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筠霜 下————掠水惊鸿
掠水惊鸿  发于:2009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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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杜筠。或许张安的牺牲,宁儿的牺牲他还可以用忠孝大节来安慰自己的愧疚,可是杜筠

……杜筠和他们是不同的,他不能将杜筠也看作一颗无生命的棋子,安之若素地将他放在一

个正确的位置,任他为自己牺牲。可是留下来会怎样……他要永远背着弑父的罪名被人唾骂

,父亲要永远含恨于地下,祖宗的江上,要沦落到一个灭绝人伦的衣冠禽兽手上。杜筠与家

国,只能选一样吗……这剧烈的争夺让怡锒几乎要失去了理智,千古艰难唯一死,可是当生

命的责任已不属于自己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杜筠的手无限爱怜地抚过怡锒的脸颊,他知道怡锒在犹疑挣扎,他很理解,也不怨恨,这样

的犹豫不决,说明,怡锒还是爱他的吧……他叹了口气道:“怡锒,你也要我跪下来,说这

样一句话,你才肯走么?”

怡锒紧紧攥住杜筠的手,他从那手指上能够感觉到杜筠的心跳,柔软痛楚的心跳,无能为力

,太多的折磨和离别,就快要把杜筠心中的爱摧毁了。他说这样的话,是违心的吧?他还是

不希望自己走吧?怡锒颤声道:“子蘅,你不要逼我,你知道,我是……我是爱你的……”

他第一次对杜筠说出“爱”字——不,不是第一次,上次是在梦里,他终于可以回避了所有

的礼法纲常,正视自己的感情,为什么这样急迫?是不是他也觉得,自己终究会走的。

杜筠望着怡锒的眼睛道:“怡锒,若我求你带上我,或是为我留下,你会吗?”

“会!”怡锒毫不犹豫的回答。

杜筠轻轻笑起来:“所以我不能啊……你其实很清楚,我们两个在一起,就谁也出不去了。

到死的那一刻,你会想,仅仅是因为这自私的感情,你爱我,而放弃了你的责任,你会内疚

的,也会后悔,我不想让你在死的时候后悔爱过我,那样,我不管活着还是死了,都会很难

过——怡锒,我从未告诉过你,你对我的感情,比这世上任何东西都重要,请你不要拿走它

。”

怡锒的嘴唇翕动着,他知道杜筠说的愧疚和责任是什么意思,他想反驳,他想说我不会后悔

的,或许他可以什么也不回答,把杜筠抱住,用这瞬间盲目的爱来说服自己留下来。可是在

死的那一刻,他能不能对大明的列祖列宗心安理得地说,我只要有身边的人就够了,我是因

为他放弃了你们赋予我的一切。

杜筠是带着幻觉降临尘世的孩子,爱是他唯一的信仰,这是赤裸的婴儿一般的感情。他无法

知道这尘世的真相,即使尘世待他如何残酷,那幻觉如何稀薄,他都能够宽恕,并坚定地相

信下去。

可是怡锒不同,他从小被告知,这生命是不自由的,他要消灭自己的欲望,清醒地控制自己

,来完成某些使命。他不能仅靠爱活下去,也不能仅靠爱去死。

怡锒的眼泪流了下来。

张安轻轻扶起怡锒,怡锒并没有抗拒,只是他仍然紧握着杜筠的手,这一小块肌肤的接触,

也许是他的身体对杜筠最后的记忆。他很清楚自己一走,怡铮的所有怒气都会指向杜筠,没

有什么离别比这更残酷,这不是生离,是死别,只要他走出去,现在屋中的四个人,便只能

活下他一个。这是多么不公平的选择,可是为何他们都心甘情愿?

