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煦十五年八月,“松漠四镇”余下三镇中宾城与漠城相继失守。
这时我已与父亲来到了京城,京城是个很美丽的地方,气势宏大而壮阔。尤其是城中凌空飞架的重重复道,象飞虹,环绕着整个城市。
大宁的京城中都,又被称为“虹城”,如今,我才知道这个美丽名字的由来。可我无心欣赏。
我总想着安州城,想着它的命运,
“松漠四镇”已有三镇失守,唯一剩下一个,没有支援,剩下的最后一个城池,能撑多久?
十天、或者是二十天、再或者是三十天?
安州怕是坚持不久了吧!出门去的时候我总能听到这样的话题,连京城的老百姓都不乐观,更不要说其余的地方了。
全国都被悲观的情绪所笼罩着,而我家中也是一片愁云惨雾。
身陷孤城的叔父,死生未卜。
象他们这样的朝中重臣,被围困在孤城里,除了投降就是死,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如他们不能为西颢所用,他们还有命在吗?
可若投降了西颢,他们又该如何面对世人。
镇守西疆重镇的镇西大都护,孙南金已经身亡。现在指挥作战的应该是副大都护支世,叔父说他没有谋略,照现在这样的情势,怎么叫人不担心?
而这时,我才发觉父亲对叔父的生死有多关心,可是他依然不提让叔父回家的事,这让我很失望。失望的情绪越积越深,到了后来,我都不想再见父亲的面了。
父亲想亲自去救叔父,可是没有办法,所有通往安州的路都被西颢军封死了。
只能听天由命,我们以为很快能听到叔父的消息。每一天总想着今天安州城还在吗?
但情况还是出乎众人的预料,本以为很快就会陷落的孤城,一年过去,依然坚守。不知什么原因,连安州大批的百姓都得以安然的转移出城。虽然他们在西颢的统治之下,但生命却可确保,实是万幸。
朝中依然得不到安州城内的消息,可这个孤城的坚守,却奇异的鼓舞了众人的心,对未来的信心渐渐的又开始活动,
也许,这场战役我们可以打赢。
也许,安州可以坚持到我们打赢的那一天。
***
重煦十六年的七月,在安州城坚守了一年半后……
朝廷里终于得到了安州城的消息。唯一的一个自称从安州城突围而出的副大都护支世的长史,来到了京城。
那个人叫做厉文道,而他带来的,是叔父死亡的消息,安州城沦陷了。
那一天我出门去了,傍晚刚到家,就见父亲在哭,崩溃了似的,嚎啕大哭着。什么顾忌都没有了似的,只是不断的流泪。
我不知道什么事情会让沉稳的父亲会失态成这个样子,而父亲身边站着一个人,他的脸上也有泪痕。
这人我熟悉,他是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宦官,姓高,名世宁。
“高翁,怎么回事?”
我低声问他。
“安州沦陷,谢相去了。”
短短的八个字,里面只有一个信息--
我的叔父死了!
我不记得当时我的反应,我只是呆呆的转过身,看着伤心到了极点的父亲。我不知道父亲也可以这样的苍老,在这一日,父亲象老了十年。
众人走了之后,一个人依然在流泪的父亲,我觉得这时的他才象是无伪的他。
在一个人的时候,他是不用骗人的。
那一日晚上,父亲在祖父的灵位前不停地磕头,他说自己有罪。即使父亲的额上已经都是血,他依然不停地磕头。
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弟弟,所以他有罪。
父亲嘴里喃喃地只有这么一句话,那夜父亲在祖父的灵前自语了一夜。而后我才知道,原来叔父是不应该存在的孩子。
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的妹妹,我的姑母--谢琳早亡,就不会有叔父的出生。而叔父出生的时候,祖母已经因为姑母的死亡,而呈现半疯狂的状态。
叔父在祖母眼里,只是她疼极了的姑母的替身。而祖母已经半疯狂了,她失神的时候把叔父当成姑母,对他总是很好。而神智正常的时候,祖母却讨厌叔父,因为叔父不是她所期待的孩子。所以她经常把叔父身上掐得遍布青紫。
而叔父那时虽然很小,却什么都不说。父亲在给叔父上药的时候,叔父一声也不吭,只是有时他很困惑,会小声地问父亲:
“阿兄,阿奴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娘娘不喜欢默儿!”
可叔父从来也不曾说过祖母一声的坏话,他记得的,只是祖母疯狂的时候,对他的好。
虽然很淘气,可是叔父从来都是一个乖巧的孩子。
而后叔父六岁那年,祖母一次打断了叔父的腿。父亲说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小小的身体,倒在地上。叔父明明眼里都是泪水,而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即便腿已经疼得他说话都困难,可他却在竭力安抚自己的母亲。
晚上的时候,父亲去看叔父,在叔父的房里却找不到他的人。后来找了一遍又一遍,才发现叔父躲在床下。
叔父的眼神怯生生地,对着父亲,他小小声地说他害怕。虽然也知道该让祖母开心,可他真的害怕。
阿兄,以后不去娘亲那里,行不行呢?
