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之《天凉好个秋》———— 宋颖
宋颖  发于:2009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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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陛下还是有伤感的时候。
  一次陛下着了风寒,太医严密叮嘱我们,定时为陛下更换额上降热的冰枕。而当夜里我们要为陛下换冰枕的时候,谢相却不肯让我们换。他紧紧地抱着陛下,蓝色的眼睛警惕地看着我们,似乎怕我们对陛下不利。

  我们又怎么会对陛下不利呢?
  怎么劝谢相他都不听,只是固执地抱着陛下,后来我没有办法,只能让内侍们架开坐在陛下身边的谢相,一直守在陛下身边的谢相。
  给陛下重新换了冰枕,回头的时候我看到谢相死死的抱着怀里那块滴水的冰枕,在角落里呆呆地看着陛下。而他不能动,他没有办法走路,谢相的足已经废了,而他的身体已经衰弱到,即使连爬都没有力气的地步。他只是看着陛下昏迷的身影,又看看自己怀里的冰枕,无奈地看着又看着,幽蓝色的眼里,那时真有水光浮动,却没有落。

  他小声的小声的对自己说。
  “阿默不要哭,要哭玄昱会担心,阿默不要玄昱担心。”
  突然我很心酸,看到谢相只能用渴望的眼神看着陛下,小声的小声的只能对自己说话,我很心酸。
  而谢相的眼神很无助。
  但我不知道谢相在想什么,他怀里那块冰枕已经没有用,也快化了,为什么谢相不肯让我拿下来,他的衣服都湿了……
  我知道谢相想到陛下身边,可是我不能,陛下的安危干系太大。我不能让谢相妨碍太医为陛下治病,妨碍我们照料陛下。
  夜深的时候陛下醒了,而他刚醒来就找谢相。那时谢相正坐在角落里,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发呆,而他手上的冰枕已经化了。
  陛下自己披了外袍便下了床,他走到谢相的身边,问谢相在做什么。
  面前的谢相没有抬头,他的声音低低的,充满着困惑与不解。
  我明明就把那个东西抱在了怀里,为什么它会不见了呢?玄昱要用的,现在竟然不见了,竟然不见了……
  见谢相如此,陛下疑惑的眼神瞟向我,我低声的告诉陛下发生的事情。陛下看看谢相湿了大半身的衣服,再看看谢相认真的脸庞,那怯生生的眼神,一脸做错事的神情,看着陛下很愧疚的神情,我看见陛下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

  他抱起了谢相,那时陛下抱着谢相,无声的流泪。
夏天过了一半,谢相的病依然毫无起色,除了陛下,他依然谁也不认识。
  宫里的荷花这时也开了,只除了云阳来的墨荷。传闻中墨荷是极恋故土的花朵,在异地,难开。
  宫中的种着很多,经年累月不开花的墨荷。在盛开的荷花群中,它们其实不是很显眼。
  陛下向来不信邪,即使很多人都说北地不宜种墨荷,陛下依然年复一年叫人种着。陛下总说,看到墨荷开花,谢相会很开怀,而谢相开怀的时候,其实并不多。
  但这些年,宫中墨荷从未开过花。开的,是别种的荷花,也许世俗,但也很美丽。
  行走在大如迷宫般的宫中走道上,有水的地方,我便能见到盛开的荷花。
  谢相喜欢荷花,有空的时候,陛下便带神智不清的谢相去看荷花。
  远远看去,谢相素白的衣摆在风中飘起,有种飘逸的气息。面对开得正热闹的荷花,要是以往,谢相会很开心,总是微笑地看着那一池的花朵。而如今,他的神色没有一点点的反应,谢相的反应自高热后就变得很慢,待他就如待一个孩子,需要有很好的耐心。太医说连续不断的高热,对谢相的脑子有损伤,也许,他只能这样了。

  看着荷花,如孩子一样迷惘的眼睛看着陛下,谢相态度怯生生的。而陛下脸上并无不耐,鼓励的对他点点头,手握着谢相的手,拨着水,摸着一朵又一朵盛开的荷花。瞧见谢相的脸上,有笑意露出的时候,陛下也是一脸的幸福。

