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立在一旁的小禄子垂着头,有些昏昏欲睡,然而坐在桌前的二人,却都像是没有疲倦之感一般,没有一人说要歇息。
清晨,宫中传来钟声,到了上朝的时候了。
一夜未睡的王站起来,吩咐小禄子将大殿的门打开,守候在殿外的宫女纷拥而进,服侍年轻的王洗漱更衣。
南梦乔站起身,正想告退,却被王拦住,「不用回去了。」
慕凌渊回过头,「小禄子,你派人去南丞相府上把他的朝牌拿过来,来人,侍候南丞相梳洗。」
语罢,也没头看南梦乔一眼,新王便率先摆驾出宫。
早朝过后,王留了四五位大臣万华殿议事,其中,就有南梦乔。
议事到正午,王赐宴,其中几位大臣从未受到过如此恩宠,一个个又惊又喜,然而宴上,王却只是面无表情地进餐,并没有说什么话。
这一顿诡异的午宴过后,几人又被接到万华殿,继续议事至入夜。
同样沉默的晚宴过后,几位大臣被送回各自府第,然而,其中并没有南梦乔。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每夜,南梦乔都被留下,宣入万华殿,与同样彻底不眠的王处理国事。
朝中,悄悄的,开始对这一对君臣传出异议。
第四日早朝,几夜未眠的王仍然是精神抖擞,年轻的脸庞看不出一丝憔悴的痕迹,清亮的眸光中像是有火光在熊熊燃烧着,水远不会熄灭一般,在大殿上,果断、英明的处理着朝臣上奏的大小国事。
「启禀皇上,参、微、奥三省又依旧例闹春荒,去年风调雨顺,白州、归州秋季大热,臣请皇上下旨从这二省调百万担粮食,以解三省之灾。」
「准奏。」
「皇上,西北边境有小股蛮夷扰民,当地巡抚盛陈威盛大人未经请旨即出兵平乱,特请旨告罪。」
「何罪之有。边境之事瞬息万变,小乱小恶用不着拘泥于那些条条框框,当机立断才是正事。赏。传话给内务府,赐银三千两。」
「启奏皇上,博格德使臣已于昨日抵达京师,请求觐见。」
「唔,明日午后宣见。」慕凌渊蹙了一下眉,转过头,「还有,南爱卿……」
没有回音。
「南爱卿——」望着立在朝臣首位,眼下正低着头不知在沉思着什么的南梦乔,皇上又小声唤了一声,仍然是没有回音。
有朝臣小声惊呼。
丞相南梦乔似乎是睡着了,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站在他身边的一位内大臣用手肘捅捅他,小声的提醒,「南大人,南大人——」
「启奏皇上,南丞相他已——」有大臣终于跨前一步。
「嘘!」回答他的,是令所有人惊讶的温柔声音,「噤声,不要吵醒他。」
那是一个非常奇怪的早朝,在当今皇上的命令下,百官用着很轻很轻的声音,迅速地禀报了各自要上奏的事,而后,在很快的处理完所有事务之后,王令所有人都静悄悄地退下。
最后一个离开紫金殿的大臣偶一回头,看到年轻的王,正解了身上的龙袍,用最轻最柔的动作,覆于犹沉睡未醒的南大人肩上。
南梦乔醒来的时候,惊惶的发现,自己竟然躺睡在紫金殿上。
紫金殿内空无一人,就连总是跟在皇上身边的小禄子,也不知何时悄悄离去。
刚要站起来,腿上传来的压力却令他一惊,原来,不知在何时,年轻的工正趴在他的腿上,也是沉沉入睡。
毕竟是连着四天四夜的处理国事,任是再年轻的身体,恐怕也承受不了睡意的袭击吧。
