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的黑瞳直直地瞪著自己，似乎不敢置信。
沒有掩飾心底的悲傷，他也回望過去，同時，任由那鹹澀的液體延綿而下，滑過細嫩的面部。
幽幽怨怨。

最後，落在一人的手掌上。

等回過神來，範子熙發現自己竟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伸手接住了淚滴。冰冷而幽怨。帶著冽骨的痛。猶如一粒針尖，毫不憐惜地紮進他最脆弱的地方。
他呆呆地看著他，眼中掠過驚訝，但很快轉爲了更多的不忍和痛心，然而嘴巴卻像凍結了似的，僵硬地說不出一句話。
無奈，他只得用眼神代以詢問。
不明白自己爲什麽會有這等異常的行爲，但唯一確定的是，他不願看到少華哭！

哭泣的少華，讓他好不安，被那樣的淚眼牽系著，仿佛他的心也被誰活生生挖去了般，痛得完全亂了自製……
不願深入探究，他現在全心關懷的，就是怎樣才能止住這令他心痛到無可自拔的根源！

看到眼前的黑眸明顯地顯露出關切和慌亂，柯少華更覺心如刀割，眼睛沒法控制地下著雨。

“爲什麽……”
他嗚咽著開口，隔著濛濛的淚霧，他心涼地發覺，他和子熙之間，竟是咫尺千里！
他摸不到他……
也感覺不到他……
那素日溫熱的氣息，如今……一點也感覺不到！

“爲什麽不是你……”

他知道，子熙所表現出來的關懷，僅僅限於朋友之間，可他還是不能不怨，爲何他們之間就是不能跨過朋友的溝壑……？
沒有勇氣宣之於口，只有試探了又試探，暗示了又暗示，卻……什麽也沒有得到。

“少華？”
費了好大勁，才擠出一句話，卻又發現聲音低啞得像生了大病一場似的。
被不明所以的感覺盤踞著，他漸漸焦急起來。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竟讓一向堅強冷靜的少華露出這樣絕望的表情？

盈盈的淚眼依舊望著他，白得近乎透明的臉如真似幻，好似馬上就要消失一樣。

“爲什麽……現在才來……”
如果……如果那個晚上，追上來的是子熙，也許就不會……
他一再地怨，一再地盼，一再地癡想，偏偏眼前的人就是什麽也不明白，在他最需要的時候，爲什麽不是他在身邊？

“少華！”
心底碾過陣陣撕裂的痛楚，範子熙壓抑不住地握住他細弱的雙肩，迫切地追問。
“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你前天，還有昨天都去了哪里？！我去你家，打你電話，都找不到你！你究竟……！”

問聲陡然停止，原因是身前的人兒冷不丁地撲向前抱住了他。
冰涼但卻柔軟的觸感貼合而來，頓令他渾身一震，身體內部仿佛有什麽東西爆裂開來，一股燥熱登時自下而上升騰到他的面部。通紅一片。

“少、少華？”
心突突跳著，結結巴巴，他的脖子被摟得死緊，眼前只看得到那柔順黑亮的頭髮，而發自懷中的顫抖更讓他的心潮澎湃不已。
不自覺地，他的手也摟住了那纖細得盈盈一握的腰。

緊緊地抱著，淚流不止，仿佛這將是最後一次的親密接觸，柯少華的哽咽悠悠地蕩漾在耳邊。
“對不起……子熙……對不起……”

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自討苦吃……
明明知道子熙喜歡的是女孩子，卻還是孤注一擲，不肯放棄，到最後落得個玩火自焚的下場。

似乎可以感覺到臉側的淚意，沈重的悲傷一下衝破胸口蔓延開來，好似黑夜裏無邊的海洋，絞痛得連呼吸都困難萬分。
沒發覺回摟在柯少華身上的手臂又緊了些，他的語氣急促起來：
“少華！你還好吧？到底是什麽事？你快說啊！少華！”

一定是受了什麽打擊！否則這只會對他破口大駡的小子怎麽會頭腦不清到跟他說對不起？
該死！不要哭個不停啊，好歹告訴他究竟怎麽了！
他難道不知道，這會讓很他難受嗎？
至於爲什麽難受，他無暇思及。