  宫里的人常常能看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在宫中最大的龙池畔,面对满湖的荷花和天边淡淡的红霞,有两个人互相依偎的身影。
  谢相变得很依赖陛下,如孩童般纯真的笑颜上,那双蓝色的眼瞳,只能看进陛下一个人。他也认得我,但有时也不认得,只有陛下,谢相没有错认过。
  先前我以为比起陛下,谢相也许爱的要少些,后来才知道其实谢相只是把一切埋进心底。如果不是有着那样深刻的爱情,记忆不会这样长久,在忘记一切的时候,脑海中依然有着那个人的影子。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而谢相病情并无好转的迹象。谢相的身体一日比一日糟,他吐血的情形也依旧,替他遮掩的人换成了我,我想谢相不会希望,陛下见他如此。唯一改善的,是谢相的睡眠,夜晚有时,他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而陛下不再对太医们怒吼,也不再面露忧愁,现在每日都是陛下为谢相把脉开方,而在谢相熟睡的时候——
  他总是不眠,看着谢相沉眠的面孔,象从前的谢相一样。
  陛下总是小声对熟睡的谢相说着话。
  其实这样也挺好,不知道了,不记得了,便不会有忧愁,只要你不再忧伤,即使这样一辈子,我也认了。
  我们曾约好,一生一世。
  我不弃约,你也不要弃约。
  我们一起过完这辈子,好吗?


  世事总是不合人意,不如意,十之有八九。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秋天也来了。谢相的路程终于走到了尽头,那天他走了。
  不知那是否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早上谢相突然醒来,第一句话竟问陛下所在。我抬头,就看见那双蓝色的眼睛在冲我笑,而他眼里一片清明。
  谢相似乎恢复了神智,那日只有我守在殿中,我正想叫太医。可谢相却叫住我,又问我陛下去哪里了。我说陛下上早朝去了,谢相闻言轻轻叹息。
  “我等不到他回来了。”
  那时我并不明白谢相这句话的意思,对谢相清醒我欣喜若狂,又怎么想得到其他。正要叫人端些流质膳食给谢相,谢相却叫我张罗纸笔。
  写字的时候谢相手有些抖,我想帮忙,他却摇头,说话的声音轻轻的,象是没有多少力气。其实我不确定,那句话,谢相是否在对我说。
  “这辈子,对自己真正诚实也没几次,就让我自己做吧!”
  我不知道他在那张纸上,写了什么,他只交代我把这封信交给陛下。一会过去,谢相说自己累了,想睡,我赶忙放下帐子,他却突然说了声。
  “封悦,以后陛下就交给首谦和你了,好好照顾他!”
  吃惊的回头,瞧见是那双微蓝色流转着温暖光华的眼睛。谢相的笑颜极诚恳,而我不知道,这是他在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这日陛下放朝特别晚,午时过后他才回宫。那个时候,谢相的躯体已经冷了。
  而我们,一直都以为,谢相只是睡着了。
  午时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林,浅浅地洒进了殿里,映照着谢相和煦的面容那样安详。
  许久,不见谢相睡得这样好。
  其实,我并不想陛下吵醒他,可今天陛下看上去那样高兴,似乎有什么好事发生了。我又觉得,谢相还是醒来的好。
  现在的谢相,只有看到陛下的时候,才会笑得分外开怀。幽蓝色的眼睛里,笑容天真有若稚子,没有烦恼,也没有忧愁。
  象个孩子似的谢相,只识得陛下的谢相,在我们看来,很幸福,从未有过的,那样的幸福。
  可今日陛下说了很久,谢相依然未醒。陛下兴高采烈的说着,要带谢相去看荷花的时候,谢相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早晨谢相的醒来,对我,就象是幻梦一场。
  无论陛下说什么,谢相都象是听不到。以为他睡得太深,陛下想叫醒他,当那张微笑的面容触到谢相的额头,陛下脸上的笑意淡淡地僵硬。
  当朝的天子,就这么呆呆的,盯着床上他睡熟的爱人。我不安,想叫醒谢相,可摸到谢相的手,想搀他起来的瞬间,我才发现。
  谢相,已经不在了。
  手上的触感,冷冷的,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金色的阳光笼罩着他宁静的面容,我们看不清他已变成苍白色的脸,我们根本没有发现,谢相已经不在了。
  发现谢相已去,陛下的反应很平静,他叫我放下谢相。陛下说,谢相其实只是睡着了。
  只是他睡得太深了,所以,醒不来。
  话到最后,陛下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了自己的双膝。他轻声的问我,谢相是不是,只是睡着了而已。
  我无言以对。
  漠然的,陛下坐下,静静的,看着书。就象平常一样,谢相还在的时候一样,有条不紊。而一旁,谢相在御榻上安眠,只是他不会再醒。
  陛下,象是忘记了这点。
  黄昏的时候,照例,陛下想带谢相去看荷花,宫里有温泉,空气温暖而湿润,即使现在已到十月,荷花依然盛开。吩咐我们做着例行的准备,陛下和往常一样,抱起象是在沉睡中的谢相。