怡锒走出两步,又猛得回身抱住杜筠,他热泪长流,想说点什么,想说对不起这不是我的本

意,想说你要坚持下去等我回来,可是为什么他发不出声音呢?他的心疼,他的担忧,他的

愧疚,他的眷恋,把他的心脏堵的严严实实,他想这个时候还能不能后悔。

杜筠放开了拥抱怡锒的双手,安静地推开了他道:“怡锒,不能再耽搁了,快走吧——千万

保重。”他觉得自己是完全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结局,可是不知为何声音里有哽咽。

怡锒狠狠一咬嘴唇,在疼痛中他转过身去,深深吸口气:“张公公,我们走。”张安欣慰地

点点头,他终于看见那深沉坚毅的吴王活了转来,只要放吴王出去,会有为先帝报仇雪耻的

一天,他死而无憾。孔曰成人,孟曰取义,而他只是要对那个死了的皇帝负责,就这样吧,

他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杜筠看着怡锒转身,忽然心剧烈地疼了起来,他伸了一下手,想抓住什么,想让怡锒再留一

刻。他还有那么多的话还没有叮嘱,叮嘱他上了战场要小心刀箭,叮嘱他听到自己的死讯时

不要太难过,叮嘱他每餐要多吃一点东西,叮嘱他那件衣裳太薄了,出去快些换上件厚的,

今天好冷,当心着凉。

可是他的手心是空空的,怡锒只两步就走出了房间。那个背影消失的时候,杜筠只觉是利剑

生生刺入眼睛和心脏,痛到流血,为什么他会觉得失望呢?

三十九、国士之节

怡锒跟着张安走到门口,张安脸上又换上了以往从容矜持的微笑,原来天已经下雪了。去领

炭的人还没回来,留守的两个锦衣卫忙走过来,张安笑道:“哟,这说话就下雪了,扶咱家

一把。”

两人赶忙山前搀住张安,小心翼翼扶他走下台阶,也没回头去看跟着张安一起出来的两个小

太监。

怡锒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混合着自己紊乱的心跳,他低着头,冬日的寒风割着他的面颊,让

他还能保持最后的理智。不能回头,不能回头,回头就是前功尽弃,可是,这脚下的一步步

,是离他越来越远了,细小的雪花在怡锒的眼前飞舞,怡锒看见杜筠在冲他笑,静默中有微

微羞怯,无限缱绻地握住他的手指。他的呼吸,越来越远了……

随着张安走出神武门,听着沉重的大门在背后缓缓关上,怡锒才忽然觉得心脏处一阵难忍的

疼痛。他终于看到了宫外的天空,却把杜筠一个人留在地狱里。他有太多次错过了,那萧萧

黄叶的夜晚,他没有让杜筠上楼,杜筠被绑在凳子上哭叫着想要跟他解释时,他没有理睬地

拂袖而过……这一次,这一次是他明明白白地放手,将杜筠舍弃。

也许没有下一次了,即使爱的那样深,上天也不会再原谅他,是他亲手割舍了那份爱。为什

么,接受惩罚的人不是他?即使冷静决断如怡锒,还是忍不住回头,就这样别了么?子蘅—

—他魂梦相依的人!

张安看他停下,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这里不安全,我们快走。”

