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记忆里最熟悉的一段跑不完的长路,十七岁的秦静在青国回廊里四下寻找着永寒的身影,书房殿上花园,哪里都找不到。他大口的喘着气,脚下却不敢停一刻,他怀揣着历尽艰辛搞到的羽国作战书,这是师傅和大师兄几个月来的成就,眼看着一统四国的青即将建立,虽然现下外面战况仍旧紧急,秦静却坚信在师傅和师兄的帮助下,永寒随时可以扭转局面。然而,在他们经常议事的师傅宁华的宫院里,秦静看到的,是永寒举手斩向相恋了十多年的师傅的一幕,他来不及喊叫,只是本能的扑了过去,然后就是一片血淋淋的记忆和气息。
韩靖被这个做了五年的梦吓醒时一身冷汗,拿手背拭去额头的汗,他无力坐起来,却听见枕边一身突兀的“没事吧?”。一惊,坐起来看见林仓南有些尴尬的笑脸。宇文毅不会说疑问句,他只会把韩靖拉过来,抱紧他轻拍着他的背说,够了够了,你不要再在那梦里沉沦了。
“你怎么…进来这里的?”韩靖准备起来,却被林仓南按住。
“你还是躺一会吧。几天不见你气色差好多。”林仓南拖过原木凳坐下,“是皇上召见的,说是谢谢这几天护丞相有功……”仍是不习惯前几日同桌吃饭笑闹的人,现下摇身一变成了自己曾经惧怕的丞相,“奖完了,允我在外头等着看看你,半天没什么动静只听见你梦呓大声的喊师傅师傅,我想你可能作了噩梦,一时慌了,便冲了进来。”
韩靖看出了他的不自在,略有歉意的解释道:“……那个,我不是有意骗你。只是见你未认出我来,就顺势投靠了你。替我向伯母道歉,让她老人家受惊了。”
林仓南没想到韩靖对自己态度未变,舒了口气,想起什么似的追问道:“那日刺伤你的人找到了么?你呆在宫中有皇上的保护应该不会危险吧,不要到处乱跑了。”
韩靖抬起眼,倨傲的神情有种受辱的愤然:“这种被禁锢的安全,我不稀罕。”披上外衣,冷冷的道,“保护?怕是在林总监的眼里看来,我也不过是个皇上跟前红人的男宠罢。”甩开门头也不回的离去。
林仓南追出去,看着一袭白衣的瘦小背影,后悔脱口而出的言辞伤了这个自尊心极重的敏感少年……呃,不,应该是青年了。
章三
建立一个青色的王国,让四处的农田都丰收,百里原野,街上树木并立,是永寒一直的梦想,他此生所有的精力都投给了统一二字,结束纷争让百姓安居乐业是他致力的事业。在得到了恋人宁华的倾力帮助下,青帝国的建立似乎已经唾手可得。他常常意气风发的拥着宁华说,将来,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你最爱的绿色。
那时秦静才十多岁,拉着将他抚养长大的师傅宁华的衣服,撒娇的说师傅喜欢绿色,静儿也喜欢。宁华听了就会笑笑,温柔得如同春风拂过杨柳,抱起秦静宠溺的亲他的额头。永寒偶尔会吃醋的揪揪他的鼻子,害他挣扎着不让疼出的眼泪涌上来。然后永嵩就会过来一边嘲笑一边找手绢,而他毫不客气的直奔宇文毅的怀抱拿衣襟擦拭。总归是快乐的,连不该出来泪水都是,因为大家都在笑,气氛祥和温馨。
韩靖坐在宫里最偏的这条走廊上,脚搭在护栏外空悬着,望着满宫的绿色,有树有水,便每每唤起他记忆里最最美好的回忆。再也回不去那时候。韩靖怅然。
宇文毅远远的看见他这个样子,吓了一跳,飞也似的跑来将他一把从池边拖下来抱在怀里,缓了半刻才怒道:“你做什么?你答应过我……”后半句愣是卡在喉咙里发不出音。众人看他得到了天下,不管是冠上了背叛者的污名还是博得百姓的认可,他从来都不看在眼里。他失去了多少不会有人知道,他也不要别人知道。韩靖对他有怨,却不是恨。这么多年来,一直陪在身边,尽管不笑不闹永远冰冷默然,但却是了解他的唯一的人。
韩靖难得的轻笑了一下,不过是稍微弯曲嘴角的弧度,却让宇文毅觉得惊喜万分。他推开宇文毅,拍拍身上的尘,站起来,背对着这个他认识了二十多年的师兄,淡淡的说:“放心吧,我说了不会寻死,便不会。活下来的人,定有活下来的使命。你,我,永嵩都是。”
说罢甩手离去,留下宇文毅一个人,如同适才的韩靖一般,对着一池子的绿陷入了回忆。
林仓南被越级擢升的圣旨在他看望韩靖的第三天开始生效,从此这个以养家为目的的男儿迈入高等官府,成了人人羡慕的对象。林仓南不得不常常应付各种达官贵人,然后对着厚厚的文件档案操练本行。权利落到真正为民的人手里,是为人做事的。林仓南本着民为本的观念,虽然得罪了不少官宦显赫,却也因为功绩卓然屡屡被皇上点名嘉奖,附带的一句便是“韩靖果真不会看走眼啊”。
林仓南却一直躲着韩靖。自那日不小心出言得罪之后,他倒也想过弥补,苦与韩靖以丞相兼皇上陪读的身份长居深宫,而且每每看见皇上与其出双入队的亲昵,他心里有点没来由的不好受。
那个情绪多变诸多挑剔善于伪装古灵精怪的秦静哪里去了?
