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一直都在逃,只因为我的胆小和懦弱;却又一直都在找,为著一丝缥缈无痕的希望,为著一线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奇迹,漫无目的,却又执著的找寻,即可鄙又可笑。
不过,该来的始终还是会来,我吸了一口气,同时却也明白他不会告诉我,不然,他也不会拖到这个时候,而我也没有本事强迫他说出答案。
‘为什麽?’我的声音冷得如冰,却有一些沙哑。
‘不为什麽,有些事情,如果是你该知道的,那迟早都会知道。’他舀了一勺药,试了试温度,然後送到我的嘴边。
我偏过头去。
‘不需要?不想早点好起来吗?你大概不知道你都昏睡了两天了吧,不过所幸得是你还知道避开筋骨,但就这样,也足够你在床上再躺个五六天的了。’
我闭上眼睛,他却仍坚持站在床边,盯著我。
这种身边有人的感觉,还有那注视的目光,执作的让我越来越无法忍耐。我不是个别扭的人,也极为讨厌麻烦,於是我勉强坐起身来,粗鲁的伸出手去想从他手中端过那碗。
‘你认为你能端得住吗?’他看了看我那略微有些颤抖的手,白的毫无血色。然後将碗往旁边一搁,不由分说的扶直了我的背,坐在了我身後。
‘你?’感觉著从背後传来的阵阵有些发烫的体温,一股冲天的怒火顿时再也控制不住的燃遍全身,颤抖著,我却奈何不了他,只恨得咬牙切齿。
‘我知道你不喜欢靠近别人,但。。。。’
他凑过来,用那种温柔到让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的态度,将勺轻轻的送到我的嘴边。
‘也得等你好了。’
随後他刹那的一笑,我一阵震惊,转瞬间,又重新冷下来。在记忆里,母亲似乎也曾有过如此醉人的笑容,但,不对,那时她的笑,我分明感觉得出那里面所深藏的痛苦,而不像他,会有一种温暖。。。温暖?哼,我在心中冷笑,还真是奇怪的感觉,原来这个世界竟是还会有这种多余无聊的东西。
第五章
我的伤很快就好了起来,而他却并没有打算从我眼前消失。
开始,我还会冷冷的看着他整天待在我房里,或者像女人一样收拾这收拾那,或者什么也不干,只坐着,对我说一些江湖上的传闻,里面既没有寒阳,也没有翎燕,净是些乱七八糟的七大派八大门九羔人,听得我有时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漠然的表情,恨不能一刀斩断他的舌头。而后我就装作无视他的存在,闭眼修习,静等着某天他会突然发觉到无聊,然后自行离去。但,到了最后,我不得不承认,他不仅武功远胜过我,而且耐力也绝对在我之上,于是我选择逃开。
躲到山崖上,我强忍着被那刺目阳光激沸翻腾的心神,一遍又一遍的默念着口诀心法,焦躁、愤恨、隐忍。。。这一切一切的情绪,都不过是阻碍,我不需要。
‘夜,要知道,如果你想尽快掌握我武学的要旨,成为高手中的高手,就得放弃一切的感情。什么焦躁、愤怒、沮丧、兴奋,什么自满、自卑,什么恩怨情仇,在习武时,都得给我统统放下,唯有彻底的空明,才是最快最直接的方法。你若是做不到的话,现在就吱声,我会告知黑堡让他们另派一个来教你。’这是我到黑堡第一次见师傅,他对我说的话。
那时的他,脸色苍白,身形纤弱,但眉宇间的凛凛气势,却让人不得不折服,就在那一刻,我相信,跟着他,也许有一天,我真会成为高手中的高手,真会实现我唯一的目的。
‘说话,能或者不能?’
