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杀了我吧."他直视着闻飘雨,道:"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就留不住我."
他已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件他认为应该做的事.世上已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他.
第五章,三个雪人。
寒冷的冬夜,茫茫的雪原.
寒风拍打着一座破旧的山神庙.
沉甸甸的尘埃,密布的蜘蛛网.庙里唯一的一尊山神像也不知是被谁砸掉了头颅.完好无
缺的身躯反而显得说不出的诡异和阴森.
一个穿淡黄色衣服的年青人冒着风雪而来,扑进了这座山神庙.
抖落肩上的雪花,他搓着双手,在庙中四下环顾.
死寂的庙宇,因为一个活人的进入而有了点生气.
他在庙中一步步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庙中虽然没有灯火,却反射着雪光.昏昏明明,似真似幻.
然后他长长地叹息,眼中涌出深深的幽倦,似乎已选定了这座庙宇,就好像一个人为自己
选定了下葬的墓地.
这里就是他的墓地。至少他自己心里已经这样认定。
他其实很怕死,但他更恐惧回忆。
十年来这份回忆不但没有丝毫减退,反而越刻越深,化为附骨之蛆,食心之虫。
他早知道总有一天会有报应,总有一天会无可逃避。
他在冰冷彻骨的地面坐下来,慢慢回忆起自己这一生。
他有很多的朋友。可是他现在却只能一个人在这里等死。
他有一个喜欢的人。可是他却宁愿离开他。
他不愿,也不敢让他们知道。因为这本是他长久以来,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外面忽然刮起了一阵阴森森的冷风,吹起满天雪花狂飞乱舞。
袁小蝶没有动。就算是等死,他也很沉得住气。
风停了。门口却多了三个雪人。
这三个雪人,简直就好像是风吹来的。
每个雪人都做得很精致,但是脸孔却都是扭曲的。
袁小蝶慢慢站起来,走过去。
雪人的眼珠子竟然会动,似乎随着袁小蝶的脚步在不停地转动。
袁小蝶停在它们面前,六颗玻璃眼珠就齐刷刷盯在他的身上。
在荒无人烟的原野上,忽然看见这么三个脸孔扭曲的雪人,就够吓人了。而且这三个
雪人的眼珠竟似还能看懂人。
袁小蝶突然曲起手指,只听"扑""扑"两声,中间那个雪人的两颗眼珠就被他打落。
也就在眼珠落下的一刹那,两外两个雪人的嘴里竟同时吐出一串毒针。
袁小蝶往后闪避。四只眼珠就跟着他的动作一起旋转,始终冷冰冰地盯着他。
眼珠盯在哪里,毒针就射到哪里。
这三个用雪堆成,毫无生命的假人,竟似比真人还要灵活毒辣得多。
破庙门口很快就钉满了一片针海。
雪人嘴里的毒针好像怎么也吐不完。
又是"碰"的一声,左边那个雪人的脑袋已被袁小蝶一掌击烂。
谁也想不到这个雪人的手里,竟会突然射出两颗劈雳雷火弹!
只听"轰"的一声,两颗劈雳雷火弹发出慑耳的暴炸声。破庙的硬木门立即被炸得粉碎
。
袁小蝶踉跄后退,退回庙中。
活生生的人竟会收拾不了几个雪堆的假人!更可怕的是他根本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惟一可以确定的是:对方一定知道他的秘密。一定和他的父亲有某种关系。
这时,中间那个已经没有眼珠子的雪人,忽然开口说话了。
那不是人类的声音。那是铁器的摩擦,是夜枭的啼叫。
它在疯狂地呼喊:"袁小蝶,袁小蝶!我诅咒你,永沦地狱,万劫不复!"
袁小蝶的手已经在发抖。恐惧就像一条毒蛇,盘在他的心脏上,吐着危险的红信。
那个雪人还在凄厉地呼喊:"袁小蝶!天咒你,永沦地狱,万劫不"
"复"字并没有发出来。因为一道剑光已经从它的头顶直泻而下,把它从中间分成了两
半。最后一个"复"字就哽在了喉咙里。
雪人当然不是单纯的雪人。积雪的外表下,是一套结构极精密,极复杂的连环机簧。
只要触动了其中任何一处机关,都会有一连串的机关启动。
两个半块的雪人还来不及倒下,就听"轰"的两声,两边的雪人也同时发出两颗劈雳雷
火弹。
也只发出两颗。第三四颗还在雪人手中,就有一道灿烂如流星的剑光飞起。
它们的手立刻就被斩成七段,身体也被斩成七段。钢簧的碎片散落一地。
剑光已消失。消失在一个人的手中,一个白衣如雪的人。
他在看着袁小蝶,忽然道:"你要走,就是因为有人杀你?"
"你来干什么?我跟你说的还不清楚吗?"袁小蝶没有回答他的话。
闻飘雨道:"你根本什么都没告诉我。"
"你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肯走?"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
袁小蝶看着他,眼中既有情,又带着种莫名的恐惧。
忽然叹气,道:"你不明白。如果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闻飘雨道:"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袁小蝶心一紧:"你知道?"