柯少華不斷地搖頭，淚水隨著耳畔的頻頻詢問愈加泛濫。
再一次用力擁抱後，他猛地推開他，後退幾大步。

突然被推開，範子熙一陣愕然，最叫他在意的是，那與他的懷抱貼合得如此默契的觸感脫離後，一陣冷冷的空虛。
身體好像猛然間少了哪一部分似的，那種強烈的空虛感讓他無法忽視！
不解地看向前邊，卻再度撞進那如怨如慕的眸海裏。

“對不起……”
苦澀地吐出最後一句道歉，柯少華拼命克制住自己想要奔回那寬闊懷抱的衝動，轉身飛跑，快得令範子熙來不及叫住他。

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那身體的纖細，淚水的冰涼，似乎都還感覺得到，卻又如一抹浮塵，沒等他留住就什麽都不在了。
這種牽挂……從沒有過！

放學的時候，柯少華不意外地在校門口遇到了雷文正。
顯然是在等他。
手心握了握，心知躲不過，他沈默地走過去。

迎上他無任何表情的目光，雷文正嘴角輕扯了一下，似笑非笑。
除了前天和昨天，看到柯少華不堪一擊的一面，這之後他又將自己武裝起來，尤其在他面前。

“我送你回家。”
沒有商量的語氣，他直接開口道。

瞥過一眼，沒有出聲，柯少華邁步先走，他也隨即跟上。
彼此都沒有說話，柯少華看也沒看他，似專心走路，所以他也沒有貿然開口，只默默地跟著，暗下觀察他的神色。

繞過巷口，來到人煙稀少處，柯少華忽然停了下來，轉眸面對跟在身後的男人。
雷文正也停住步子，迎上他的目光，心知他要說些什麽，便靜靜地等他主動開口。

現在站在面前的柯少華似乎又恢復了那個衆所周知的冷靜沈著而又充滿智慧的精英人物，冷峻的目光不帶絲毫退縮的成分，仿佛之前的柔弱從未有過。

“爲什麽？”
他開口第一句就問道。

“什麽？”

“爲什麽要來纏著我？”
他盯著他，除了警備，更有著抗拒。
“我說了，我們之間所發生的一切都是意外！那種事情……就當作不存在！”

他在這個男人面前泄露了太多的秘密，不能放任下去！
那一夜的錯已鑄就，他可以當作噩夢忍下，但絕不能由這個男人牽著鼻子走！
如果他以爲，他們之間發生了關係就可以牽制住他，那是大錯特錯！

“反正我們都是男的，不存在損失什麽，最好都忘掉！你不要再來找我了，我和你最多也就不過賽場上的對手關係而已！作爲岳丘高中的主將，你不覺得你這樣的舉動很容易遭人誤會嗎？”

聽他用沒有任何起伏的語調說著，雷文正的眼睛漸漸眯了起來，儘管表情上沒有太大的變化，眸中卻聚斂了一串危險的元素。

“你要說的就這些？”
等柯少華說完後，他淡淡地道，微微揚唇，看著眼前少年顰眉的模樣，不待答話旋即伸出一隻手臂撐住對面的牆。

不提防地被困在人與牆壁之間，柯少華眼中終於閃過一縷慌張，但很快又強作鎮靜地瞪回去。
他想做什麽！

沒有忽略他微小的反應，雷文正俊美的臉向他逼近了幾分。

“沒有損失嗎？”
他貼著他的耳畔，刻意低緩地道。
“那麽……不知道範子熙算不算一個損失？”

滿意地看到柯少華陡然變白的臉色，他的手不動聲色地攬上他的腰，下一秒，笑意頓時斂去，眼中迸射出令人不寒而慄的光芒。
同時，冰冷的聲音清清楚楚地敲擊在柯少華的耳邊。

“我也說過，我不想忘記！要我放棄，沒那麽容易！”

