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剑卿Ⅲ 剑隐情归————瑞者
瑞者  发于:2009年0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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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铛铛铛!
金属撞击的声音连连响起,李九月一个弱女子能有多少力气,那铁链竟然被砍出一个小缺口,显见这匕首锋利之极。
“大夫人,你这是……”
“你带著孩子走吧……”
白衣剑卿苦笑起来,拦住李九月,道:“大夫人,我若能走,又何至於等到今天。”
“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想想,你既然承认了他,就要担负起父亲的责任,你知道吗,前几天汝郎他跑到我这里,看著这孩子,眼睛里直冒绿光,我吓坏了,以为他要杀了这孩子……他一定会杀了这孩子的,我知道的……我知道他一定不会放过……你逃吧,为了孩子,我求你了……”
“大夫人……”
“你不必担心,汝郎他不会为难我……否则我也活不到现在……”
“大夫人……”
“求求你了……这孩子就是我的命……没了他,我也活不成,你带他走,我虽然看不见他,可是我知道他活著,知道你会好好照顾他,我就安心了……”
随著李九月的哀求声,缚住白衣剑卿大半年的铁链,也经不住连番的砍击,一声轻响断裂了。
白衣剑卿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好,我……走……”
推开窗户,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白衣剑卿抱著孩子,回头又望了李九月一眼,她露出笑颜,宛如荒草中的一抹红豔,惊人的美丽。微微一怔,白衣乍然飘起,顷刻间,这具清瘦的身体已远在数丈之外,风吹拂著他的散发,宽大的白袍鼓了起来,仿佛一只白雁,振翼掠林而起。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嫁与……”
目送著白衣剑卿远去的身影,李九月低低地轻吟,然而到那一句“嫁与”,她却已是泣不成声,手从怀里颤颤地拿出一粒药丸,红如胭脂,上面裹著一层蜜蜡,剔透如泪,异香扑鼻。她捏破蜜蜡,眼一闭将药丸送入口中。
胭脂泪,很凄婉的名字,却是剧毒之药,含入口中,甘中带苦,蜜制的药丸会一点一点的融化,宛如烛泪,慢慢耗尽,当药丸全部融化,也就是毒发毙命之时。
身後传来一声轻响,李九月微惊,转过身来,却见杜寒烟俏生生地站在那里,豔丽的面庞上挂著一抹诡异的神情。
“表姐,你终於让他走了。”
李九月走到床边,在白衣剑卿躺过的地方躺下,望著杜寒烟,道:“表妹,你帮我把白家大院里的男人……都杀了吧……”说著,她慢慢闭上了眼。
“表姐,你让我做什麽……都可以……”
杜寒烟伸出手,帮李九月把被子盖上,然後飘一样地离开了东华阁,片刻後,一声声惨叫隐约传来,听入李九月的耳里,终是忍不住从眼角渗出泪来。那一晚,不是白衣剑卿,就只可能是庄里的男人,她不知道是谁,所以……只能全杀了。
许久之後,杜寒烟终於回来了,她似乎已经洗过澡,精心打扮过,眉不点而黛,唇不涂而朱,发髻高高盘起,额心点著梅花妆,豔色逼人,宛如牡丹国色天香。
她的手上捧著一盆清水,放在床头,用手巾沾了水,轻轻地擦拭李九月的脸。李九月此时已经没有了呼吸,身体尚有余温。杜寒烟仿佛不知道她已然断气一般,放下手巾,从袖里拿出胭脂水粉,仔细地为她上妆。
“表姐……你是最美丽的……是我的……再也不会有人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了……”
望著李九月沈睡一般的脸,杜寒烟紧紧地抱住她,蓦地尖声大笑起来。似疯似狂的尖笑声,在已经空无一人、遍布血腥的白家大院里回荡著,仿如鬼泣。

当白赤宫第二天赶回来,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遍地尸体,血渍已经干涸凝结,空气里的血腥气引来了一群乌鸦,围绕在白家大院的上空。所有的男人都死了,女人却一个也不知去向。
发生了什麽事?