"你是个无信的人。"
"无信?"
"你和我有约,但是你现在却想反悔。"
袁小蝶的表情变得很悲哀,轻声道:"对不起。我有必须自己去做的事。"
他抬手扶着柱子,却突然有条赤红色的毒蛇从柱头上吊下头,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
就在同时,只听"哆"的一声,一只剑闪电般飞来,从蛇的七寸钉入,把它钉在柱子上
。
袁小蝶的手立即被闻飘雨吸进嘴里。
吸出来的血都是紫黑色的,还带着种恐怖的腥臭。
袁小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中的神情既不是感动,也不是愧疚。他只觉得很悲哀。
突然,平空里响起一个笑声。一个怪异的笑声,就好像猫头鹰的叫声。
在午夜断魂的时候,忽然听见这么样一个阴森森的笑声,任何人都难免要吓一跳。
闻飘雨却好像充耳不闻。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为袁小蝶吸毒上。
"袁小蝶!天咒你,永沦地狱,万劫不复!"
凄厉的语言,凄厉的笑声,忽远忽近,忽上忽下,幽魂般飘过来。
闻飘雨还是好像没听见。
袁小蝶的头已经开始发昏。他的手紧紧抓在闻飘雨的衣服上,微微发着抖。
忽然,一双极其怪异可怖的手就到了闻飘雨的后颈。
这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双手。因为手上连一个手指都没有,光秃秃的像根被砍光了枝丫
的老树。而且手上的肉一块一块地没有,就好像被什么野兽啃掉了一样。
闻飘雨的瞳孔突然收缩。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剑又拔出。
一股鲜血利箭般射在雪地上。鲜血中一截暗青色,带着铁锈班纹的蛇尾,响尾蛇的尾
,还在滚动扭曲。
闻飘雨霍然而起,回头四望。四面一个人影也没有。雪地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倒是
有一条好像蛇类爬过的痕迹,伸向远方。
什么人能来得如此迅速,无声无息?又去得如此跪异,好像传说中的怪兽厉鬼?
他斩下的明明应该是一只手,为什么会变成一截毒蛇尾?来的这个人是不是和蛇有什
么关连?
他和袁小蝶又有什么深仇大恨?
闻飘雨现在并不知道很多。他只能确定,来的这个人就算不是鬼魂,也一定是怪物!
第六章,袁小蝶的秘密。
残破的山神庙,无头的神像。呼呼刮着的风雪,漫漫的长夜。
黎明虽然近了,却仍然让人感觉很遥远。
庙中已生起了一堆火。生火的人是闻飘雨。
这是袁小蝶第一次看见他生火。闻飘雨本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你怎么想到带火折子?"袁小蝶忽然问。
"晚上出门,带上总不会错。"闻飘雨淡淡地。
"你和以前有点不同了。"
"哦?"
"以前你不会想到这些的。你只会带上你的剑和银票。"
闻飘雨在火边坐下来,苍白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变得红润。
袁小蝶透过火光,凝视着他。忽然问:"你为什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闻飘雨抬头看着他。
"问我这次又是怎么回事,问我是谁要杀我。"
"你既然不想说,我又何必问?"
袁小蝶的目光落下,落进面前那堆火中。
良久,他才抬起头,道:"我告诉你,我的秘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除了自己之外,连最亲近的人也绝不能说的秘密,才能算是
真正的秘密。
袁小蝶的秘密本是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无论他告诉谁,秘密都不再是秘密了。
"我杀了我父亲。"
这就是袁小蝶的秘密。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全身都在颤抖抽搐。他抱着自己的肩膀,低下头时,眼泪已流
下来。
"你先在是不是已经明白,我的确是个应该永沦地狱,万劫不复的人。你现在走还不"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一双手臂忽然抱住了他。
闻飘雨的声音轻得就像屋顶上飘落的积雪:"你做事一向都有自己的道理。我相信你。
"
这不仅是情人间的爱情,也是朋友间的信任。只凭这份信任,就值得一个人永难忘怀
。
袁小蝶的心中有情在震动。他本已绝望,逃到这片荒无人烟的雪原上,也只不过是想
安安静静地死。
现在他才觉得自己不能死。一个人只要还有一点希望可以活下去,就绝不该放弃。
何况他还与人有约。他不能失约。
心里虽然还很恐惧,但他至少已经有了求生的勇气。
他绝不能就这样把命送出去。他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
。
生命如此珍贵而美丽,只有疯子才会真的想死!
"我的出生你一定想不到。我爹是玉树刀客袁玉树,我娘是神针娘子玉蝴蝶。我还有个
叔叔,就是那位剑出如流星,一飞动九州的飞星剑客羽长青。"袁小蝶苦笑了一笑,"
我的身世是不是吓了你一跳?"
闻飘雨不能否认。
二十多年前,袁家庄的玉树刀侠风流潇洒,富甲一方,绝没有人没有听说过。玉神针
轻功绝顶,凭一根绣花针名动江湖。这两个男才女貌,在江湖人心目中是一对天配鸳
鸯。
最有名的还是最后这位飞星剑客。他的剑法几乎被传为神话。
当使又有哪个用剑的年轻人,不是将飞星剑客奉若至尊?
