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套少年————未必无瑕[第二部完]
未必无瑕[第二部完]  发于:2009年0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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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日活得潇洒惬意的李啸,经受了十几年风霜洗礼后终于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往好了说是颓废消沉的中年人,往不好里说就是猥琐的老男人。酗酒和纵欲令他整个人都变了样儿。唯一没变的,就是那双在朋友面前依旧有神的眼睛,以及那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豪爽劲儿。

      陈若渊绕到他的对面,也拉一把椅子坐下来。
      “坐吧。”他对刘振阳说。
      等四个人都坐下了,一直站在门边的服务员便将菜谱拿过来,李啸大手一挥,流利地吐出一串菜名。
      “行了,剩下的你们再点几样吧。对了,咱来白的(指白酒)还是来啤酒?”
      “啤酒。”陈若渊简单地答,然后瞧着白鸣涧。
      白鸣涧没有异议,刘振阳也说:“那就啤酒吧。菜你们随便。”
      “那就来五瓶通化啤酒。”仍是李啸拿的主意。但是这一次刘振阳没认同他的选择,“没有龙牌的啤酒吗?我记得那个好。”
      “哈哈哈,那个牌儿早就完蛋了,”李啸笑得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唉,你真是太久没回来啦!”他探过身去拍拍刘振阳的肩膀,“回来好,也该让刘叔歇歇了。”
      在他说话的时候陈若渊又点了2样冷盘,白鸣涧觉得这些菜够了,就让服务员下去。李啸拦住服务员,补上一句:“冷盘里别加香菜。”
      他一直都记得:陈若渊讨厌吃香菜。
      他始终也忘不了陈若渊。
      十几年前李啸搞大了班花的肚子,陈若渊见他终究是本性难移,心也就凉了,两个人僵持了好几天,最后李啸只得同意分手。后来陈若渊到沈阳做医生,结了婚,有了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女儿。而李啸索性自暴自弃,同时和好几个女人交往,结果被其中一名女人的朋友围殴,导致脚上旧疾复发,残了。虽然走路时跟正常人一样,但是他这一辈子再也不能跑步。

      直到前几年白鸣涧吃官司,他们俩为此四处奔走,这才渐渐又有了联系。
      菜上齐了,白鸣涧和李啸边说话边慢慢地喝酒。聊着聊着,白鸣涧无意间瞥见刘振阳拿筷子的手,他的心里突地泛起一阵怪异的感觉,却又不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再多看两眼,他反应过来了——刘振阳居然用两双筷子吃饭!一双用来挟菜,另一双用来吃菜,竟一次也没用混。
      我不记得他有洁癖。
      但是从刘振阳那熟练的架势来看,他应该习惯这么吃饭。
      “少喝点酒。”陈若渊对刘振阳低声说。他们的距离那样近,看上去好像在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令白鸣涧更加疑惑——他记得陈若渊跟刘振阳以前没这么亲昵。
      看来刘振阳是真的变了太多了。
      又或者,不是他们变得太快,而是白鸣涧自己变得太慢。
      监狱里的生活很简单,每一天都只是对前一天的机械性复制,只要抽空了思想,慢慢熬下去就行了。四年以来,白鸣涧除了偶尔想想父母和李啸之外就只是在脑子里勾勒矿脉和岩层,所以刚出狱的时候他真的是与外面的世界脱节了。

      四年,变的不只是街道与建筑,更是人心。
      “振阳,这些年你究竟去哪儿了?”没有像白鸣涧那样东想西想,李啸径直将心中的问题抛了出来。而刘振阳只是草草带过:“啊,在国外学点东西。”他那态度说不上敷衍,却很明显地令人感觉到:这不是一个适合谈论的话题。白鸣涧见状更加不痛快,最初的那股热乎劲儿现在算是彻底凉透了,吃饭也闷,喝酒也闷。因此当刘振阳提议饭后到他的新家去看看时,白鸣涧选择拒绝。

      不过,下楼结账时刘振阳还是让白鸣涧的心情稍稍好了一点。
      “你的头发还是这么黑。”刘振阳走在他的左边,用那种含笑的声音说。
      “染的。”
      “哦,我也是。”
      也许是刘振阳的笑声太亲切,白鸣涧差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高中时代。
      那时刘振阳总问他:“我要是得了病你还要不要我啊?”他就说:“当然不要!”刘振阳便捏着兰花指“娇嗔”:“你这个死没良心的!”然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刘振阳不停地笑,双肩一抖一抖的。所以在他的印象里刘振阳一直都是一个傻到不行的人,一个笑得很……很让他喜欢的蠢人。那么开朗的笑容,完全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有心计。只要看到他的笑,白鸣涧的心情就会立刻好起来,多年以前是这样,多年以后还是这样。