在朝上见过一两次,总是气色不见得好,苍白的脸色一日不如一日。自他被带回之后,属于“秦静”的表情一个都没有,总是冷然的看着身边进进出出的宫里人,仿佛世事与之无关。该办公的时候虽不见含糊,却总是批好了奏请便闪身走人,一如当日召见自己的不耐烦。这不是他认识的秦静,是那个标准的,被人称做宫中狐狸的韩靖。
所以林仓南在百官为宇文毅举行的庆生宴席上偷跑出来醒酒时看见韩靖,怎么想都找不到一句合适的开场白。
章四
韩靖形单影只的坐在一个凉亭里,向他招手。林仓南走过去,想了半天要怎么样跟韩靖打招呼。却没韩靖一句懒洋洋的“真难得,平常喝不少也不见你醉成这样。”震了半天。
是了。这个说话没逻辑时冷时热的秦静,变化多端混熟了便开始使性子的秦静,这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秦静。酒精模糊的脑子里嗡嗡的响着韩靖低而不失清亮的话语,林仓南好象看见几个月前在自家小院同自己对月同饮的少年。他接过韩靖递过来的手帕,沾了点茶水,抹上脸希望清爽一点。
“怎样?还好吧?”韩靖偏头看了看,轻笑了一下,“早知你如此不胜酒力,就不推荐你至这般高位了。省的天天被灌的人鬼皆非的。”
不知道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是因为第一次近距离看韩靖的脸。那淡的刹那即消失的笑容印在林仓南眼里看来格外的妩媚。忘记了这里是宫廷这人是皇上最重视的韩靖,他只记得和自己在市集奔跑时那张因为咳嗽而潮红的脸,秀美无比。等惊的想起韩靖和秦静这两个名字一个身份时,吻已印在渴望已久的苍白嘴唇上。
啪,他还未来得及悔,韩靖一个响亮的巴掌已经甩在脸上,踉跄了几步,林仓南自觉犯了滔天大错,捂着脸“我…对不起我……”说了半天却不知该怎么道歉。
韩靖冷冷的哼了一声,拿起桌上的茶壶,正准备泼向地上的林仓南帮他醒酒,突然只听见后面风声有变,转过头时,永嵩熟悉的脸在一步的身前,陌生的剑却在自己的颈边。
饶是林仓南酒醉头晕,这情况也惊的清醒无比,从地上一跃而起就要叫人。韩靖快一步难得的喝叫:“不要!不要叫人!”
百官为皇上贺寿,主角必定脱不了身,所以最大的障碍宇文毅不在是最值得松一口气的。可以的话,韩靖希望在不惊动御林军的情况下,让永嵩顺利脱身。完完全全,没有在意架在自己脖子上的这把剑。
永嵩已然没有当年十八岁少年的稚气,他的所有信任和感情都被兄长的自刎磨平。他恨透了通敌叛国的宇文毅,也恨透了和宇文毅一起欺骗兄长的师傅宁华,对小师弟,若然他什么都不知情,永嵩并不打算把他卷进这样的复仇计划。然而宇文毅夜夜陪他入眠,宠溺之情分明可见。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他早已不愿意相信任何人了。
抬腕,剑锋逼近在颈项间划出一道淡淡的血痕,永嵩缓缓的说:“静儿,你不要恨我。哥哥的仇,我是一定要报,而今失去了你,比失去整个国度更让他痛苦。”
一旁的林仓南平复了一下紧张恐惧的心境,看着他所认识的秦静,背对他的身躯没有一点点颤栗。
“你即使让他死,永寒殿下也不会回来。”韩靖淡淡的说,“你可是杀我,但宇文毅得活着。”
永嵩的剑抖了起来,他以难以置信的口吻看着如今这个更名做韩靖意在复仇却在深宫日日消瘦的师弟:“你竟袒护他!你竟然袒护他!”永嵩全身迸发出一种积怨已久的恨意,“难道当年你也是同宇文毅,同宁华,同他们一起出卖我哥哥么?!”