只是这位"都快成神"的大爷,二十年前就踪影不见,音讯全无了。
有人说他隐迹江湖了。也有人说他去了西域,寻求剑术的更上一层楼。还有人说他已
经归西了。
绝无实例可考,这也只是江湖人的传言。
闻飘雨道:"我听说袁玉树和羽长青是结拜兄第,生死之交。"
"的确是生死之交!"袁小蝶冷笑,"袁玉树整天忙着江湖上的事务,经常好几个月不回
家。我娘受不了冷落,就和他的结拜兄弟,生死之交有了私情,然后还有了我。"
"你不是袁玉树的儿子?"
"不是。我是羽长青的私生子,天生就见不得人。"他的表情很平静,声音也很平静。
但是他的手却在发抖。
他接着道:"等袁玉树回来的时候,我都有三个月了。这件事当然就隐瞒不下去了。"
闻飘雨道:"袁玉树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袁小蝶道:"不用等他处理。羽长青就抛下我娘,一个人远走他乡,音讯全无。"
闻飘雨道:"你是不是恨他?"
袁小蝶冷冷道:"我还没生出来,他就走了。我娘病死的时候,想见他最后一面都不行
。葬礼的时候他也没出现。我三岁开始就要劈柴挑水,忍饥挨饿。七岁就学会偷鸡摸
狗。我在街上要过饭,抢过东西,还在垃圾堆里跟野狗争过骨头,差点被咬死。要不
是遇到漫老爷子,我早就不知道死到哪去了。"他的眼中涌出潮浪般的悲伤和愤恨。
他的童年,简直比恶梦更可怕!
每一次在深夜里回想起来,他都会禁不住发抖,全身衣衫都被冷汗打湿。
"从小到大,我连见都没见过他。我只有娘,没有爹!"
闻飘雨转了话题:"你杀了袁玉树?"
袁小蝶脸上立刻出现惊恐的表情,嘶声道:"我没有想过要杀他。他是个疯子!"
"到底怎么回事?"闻飘雨轻轻握上他的手,"你慢慢说。"
"让我想想该怎么说......"袁小蝶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开口,"是袁玉树发了疯。我娘
一死,他就疯了。"
"疯了?"
"事情败露后,袁玉树就变成了酒鬼。一回家就虐待我娘,还想杀了我。他还不停地娶
妾。有一回一次就娶了三个。我娘是被他虐待死的,"
袁小蝶脸上出现悲恨的表情,接着说:"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袁玉树连接生婆都不给
她请。我娘自从生我后就体弱多病,还要劈才挑水,干怎么也干不完的粗活。我十岁
的时候我娘就病死了。"
他冷冷道:"想不到我娘一死,袁玉树就发了疯。他杀了所有的老婆,还把我娘的头割
下来,装在他贴身的衣服里。他说他要时时刻刻都跟我娘在一起。"
闻飘雨忽然觉得胃在抽搐。一个人,一颗头颅,一份深刻到疯狂,令人作呕的爱
情......
他没有再想下去。他怕自己会吐出来。
袁小蝶的手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他还养了很多毒蛇,养在一个地窖里。我十二岁
那年,我娘祭日那天晚上。我在后院劈柴,他又喝得大醉回来。"
"他把我当成我娘,一会拿柴伙打我,骂我‘贱人',一会又抱着我哭,求我不要离开
他。"他似乎已说不下去。
这本是他所恐怖,所痛苦的回忆。他越是想忘记,就越是忘不了。
闻飘雨静静地听着,也不忍说一个字。
"后来他又发疯,想要把我扔进蛇窖。"他眼中的恐惧之色更厉,忽然盯着闻飘雨,道
:"我把他推下去了。他...他又疯又醉,想推我下去,反而被我推下去了。
"
"他死了?"闻飘雨看立即问。
"他一定死了!我亲眼看见他被一大群缠咬。他还叫我救他上去。"他的神色很紧张,
似乎又想起了当时蛇窖里可怕的场面,听见了他凄厉的呼救声。
"你救了他?"
"我没有。"袁小蝶握紧了手,"我把窖顶盖上了,还搬了一块大石头压在上面。然后我
就跑了,一口气跑出袁家庄,再也没有回过头。"
闻飘雨道:"当时可有人看见?"
袁小蝶摇头:"我不知道。当时我都要吓疯了。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闻飘雨道:"什么人会为袁玉树报仇,你一点也不知道?"
袁小蝶还是摇头。
闻飘雨道:"那你怎么知道对方是为了这件事找你寻仇?"
袁小蝶道:"因为我记得袁玉树最后对我喊的一句话。"
"什么话?"
袁小蝶闭上眼睛,回忆着,慢慢吟出:"天咒你,永沦地狱,万劫不复!"
阴森的字句,阴森的语气,仿佛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怨毒和诅咒。
一阵彻骨的阴冷和不祥,像风雪般包围着这座残破的山神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