青儿出了事,你心痛,我也心痛啊。自己都舍不得打一下的孩子,被别人糟蹋成这样!你心痛他一个,我却要心痛你们俩个。……”
你心痛我们俩个?亏你说得出口!
墨无痕听了庆王爷的辩解反而更气,冷哼一声打断庆王爷的话,“承蒙王爷挂怀,无痕不胜惶恐!青儿的事不劳您费心。”推开身上的披风连同肩头的两只手,墨无痕抬腿就要走人。
下一刻,墨无痕整个人都被坚实的臂膀搂进了怀里。
“别走!”庆王爷几乎是在哀求,双臂收紧,将墨无痕紧紧锁进怀里。“无痕,有什么话当面说出来好么?我不想再揣摩你的意思,也不想让你曲解了我的心意。”坚定的话语发自肺腑,带着身体的温度。
墨无痕的身体僵硬得象一段木头。
良久之后,墨无痕最后叹口气,渐渐放软了身体。“我有什么好曲解的,你有你的道理,你做的都是对的,我没有理由埋怨你,不是么?”墨无痕声音听起来凄凉柔弱。让人心痛,不知他心里经过了怎样的一番挣扎。
庆王爷急得背上出了一层汗,箍住墨无痕身体的臂膀轻轻摇着,不许怀里的人这么轻贱自己。“你有理由!”
“我哪有理由?”墨无痕赌气似的犟着,可还是放弃了挣扎靠上身后的胸膛。
心痛得不行,只想将这个人揉进怀里,用自己所有的柔情抚慰他。
庆王爷满心的悔意化作春水一池,急急的替墨无痕辩解。“你当然有理由怨我,我就是做了对不住你的事啊,比如:我不该不告诉你青儿的伤势,我不该利用你去造势,还不该隐瞒你。……多着呢。”庆王爷说得自己都有些感动于自己的真诚,转动手臂,将墨无痕的身体转过来,面对自己。
然而,上一刻还绵软的身体在转身间突然绷紧,墨无痕脸上所有的哀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丹凤眼双目炯炯对上庆王爷的眼。
黑暗中闪闪发光的双眼让庆王爷忽然觉得有如利剑袭来,背后顿生寒意。
墨无痕淡淡的嘲讽下一刻就鞭子似的抽在脸上,火辣辣的一片。“知道不能利用,不该隐瞒你还做的出!现在倒有脸说我曲解你!”
庆王爷被塞得哑口无言,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怎么自己这么多年都没记性!又被这墨狐狸的外表骗了。这人可不是吃素的,委屈求全可不是他的风格。刚刚自己心软缴了械。接下来就有自己好受的了。
庆王爷讪讪的收回双手,老老实实认错等罚。庆王爷从来都斗不过墨无痕。更何况这次确实是自己理亏,“无痕你说吧,要我怎样做你才肯跟我回去。”
墨无痕不是不讲理的人,庆王爷也清楚,甘心认罚,才是自己唯一的出路。为了让墨无痕早日跟自己回府,也只好咬牙豁出去了,只要墨无痕说得出的,他就一定能做得到。
墨无痕等的就是庆王爷认罚,此刻计策得逞,满心得意,不觉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丹凤眼笑得妩媚。
墨无痕双手搭上庆王爷的前胸,一使劲,推他靠在砖墙上,欺身上前,略仰起脸,一字一句喷在庆王爷脸上。“我要熊家的人都去下地狱,我要翟家从我眼前永远消失。我要你遇事再不许隐瞒我。你做得到么?”墨无痕游戏般说出自己的条件。
被情人欺瞒,这种事如果二十年前遇到,自己只会扬长而去。
若是十年前遇到,自己会跟他没完没了闹到过年。
而此刻遇上,自己想要的,不过是抓住把柄尽力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是自己变世故了还是两个人的感情走到头了?墨无痕苦笑。
应该说,是自己学乖了,终于想清楚了。
现在这个庆王爷还是当年的那个五王爷,他爱你的心是真的从来没有变过。只是他也从来都不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给你想要的。
不是对他失望,只是因为了解。就因为这份了解,所以不再想向他追究。
这就是你爱上的人!就因为你爱上了他,所以,你就只有自认倒霉!墨无痕哀叹之余只能这样“鼓励”自己。
他要是能开窍,二十年前也就开了,既然二十年前那样逼都没开窍,此刻也不要再指望什么!
有窝里斗的精神,还不如为自己争取点利益,这是墨无痕多年的经验总结。就连这样的亡羊补牢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墨无痕见庆王爷不反抗也不回答,有些不放心。揪住庆王爷的衣襟恶声恶气地逼问:“说话啊!听见没有!”