明明心里这么期盼,可说完之后,叔父又摇头。
不行,那样娘娘就太可怜了,爹爹和阿兄也难做。默儿要懂事一点才行。
有时候娘娘对默儿很好,可有时候也很不好,默儿好希望娘娘能多喜欢默儿一点……
阿兄,你说娘娘喜欢不喜欢默儿呢?
父亲说他那天哭了,为了自己小小的弟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却饱受折磨的弟弟。而他年幼的只有六岁的弟弟,却伸手抹去了他的泪水,对他微笑。
后来虽然接上了骨头,叔父走路走得却很慢了,虽然能跑也能跳,却再也跑不快,也很容易累。
祖父一直都很疼叔父,和父亲一样,父亲说他们无法不去怜惜叔父。因为叔父很懂事,也不求什么,叔父是个好孩子。
而其实外表光鲜的,犹如天之骄子的叔父,幼年的时候很惨。
那夜我就守在放置祖父灵位的灵堂外,听着父亲的自语。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到走针路时那样决然的叔父,为了一个临终老母亲想见儿子的心愿,付出多大代价都愿意的叔父。
其实祖母对待叔父并不好,如果父亲说得是真的,那叔父的举动,是不是他一直都在想望母亲的关爱。
看到一个母亲惦记着自己的孩子,他想像中那个孩子就是自己,假使能够被母亲所关爱的自己。因为想,因为太渴望,于是他走了针路……
因为他渴想母亲的关爱。
所以他想完成一个垂危母亲的愿望。
叔父的想法,我忽然有些体会。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肤浅,对叔父那样的我,很肤浅。
其实最苦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再后来我得知叔父确实的消息,来自裴元度,安州城里另一个生还的人。
已经消瘦憔悴得不成样子,和以往的他完全不同的人。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而他带来的,是一颗半融化的金印,一个七彩镏金熏香球,还有一只小小的布老虎。
而他给陛下带来了叔父确实的消息--
叔父死了。
陛下为此大病了一场,虽然对外只称,偶感风寒。
第十章
初见,我认不出,有那样一双沧桑眸子的人,是我的旧识。
虽然衣着如旧,可他的人,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清癯的面容,深陷的眼窝,黝黑的肌肤早已不若那时的白皙,春葱般的贵公子的手,如今也变得粗糙了。
我不知道他究竟吃了多少苦,但我知道,他已经不一样了。现在的他,已然脱胎换骨。
旧时那样的由于富贵所营造出的风流气度,如今所剩无几,曾经狂傲的表情,如今却象是深陷愁海。
听说裴元度自归来那刻起至如今,没有笑过一次。
如若往常,见我这样呆呆望他,他早该恼。而今他却如老僧入定,呆若木鸡,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眼前大片盛开的荷花出神。
连陛下的问话似乎都没听在耳里,他只是看着荷花,静静地看着,思绪象是游移天外。
面对裴元度的无视,陛下什么也没说,只有在场的我们吓了一跳。所幸陛下没有生气,而我此刻方才明白今日陛下宣召我们进宫的缘由。
看到裴元度,我就明白了。
叔父最后的日子,陛下认为我们也该知道,因为我们是叔父的家人。
不过父亲与皇帝的关系似乎不太好,叔父在生,二人见面如仇家相见。即使叔父故去,也依然怒目而视。
陛下的面色很憔悴,听说他偶感风寒病了近月,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叔父故去,陛下应当很伤心。而今他唤我们前来,面色却如常,虽然憔悴,却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但我知道这是伪装。
在无人注意的时候,陛下凝视着池前那些荷花的时候,眼神空茫的一片。
据说这里是叔父在宫内所喜的地方,室内有温婉而清幽的墨荷香气迤俪,虽然他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而我奇怪的是,为什么陛下要宣召裴元度而非厉文道前来告诉我们,叔父最后的情形。
裴元度对叔父的感情太深了,叔父如是在他面前死去,那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我虽然也很悲伤,但叔父的死亡对我而言始终不象是真的,我总觉得这是某人的恶作剧,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跳出来告诉我,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或者裴元度也只是在开玩笑,但见了他,才知道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眼里的悲伤与绝望,深沉如海,看不到边际。
也许,叔父真的已经不在世间了。我默然无语。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只有裴元度,在叔父身边呆到了最后。
而这时,裴元度说话了。
“我三次劝谢相走,谢相三次都没有听我的。”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而说了这句话之后,他停了好久,才低声的,说第二句话。
在他淡然的话语里,时光回溯到了旧时。
裴元度所经历的事情,渐渐展现在我们的面前,听话的我们,脑海中变成了空白,只有他低沉的话语,象水一样静静流淌在心底。
***
所有的记忆都起自火红的夕阳下,最后一次裴元度劝中书令谢默走的时候。那时安州城尚未沦陷,却在西颢军队的包围之中。
“谢相为什么不走呢?还有很多的人需要谢相,现在走,还有机会。”
人命于乱世,其实也不是,可以随便轻贱的东西。对某个人而言,有些人,是无法替代的存在。象谢相,对陛下而言,就是不可替代的存在,大宁的中书令,风流倜傥的“谢郎”怎么能死在这里,裴元度对谢默的顽固十分不解。
而听了他的话,谢默只是微微地摇头,象前两次他说自己不能走的态度一样。
“‘河西四镇’已有三镇沦陷,安州是最后的孤城,如果安州也陷落了,对朝廷和国家的士气,都是重大的打击。我是整个安州城内,官衔最大的官员,我不能走。”
“谢相!!”
