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筠霜 下————掠水惊鸿
掠水惊鸿  发于:2009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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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后,跪着几百归降怡锒的文武大臣,怡锒的眼神淡然地从那些惶恐的脸上扫过,他

记得很清楚,一年前他在殿上受辱,也是这些熟悉的面容。他们今天忙着向他表忠诚,其实

何尝是对他。但他也不觉得如何怨恨,这些本就是与他不相干的人,爱与恨都需要太多的感

情,在这苍茫世间,能给予感情的也不过是那聊聊几个人而已——只是渐渐的也都逝去了。

怡锒在冬夜的寒风里轻轻吐了口气,只觉得周身乏力,一年多来日思夜想都是这一日,可是

真的到胜利的一刻,却找不到分毫的激动,或许是大局已定,松弛了下来,看来他也并非可

以永远坚强。他提起精神,刚要说话,忽然听见前方一阵惊呼,抬头一看,只见皇宫之上的

天际似乎益发明亮了,就像抹染着日出时射出的第一束火红霞光,那霞光渐渐地向整个天空

撒开。这不是深夜么?怎会有日出?而日出又怎会在北方?怡锒怔了怔,问谢宝:“怎么回

事?”

谢宝也看出不对,道:“这……好像是哪里走水了,属下这就派人查看!”

其实不用他说,怡锒自己也看出来了,那片红霞越升越高,逐渐变成猩红的火舌蹿上半空,

就像鲜血在四下飞溅,炙热的空气混杂着呛人的火炭味朝扑面而来。怡锒狠狠一抓缰绳,他

焚了皇宫?不是跑出去了么?

派去查看的人很快回来:“禀殿下,是仁寿宫走水!”

“单仁寿宫?”

“是!”

怡锒已然明白,居然是她?想不到她一个女子,倒是比怡铮的骨头还硬些。这样倒好了,省

得活下来,又是个难以处置的人。他松了口气道:“好在仁寿宫那边儿殿宇不多,不会连累

了旁的宫室。”谢宝已然明白怡锒的意思——不救这个皇太后。于是无人再提救火的事,那

漫天的火焰,倒像是上天燃放的大棚烟花,为这江山易主的时刻,增添一分残酷的美艳与庄

严。

怡锒的马还没到皇极殿,谢宝就匆匆追上他道:“殿下……殿下,皇帝,抓到了!”

怡锒猛然转过头,拿下北京的消息都不及这句话给他的震惊更大,他说不清要得到这江山,

和向怡铮报仇,哪个欲望更为强烈。他感到夜风呜呜地在耳旁吹着,刀割一扬划着脸颊,他

怔了半晌,后边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也只好都停下,于是都在寒风中静默。

怡锒回过神来,低声问:“怎么……抓到的?人呢?”

谢宝道:“在安定门那边,几个太监认出了他,就绑了他去见守卫。属下不知您要如何处置

,没敢声张,连同那几个太监一起塞在午门一间值房里。属下自专,罪该万死。”

怡锒点点头:“你做的很好,弄一顶妥当的轿子,别动静任何人,嗯……把他送到……”他

沉吟了一下,“送到长春宫去。”

终究是要见的,怡锒在夜色中失神的笑了笑,他为何一点也不高兴?他难道希望怡铮跑出去

?他们再一次狭路相逢,所有的债都将清还,谁也躲避不开去。

怡锒让孙岳带着百官去皇极殿,自己仅带着几个护卫折去了西边的长春宫,因为仁寿宫的火

还没灭,热气烘得长春宫里倒是温暖如春——还听得到木头燃烧的噼啪声。这个时候,李妃

应该已经死了,怡锒摇摇头,虽然她非死不可,但其实自己并不怎样恨她,恨是一种感觉,

而仇是一笔债,他不知自己现在是否还恨怡铮。

等了一会儿,怡铮还没有来,怡锒渐渐觉得热,自己摘下头盔,把佩剑放在桌上,想要在椅

子上坐下,伸手一摸,却是厚厚的一层浮土。不禁有些茫然若失,自母妃过世后,这里再没

有人住过,但从前他总是吩咐宫人按时打扫。成婚以后要出宫开府,每月两次入后宫省见父

皇,都要折到这边来坐坐,给母妃上炷香。后来,后来便是怡铮即位,将父皇的灵柩停在前

边的启祥宫,他被押去受杖,遥望见长春宫的红墙碧瓦——大约这里也再没有人来过。

护卫见他望着指尖出神,只当他嫌脏,忙上前便用袖子去抹那椅子,怡锒厌烦地挥挥手道:

