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这么晚来打扰。我就想问问你,什么叫人必先自辱而后人辱之?"殷仪看着夏梅,问道。
本来夏梅被殷仪闹醒心里暗暗咬牙,倒想看看这个疯子又有些什么名堂。但见他一身狼狈的站在雨里,神色却很平静,又问出这样一句话,才觉得有些害怕。沉吟半响,答道:"仪殿下如果想问夏梅说这话的意思,那么很简单,希望仪殿下自重而已。"
"我做的那些事情你觉得是不自重,是侮辱是吧?"
夏梅沉默,看着殷仪紧紧的拳头。
"如果是老八碰你就不是侮辱了吧?"
在反应过来之前,夏梅已经打了殷仪一个耳光。
05
周围的人全部紧张起来,死死盯着殷仪,生怕殷仪发疯起来。谁知殷仪只是点点头,说道:"好。"就转身离开。
夏梅看着殷仪转身,才渐渐回过神来。长这么大第一次动手打人,气得自己也糊糊涂涂。碧雪忙在旁边扶着夏梅往回走。还没进门,没走几步的殷仪突然冲到夏梅跟前,一把将夏梅按在地上,拳头噼里啪啦就往下砸。侍卫们半响反映过来一拥而上想把殷仪拖开,这边夏梅的人怕主子吃亏也往里挤,正乱成一锅粥,听到一声大吼:"都给我住手!"
原来殷潜听人报了,立刻带着人赶过来,又吩咐不许报告皇后。过来就看见这边闹得鸡飞狗跳,先是一声喝住了。
人们立刻散开,只是殷仪还把夏梅压在地上,一手卡住他脖子不放。殷潜大步过去一脚踢开殷仪,慢慢扶起夏梅问道:"别怕,伤到哪里没有?"
扶起夏梅时殷潜感到他在微微颤抖,心想夏梅一定被吓倒了,又见他身上衣服湿透了,一迭声叫传太医。夏梅轻轻咳嗽几下,似乎平静了一些,不再发抖,轻轻说道:"太子殿下,我没事。你看看仪殿下,他的手可能伤到了。"
殷潜这才回头看着殷仪,见他倒在雨里,也不起来,胸膛剧烈的起伏着。"还不起来?要本宫扶你不成?"殷潜喝道。
殷仪慢慢的挣扎着起来,殷潜这才注意到殷仪两条腿膝盖以下一片红肿淤青,心里暗想不知那一脚有没有踢伤殷仪。
"过来!"
殷仪却没有听从,只是慢慢往外走。殷潜怒不可遏,一把抓住殷仪胳膊把他抓了回来,"你还没闹够?"
却发现殷仪整个右手拳头已经血肉模糊,轻轻掰开他两个拳头,手掌里深深的几道月牙形伤口,血还在不停往外涌。看来殷仪虽然压倒了夏梅,但是却没有一拳是打在他身上的,全部打在了石板上。
这一次,殷潜的脸色真的变得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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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殷潜请旨皇后将十七皇子殷仪禁足三月于景福宫,皇后准许。
与此同时殷骆赶回了京城,立刻进宫。
殷骆来到雨花阁的时候,夏梅尚在午睡,殷骆叫不用叫醒夏梅,自己走了进去。隔着淡绿色的纱帐看着夏梅,好像隔了一层烟雾,感觉他瘦了,脸色更加苍白,脖子处淡淡的青色血管若隐若现。殷骆坐在床边就这样看着夏梅,直到夏梅揉着眼睛醒来,看到他,淡淡一笑。
"你回来了。"口气很淡,听不出太多高兴的成分,但是殷骆知道那里面有一种安心。
"等父皇五天后回来,我就向父皇请旨,让你先出宫后行成人礼,好不好?"