望着枕在他腿上的王,南梦乔不由得感慨万千。
年轻的王沉睡的模样显得格外的宁静而纯洁。浓密的黑发有些零乱的散在宽阔而高洁的额头,其下,是在睡梦中因痛苦与哀伤而仍然蹙着的眉,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让人看了又心疼,又难受。双眼紧紧的闭着,曾经散着逼人气势与傲人气魄的锐利眸光,都在此刻尽数收敛起来。只有那因沉睡而浮现出淡淡红晕的双颊,仍然带给他一丝久远的记忆,让他想起那曾经的活泼可爱、又好胜的男孩。
手指不由自主地插入他浓密的发中,慢慢的、轻轻地梳理着他额前的发。酸楚,在心头慢慢的腾起,无声无息的侵略了所有心房,渐渐的,让人咀嚼到这蚀骨铭心的疼。
乱了,不该的爱,在他如狂风暴雨一般的热情中,几乎不能站立,似乎在下一刻,就会被这熊熊的烈火燃烧殆尽。
哀哀的乞求着,恳切的希望他的远去,压抑住,克制住的,是内心一触即发的洪流。像火山一般,热烈的岩浆冲蚀着,带来烧灼般的痛苦。
依恋着这双眼瞳中曾有过的切切情意,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想着、念着这样的一个人,欲要狠心斩断、却再也理不清。
沉思着,南梦乔的头缓缓低下,慢慢的,唇贴近沉睡的王,在他痛苦的紧抿的唇上,轻轻的印下一吻。
对不起……对不起……
千言万语,都不知道如何说出口,只有一句对不起,希望他可以聊慰你伤痕累累的心。虽然你听不见,可是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你是一国之君,天下的王,黎民百姓殷切的寄托,所有人目光的焦点,系着这万古江山、百万苍生的期望。
也许我的婚礼,真的伤透了你的心,可是……这是唯一的,唯一可以让我名正言顺留在你身边、日日看望着你的冠冕堂皇的借口,让你可以冷静下来的理由。你的妃子……她毕竟也有了你的孩子,也许你还不是那么喜欢她,但是,以后孩子生下了,日子久了,也会有几份感情在的,到那时候,你的心也会慢慢痊愈。
也许,在那个时候你再回首,看看现在的自己,你会觉得可笑吧,也许,你还会后悔吧。不过没关系,我不会后悔的,我也不会受伤的。到那时候,我就会悄悄的离开,不会让你有一丝一毫的牵挂。
不知道是听到了他喃喃的话语,还是被梦境扰动,年轻的王的眼睫似乎是颤动了一下,南梦乔收回抚着慕凌渊的脸的手,轻轻的置于身侧,长叹一口气,凝望着他。
他没有发现,在他收回手的时候,年轻的君王垂在地上的手,很轻很轻的、动了一下,像是突然间感觉到失去了温暖一般,五指很小心、很小心的,慢慢蜷起。
南府。
自南梦乔于洞房花烛之夜被宣召进宫,一连七天,都没有回来。
又是一日清晨,慕诗烟对镜梳妆,望着窗外落花,不由得长叹一声。
惆怅此情难寄,独倚西楼,对帘钩,恰是宫城柳。
真是望穿秋水,可是丈夫仍是迟迟不回。慕诗烟不由得有些不安,可是无论她如何向人打听,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丈夫被新登基的王留在宫中,然后,便再打听不到只字片语。
她不由得觉得有些可笑。
这还算是她的丈夫吗?
只在新婚初夜见过一面,和他所有的言语,只有「夫君」两个字的男人,真的是她的丈夫吗?