誰叫他讓他看到那麽誘人的樣子？
剝下外殼的小刺蝟，甜美得令他直想占爲己有！

“你……唔！”
柯少華剛要反擊，一股溫熱就迎面襲來，不期然地噙住了他剛剛開啓的嘴唇。

這傢夥！竟敢當街吻他！

又羞又氣，又驚又惱，他在他懷裏捶打起來。雷文正卻像預料他會反抗似的，搶先一步壓制住他的雙手，連腿也被夾住了，形成極其曖昧的姿勢。這下更是只能被動地任人吻了。

正當雷文正欲強行撬開他的嘴巴一探芳澤時，一個忽來的拳頭將他擊飛了出去。背部重重地撞上身後的圍牆，下頜痛得令人懷疑骨頭是不是已經裂開了。顧不上疼痛，他迅速擡頭，想要看看是哪個傢夥竟有這等氣力賞他拳頭！

擋在柯少華身前的，是形如羅刹的範子熙，面色扭曲有如惡鬼，瞪向雷文正的銅目幾乎要迸出火焰，整個人處在颱風眼當中似的。

“我要殺了他！”

柯少華還沒轉過神，就聽他咬牙低咒了一句，隨即朝遭他重拳突擊的男子沖了過去。

拳擊社台柱的名號可不是說來好聽的，一出手就知道不是開玩笑。若不是雷文正憑藉練習柔道得出的敏捷閃得及時，怕也加入了熊貓族籍。
身體仿佛著了火，滾滾的岩漿欲沖泄而出，燒得他欲死不達！大腦在看到這個男人觸碰那曾經也在他唇上流連過的嘴唇的那一刻，立即卷起十二級的風暴，逼他紅了雙眼，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恨不得把這個膽敢碰了少華的男人碎屍萬段！

如失心的獅子，他發狂般地將雨點一樣迅猛的拳頭揮向雷文正。

殺了他！殺了他！
敢碰少華的人，全都該下地獄！

被這樣的意識席捲著，範子熙整個人都喪失了理智，下手全然不僅僅是懲罰，更是殘殺！
對於這樣野獸般的攻勢，就算雷文正再怎麽身手矯捷，在毫無防範的情況下也難免吃了幾拳。

這個人……就是被稱做重拳之虎的範子熙？
暗暗吃驚著，雷文正雖然早就聽說過範子熙的大名，卻沒料到會是如此殘暴之人。
不過殘暴的原因……大概也是出自某人吧？

光靠防禦遲早會送命，他於是決定不再客氣地反手還擊。
他不信憑力氣也會輸給這個粗野的傢夥！

卻在這時，柯少華突然插了進來。範子熙揮出去的拳頭來不及收回，硬生生地拐了個方向，捶在旁邊的電線杆上。
砰地一聲，兩個男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目光一致看向夾在他們中間的人兒。

“你幹什麽？！”
虎目噴著火，閃過幾縷心驚，隨後暴吼起來。
他不要命了嗎？他知不知道只差一點點，他的拳頭就揍上他了？！
這種情景光是想到，都令範子熙後怕，縱使濃濃的怒氣也遮掩不住發自內心的擔憂，但不習慣柔情的他也只能藉由怒吼來表達關懷。

“我……”
柯少華一愣，也不明白自己插進這兩個形同仇敵的男人之間做什麽，只是在子熙出現的那一瞬間，他好像瞄到了一絲心痛的迹象，於是想看得更清楚些罷了，所以……不知不覺就闖了過來，卻不曉得這樣的舉動看在別人眼裏，好似爲了保護--不啻給某人的妒火上澆了一桶汽油。

范子熙看向他身後的男子，陰鷙的臉上掃過幾道寒氣。

“過來！”
大手一抓，火大地扯過那兀自懵懂的人兒。
媽的！他還敢擋？！

柯少華被拉扯得一下撞到範子熙堅硬如鐵的胸膛上，額角痛得直皺。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又被攬到身後，緊緊扣在手腕上的巨掌仿佛害怕似的，箍得他的手起了一層的淤青。

冷眼看著那老鷹護小雞的姿勢，雷文正勾起一彎森冷而譏諷的笑。

“我記下了。”
緩緩地自唇中吐出，他迎向範子熙如刀似箭的目光。
“多謝賜教，我會連本帶利地奪回來，包括……”

目光遊移至範子熙的身後，目光頓然一緊，但卻沒有說下去。仿佛擒住獵物般，他以目代手，放肆地將柯少華全身上下撫摩了一遍，在範子熙差一點又朝他揍去之前收回到面前。

“你敢？！”