"嗯。"夏梅轻轻点点头,然后沉默。
又是沉默。殷骆知道夏梅现在也希望能搬出皇宫,但是夏梅点头里的不甘愿还是感觉出来了。夏梅并不太愿意搬进恭王府,可是自己也不可能让他出了皇宫后住在别处。殷骆知道他和夏梅之间一直有层薄膜,透明而难以捉摸,但却真实的成为夏梅全心接纳自己的阻碍。但愿夏梅进了王府以后这种状况能有所突破。
五日后,皇帝回宫,殷骆请旨,恩准。于是雨花阁上上下下忙活起来,收拾东西,选择跟出去的奴才,又请道士和尚选择日期,定了初十搬家。殷骆因为淮河修运及西疆的事和另外几个大臣意见不合,一直在忙。除了来看了一下日子以外,也就没过问此事,只让管家林福帮着夏梅料理。
初八那天,夏梅正在观音面前请香,琉璃慌慌张张进来报皇后来访,现在正厅侯着。夏梅一听也吓了一跳,忙换了正装出来。到了厅房,见皇后站在地上看着墙上字画,忙行了礼,请皇后上座,自己在下首相陪。
皇后不咸不淡问了几句什么时候搬出去啊,以后住哪里啊之类的话,夏梅一一答了。问了两句,皇后也没有话讲,一时沉静起来。夏梅见状,挥退了手下人,说:"娘娘到访,定有要事。夏梅驽钝,还请娘娘明示。"
皇后叹口气道:"夏梅你是个聪明孩子,本宫也就直说了吧。是为了仪儿的事。前些天仪儿胡闹,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本宫也很是生气,狠狠教训了他一顿。
本来他淋了雨,又受点伤,大约本宫教训他时也太过心急,说重了些,后来又将他禁足,结果那孩子就病了。原想他静静养两日就好了,谁知那孩子病了五六天居然发起高烧。十几个太医轮流服侍也不见好,现在竟开始昏迷起来,整天迷迷糊糊,一天清醒不了多少时候,还老做恶梦。太医们会了好多次,最后都说仪儿这病是心病,还得心药医。这也是本宫的过错,因是幼子,舍不得管束。仪儿打小,里面有本宫宠着,外面有潜儿护着,没吃过半点苦头,才养成了这无法无天的性子。前些日子到你这里胡闹时他心绪激动,愤怒苦闷,加上外寒一侵,才弄得这样。夏梅,本宫知道前些日子你受了不少委屈,要开口起你去见他实在是为难你。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做娘的总不能看着孩子这样下去吧?本宫只好老着脸皮来找你,夏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看在本宫面上去看看仪儿,本宫感激不尽。"
"娘娘,不是夏梅不愿效劳,只是......正如娘娘所说,仪殿下的病原是气闷所致。如果夏梅去见仪殿下,万一惹殿下更加生气,病情加重可如何是好......"
"本宫保证,只要你去看了仪儿,其它一概不用担心。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实在没法了。若是好了,那是托你福,也是仪儿造化。若真有个好歹,那是他的命。本宫决不会为难与你,也决不允许别人为了此事与你为难。"
夏梅想起那天殷仪把自己压在地上,拳头一拳一拳打在石板上,鲜血混着雨水溅在夏梅脸上,他却似乎不觉得。当时混乱中殷仪那痛苦地扭曲的脸让夏梅从心里颤栗,只想逃走。
夏梅轻轻点了点头。
06
随着皇后走进景福宫,里面早已经通报。夏梅进去内屋,见殷仪坐在床上,明显瘦了,脸色有些苍白,倒不像皇后说的那么糟糕,只是手上的绷带有点触目惊心。殷潜也在屋里,见夏梅来,起身让座。夏梅不敢,殷潜一笑,吩咐添一张椅子。
皇后见殷仪能坐在床上,又惊又喜,忙问身体是不是好些,今天吃了几次药,殷仪都笑着答了,又道:"母后太操心了,儿子哪有那么不济?"皇后又说:"夏梅听说你身体不舒服,特地来看看你。"
殷仪微微一笑,说了句难为想得到,眼睛却有些躲避。夏梅点点头笑道:"听说你病了,来看看,气色还不错。没什么送的,我院子里木芙蓉新开了,摘了几枝,你放屋里看个新鲜吧。"后面小东子捧了个青花瓶插了几枝木芙蓉,正开的灿烂,殷仪叫小顺子收了摆在窗格子下,阳光透过纱窗照在花上分外娇妍。
"好漂亮。谢谢啦。"殷仪看着花,脸上浮现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似乎看的不是花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也不值什么,就能看看,没啥用,过几日也就谢了。好看的东西就是这样,不长久。在枝头还好些,摘下来败得更快。"夏梅淡淡地答道。