白赤宫又惊又怒,什麽人敢在他白家庄大开杀戒。蓦地他脸色一变,飞身往东华阁而去。
砰!门被撞开了。
“白衣剑卿……”
一把掀开帐幔,乍入眼的景象几乎让他停止呼吸。空的,床上没有尸体,他一口长气这才吐出来,只觉得心头一阵乱跳,他几乎怀疑如果自己看到的是白衣剑卿的尸体,会不会因此而发狂。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知道,他对白衣剑卿并不仅止是身体上的迷恋,似乎存在著更深的东西。
地上的铁链被砍断了,白衣剑卿一定是被虏走了,大开的窗户被风吹得左右晃动,白赤宫转身就跃出了窗户,一道红绫拦住了他的去路。
“寒烟?你还活著。”白赤宫心中一喜,“庄里的人都是谁杀的?”
杜寒烟轻轻一笑,道:“你想知道?”
白赤宫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劲,道:“你怎麽了?”
“我很好……”杜寒烟笑得更欢了,“过来,你过来啊……你不是想知道庄里的男人都是谁杀的,我告诉你……”
“寒烟……”白赤宫见她语气、神情都与往常大异,不由更是惊疑,止步不前。
杜寒烟却突然哭了起来,用手捂著脸道:“都死了……太可怕了……全都死了……”
她这一哭,白赤宫却心软起来,只当她是受惊过度,走过去把她拥入怀中,道:“别怕……告诉我,是谁干的……”
“是……是……是白衣剑卿!”


四十四
杜寒烟一句话让白赤宫心神大震,就在这一瞬间,杜寒烟的红绫一翻,突然紧紧缠住了白赤宫的双手,匕首闪著寒光,直直刺向他的心口。
白赤宫反应也快,内力迅速聚於双手,突然爆发震断红绫,同时抽时急退,却仍然慢了半步,胸口被匕首刺入了寸许深。
“寒烟,你疯了……”
“是,我是疯了,表姐死了,被白衣剑卿害死了,表姐死了,你也别想活……”杜寒烟状似疯狂地又扑上来。
“白衣剑卿,他怎麽可能?”
“对,就是他,他杀了表姐,杀了你的儿子,杀了全庄的人,白赤宫,你看看你,你留了一个杀人凶手在身边,你後悔了吗?”
白赤宫脸色大变,失声道:“痕儿……不可能,不是他,不是他……杜寒烟,你为何骗我?”
杜寒烟突然停下手,尖声道:“事实就在眼前,白赤宫,你被那个贱男人迷惑了吗?”
白赤宫寒声道:“他没有道理这麽做。”一个自己都不想活了的人,怎麽会去滥杀,更何况白衣剑卿本来就不是滥杀的人。
“你现在相信他了……”杜寒烟的笑声更加尖锐,“那麽我说表姐的奸夫是白衣剑卿的时候,你为什麽想也不想就信了……我知道了,白赤宫,原来你早就爱上他了,你吃醋了,所以你不分青红皂白就认定是他背叛了你,哈哈哈……太荒谬了,白赤宫,你先娶表姐,又被我所迷,再纳凤花重,你爱过我们谁,不过是贪我们容颜美丽……白赤宫,你是个不懂爱的人,想不到最後你竟爱上一个男人……这是报应,哈哈哈……你爱上了一个男人……可惜……你现在知道已经太迟了……”
她手里的匕首突然反转,用力刺入了自己的腹中,缓缓倒在血泊中。
“白赤宫……我……告诉你……你的儿子还没死,他在……在东郊荒狼坪……那里……有狼群出没,你现在去救……还来得及……白衣剑卿……他刚刚出西城门……你现在去追……追……得上……你选吧……哈哈……哈……两个人……你只能……选……一个……”
白赤宫脸色一片铁青,大袖一挥,身影在原地陡然消失,杜寒烟不曾看出他究竟往哪个方向去的,她也不在意,只是从地上吃力地爬起,往西湖边上跌跌撞撞,那里停著一只木筏,洒满鲜花,花瓣中躺著的,正是李九月。
“表姐,我们不要理会那些人了,以後我会一直陪著你……”
她爬上木筏,与李九月并肩躺著,木筏往湖心缓缓飘去,她却笑得幸福安详。


尾声
燕州城外,温家马场。
夜色深觉,星光如豆,淡淡的月色下,一道白影闪入了温家马场内,在一间木屋前停了下来。
“咳咳咳……”
白衣剑卿没有说话,却忍不住发出了一阵低咳,消瘦如柴的身形,在夜风中显得萧琴单薄。他的怀里抱著一个熟睡中的婴儿,怕惊醒了婴儿,他用手紧紧捂住嘴,将咳声压在了喉咙里,隐约中,感到口中微微腥甜,让他勉强咽了回去。