庆王爷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这人难得主动,让人怎么受得了。试探着伸手揽住身前威逼自己的“恶霸”,庆王爷喃喃低语:“记住了,我去办就是!……无痕,以前你不是这样着急的。”
前半句话是真心的承诺,后半句话里已经有了别的味道。一语双关让墨无痕气为之结。
“我让你乱说。”墨无痕抬起膝盖就去顶庆王爷的小腹,非要教训一下这色狼不可。
谁知色狼虽然色可也不呆,一伸手抄住墨无痕抬起的腿弯,把他整个人拖进怀里牢牢抱住。
这下轮到墨无痕后悔了。自己挺厉害的一招变成了急不可耐的投怀送抱,挣又挣不脱,打又打不过,心里气不过。墨无痕索性揽上庆王爷的脖子——先下口为强!
墨府的黑漆大门很厚,隔绝了门内外的一切声响。漆黑的门洞里伸手不见五指,谁也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些什么。
一盏茶的工夫,大门打开,走出一个人来。
站在墨府外寂静的街道上,庆王爷用手摸了摸还在渗血的嘴唇,暗下决心:等回府以后,一定要把他扒光了捆起来干上三天三夜!
主意打定,庆王爷不再犹豫,转身快步向街口走去。
第二十七章
天气很好,阳光已经有些炽热,然而鸿锐的心里却是冰冷。
下了早朝,去兵部把自己该干的事匆匆干完。看看天色将午,就骑上马,往南城赶。这些日子,朝里乱成了一锅粥,连皇太后的庆寿都延期了。
半月前,墨无痕住进了墨玉青在南城买的宅子。每天闭门不出。
墨府上下从管家到门丁比庆王府里的下人还要训练有素软硬不吃。不管你是威逼还是利诱,是怒斥还是恳求,他们都跟木头人似的,不卑不亢,任打任骂。可是你要进去,就是不行。
气得庆王世子一肚子火还没有理由发泄,只好站在外面吹风生闷气。
鸿锐甚至动了念头,干脆象宵小之辈一样,翻墙越户进去。不过心里也清楚,若是真进去了,还不得被青儿的爹捉去“剁了喂狗”?!
鸿锐决定今天再试试,乡下庄子里送来了新鲜的果子。应该给青儿尝尝,就算是人进不去,也要把东西送进去。只要青儿能吃得高兴,也是好的
进了街口,有自己府里的小厮跑过来。讨好地向鸿锐报告:墨府今天没有什么特殊情况。
鸿锐嗯了一声,问小厮那篮子水果送进去了没。
小厮把脑袋点得跟磕头虫似的,脸上笑成一朵难看的狗尾巴花儿。
送进去就好!鸿锐长舒了口气。心情转而大好。走上前去,叩响门环,朗声嘱咐门丁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管家出来了,依然是皮笑肉不笑地表情,态度谦恭礼貌周全,语气不咸不淡地告诉鸿锐:“主人谢客,来访者一概不见。您请回,慢走!”
鸿锐多年培养的涵养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好的考验,这些日子一直被拒之门外,已经练习了多次。听了这话也并不气馁,客客气气地请管家转告,说晚上再来拜访。
话是这么说,可鸿锐背转身的时候,还是攥紧了掩在衣袖中的拳头。暗自咬牙,早晚有一天得教训一下这个目中无人的下人!替青儿立立规矩
下午的时候,几日来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庆王爷忽然来到了鸿锐的府上,还带着庆王府膳房里的大队下人。
鸿锐看着那些下人拿出一应用具,在厨房里摆开架式,开坛设法,洗菜煲汤,忙碌得井井有条。再看看廊下端坐的父亲大人,此刻品着手中茶,不时望着墨府的墙头,一副心向往之的样子。
鸿锐一向灵敏的嗅觉察觉到气氛的异样,赶紧凑过去假装为父亲添水,小声探问,“父亲这是?”
庆王爷也不隐瞒,颇有些得意的在儿子面前展眉一笑,“鸿锐,晚上随父亲去墨府作客如何?”
啊?鸿锐闻言,好像饿汉看见了白米饭,激动得差点摔了茶壶。对父亲的敬仰之情顿时如见泰山北斗绵延千里。
庆王爷喝完茶又出去了,让鸿锐在府里等着。务必整一桌好菜。
鸿锐谨遵父命,半点不敢懈怠,一圈圈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检查下人们的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