“师傅从来没有出卖过永寒殿下。”韩靖闭上的眼睛突然睁开来,涉及到他最敬爱的师傅,他绝不沉默,“师傅和宇文毅一起偷偷交给羽国的作战书,根本都是师傅自己拟好的假本。只是想让宇文毅混进去做内应……”
话未说完,永嵩猛的打断:“够了!连你也是。”他握剑的手指关节已经发白,周身散发一种绝望的气质,“我以为你什么都不知情,只是被宇文毅禁锢……没想到,你竟也是逼死哥哥的同伙。我真的看错了你。”末了,转向林仓南,“去。叫宇文毅过来。一个人。”
章五
宇文毅飞奔过来的时候,韩靖脖子上淡淡的一绺血已经顺着脖子流了下去。
“你够了吧?”宇文毅冲进凉亭,在离他们三步左右的地方被永嵩喝了回去,“这么些年来,你玩暗杀我陪你玩,你要复仇我静候。你从未有勇气与我正面,现下居然把主意打到无辜的静身上。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看清?”
“哈啊,我还没指责起你背叛哥哥的行径,如今高高在上的皇上倒斥起我的无聊来?”永嵩原本清俊的脸上浮起一层冰霜,“今日,你们两个人,我都杀定了。”
韩靖脸色越发的苍白,闭上眼,淡淡的仍是那句话:“我说了,你可以杀我。但宇文毅不能死。”
宇文毅还没笨到在这种时候感动韩靖的维护,他只看见韩靖咬紧的嘴唇渗出血丝来,额头上密密的汗珠说明忍了痛楚不短时间。宇文毅着急也只能看得一个侧脸,张口唤道:“静!静你怎么样?”自是不会有回应,心急之下空手抓开永嵩的剑侧,也顾不得手上鲜血一片,抱起韩靖就要走出凉亭,“你要杀我,可以。但静现在撑不住,我得召太医。你可以架着剑一直跟我走。不会有人动你。”
永嵩也发现了韩靖的异状,脖子上的伤口绝不足以使他难受成那样。恨意虽在,但对秦静这个从小一起玩耍宠大的师弟仍是狠不下心的。当下也就允了宇文毅的提议,架着剑跟他步入一群太医守侯的房间。林仓南提前跑回来了太医。
“你知道为什么他会伤成这样么?” 宇文毅指着床上被一群人围着清洗伤口换药检查的韩靖对永嵩说,“你口口声声要复仇。你知道当年你哥哥是在什么情况下死的么?”
“我只知道,他死去的时候你们都不在身边,我根本想象不出他是怎样的绝望自刎的。”永嵩阴阴的看向那群忙碌的人,倒也没有费事的拿剑指着宇文毅,他坚信只要秦静昏迷着在这房间,宇文毅是不会走的。
“哼。说白了你根本不知道实情,却听的不知哪里来的谣言,浑浑噩噩的一直吵嚷着要复仇。”宇文毅看着太医端出的血水端进的药水,没来由的愤然,“要怪,就怪永寒殿下自己不信任师傅。十多年的感情,在他眼里竟比不过几个谗言。”
林仓南这边恩恩的答应着帮太医递东递西,拨空的耳朵听了宇文毅对永寒的敬称,倒觉得奇怪了。当年天下传宇文毅通敌卖国换来天下统一的政权,现下听来似乎另又隐情。正想着,太医剪开了韩靖背后隐约渗血的衣服,林仓南探头一看,惊的手里的盆掉落地上。
韩靖的背后有一道极长的伤疤。自右肩蔓延过整个背脊隐没在腰间。伤痕明显不是一两天的新鲜,黑红的血水不停的渗出来,在韩靖苍白孱弱的身子上显得突兀的悲戚。
顺着林仓南的视线,永嵩也看到了那道伤痕。他皱了皱眉头,手指握在掌心里隐隐作痛。
“看到了吧?八年来静儿比你背负的更多,痛的比你多,苦的比你多。”宇文毅心里闷气堵的慌,“你说要复仇。可知这伤痕怎么来的么?”