坐立难安的女子终于忍不住,摊开紫菱笺,执笔,写了一封信,托了自己的父亲带去给与她并不十分遥远、然而却如同远隔千山万水一般、难以相见的夫君。
万华殿里。
午后,有轻风从半掩的窗吹入。
帘影轻摇。
望着终于掩不住困倦而昏昏欲睡的南丞相,慕凌渊首先站了起来,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个懒腰,故意用着很倦怠的声音道,「好累……」
说罢,便走出了万华殿,以希望自己身后那个一直疲惫的人,可以稍微的放松一下、休憩一下。
悄无声息的掩了门,却看到不远处,一个小太监正鬼鬼祟祟的东张西望,突然发现了他,大惊失色,转身便要逃。
「站住!」只是一声不响的暍声,便令对方全身噤若寒蝉跪倒在地,「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什么事?谁叫你来这儿的?」慕湲渊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他。
「小的,小的奉七王爷之命,来给南丞相送封信。」
「什么信?」慕凑渊的眉皱了皱,「拿出来给朕。」
因恐惧而全身发抖的小太监不敢不从命,迅速地从怀口掏出了一个细细糊好的纸封,慕凌渊接了过去,看到那纸封上淡雅的紫花,不由得拧起了眉。
「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不耐烦的挥挥手示意那个小太监退下,慕凌渊打开了纸封,那里面,只是一张薄薄的紫花笺,上面用绢秀工整的字体,写着一首五言诗。
相思似海深,新君如天远。
泪滴千万行,对烛愁断肠。
要见无因见,欲寻终难寻。
既结今生缘,缘何相见难。
短短几句,说尽了一个新婚女子对烛枯守的寂寞之情。
慕凌渊的脸上是让人看了就会感到骇怕的冶意,他盯着那薄薄的紫花笺,盯着那雅致的字体,盯着那情爱浓浓的诗句,半晌,唇边浮起了一抹几不可见的冷笑。
第八章
慕诗烟如坐针毡。
自从兄长回来,告知她已经将信送了出去,她就一直感觉到不安。
本来是该欣喜的事情,可是她却感觉到心底有一丝不祥,果然,在午后,宫里就来了人,本以为是收到信的丈夫,结果门一打开,却是英俊的、冷酷如魔鬼的
男子健壮的身体一进来,整个房间似乎就变得那般的狭小,男人身上凛冽的气息让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从大门口,慢慢悠悠地踱到她的房里,环视了一圈她与南梦乔的新房,慕凌渊毫不客气的在首座坐下,如残忍的狮子,盯住无可躲避的白兔,他缓缓的、用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的声音开了口,「听说……你是个才女?」
这是怎么一回事?
警惕的钟声在耳边长鸣,慕诗烟强制住惊跳的心答道,「传闻总有夸大之处,然而妾身懂点诗词,却是真的。」
「是吗?那你对今日朕的来访,作一首诗如何?」
慕诗烟不慌不忙,只是沉思片刻,便道,「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
「好!好!不阿谀,也不奉承,奸一句不卑不亢却又客气而不失礼的上汝一杯酒。」当今的王赞叹不已,然而他的脸色却是冷冰冰的,丝毫看不出赞许之意,「那这封信,也是你写的?」
掷于地上的,正是慕诗烟今晨托人带给南梦乔的那张紫花笺。
慕诗烟大惊失色,「这,这信怎么到了皇上您手中?」
「怎么,这信到了朕手中,有什么不妥吗?」年轻的王冷笑道,「如果不是到了朕手中,朕还不知道,你是这样一个淫贱放荡、不知羞耻的女子。」
慕诗烟面色惨白,「皇上这是从何说起!」
二十岁的新王站起来,他是那么高,自上而下的冷冷盯着这个面无血色的女子,「才结婚没几天,就等不及写信去写给男人,要男人赶快回家,连一点大家闺秀的矜持都没有,你不觉得羞残吗?有幸嫁给臣子,不思为君分忧解难,还在丈夫为国效劳的时候,以儿女之情拖累于他,不觉得羞愧吗?回来做什么?和你圆房吗?你就这么饥渴,一天都少不了男人吗?贪淫好乱,这样的女子,难道朕不可以称之为放荡吗?」
如剑一般犀利的言语刺入女子耳中,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如此刻薄的话、也从未见识过如此的恶意,慕诗烟震惊得全身发颤。
「有你这样的妻子,恐怕结婚没几天,男人的身体就被你淘空了吧。身为妻子,你不觉得该节制一点吗?」
尖锐的话语,不是来自失去理智的妒妇,也不是来自恶毒的婆婆,却是来自眼前这个举国无双、最高贵的——王。
咬着牙,摇摇欲坠的女子用尽最后力气挣扎、分辩道,「启奏皇上,臣妾的婚事,是,是先皇的旨意!」
像是被针扎到一样,年轻的王拍案而起,勃然大怒,「你以为仗着先皇的旨意,朕就无可奈何吗?是!先皇是赐婚于你们!朕是没办法阻止!但是朕难道还没有权利下旨让南爱卿将你休离吗?」看着面色死灰的女子,慕凌渊冷哼道,「你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