  当触碰到身躯的时候,他仿佛才记起,谢相已经不在了。
  瞧见我们迟疑的目光,陛下微微叹气,叫我们继续准备。他说他还是要带谢相去看荷花,因为谢相喜欢荷花。
  “君阳喜欢荷花啊!”
  “今天宫里的墨荷开了,十多年了,今年墨荷终于开了。君阳一直很想家,现在他回不去了,至少,至少要让他看看家乡来的墨荷!”
  喃喃地,喃喃地,陛下在笑,可是我们都很想哭。
  湖光云影,那天天色真好。
  原来今日,如火焰般的墨荷竟然开了,可谢相已经无法再睁开他的眼睛。
  依旧是夕阳西下,盛开的荷花景致,但如今看花的人却已只剩下一个。陛下的脸上一直都有笑意,哭成一片的是我们。
  晚上陛下的膳食是一碗长寿面,这日他很晚才用膳,陛下不要别的吃食只要一碗长寿面。我不清楚陛下的理由,只是陛下吩咐了,我们也按他的心意传了一碗长寿面。陛下这天吃得很小心,谨谨慎慎,小小心心的把那长长的面一条又一条的吃下。

  往常陛下吃面总是做不到一口不间断,做到的总是谢相,而今天的陛下,却破天荒的做到了。
  吃完了面,陛下回头看向平时谢相喜欢坐的位子,面上有几许欢喜,但现在那位子已经空空,陛下的眼神很失望。
  此时的谢相,已经入殓了。

 那天夜里,忙碌了一天的我坐在殿门之外,看着漫天灿烂的星子,我才突然记起。其实这天,是谢相四十七岁的生辰,只是我们忘了,老天也忘了。
  谢相生性不爱张扬,每次生辰,只是煮一碗常吃的长寿面,与陛下一起分食。这习惯太寻常,所以谢相生病的时候,我们忘了今天是他的生辰。
  只有陛下没有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以为那是深情,可看到接下去所发生的事,又不象是我所认为的那样。
  谢相已不在,陛下也不来了。似乎人间的荣辱只是随着那人而存在,如今人不在了,南熏殿的繁华也随之湮灭。我与一同服侍谢相的梁公公,象是成了无主的孤仆。
  曾想过,当谢相真的走了,陛下当如何?不曾料想会是这样的光景,我也只能叹息。
  人说帝王之家多薄情,陛下也是如此吗?
  我问自己,却没有答案,直到谢相头七那天。
  谢相的棺木就停在陛下的寝殿之内,不论谁劝,陛下都不肯把谢相移出宫去,我以为这大概就是陛下对谢相爱情的表现了。
  可头七那天,我瞧见在无人的时刻,抚棺痛哭的陛下,那样撕心裂肺般的哭声,我才知道陛下的心,真是痛到了极点。
  我不由想起了谢相,谁也不认得的时候,才会表露出真情的谢相。如今,我所见的,面前所见到的,无人的时刻表露出真情的人,却是陛下。
  而我终于知道那日谢相临终之前,给陛下写了什么。在陛下失声痛哭的时候,我见到飘落在地面的信纸上,有谢相清晰的字迹。
  “玄昱,喜欢你,真的喜欢你。如果比喜欢更深一点的,便是爱,那么我爱你。”
  那时,谢相或许已经知道,自己将远离尘世。
  那双微蓝色的眼睛,从此我们再也看不到。而那信,随着青烟与谢相一同化成了灰。
  记得的,是谢相卧于棺木之内,依然宁静而祥和的表情,谢相那时的容颜,依然如生。于是总不肯相信,谢相不在的事实。我更不懂,为何谢相死后,陛下不能让他入土为安,甚至,还要用火焚他。