“下去吧,守在殿外,一会儿只放他一个进来。”护卫也不敢多说什么,怡锒虽还没有登基

,但说出的话已和圣旨无异,赶紧躬身退下。怡锒缓缓在椅子上坐下,这里再清冷,再肮脏

,他不会嫌弃,他人生中所有的快乐的凝聚在这里。童年时候,喜欢父皇在这里用膳,尤其

是逢年过节或者母妃生辰,就会摆很多很多的菜,他和怡铮拿着两只小碗,绕着那长长的膳

桌跑来跑去,怡铮那时还没有桌子高,趴着桌沿着急,看不见菜,就叫:“哥哥,喂!”一

块玫瑰点心,他咬一口,觉得好吃,将那一半喂到怡铮口中,父皇和母妃就坐在上边笑起来

怡铮小时候很胖,肉团儿一般,他背着他跑来跑去,一不小心摔倒,两人就抱着滚成一团;

夏天最喜欢一起洗澡,可以打水仗,姑姑们要拉开他们,他们就一起向姑姑们泼水;父皇赏

母妃的金丝香盒,他们偷出来去装蛐蛐儿。怡锒无声地笑出来,耳旁似乎听到孩童追逐的欢

闹声,分不清现实与幻觉。

可是那欢闹画面又转成他在殿前受刑,一杖杖鲜血四溅,将他所有的尊严和希望都拍碎。怡

锒的心肠又复刚硬,他最单纯的快乐和最深刻的痛苦都埋葬在这里,便在这里做个了断。

怡铮怎么还没到?怡锒等得有些无聊,随手打开手边的盒子,里边居然还有一只玳瑁梳,应

该是母亲的吧?他把梳子凑到鼻边,闭上眼睛,想从上边嗅出熟悉的味道,他的眼泪悄悄滑

落。

他看见一副画面,他为母亲梳着长长的头发,母亲转过头来,轻轻抚摸他的脸,说:“可否

放过他?”

他说:“他弑父篡位,天理不容。”

母亲悲切地叹息:“兄弟相残,何其不幸。”

怡锒被外头的声音惊醒,心里一悸,满身都是冷汗,方才不知道怎地,这短短的片刻,居然

也能盹住,大约是累了,他已两夜未合眼。

外头是怡铮的声音:“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你们,你们干要什么!我要见三哥,我不进

去!我不进去!”

怡锒站起身来,门猛然开了,怡铮被谢宝推搡进来,两人一个照面,都愣了片刻,谁也没动

。一年的战争,生灵涂炭,只为他们见这一面,怡铮想抓他回去,他要回京报仇,现在见了

,却都几乎认不出来。怡铮穿着一身下等小火者的豆青贴里,怡锒却是鲜明的甲胄,他们都

未见过对方这等装扮,不知是谁逼迫了谁。

怡锒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便道:“你不是说要见我么?”

怡铮嘴唇颤抖,他方才被谢宝绑缚了,一乘小轿弄到这么僻静的地方,还以为谢宝要杀他,

一时情急就嚷出来了,没想到怡锒本人就坐在里头。他也不知是怕是喜,看看怡锒,又看看

自己这一身打扮,只觉得无比滑稽,他绕了一圈,又回到这地方来了,他忍不住苦笑。

怡锒皱皱眉,为什么他要笑?怡铮一贯会在最不适当的时候笑出来,从前背不出书的时候笑

,那笑容和现在依然可以重叠,有几分迷糊,又有几分无辜,自己曾因为这笑容原谅过他许

多次。

谢宝悄悄退出,带上了门,怡锒应付怡铮绰绰有余,他自然不会为主子的安危担忧,剩下的

事便让他们兄弟自己解决。

怡铮被身后的关门声稍稍惊了一下,他看看桌上的佩剑,又看看怡铮,轻声问:“三哥,你

是不是,要杀了我?”