‘能。’只这一个字,就够了。
他目无表情的看着我,审视良久,最终一点头,‘那就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黑羽唯一的弟子了。但,哪天若是我觉得有差,你还得给我滚出去。’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在心中笑了笑,如果师傅还活着,那现在的我绝对是该滚了吧。手中把玩的草被蓦的掐断,我站起身来,静静的看着远方,任凭山风掀动着我的衣服、我的头发。此时已是夜幕垂帘,皓月当空,好冷,却也好清,偶尔一只扑腾而过的归鸟,从山那边飞来,又消失在另一边去。原来一切,只在这转眼间,就都早已成了过往烟云,而我,仍还是一个人,所知道的仍只是翎燕也许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在某个不知道何时才能到达的地方。
该回去了吧,今晚,也许会有任务交待。
我慢慢走回小院,院中没有人,我的小屋却亮着油灯。
他还没有走?我在门前停了下来,木然的停了好久,也不知道在等什么。最后我一皱眉,伸手就推门进去。而在门打开的那个刹那,竟荡漾过来一阵清幽,很淡的味道,然后就看见,在我的床头摆放着一个青瓷小盂,浸着几枝盛开的桃花。
我愣了一下,在下一刻就径直走了过去,拿起一枝来。看着那挤簇的柔嫩花朵,我忍不住放在鼻边闻了一闻,没有味道。
记得翎燕最喜欢的就是桃花了,一到春天,我们屋后的山上都会开满成片成片的桃花,而母亲去世后,我就很少有机会抱他去看,只能每天清晨采上一两枝怒放得最美的,放在他的枕边,笑着吻吻他因发热而有些泛红的脸颊,然后去各处作些小工。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但我知道,他像其他小孩一样,会喜欢这种美丽的东西,喜欢甜食,更喜欢我能留下来陪他;他也从来没有表露过,但我也知道,他讨厌吃药,不管是我用折耳根熬的小鱼汤,还是后来寒阳送来的;他最难过的是一个人被遗弃在家里;可,当时的我什么也给不了,什么也做不到,因为我们很穷。穷到我曾对着走在一群迎亲队伍前面那个白面的新郎,恨恨的这样告诉寒阳说:‘妈的,如果有个富婆要我,我就立马卖给她了。’
其实,这次嫁人的那个有钱老寡妇,曾在我到某家做工时,当着好多人的面叫了声:‘咦,好个俊俏的后生,’然后她就走过来,摸着我的脸说:‘愿不愿到我家里来啊?可有你的好,只要。。。’她冲我挑笑了一声,而我当时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竟然逃掉了。后来就听说她勾搭上了这个小子,不干不净的,再后来这个小子得了她的好处又想跑,于是缠闹了半天,最终还是娶了。
如果再给我这样一个机会的话,‘我才不会唧唧歪歪的,二话不说就立马入赘,只要她不嫌我年龄的话。’咬牙切齿的说完,我就笑了起来,躺倒在草地上,想着等天色暗下来后,好去捉些蛐蛐,白露时候的蛐蛐个大体健也最是好斗,能卖上个不错的价钱。而坐在我旁边想要帮我的寒阳却没有笑,只是奇怪的盯着我,半晌才低声说了一句:‘如果是男的,你要不要?’
‘什么?’我有些不解,‘男的?男的要我来干嘛?又不能生孩子的。。。’接着我便想起一些大家里有恶好的老爷们养的娈童,‘混蛋,竟然敢这样说我,还是不是我的朋友?不想活了?’我恶狠狠的爬起来就想给他几下。他没有躲,只是干笑着讨饶说:‘我开玩笑了,你不要生气,最多我保证今晚给你多捉几只大头蛐蛐好了。’良久,他又莫名其妙的补充了一句,‘如果哪天你真的决定把自己卖掉了,千万要先告知我一声。’
‘为什么?’我有些好笑,不过一句玩笑而已,那时,我真的觉得,也许日子过得是穷,但有翎燕和他陪在身边,我就已经很知足了,再说我也还小,要赚钱的话做什么不好,何必要干这些事情。
‘因为。。。’他叹了口气,然后又笑着看着别处,‘你曾说过,我是你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朋友吗?我冷笑了一下,转着手中的花枝,不知道因为这个朋友,翎燕还能不能看到与过去一样美丽的桃花了?