“元度,如果我走了,安州守城士气就会一落千丈。城也就守不住了,你该明白,现在的安州城,全靠大家齐心协力,拼死守城,才有这样的成果。能争取多守一天,就能保持国人的希望,只要安州不倒,即使其余的三座城市都降了,都陷了,大宁的士气也不会倒。”
“守不住怎么办?谢相难道要死在这里吗?”
挥舞着拳头,裴元度怒吼出声,他拒绝这样的解释。
虽然谢相迷糊又贪睡,虽然他老是把自己气个半死,可他是国家的栋梁。裴元度明白一点,当今的朝廷,离不开中书令谢默,当今的天子,也离不开他眼前的这个人。
而看他如此激动,那人却在微笑,神态一如往常,那样的宁静而又祥和。一点也不象,正在讨论生死,这样的严肃的话题所该有的语气。
“或许安州十有八九是守不住的,可是元度你知道吗?如果我死了,全国的人都会悲伤都会痛苦,不是因为我是谢默,而是因为我身为宰相。一个人以身殉国也许没什么,一个宰相以身殉国,却代表不同的意义。失望的人们会重新振奋起精神,因此守得住国家。激愤之下所产生的力量,谁都无法阻挡的啊!”
见他默然,拥有一双耀眼蓝瞳的男子,摸了摸他的头,象是在安抚他。
“元度,没有人是重要到非存在不可的。就算是声势显赫如我,也是一样。即便我不在了,太阳依然会在明天升起。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于这世界没有不同,于朝廷于陛下也是一样。”
“怎么会一样?”
小声地,不平地,困惑地,他抗议。
“我朝典制完备,选官皆选有才之人,到陛下时更是如此,接替我的人多的是。至于陛下那方面,他还很年轻,以后还会碰到很多的人,很多比我更好的人,也许过不了几年,陛下就会忘了我……”
面前的人,语调渐渐低了。
那人目光虽如春水,看着夕阳缓缓落下山头,他的目光也渐行渐远,只是目光之中那样的悲哀,也渐渐浓了,突然裴元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他面前的男人,是政事堂中秉笔执政的首席宰相,官居正三品的中书令,兼领侍中,又为当今天子的爱人。声威显赫,何曾想过有今天呢!
安州本来是个安全的地方,所以皇帝才会安心地将自己的爱人安置在安州,尊贵而聪明为天下人称道的陛下,怕是怎么也料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吧!
裴元度突然恨起了他家谢相聪明而又清醒的头脑,他这时好想自己的大人能够自私一点,能够愚蠢一点,这样他就不会去选择死路。
裴元度很清楚,他的谢相,很想活着。即使再痛苦,也想活着,他家大人,就是这样一个人。
顽固、认真、善良、很会为人着想,此时裴元度恨极了谢相这些为人所喜欢的优点。
现实向来都很残酷,而在残酷的现实当中,头脑清醒的人,对他而言现实更加的残酷。
很多次裴元度都见谢默温柔的笑颜,在谈起他的家人的时候。谢默的笑颜,总是很灿烂。
对谢默而言,生活里美好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象皇帝温柔的笑脸,象他那小小的儿子淘气的样子,名为妻子却有如妹妹的聆音,还有属于过去的,已经消逝的回忆,这些对于一个名叫谢默的男子而言,全部都是无可代替的宝贝。
这些是一次他的顶头上司喝醉酒之后,不慎泄露的话语。那时裴元度见到那样天真的笑脸,也是会心的笑。他希望自己的大人能够永远都能象现在这样,无忧无虑。
当时想不到,自家的大人,会陷入想活却无法再活着悲惨境地。裴元度突然很想哭,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真正使他流泪的,是谢默劝他走的话。那时他真正愤怒了,他也不怕死,为什么大人自己宁可选择死亡,却要他选择生存。大人的存在比他裴元度更加的重要,为什么大人不为自己多想想!
而他的抗议却湮没在谢默一句轻柔的话语中。
“你还年轻,未来无可限量,而我已经老了!”
温柔的笑颜,是他所看惯的脸,可是裴元度却没有了平时那样如沐春风般的感觉。他突然一阵心酸,谢相才二十八岁而已,正值盛年的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面对裴元度不可置信的眼睛,谢默只是微微的笑。
“总想为那个人做些什么吧,即使只是一点点也好,总是要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毫无保留的付出,也是罪呢!他现在已经很累了,如果安州再出事,全国士气低迷,他的位子也就坐不稳了。比起他,我比较没用,总是他在保护我,可是现在,我能为他分担一点责任的时候,我怎么能够不做--况且那时候我明知不妥,却没有提出来,战争发展到这样的情势,我也有一份不能推卸的责任,是我该承担的,我就该负起这份责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