  于是漫天焦红的烈焰,伴着素白的盛开荷花,那样安详而宁静的谢相不见了,谢相成了灰,我们的谢相,成了一堆青白色的灰。
  墨荷盛放,似乎是为谢相送行而来。谢相焚骨,满宫怒放的墨荷一夜凋零。
  此后,宫中的墨荷没有再开过。
  谁言花草无情,而我也终于明白,人间不再有谢相。
  只是我不明白陛下想什么,但陛下脸上,那样灰暗的神情,却让人不忍苛责。
  叶子黄了,叶子落了,重煦三十三年的深秋,谢相的骨灰归葬云阳谢家祖坟。朝廷赐谥号为“文正”,燕国公的爵位由谢相独子谢庭袭爵。
  很多人疑惑,怎么陛下会同意让谢相回去,陛下与谢相的关系已是公开的秘密。也有很多的人庆幸,妖孽已除,圣明的君主终于可以重新成为无瑕疵的帝王。
  可事实并非如此,其中的原因我知道,只是我不能说。
  谢相骨灰离京那天,朝中官员送行不多,而国子监学生却是倾巢而出,还有不计其数的百姓跟着谢相的灵柩,渐行渐远……
  学生说,谢相有师表,为弟子范;百姓说,谢相有惠政于民,于民有恩。
  谢相十年执政,不扰民,不与民争利,谢相大兴教育,他常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培养有才的人,是国家未来的希望。
  那天,陛下没在公众前露面,世人传闻陛下对谢相只是一时迷恋。
  但旁人不知道的是,陛下其实站在京城最高的山上,看着谢相走。陛下吹着笛子,一路跟着灵柩前行的队伍,一直一直吹着笛子,直到再也看不见送别谢相的队伍……
  那天,陛下在山上坐了一夜,而清幽的笛声,也响了一夜。
  来日再见时的陛下,看上去已经和平时的他没什么两样,可我明白,其实陛下已经不一样了。


  谢相去后,我便调至陛下身边,梁公公调至太子身边服侍。于是,我还是留在了南熏殿里,而陛下下朝之后总喜欢在这里停留。
  南熏殿里依然保留旧时的陈设,还有那清淡而又绵绵的墨荷香,仿若谢相还在生时的样子,只是里面住着的人不在了。
  更深露重,初冬的天气,渐渐冷了。这样的夜里陛下总是不眠,一个人望着满天的星子,无声的叹息。
  太子对于陛下火焚谢相一事不能谅解,除了例行请安,他与陛下无话可说。
  唯一能和陛下说得上的话的,是谢相的义子谢寻,但他也不在陛下身边。听说,他与谢庭一样,在云阳谢氏陵园结庐而居,为谢相守丧。
  也许一个人很寂寞,陛下时常一个人吹着笛子。一个人,静静的吹着笛子,吹了一夜——
  常常听到的,是一曲《高山流水》,我没想到,笛子吹出的曲子,也能这样的哀凄。只是悠扬的乐声里,所谓相知之曲的《高山流水》,我们听得到的,只有满心的凄惶。
  陛下常常忘记,谢相走了。他还是保留着旧时谢相还在的习惯,仿佛谢相依然在世。有时吃着看着的东西,正巧是谢相所爱,陛下总是如旧,习惯性的开口,习惯性的伸手,想把东西递出去,可面对的却是满室淡淡的虚无,陛下的笑容那时淡淡的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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