‘夜,你回来了。’门再次被推开,冷岳带着一身泥土进来,‘好看吗?我见你喜欢桃花,所以就摘了几枝回来。’
他果然还没走,我暗一皱眉,收回神思,放下手中的花,重新浸进水中,盂中本很平静的水面起了几丝波动。‘我更喜欢长在树上的。’我平静得好像在说一件事实。
‘所以我特地移植了一棵碧桃在你的屋旁,明年的这个时候,它就会开花了。’他笑着洗了洗手,然后极为自然的坐在屋角的桌旁,指了指桌上的饭菜,‘你不饿吗?在山崖上练了一天的剑。’
第六章CE94EDC677E红尘@秋之屋
这些天来,对於他待在我房里的随意,我在心底自是有些诧异,不过,我看著那棵树苗,想,如果真有这麽一天,能让我找回翎燕的话,我会带著他远远离开,然後在屋旁,种上一大片这样的桃花,即便不出门,也可以看见那红的、白的、粉的花朵,还有彩蝶翩翩的那派热闹景象。
‘你知道桃花代表著什麽吗?’冷岳对著那棵桃树细细的修弄了半天,然後对一直在旁观的我说。
我没有答话。
‘相传还在春秋时,有一个姓妫的女子,嫁於当时的息侯,与息侯很是恩爱。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一个偶然,她竟被楚文王看中。於是楚文王出兵灭了息国後,强抢了她为妻。而她却毫不为楚文王所动,趁一日楚文王出行打猎之机,溜出宫外,去见了息侯。此时的他们自知破镜已是难圆,於是双双泣拥殉情。就在他们的鲜血滴落到地上的那刻,周围那些还未长有枝叶的树,竟纷纷开出了粉红的花朵,漫山遍野。所以,这桃花後来就被看作是坚贞爱情的象征了。’他说完之後,转过脸看著我笑了一下。
我不置可否的漠然走开,坚贞的爱情?我倒觉得这花更像是嗜血。师傅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妹,他们一起长大,相爱,然後成亲,而就在他们婚後不到三年,那个女子就跟著师傅才结交不到一年的一个朋友私奔了,只说是厌倦了和师傅生活的那种平淡。二十年朝夕相对的爱情,也不过如此。
而想不到的是在他们跑掉的四年後,师傅竟又再见到了他们。看著他们抱著一个小孩散步於堤边亲亲我我的样子,他顿时恨从心起,竟然失控到挥剑杀了他们。等到看著他们带著不甘的表情抱著咽气的小孩死掉的时候,师傅这才清醒了过来,但早已为时晚矣,於是他离开了他原来显赫的家,落魄的游走四方,最後留在黑堡里当了个无名无姓只愿成天杀人赚钱买醉的杀手。他苦笑著对我说:‘过去,他们期望於我将这门武学发扬光大,我也希望能达到那种无念的境界将之练到最高层,当时我认为只有这样,在那个纷争不断的江湖才可以做到风雨不倒,才可以给俞芳一个安稳富足幸福的生活,但,想不到,正是因为此,我才失去了俞芳,甚至犯下了那个不可反悔的大错,从此,就再也回不去了,也再没可能有那个心境继续把这翔天一剑练下去了。现在过了这麽久,我才明白,原来很多事情,当时看来是如此的轰烈和必然,对於後来,却都不过是些烟尘缈缈,只徒留下了让人悔之不尽的恶果。所以,’他仰起头来,仍那细雨无遮无拦的飘落於脸上,‘夜,不可以放弃麽?放弃掉你的仇恨,开始另一种生活。’我看了看师傅,摇头。那晚,是我最後一次见到师傅,即便他说过他会回来,即便他还希望看到我实现他唯一的愿望──练到翔天一剑的第九层,即便当时的他仍持有黑堡第一高手的称号,但,他还是没能回来,
世事已非,人孰能不变?有什麽事可以是永远的?所谓坚贞,只不过是他们死得适时。而仇恨,虽然在那个雨夜,我如此决然的摇头说不,也会有天因为再也背负不了它的沈重,而最终连同我自己一起放弃吧。其实,我已经累了,累得有时都只能靠本能和对莫须有将来的憧憬而支撑著走下去。
再瞟了眼那棵桃树,我握紧腰间的剑,一步一步的走回小屋。我知道此时冷岳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但我不知道他为什麽要来接近我,掌握著很多连我都不知道却关於我的事情,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我面前,是为了好玩,还是为了一个游戏?想知道我最终的结果和下场?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明白无论他想做什麽,我都没有能力去阻止,也就无须再去做一些多余的事情了。而且,就在不知不觉中,我愕然的发现,我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就像过去习惯寒阳,而後习惯师傅一样。这次,我不由得笑了一下,又会是什麽结果呢?