木屋里,传出了一声冷哼,白衣剑卿眼中一喜,然而冷哼声过後,却再也没有声息,他的心也随之而沈。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白衣剑卿站在原处没动,屋里的人也没有出来,天色渐渐开始发亮,而白衣剑卿的眼前却一阵阵发黑,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杭州与燕州,相隔何止千里,他用这样的身体赶来,已经是拼了命。
屋里的人,是他此生最为敬重的大哥尹人杰。
李九月把孩子托给他,他却知道,即使自己不求死,重伤无治的身体也不可能将这个孩子养大。三年前,他自毁前程,嫁给白赤宫为妾,江湖中的那些兄弟朋友已经与他断绝了关系,只有尹人杰,不惜千里赶到白家庄,强行要带走他,他以命相拒,气得尹人杰当场割袍断义。
然而现在,他却知道,只有尹人杰,才是能帮他照顾这孩子的人,即使已经割袍断义,在尹人杰的心里,他们仍然是兄弟。
如果能消尹人杰心头之气,他就是在这里站上十天十夜,又有何不可,可是他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撑下去。
“尹大哥……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我也不想来气你,只是有一事相求。这孩儿叫剑无情,我有事情要去办,不能照顾他,思来想去,只有尹大哥你足以相托……咳咳咳……尹大哥,你养他几年,待他长大了,便让他在你身边做个小厮,也算报答了你的养育之恩……尹大哥,我把他放在这里……你真的不愿见我一面麽?”
木屋里依旧无声。
“尹大哥……我去了……”

白衣剑卿轻轻将怀里的婴儿放在一垛柴堆上,解下自己的外袍将婴儿的身体盖住,忍不住捏了捏婴儿粉嫩嫩的面颊,然後,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场之外,碧草连天,渐渐发白的天边,几缕云彩被染成了粉色。远处,皓皓白山,直耸入云。
燕山。
白衣剑卿的思绪渐渐飘远。
三年前。
他在燕州古道上初见白赤宫,那时少年绝色,手摇玉扇,顾盼之间,风采翩然。
色不迷人人自迷。
然而,真正让他沈沦的,却是在燕山的一处山洞里。
错,从那里开始,便还从那里结束。
原来的山洞已经找不到了,他也不在乎,只往燕山深处走,他要走到他的身体再也不能负荷为止,让生命结束在上天决定的终点。
眼前,出现了一间茅屋,夏天的时候,经常有人进燕山打猎,这是供猎人歇脚的地方。他露出了解脱般的笑意,就是这里了。
他一入茅屋,身体便因脱力而昏厥过去。
山外十月正深秋,山内已是腊月冬。他昏迷了一天一夜,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山里已飘了一夜的鹅毛大雪,在凌晨时分,雪停了,风犹不止。
“咳咳咳……”
他终於醒了,神智仍未清醒,张口就是一阵猛咳。伴随著咳嗽声,是半间茅屋受不住雪压而倒塌的声音,灰木夹杂著冰雪四下飞溅,空气里还飘著酒香,有一只酒缸也被砸破了。寒风一下子从倒塌处横扫了岌岌可危的另半间茅屋。
“咳咳咳……咳……咳咳……”咳嗽声更剧烈了。
铺在地上的稻草随著寒风的横扫四下乱飞,他勉强撑起半边身子,倚在墙上,原本被压在身下的稻草也被寒风不客气地虏走。
“锦剑裘衣江湖行,曾与天公比高低,自轻自贱咎由取,荒山野屋受风欺……咳咳咳咳……”
又是一阵猛咳,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要从喉咙里喷出来,他不得不蜷紧了身体,按紧了胸口,多年积压下来的伤痛似乎被这一阵咳嗽激发出来,一阵阵痛楚挤压著他的内脏,手脚冰冷,心也冷。过了半晌,痛楚似乎减少了些许,或者是他已经痛麻木了,想从丹田里提一口气来抵御寒冷,却发觉丹田里空空如野,他终於耗尽了所有的内力,生命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真的活不成了,他反而轻松了。