      这时走廊里跑过一对小孩子,白鸣涧见了随口问刘振阳:“你们家孩子也有这么大了吧?”
      “啊?我连老婆都没有,哪来的孩子?”
      “哦……”白鸣涧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半是自言自语地说,“原来你还没成家。”
      “对,跟你一样。”刘振阳的回答似乎别有深意,又似乎只是顺嘴说说。
      走在他们身后的李啸悄悄对陈若渊说:“真他妈够费劲的,直接说‘我一直等着你,我想你’就得了呗!”
      陈若渊不以为然地横了他一眼,没吱声。
      他知道经过这十几年,有些话刘振阳也许是再也不会说出来了,而白鸣涧……白鸣涧心里怎么想,没人知道。
      “抽空出来吃个饭。”送白鸣涧上车时刘振阳将自己的手机号留给他。
      等车子开得远了,白鸣涧回头擦掉后窗上的霜,正好看到陈若渊和刘振阳并肩站着,也许是在说话吧。
      他隐隐觉得手指被那些霜冻得生疼,十指连心,于是连胸口都是一阵抽痛。
      车子转过十字路口,他的视野里再没有那一对人。
      ……
      夜里,刘振阳站在厨房中剥胶囊。褐色的药末从胶囊里泄到纸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不是叫你别这么吃吗?”
      穿着睡衣的陈若渊走过来,看着刘振阳手里的空胶囊直摇头:“这种吃法会影响药效。”
      “我知道,但是胶囊吃多了我的胃会难受。”刘振阳拿起纸,仰头将药末倒入口中。
      十几年的胶囊吃下来,就算是铁胃也得吃垮了。
      陈若渊无奈地摇摇头,想不出什么说辞。
      “我今天表现得还成吧?”突然,刘振阳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嗯?”陈若渊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挺好,挺好。”
      你们两个根本就没交谈几句,还有什么成不成?
      听不到陈若渊的心声,刘振阳放松地笑了,是那种窃喜的、不好意思却又有点得意的笑。
      “毕竟十几年没见了,说实话,我还真有点紧张。”他看着窗户上的灯影,将那张纸在手心里揉来揉去。
      “你那是非常紧张!”陈若渊的语气又变得和年轻时一样冲了。
      刘振阳觉得有点窘,足足有半分钟没说话。然后,想起白鸣涧干练的外表,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变了不少。”
      陈若渊点头表示同意。
      刘振阳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末了他把手里的纸一扔,故作轻松地对陈若渊笑笑:“睡觉吧。”
      “嗯。”
      刘振阳关掉厨房的灯,周围一下子黑下来的时候,他听见耳旁迟疑的问话:“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他你当初突然离开的原因?”
      这……
      “当然。我可不希望他也和那些人一样害怕我。”
      “你要是跟他解释,也许你们还可以从头再来。”
      “拉倒吧,我回来就是为了不让别人再有机会害他。什么从头再来,就我现在这样,算了。”刘振阳满不在乎地笑着,仿佛陈若渊是说了什么荒诞不经的话。
      这晚他们俩都没再没睡好。而白鸣涧也是做了一宿的怪梦噩梦。
      他梦到了血淋淋的徐望涯。
      “喂,你当然会原谅我吧?”
      徐望涯擦掉脸上的血,露出一双含笑的眼。那张脸竟是……
      刘振阳!
      白鸣涧猛地睁开眼,出了一身透汗。
      一夜难眠。
      {叁} 

      再见到刘振阳时已经是三月末了,当时白鸣涧正坐在开往柳河的长途客车上。车子从中正药业前的公路驶过,他习惯性地向窗外望去,刚好瞧见了正在遛狗的刘振阳。 

      刘振阳站在中正药业修的水泥路上,面朝公路,牵着一条肥实的大狼狗,笑呵呵地跟往来的职工说话。在他的身后,水泥路随山势延伸至山林中。路的左右分别是药厂、超市、水库与别墅、子弟学校、住宅区。这些建筑物的周围种了很多的果树,每年秋天刘叔都会将果子分给职工们作福利。至于现在,应该是轮到刘振阳分配这些果子了吧?
      