不过,不管怎样,日子仍旧是飞逝而过,我也继续著练剑、杀人、再练剑的生活,只是视野中多了一个固定的身影,而以前和师傅坐在屋顶上发呆的时间也换成了听他海阔天空的闲聊。
最初,他会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桃花,什麽白碧桃、红碧桃、五色桃、千瓣桃、绿花桃,接著他会给我讲桃花的嫁接、压条、移栽、修剪,在这些都讲完了之後,他就开始讲一些奇闻趣事,或是当今那些闻名天下的人物的背後故事。对於那些人在人後的龌龊,我并不惊奇,让我惊奇的是他如何能知道这麽多不为人知的事。不知为什麽,虽然我对於这些并不了解,也不感兴趣,我却就是相信他告诉我的都是真的。
而更让我惊异的是,以前我一直都以为他每天端过来的那些精致美味的饭菜,都是另有厨子专做得。可有次,我不经意的问起,他微微一笑,告诉我说这些都是他一个人做得。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物阿,武功极高,消息又广,而且不仅侍弄花草很有一手,连这些都做得堪称一绝,好像没有什麽不会的。
这样的人物,怎麽会留在黑堡,而且。。。我在心中摇了摇头,这些事情又是我能有闲心好奇的?自己的事都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有个终点。
第七章
转眼,春去夏至,又到了七月十五的盂兰节,这天应该算是黑堡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了吧。我们这群杀手,活著没有人知道,死後也不会有人祭奠,而且还要因为杀戮过多而堕入饿鬼或地狱道,所以每到此时,黑堡都会请来一些高僧做法,还会宰鸡杀鸭,烧纸点蜡,不仅算是拜祭了那些无主游魂,更是对活著的这群无家无根之人的一个交待和慰籍。
我锁门在屋,对外面无聊的嘈杂充耳不闻。都已是满手鲜血、罪孽无穷的人了,竟要用这种方法偷得一丝寄托吗?还真是可笑。
我盘腿而坐,提气丹田,门外却传来一阵的敲门声,持续了好久。最终我只得无奈的睁开眼,起身开了门。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冷岳站在门外,脸上淡淡的,语气却不容推托。我注意到他的手上拿著两盏莲花水灯,虽不知道他想做什麽,却也懒得再说些无用的废话,默默的就跟著他出了黑堡。
走过几道弯,经过沼泽,却没有上崖,只沿著另一条隐蔽的小路绕到赤冀崖的後面,穿过无数须根垂悬的水树林,他在那条潺潺的河水旁摆放著的一张小供桌前停了下来。
我看著他点燃了几支烟香,小心的插进炉中,然後又随著那慢慢腾起的嫋嫋青烟,将手中的莲灯放进了河中。
‘这是为了祭奠两个我很感激的人,而他们,都只能用这青莲来配。’他目送著那两盏忽明忽暗的莲灯顺著河水渐渐远去,对我解释道。
‘为什麽要拉我来?’我也盯著那水灯,看著它们在这条黝黑的河水上飘著、转著,那摇曳的烛光从粉红的用油纸做成的花瓣中照射出来,像两团温和的冬火,一直漂流到了很远,却好象还能看见星点的红光。
他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点起一盏油灯,倒了两杯香茶,递给我,然後席地坐下,待我也坐在了他的对面後,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随便你。’我说。
他只笑了一下,然后不紧不慢的讲起来。
‘很久以前,在魔教还没有被灭门的时候,其中有一个人,他天资过人,武功也绝高。不过可惜的是,他却不幸爱上了永远也不会爱上他的师兄。他自己也知道这份恋情的无望,所以最後便娶了他师兄那位天姿国色的妹妹,退出了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