怡锒的视线模糊,巍峨的龙楼凤阙沉默如同一只庞大的巨兽,它可以吞没一切记忆与感情。

现在回去,还有机会和杜筠搏一个同生共死,而再迈出这一步,就彻底失去了杜筠,以后的

无数岁月中,即使他能够活着,能够重新夺回江山,他灵魂的一部分也将被埋葬在这里。

怡锒深吸口气,转过身大步往前走,飞舞的雪花碰到他脸上热的液体,随即融化。

张安带着他一路往北,远离了皇宫又穿过几条巷子,已是出了内城,才看见一辆骡车孤零零

地停在胡同口,上头只坐了一个样貌再普通不过的车夫。张安学着鸟叫吹了声口哨,车上立

刻跳下一个人来,矫健的身姿和果敢的眉目,正是曾经的吴王府侍卫统领,现在的神机营指

挥使谢宝。

谢宝一见怡锒,也是浑身一震,自从先帝灵柩前那一顿杖责,两人就不曾再照过面。曾经一

个是手握权柄的藩王,一个是春风得意的家臣,后来陡然天翻地覆,一个是失势被囚的叛臣

,一个是见风使舵的新贵,那顿落井下石的板子,杖杖力透肉下,打得怡锒几乎灭绝了一切

希望,现在想起来,还有些毛骨悚然地恐惧。但那些,都是可以解释的通的,他认为谢宝所

做的符合常理。

唯独这个人要舍弃一切,陪着他犯下诛九族的大罪,愿意保护他亡命天涯的时候,他却深深

怀疑了,为什么他要做这样的傻事?人性的虚伪,狡诈,贪婪,趋炎附势,过河拆桥,他曾

以为这就是官场朝堂的全部,他强迫自己学会这些东西,然后去驾驭别人。直到今天,这些

被他轻蔑的人,张安、宁儿,谢宝,挺身而出,让他隐约觉得,自己从前自以为掌握的人性

,并不完全正确。

权势压不倒的东西,叫正义,贪欲掩盖不住的东西,叫良知。

谢宝是一个为了良知不顾性命的人,还是打算把他骗上车,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将他送

给怡铮献宝?又或者,淮安那边的军务都是谢宝联络的,他会不会和淮安总兵劫持了自己,

把自己当成傀儡摆布?

犹如韩信,助汉则汉兴,助楚则楚霸,若自立为王,则三分天下。怡锒承认他并没有看透这

个属下,谢宝的能力绝非仅会造几样稀奇古怪的刑具,太多的事出乎他的意料,也许让他大

开眼界的还在后边。

怡锒慢慢地往前走,他知道自从走出那道宫门,前方的路比囚禁他的哕鸾宫更加坎坷,那是

看得见听得见的刀枪呼啸,每一步路,每一个岔路口的抉择,都将通往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命

运之路。他在踏出这一步之前,就必须要先看清,身边的人是否可信。

怡锒没有叫谢宝起身,只在他面前两尺开外处站住,淡淡道:“谢宝,我记得你的有个儿子

,和夫人都住在京中?”

谢宝明白了他的意思,凛然无畏地望着怡锒答道:“是。”

“要不要带他们一起走?”

谢宝倒怔住了,这是明知不可能的事情,他们这是奔逃,又不是游山玩水,一路怕还有追兵

格杀,带着妇孺怎么走路?他迟疑道:“属下向朝廷告病,只怕还能拖几日,要是举家潜逃

,立时就会惹人怀疑。”

怡锒无声地一笑,原来他和自己玩的是同样的把戏,他留下杜筠,谢宝留下家眷,都是为了

掩人耳目,争取这宝贵的时间,他们必须在怡铮罢免淮安总兵前到达淮安!可是自己的心痛

和不舍,是为了赢这大明江山,谢宝又是为了什么,肯搭上一家人性命?

怡锒轻叹一声:“你的儿子,我见过,虎头虎脑的一个小子,可惜了……”

“殿下!”谢宝痛呼一声,伏地叩首,“属下知道您是什么意思,您别说了,别说了……属

下此一去,全家二十余口老幼均不能幸免,属下已经向老父请罪,属下的父亲年逾七十,但

听属下诉说怡铮弑君篡位之后,毅然命属下救护殿下出逃。殿下,你可知一身系的是多少人

的希望么!”

怡锒被他最后一句话震的有些脸色苍白,他迷糊了很久,不理解张安,不理解宁儿,原来,

只因为那些人对他是有期望的。

谢宝看他不答,只当他还不相信,苦笑一下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上次在启祥宫冒犯

了殿下,已是万死之罪。待属下将您平安送至淮安,自会自刎以谢殿下,只求您一件事,待

平定乱局之后,能给臣的老父一个追谥——属下什么也不图,就图作您一个死士!”

怡锒没有答话,而是一撩袍子向谢宝单膝跪下,握住他的双肩道:“我不要死士,我要国士

!能帮我重整河山开创大业的国士!”

“殿下!”这在启祥宫上镇定自若的指挥使已经泪流满面,紧紧握着怡锒的手臂,捏得怡锒

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但是他没有觉得这是冒犯,唯有这样的力道,才能让怡锒明白他的决

心。

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 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 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

意气,功名谁复论!

人生除了太冷静的计算外,还需要一些冲动和慷慨,要不然历史岂非太惨淡无味?