他的手在衣内摸索了一阵,然後颤颤地举起,手里,是一面铜镜,镜背面,雕著一枝并蒂莲,镜面似乎经常擦拭,光亮如新。拨开散乱的头发,镜里显出一张面色蜡黄、形如枯犒的面容。
“哈哈哈……这就是我逆天而为的报应……报应啊咳咳咳咳……”他想仰天大笑,却只发出了如猫狗垂死时的呜鸣,并且又猛咳了一阵,手捂在嘴上,待放下时已是一手的咳血。
嘶……
他用力撕下了内衣上半幅衣襟,铺在身前,指尖沾了血,颤颤地写道:吾生二十年,学文习武,自恃甚高,初入江湖,结友三人,少年意气,指点江山,十年共创不世基业,人称吾白衣剑卿,问世间潇洒,谁堪比?然燕州访友,路晤少年白汝郎,形美气傲,竟如魔星入心,弃友叛教,自轻自贱,甘为男妾,施计逼娶,受世人万般辱骂,汝郎视吾为路人,几年折辱,吾甘之如饴,原求一生相伴而终不可得,身败名裂亦此生不悔……不悔……不悔……
最後两个“不悔”,劲气逼人,竟仿佛是用他一生力气而书,指尖磨出一片血肉模糊,到最後滴血而成字,一笔一画,道尽一生孽情。
他又笑起来,从口中逸出的,仍是垂死般的呜鸣,缓缓抬起压在血衣上的手,寒风一声呼啸,将轻飘飘的丝质衣襟一卷而去,转眼无踪。竖起那根手指,他狠狠地一折,剧痛袭来,却连眉也不曾抖动半根。
指断情断,汝郎啊汝郎,上穷碧落下黄泉,永不再见。
他摸出火折子,火光一闪,点燃了因屋塌而流了一地的酒,火窜了起了,烧起了随风乱飞的稻草,借著风势,火光一下子包围了整个茅屋。他凝视著眼前的火海,眼里渐渐模糊起来,跳动的火光里浮现出一张让他梦魂萦牵的面容。他的眼里终於有了一丝光彩,对著那张在火光里晃动不已的面容微微笑了。
汝郎,你自由了。
汝郎,我也自由了。
白赤宫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找到燕山来。那一天,当他赶到荒狼坪的时候,只见白安和绿玉两个人抱著白月痕,正在玩闹,他立刻知道自己被杜寒烟骗了,转身就去追白衣剑卿。原以为重伤之人走不快也走不远,却不料白衣剑卿不仅是拼了命地赶路,而且他江湖经验比白赤宫高也不止一截,很清楚怎样隐藏自己的行踪。
只是一个男人带著一个婴儿实在太瞩目,白赤宫走走停停,好不容易从白衣剑卿的留下的蛛丝马迹中判断出他是往燕州方向而去,他当时心里就是一凉,燕州,是他们初见的地方,难道白衣剑卿竟然是要到那里去了断自己的一生。
被自己的猜测给骇到,白赤宫快马加鞭地直奔燕州,他把整个燕州城都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找到白衣剑卿的身影,正在茫茫不知往何处再去找时,他心里突然一阵不安,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燕山。
对了,还有燕山,那个让这一切开始的山洞。
他找到了那个山洞。
三年来,山洞里依旧泉水叮咚,什麽也没有变,只是来的人,已经变了。
白赤宫没有在山洞里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他怔怔地站著,蓦然间,他感觉到心头刺痛不已,倏地转身冲出了山洞。
“白衣剑卿……白衣剑卿……白衣剑卿……”
一声声,说不出的心痛。
一声声,道不尽的悔恨。
一阵风呼啸而过,半空中,一幅衣襟晃悠悠地飘落在他面前。
“不……”
片刻後,一声嘶声裂肺的哀吼传遍了整座燕山,燕山顶上,积聚了不知多少年的积雪,在这一声哀吼下,轰隆隆地崩塌了。
坠落的积雪撞上了山石,激溅出一片白蒙蒙的雪雾,刹那间天地苍茫失色。
依稀间,他记起,寒风凛冽,荒草古道之间,白衣赤马,悠然而至。
初见,他送他一坛美酒,不及相谈,他给予他灿然一笑。
他问他是谁,他一声长笑,长吟出自己的名号,打马而去,留给他一个遥不可及的潇洒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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