“当年你投奔羽国是事实。”永嵩看着床上昏迷的韩靖,幽幽的说。
“是,但我去羽国是干什么?师傅和我定好的反间计,假装让青的情报泄露给羽。给的都是不打紧的资料,作战书什么的全是师傅随手画来。他费了心那么多心,就是为了早一点骗得羽国的松懈,让永寒殿下在最短时间内拿下四国。我在羽国辛苦搞到的最终出兵作战图,本在紧要关头交给静儿让他送回给师傅。结果是让静儿身上留下了这样的伤痕,一辈子的伤痕!”
有的事实,终究要见天日。何况背负罪名的是自己也就算了,受苦受罪最多的静,尽心想维护的这个师兄,却成天想着打暗杀的颠覆主意,也委实烦了。
“静儿送回兵书的时候,永寒殿下已受谗言蛊惑,举刀斩向师傅。静儿眼见师傅不躲不闪,只得扑上去护住师傅……砍下来那一剑,极深极狠不说,剑刃上还抹了毒。等到我赶去的时候,他全身都是血,早已不省人事。师傅抱着静儿,随身的匕首刺在胸口上。说实话,当时若然永寒殿下没有自刎,我怕我亦有亲手杀了他的冲动。”
宇文毅看着永嵩逐渐惨白的脸,恨恨的说:“你知道师傅自尽前说什么吗?他说永寒你既不信我,要我死,何不亲口告诉我。何苦要害了静儿。”宇文毅遣退了忙活完的太医,坐在韩靖身边,轻轻的抚着他额前的发,“我那时也顾不得永寒殿下,只想着怎样才能救回静儿。怕是你所知的他自刎,是在我抱走了静儿离开之后吧。”
宇文毅没有带走师傅的遗体,他深知师傅的性子,怕是死后也要守在脆弱的爱人身边。
“静儿从那天开始就在鬼门关徘徊了足足一年。请遍了天下名医也只得一句生死由命。伤口总是像这样渗出血来,人就一直昏迷。眼看着人一点一点垮下去,你知道他花了多久才能从病榻上坐起来么?”
宇文毅还记得,当年急得四处求医,羽国的国君却只顾张罗自己的登基大典,对秦静这个青国残留的幕僚之一的生死不搭不理。一怒之下他冲进深宫准备威逼他召集太医,却不料那昏君身边一群幕僚因不堪忍受其无能准备造反。莫名其妙的就将王位推给了自己。
那时的他哪有即位的心,秦静还在奈何桥徘徊,断然的拒绝准备直接找太医,羽国前首席幕僚楚凌只站在先王遗体甩来一句话:“宇文毅虽是本国功臣,那秦静却怎么也脱不了敌国军师的头衔。本国太医怎可拨去给他浪费?”在宇文毅愤怒的剑即将砍向他脖子的时候慢吞吞的说出后半句,“当然,若是新国君的旨意,那则另当别论了。”
如斯。他在走投无路的默许下继任了羽国君王。
秦静在原四国的名医的从未间断的会诊和照料下,虽然死里逃生,却也一直昏迷。宇文毅悉心照顾和期盼了两年之后,秦静终于得以苏醒,宇文毅那时头一次感谢上苍。这个他呵护了多少年的宝贝师弟,这个他疼惜了多少年的静儿。只要他活着,就好。至于他醒来之后知道师傅和永寒的自尽,知道自己地位的变迁,所饱含的怨愤,已不是什么重点。
章六
宇文毅看看窗户上晃动的人影,知道楚凌这老狐狸早已找人密密的包围起这房间。起身看着永嵩说:“你若然还要复仇,可以动手。可是静儿,我却不允许再有人伤害他了。”
怕是谁也体味不到永嵩现在心里翻涌的混乱和麻木。他八年来念念不忘为哥哥复仇,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师傅呕心所做换来的是伤心自尽,自己的师弟被哥哥所伤留下多年的顽疾。
永嵩已是无意识的,举起颤抖的手:“你自顾自的道完一席话,让我相信谁?如果是真的,这么多年来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非要等到现下……”
“怎么说?在你每次举着刀咬着牙冲进来的时候说‘暂停,嵩!’还是在你甩两个飞镖进来时对着外头吼‘给我一个时辰!我解释给你听?’你的性子,我不知道么?”白了他一眼,宇文毅拿袖子小心的擦了擦韩靖额上不断冒出的冷汗,有些心疼,“静儿醒来之后我们就找过你。却不知你跟谁去隐居了个好几年,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时一身武艺,却穿个黑衣摇身一变成了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