殷潜抬眼深深看了夏梅一眼,皇后紧张地看着殷仪,目光在殷仪与夏梅之间游移不定。殷仪沉默半响,嘴唇动了几次,终于还是笑笑说:"就算只能看几日,我也很高兴了。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明白你的意思,前些天的事,我也很抱歉。以后,大概不会这样了吧。"
当听到殷仪的道歉的时候,夏梅恍惚听见皇后轻轻舒了一口气,忙说自己兄弟,偶有罅隙,不必太过介意的话,又随便说了些好好养病之类,因见殷仪脸色有点发青,估计他身体正大病中,勉强支撑半日,也乏了,便起身告辞,皇后命殷潜将夏梅送回住处。
因殷潜谢谢夏梅不计前嫌来看望殷仪,夏梅忙说本是应当,又说殷仪的病看起来已经好转不少,太子暂请宽心之类。殷潜闻言苦笑道:"现在还难说。前几日他精神实在不好,把母后着实吓坏了,这两天虽说看起来清楚一些,母后还是非常担心,思量再三,才去找你。今天他听到你来了,硬要我扶他起来,我在他身后添了三个垫子也没法让他坐直,最后硬逼着输了一路真气到他体内,才让他能挺起腰来。小仪以前的确很不懂事,从小无法无天,没受过什么挫折,这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被人厌弃,心里自然不好受。这几日我看他沉静了不少,大约也反省了些。到也是好事一桩。其实他这病,只要心里想明白了就好,你来看他,他能道歉,我也惊讶。"
出了锦福宫,夏梅便请殷潜止步,殷潜点点头,忽问到:"夏梅,你什么时候离宫?"
"后天午时出宫。早起拜辞父皇皇后和众人后就走。"
"这样啊......那你明天能不能抽空过来我那里一趟?你在宫里这些年我一直疏忽了,现你要走了,也没什么好表示的。明儿你若有空,不妨来我哪里坐坐,也有些事可以谈一谈。"
夏梅沉吟。自己是殷骆那边的,本来不应与太子这边来往过密。今天本是因皇后亲致,自己也希望做个了断,才来锦福宫。所幸见了殷仪,他倒不像皇后口中所说的只剩半条命,神志糊涂,相反看起来冷静了很多,令夏梅难以将他与几天前那个疯狂鲁莽的少年联系起来。本想此事已经了结,可是殷仪叫自己明日前往有什么想法呢?就快出宫的节骨眼上了,夏梅实在不希望再节外生枝......
殷潜看着夏梅犹豫,叹口气说道:"夏梅,虽然我与八弟不和,但很大原因是政见冲突,和这件事没有关系。我和八弟这些年误会颇多,也是多因彼此之间不能信任至此,但愿你不要也因此有了罅隙才好。"
夏梅抬头看着殷潜,最后点了点头。这个人的双眼里看不见一点杂质,平和安稳,通身透着一股子强大却很温和的气势,让人觉得可以信任。要拒绝这样一个人,真得很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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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雨花阁,殷骆已经过来了。两人一起用了午饭,叫来林福商量了一下后日搬家时的车队行使路径,殷骆又问了问诸如搬工人数,进门祭祀的祭物等细节,见林福安排的很妥当,也放了心,挥退了林福,问起上午夏梅去锦福宫的事。夏梅将情景细细说了一遍,殷骆听着不免皱了皱眉头。
"那你明天是打算过去了?"殷骆一边喝茶一边问到,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带有责怪的味道。
夏梅点点头,沉默一会,想解释又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愣愣的走起神来,等回过神,却发现殷骆靠着椅背,有些倦色,忙问怎么了。殷骆摇摇头,半响道: "这些日子朝上一直在争论淮河修运的事。太子和大哥都希望在下月中旬动工,先赶在年末的之前把连着京杭大运河的那段旧运河给理好了,以方便淮南淮北的年货流运,同时煤、盐等货也好北上。可是户部的李岚、工部的王栋还有四哥、五哥都反对,坚持要秋后动工,理由倒也冠冕堂皇。说淮河历来水害颇多,现在如果动工修运,七八月的暴雨一来,可能前功尽弃,不如等秋后动工,天时地利。你怎么看这事?"