      这里整片山头都是刘家的,能看到刘振阳并不值得奇怪。 
      客车很快将那些欧式建筑物抛在后面了。眼前的风景又是不断重复着的山与农田,白鸣涧的心里却渐渐响起高中时地理老师说过的话。 
      “谈到占用耕地就得提一提咱们这儿的支柱企业——中正药业。从咱们市里出去,往柳河那片儿走能看到很多农田。中正药业建在哪儿呢?就建在这大片的农田上。要是把它占用的这些耕地用作种植水稻,啊,每年能多收不少粮食。所以说中正药业其实应该把厂房盖到山上去,就跟咱们这儿其他几十家药厂一样。”
      
      那时刘家的事业已步入正轨,正该是刘振阳意气风发的时候。可是白鸣涧从来没听刘振阳向人炫耀自己的家世。 
      倒是在他面前刘振阳没少炫耀。只是这炫耀的内容叫白鸣涧忍不住要笑他弱智。“我比你跑得快!”“我比你力气大!”这样的话分明只有三岁小孩才会说,偏偏他就是要拿来在白鸣涧面前乱显。于是下次掰手腕时白鸣涧不再留情,让刘振阳输了个灰头土脸。
      
      那时他们的身体里攒着无尽的力气与胆量,什么都敢做,什么也不怕,也没想过两个男的搅在一起应不应该。一起爬山时刘振阳大大方方地牵着他的手,“这片山全是中正名下的自然保护区,山里头有鹤跟极北小鲵,我带你去看。”他们的交谈声回荡在林间,和着树叶的沙沙声,变成一支柔和的曲子。走到溪边时,白鸣涧停下来借着清凉澄澈的溪水洗脸。给他拿眼镜的刘振阳忍不住说:“水挺凉的,你别冻感冒了。”“噢。”他站起来,抹掉脸上的水,向刘振阳要眼镜。刘振阳眯起眼睛打量他,笑道:“你这样儿看上去特别凶狠。”说完,他低下头来。
      
      吻,深的、浅的,激烈的、温柔的,断断续续地落下。流水声和树叶沙沙的响声都成了背景音,唯一清晰的,是细碎的接吻声以及淡淡的喘息。 
      那天他们看到了很多动物,雪白的鹤、又黑又小的极北小鲵、褐色的松鼠,还有深绿色的四脚蛇。只是白鸣涧最难忘怀的仍是穿过密林时刘振阳的频频回头。“踩着我的脚印走,小心点儿。”刘振阳一面用树棍探路一面和白鸣涧说话,每走几步就向后看看——他生怕白鸣涧跟丢了。
      
      这样的一个人,后来怎么会抛下白鸣涧,不声不响地就消失了十几年? 
      客车停了下来,乘务员回头喊道:“现在休息十分钟,要上厕所的赶快下车!” 
      车上的座位很快就空了一大半。下了车的人或是去厕所,或是站在车旁抽烟。白鸣涧打开窗子让新鲜空气涌进车中,然后倚着车窗看风景。 
      这边的春天比城里来的迟,田里还没种上什么东西,树也光秃秃的,值得欣赏的就只有那湛蓝的天空。白鸣涧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把窗子关上,看一眼手表,然后闭目小憩。
      
      一片黑暗中,刘振阳的脸慢慢浮现,宛若挂在夜空中的一轮满月那样泛着淡淡的光。 
      在这种幻想下,白鸣涧忍不住做了一个决定:下次回城一定要和他打个招呼。
      {肆} 

      整个夏天白鸣涧都在忙采矿的事,到八月末他已收回了本钱,接下来便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矿上的大小事务都处理得格外顺利,政府那头居然也没来找碴,偶尔往家里打个电话,父母都说:“家里很好,不用担心。”
      
      仿佛冥冥中有哪路神仙在庇佑他似的,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于是白鸣涧绷紧的神经便有些松弛了,有时候他会到鱼塘去,坐在那儿钓上一天的鱼。这期间刘振阳给他来过几次电话,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过节了问候一下。一来二去两个人之间的隔膜也就淡化了,有时候白鸣涧一想:其实像现在这样也挺好。刘振阳不想说的话他也就不问了,过分刨根究底只会让彼此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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