灯光在剑柄的宝石上闪耀,灼灼的刺人眼目,二十年前他们成为兄弟,一个女人把他们同时

揽入怀中,二十年后那个女人不在了,他们中间横着一把剑。怡锒忽然想若是母亲还活着多

好,由她来说一句,“不要杀他”,他会听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怎样决定都是错,所有

的犹豫和疼痛都要他一个人来负担。

他问怡铮:“母妃的灵位呢?”

怡铮倒没想到他问这个,怔怔道:“母妃追谥孝烈皇后,神主已经迁到太庙去了。”

怡锒倒也哑然,自己竟忘记了这一层,大约这是怡铮即位后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他终于决定

进入正题:“你还算有点孝心,可是为何谋害父皇?”

怡铮慢慢低下头,反正话已经说开了:“你不是也打算那样做?我怕慢得一步,就被你抢了

先。”

“我不会。”怡锒咬着牙,逼近一步,他的手放在剑边,“我虽然不孝,但不会对自己亲爹

下手。”怡铮又一次笑起来:“你只是不敢把事情做绝,你其实巴不得父皇早死让位。”

怡锒倒是有些惊讶于怡铮的胆量,他以为怡铮会跪下痛哭求他饶恕,他这个弟弟行事说话倒

往往出人意表。怡锒沉声问他:“杨广是何等下场?”

怡铮抬起头,他的眼中居然有泪光闪烁,他似乎毫不畏惧怡锒的右手就放在宝剑上,反而向

前走了一步,语气相当平静:“杨广杀了他的哥哥,我没有。”

怡锒忍不住冷笑,这算什么?拿这个换他的原谅?他的手握住剑柄,房中温暖,但剑柄依然

冰冷,他攥得那么紧,那颗硕大宝石咯着掌心,隐隐作痛。他道:“杨广还不曾拿杨勇百般

折辱,跟你比起来,他还算心慈手软。”

怡铮忍不住争辩道:“我只想让你认一次输!你为什么在那个时候都瞧不起我,都不肯认输

!”

他争辩的样子倒是振振有词,丝毫没有愧疚悔意,怡锒调集全身的力气,狠狠一记耳光将怡

铮打得摔在地上。他除了打他一掌,不知还能教训他什么,犯下那样深重的罪孽,害死了那

么多人,在他眼里,似乎只是一场游戏,只为了跟自己争一个输赢?怡锒这么多年,真的是

第一次动手打怡铮,打过人的那只手掌灼灼的烫痛,或许这就是兄弟,血脉相连。

怡铮的嘴角被打出了一丝血迹,可是他爬起来,竟然笑着道:“三哥,我知道对不起你,现

在,反正我也输了,你尽管打好了,你可以把我也绑起来打一顿板子。”

他是装傻还是真糊涂?他居然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怡锒望着怡铮那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心

在慢慢缩成一团,他恨了怡铮很久,现在发现这个人并不值得他恨,他本来有很多话要发泄

,要斥责他,可是现在一句也说不出来。怡铮把这当一场游戏,可他不知道这游戏的结果可

以推翻不算。

怡锒硬着心肠道:“我不会打你,怡铮,帐不是这样算的,你不光欠着我一个人,弑父是个

什么罪名,你自己明白。”

怡铮眼中闪过一丝惊惶,犹自不信地道:“三哥,你不会因为这个罪名处置我的,我知道你

不会,父皇对不起你,你又不爱他,你怎会为他杀了你的亲弟弟!”

怡锒不知该如何对他解释,怡铮的话虽然无赖,却真的是实情。两年前他可以为了怡铮谋反

,那时在他心中怡铮确实比父皇更重要,唯独如此,怡铮给他的伤害才会刻骨铭心。大约是

仁寿宫那边的火熄灭了,怡锒觉得屋里渐渐冷起来:“我不知道你竟然还当我做哥哥。”

怡铮一时情急,上前一把抓住怡锒的袖子:“三哥,我一直当你是三哥!我就是想证明一次

,我比你强,我现在知道自己闹过头了,你看在母妃的面上,赦我一次吧!你看,那个时候

我要杀你易如反掌,可是我没有,你走了,我连徐咏杜筠他们都没杀!三嫂自尽是我疏忽了

,可是我也没避她……”

怡锒惊在那里,不敢相信:“你……没有杀杜筠?”

怡铮稍稍松了口气,赶忙道:“是啊,我没杀他,我就是想着,也许一天你还能回来,我关

着你,慢慢的磨去你的傲气,你就会向我认输,我没想把事情做绝!