夏梅想了想,问道:"他们可是为了......钱?"
"不错",殷骆点点头,喝了口茶接道:"大哥和淮南的盐商、杭州的丝绸贩子走得最近,所以极力要求早动工。可是真要动工就得要钱,光头月那一笔款子起码得七八百万两,一直到九月秋收,我粗略算了一下,至少得下去两千五百万两银子。以前就有官员参老五拿着户部银子放给官员做高利贷,让老五给废了,恨的老三牙咬咬,苦于没有证据。老五逃过一劫,不思悔改,变本加厉,居然把老四也拉下来了。估计现在就把李岚剐了,户部也凑不出这两千五百万。若是当真动工,钱拨不下来,太子正好拿住借口清查户部,到时候腥风血雨,只怕老四老五都要倒霉。因此他们几个拼命找出借口,要求延后动工。现在父皇犹豫不决,两边都看着我,你说我帮谁?"
夏梅歪了歪头,问道:"他们各自开出什么价钱?"
殷骆闻言不觉笑了出来,忍不住想搂着夏梅,抬了几次手,最后还是忍下去了。
夏梅问道:"骆哥,我说错了么?"
殷骆摇头笑笑说:"没有,没有,你说得很对。太子倒是没说什么,大哥说如果这次能帮忙,他做个和事老,保管我与太子之间的种种一笔勾销。老四在我面前哭鼻子,又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今日若是救了他们,他日有变,他和老五定助我一臂之力。"
夏梅沉吟,又问道:"骆哥,若抛开这些,你认为是早修好呢还是晚修好?"
殷骆看着夏梅,叹口气道:"不修最好。修运劳民伤财,富了商人,肥了官吏,还不如拨钱先把淮河的支流疏通,治理好两岸的水害,让民众安养生息,过两年再谈修运不迟。可是......"
夏梅安安静静看着殷骆,嘴角浮出淡淡笑意,"骆哥,虽然运河不能不修,可是如果修运的人是个可靠的,那么也不见得会多么劳民伤财。至于疏通支流,固坝筑堤原可一并实施。你为何不上书父皇,请命修运?而且如你所说届时宫内难免一片腥风血雨,四哥五哥多半挡不过太子一击,只怕还有别的牵连。你出去避一避,以示无心此争,顺便结交一些江湖雅士也好。"
殷骆闻言沉吟不语。夏梅知道其实这本是殷骆的本意,自己不过说出而已,便安静等着殷骆的下文。果然殷骆又说:"太子必定不愿我去,不过我尽力周旋吧。夏梅,此时正是多事之秋,你去东宫百事检点些。太子若是送你什么东西,别随便收下。若是拿话套你,"说到此处,殷骆忍不住一笑:"你就跟他装糊涂吧。反正这是你的看家本领。"
夏梅低头一笑,啐道:"呸,谁的看家本领是装糊涂了?倒是你绕了那么大弯,才说到这句了,我看你糊涂不用装了。"
07
初九下午,夏梅来到东宫。本来夏梅决不希望这么晚过来让人殷潜久等,奈何有几位平日较好的公主管事等前来看望夏梅--知他明日不能一一辞行,竟耽搁到下午。
殷潜见夏梅来了,忙请到厅里坐了,命人上了好茶瓜果。夏梅谢了座,与殷潜寒暄了几句。因说到离开雨花阁难免不舍,殷潜忽想起什么,问道:"夏梅,你是不是很喜欢看日出?"
夏梅一愣,答道:"倒也不是很喜欢,有时睡不安稳,早早醒了,没事做,就看日出。"
殷潜笑道:"那就是了。有两次我去早朝打雨花阁那儿过,看到你。当时不知道是你,那天在紫藤架下看到你,觉得眼熟,也没想起来。"这时就听到下人禀殷潜说东西已经做好,请太子过目。殷潜命人承了上来。
夏梅侧目,就见宫女端出一个托盘,上面红色锦绸搭在一个三寸见方的东西上。殷潜示意夏梅揭开锦绸,一边说:"本来知道你忙不过,今天叫你来实在是想给你看个东西。别怕,不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