面對這聲色俱厲的威脅，雷文正冷冷一笑。

“你可以試試，看我敢不敢。話說在前頭，我可不是那麽好打發的人，下次見面，我絕不會再客氣！”
雖然對著範子熙說話，卻更像說給柯少華聽。
丟下戰書似的警告，他便轉身離去。

範子熙氣得欲沖上去，卻被柯少華拉住。

“子熙……”
才張口，前面的大男生忽地轉過頭，一連串又響又震的連珠炮向他轟炸而來。

“爲什麽你會和那種變態在一起？！他該死的到底對你做了什麽！你他媽的不知道揍回去嗎？居然還任他毛手毛腳！你……”

柯少華不發一言，只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被偷襲的嘴唇微微張著，因方才的驚嚇而殘留下美麗的緋紅色，看在範子熙眼裏又是氣憤又是嫉恨。
他一直以爲，這張嘴唇的清甜和美妙只有自己才品嘗過，卻沒料到竟會看到這樣的情景！想到那個男人可能對少華心懷不軌，想到如果自己遲來一步，他的憤怒就無可自拔地如潮水般洶湧而出！

更讓他怦然心驚的，是那憤怒之下更深更濃更強烈的痛！

大腦被熊熊的妒火所佔據，等他反應過來時，發現自己已強行吻上了那令他既懷念又矛盾的緋色雙唇。
不等理智出現，一陣顫慄自心底最深處傳出，一直延續到身體的各個角落，像期待了千百年，每一處，每一個毛孔，每一個細胞，每一滴血液，突然全都鮮活起來似的，彙聚成一股無限溫馨的暖流，衝破了他所有負面的情緒，揚起一切的美好。

仿佛身體裏有精靈在跳舞，所有的感官都開了花，他從不知道接吻竟能予人如此愉悅的感受。
上一次，是少華主動，僅輕輕的一記蜻蜓點水，已教他難以忘懷，而這一次，他不曉得被什麽瘋魔附身，首次主動，只爲攫取下這朵擾亂了他一池春水的小花。

這種美好……猶如千百伏的電流，通過嘴唇一直下傳到腹部。
在驚覺起了不該有的反應時，他渾身一顫。

震驚的不止他一個。
柯少華瞪著眼，不敢相信這個保守的大老粗居然吻了他，一股極致的熾熱狂卷向他，嘴唇上火一樣的滾燙，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子熙……吻他……
一種軟軟嫩嫩的東西仿佛在心底深處綻放開來，順著他的神經一點一點蔓延……

卻在這時，他突然被一把推開了。
美好的夢幻忽地打斷，他看到的是範子熙羞愧而慌張的臉。

“子熙……”
爲什麽……？

像是做了什麽罪大惡極的事情，範子熙拼命抹著嘴唇，犯罪感層層加重。
他到底幹了什麽！就算再怎麽美好，也都是男人啊！
他這麽做，和剛才那變態男人有什麽區別！越是想把那上了癮似的感覺抹去，印在唇上的美好也就越清晰……
不行！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他會做出對不起少華的事的！他不想變成變態啊……

又懊惱又慚愧，殊不知這樣的舉動卻深深傷了柯少華。

他那麽討厭和他接吻嗎？討厭到非要不停地擦嘴巴不可？

“爲什麽吻我？”
既然嫌髒，爲什麽又要吻他呢？

“我……”
範子熙語塞，他不敢看柯少華的眼睛，只有轉過身。
“那你爲什麽要讓那個男人吻你？！”

想到這點，又怒意百生，柯少華一句簡單的詢問聽在耳朵裏仿佛也成了責怪。

不願扯到雷文正身上，柯少華氣憤他的躲避：
“我問的是你！你爲什麽要吻我？”

他在意嗎？在意雷文正吻他？

“我、我不過還給你罷了！”
急亂中，範子熙隨便抓了一句脫口道，只急於擺脫這尷尬的處境。

“你說什麽？”
柯少華瞪大了眼。

“你……你不也吻過我嗎？我只不過還給你罷了！誰喜歡吻男人啊！”

果不其然，一層淚霧漸漸浮起在含痛的眼中，而背對的範子熙卻沒有看到，一徑口直心快地說著連自己都搞不懂的話。

他該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