怡锒拉着谢宝站起,向着张安深深一揖,此时此地,道谢安慰已属多余。张安也整容还礼道

:“祝殿下马到成功。”

谢宝道:“殿下请上车,先换了衣裳,属下向您禀报朝中跟淮安的情形。”

怡锒朝着皇宫的方向投下最后一瞥,登上骡车,他终究是不舍,拉开帘子又看了一眼,胸中

热血翻腾,子蘅,我会回来的,即使你已经死了,我也要回来寻找你的一缕幽魂。

别了,子蘅,别了,母妃,别了,张先生,别了,那许许多多对我寄予期望的人,我一定会

回来。

我再回来,便一定是江山易主的时刻。

怡锒从北京取道河间府,再过济南下徐州,因为张安早已给他准备好了各地的出入关防,一

路毫无阻碍地奔到淮安,恰好是冬至的前一日。

淮安是他的封地,当初封藩的时候,朝中就有大臣反对,说淮安是水陆要塞,且临近留都南

京,即所谓“大都耦国”,不宜作为分封之地,恐怕将来会有变故。倒是首辅王恒跟太子提

出了个别出心裁的主意,说淮安西近凤阳南临应天,都有重兵把守,随时掣肘,而东面又是

大海,吴王若真要造反,根本不用朝廷派兵南下,凤阳南京的兵马将淮安团团围住,吴王就

只有跳海一条路了。太子出来这么一说话,淮安才成了他的封地,可惜后来朝中变故迭起,

母妃薨逝太子废黜,他一直没有就藩,淮安也仅仅能在地图上看到。谁知道,他第一次来这

个早已属于自己的地方,竟是钦命逃犯的身份。

淮安,“黄柑紫蟹见江海,红稻白鱼饱儿女”的鱼米之乡,自秦朝起就有“交通灌溉之利甲

于全国”的美名,却也因着地处江淮要道,沿大运河,环洪泽湖,水陆交通,成了兵家必争

之地。当年成祖起兵靖难,本想取道淮安进攻金陵,但这里在驸马梅殷的防守下高城池深,

难以攻克,直到成祖占领的了南京,淮安犹在梅殷的控制之下。

到淮安城外他们就弃车改马,怡锒望着淮安高耸的城墙,深深吸了口气,他的心怦怦跳起来

,那是窒息与快意并存的紧张。他终于自由了,脱离了北京那阴森森的冷宫,脱离了那人心

鬼域的算计凌辱,他陡然松了口气。怡锒知道,二十年来学习的朝堂上的权欲、阴谋、背叛

,已经不够用了,这里是一个更广阔的舞台,是他夺取天下的根本,从今以后,他所肩负的

就不是几个人的生命,原来真正的决天下,是以亿万黎庶为棋子,有几人下的了这样豪迈与

残酷的一盘棋!

淮安总兵腾达,怡锒并不陌生,与太子相争之时,他就想着万一事有不成,要给自己留一条

退路,所以格外留心淮安的兵马布置。后来又被父皇猜疑,在立太子无望的情形下,他更是

对淮安的大小官员倾心结纳,腾达就是他花大代价拉拢的一个人。

谢宝对他诉说朝中的情况,自从他被囚禁以来,怡铮废黜吴王爵位,将原来的吴王府改为通

政司,将吴王府中的卫兵调走。因为腾达在淮安军中有很高威望,所以一时没有动他,但也

派了好几个采访使、按察使来到淮安,对腾达严密监视。这些人都是口衔天宪,可以便宜行

事,若是一旦腾达有异动,他们都有圣旨可以就地罢黜腾达的总兵一职。

但腾达也不是笨人,这半年多来,将这些大爷们好吃好喝地养着,时不时地馈以厚礼,跟他

们称兄道弟,哄得这些人在给朝廷的密折了一个劲儿替腾达说好话。加上怡锒得了疯病的消

息已传遍全国,王世杰也觉得腾达不会为了一个疯子造反,主少国疑时,他还没来得及调动

淮安将领。

谢宝将怡锒带到事先约定的一所宅子住下,怡锒一问才知道宅主居然是腾达一个小妾的父亲

。当天傍晚,腾达的小夫人亲自出马,一辆香车将这两个从京城奔逃而来的人接进了总兵府

进门之前怡锒向北方深深凝眸,子蘅,九天了,你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四十、死生契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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