他说的什么怡锒已完全无法思考,他只是重复着:“你没有杀杜筠?”

怡铮相信怡锒不会杀他了,禁不住笑了一下:“嗯,他还在哕鸾宫里,那里的一切,我都给

你留着,我只是希望你回来……”

“子蘅!”

空旷的哕鸾宫里,怡锒在连灯都来不及点,在各间黑暗的宫室里奔跑,没有回声,这里已经

连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散乱的桌椅不断地绊到他。这情景和他的梦魇重合,让他毛骨悚然。

直到跟来的谢宝点起灯,才看到怡锒一脸茫然,他又回到他和杜筠居住的那间偏殿,这里果

然还和走时完全一样,只是杜筠并不在。谢宝上前犹豫着道:“可能是被人冲散了,属下已

经派人去找,如果还在皇宫……”

怡锒苦笑:“他不在皇宫了。”若杜筠还在皇宫,他带着大队人马进宫,杜筠要来找他很容

易。杜筠果然还是选择了离开,他给杜筠的伤害和欺骗,是永远无法愈合的缺陷,杜筠连一

个赎罪的机会都不给他。他以前从来不知道,杜筠也可以这样的狠心,这样的决绝,从前他

想见杜筠的时候,杜筠就会自己过来,哪怕是过来领受他的折磨,可是这爱和包容也到了尽

头。或许一年的时间太长,他受的苦太多,杜筠终于无法再爱下去。

怡锒觉得头痛且疲倦,他看看自己的右手,打过人的掌心灼热居然还没有散去,提醒他还有

一桩债务没有了断。他现在想起来,方才怡铮眼中的笑意,他一定以为,留下了杜筠,自己

就可以原谅他,该怎样跟他解释,他们之间,已经不仅仅是兄弟之间的爱恨纠缠?

怡锒从哕鸾宫里走出来,徐咏这时也赶来了,因为底下人不知该给他换什么品级的官服,但

想想他是怡锒曾经的岳父,就找了件蟒袍来。穿戴一新的徐咏又恢复了内阁首辅的气度,过

来向怡锒一揖:“殿下。”

“你来做什么?”怡锒听见寒风在耳旁掠过,像哭一样。

“臣想来劝殿下一句。”

怡锒知道他要说什么,冷淡道:“我自会处置。”他不理徐咏,径直往前走,他虽然早已下

定决心,可是徐咏的干涉让他愤恨。

“殿下,天无二日!”徐咏在怡锒背后掷地有声地顶了一句,怡锒没有答应他,他何须要人

提醒?怡铮不死,自己便不能名正言顺即位,可是他不想承认,自己终究是为了这个皇位杀

掉亲弟弟,他一直解释,自己是逼不得已。

四十四、乌啼帝畿

重新回到长春宫,谢宝也有些为难:“殿下,还要见么?”

“开门。”怡锒冷冷吩咐,谢宝打开门,怡铮立刻迎上来:“三哥,我没骗你吧?”

“他不在。”

怡铮怔住,赶紧解释:“我没骗你!我真的没杀他!”

怡锒点点头:“我知道,他是自己走掉。”怡铮长吐了口气,反倒安慰他:“没关系,现在

全天下都是你的,要找一个杜筠还不容易。”怡锒看着怡铮一脸轻松,没有任何恐惧,恍惚

中想,是不是只要他忘掉过去的种种,他们便又可做回亲兄弟?他在那一刻竟有些眷恋,曾

经那单纯快乐却又盲目无知的感情。

“怡铮,你……”怡锒喉头有些僵硬,他终于吐出那句话,“你自己了断吧!”

怡铮的嘴半张着,愣在那里,怡锒避开了他的目光,任何的争夺,胜利者都可以摆出一副宽

容大度的姿态,唯独皇位不行。他知道现在他和怡铮之间,已经没有对错之分,这不过一个

成王败寇的落局,他要即位,怡铮就不能留着。

“三哥……”怡铮的身子发颤,他强笑道:“你吓唬我呢吧?你看,你在乎的人我一个也没

杀,我罪不至死,何况,兄弟如手足,你就我一个同胞弟弟。”

怡锒强迫自己编一些理由:“人有五伦,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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