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是那个人的名字没错吧？

　　沈雨桐盯着他低头与自己错身而过的瘦削身影。有些讶异这样的巧遇。脚下也不自觉地跟着他往外走了好几步。愈发觉得这个人连单薄背影都和叔轩无比的神似。过去那么长的时间他就算想念起这段无法完成的初恋，也不曾强烈到会将相似的他人看作是他。

　　是因为知道那个人已经不存在这世间，才需要不断地提醒自己错过什么吗？

　　一不留神，就被原本紧抓在手里的无德摄影师给挣脱，一瞬间跑得无影无踪。沈雨桐皱着眉头却已经不想再去理会那个无谓的路人甲。只一昧犹豫着该不该去追莫云。

　　可是，这样徒然地追上去以后要对他说什么？说他是为了那天的惊鸿一瞥？说他与往昔的情人何等相似，所以不得不再见他一面？

　　只为了一偿自己难耐的夙愿？

　　那个仓皇的身影是因为认出了自己，所以才躲闪地这么快吧。沈雨桐自嘲地笑了笑。自讨没趣又何必呢？

　　他最终留在了原地替开溜的色狼摄影师缴付清医药费，心里暗骂这笔烂账一定要他双倍奉还回来。又和赶来解围的区警解释了事情的原委。因为被非礼的当事人并没有在现场，警察只是做了简单的笔录。建议沈雨桐带着当事人亲自到警局报案，案件才算正式成立。

　　等沈雨桐处理完所有的琐事，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后的事了。他刚才开来医院的是那个混蛋的车，现在只能选择乘搭其它的交通工具回到早上的拍摄地点取车。沈雨桐打了个电话给玖卫报备，在路旁伸手招了一部计程车。

　　小岛由今早开始就被来自北方的寒流侵袭。沈雨桐双手环胸将身体深埋进后座座位里，冰凉的双颊因为车厢充足的暖气而微微刺痛着。

　　沈雨桐发现越是告诉自己别再想起，那些陈旧岁月交往时的点点滴滴，就会跟他作对似的显现得更加清楚。有天晚上他甚至还在独居的公寓里，闻到了伍叔轩身上那股混合了廉价香皂和他体味的独特香气。

　　从来都是无神论者的他，刹那间划过心底的一道渴望竟然是希望那徘徊不去的，真的是属于叔轩的一缕幽魂。即使看不见也触摸不着，至少，至少让他知道叔轩其实仍愿意待在他这个懦弱者的身边……

　　「……先生。」计程车司机语气一般的平和，从倒后镜打量后面从一上车就像是低头睡着的乘客。看到他终于抬起了头，连忙解释道：「前面好像出了点状况堵住了，我想从左边的小路抄捷径，你看怎么样？」

　　沈雨桐坐直身体朝四周看了看，他停车的地方从这里走过去也不过一个路口的距离。于是瞄了眼计价表，拿出皮包数了钞票递给司机。「我在这里下车就好。谢谢。」

　　寒冷的东北风迎面吹来，沈雨桐拢拢好颈上的围巾用力吐出口气往前走去。

　　空气中淡淡地飘散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烘培店的香气。沈雨桐驻足考虑了片刻，回头拐进了右手边的巷子。吃块甜点让心情振奋些也许是个不错的办法，还能顺便带些回去给工作室那班家伙。

　　小小的烘培店身处小巷尽头，门口支了张粉红色的遮篷，看起来份外的可爱。店内以法式蛋糕为主，而且款式还不少。沈雨桐挑选了一大盒各式各样的袖珍蛋糕，推门出去的时候很自然地瞥了眼另个方向。

　　单向道的路旁，静静停靠着一辆后车盖和引擎盖都开着的白色本田小轿车。

　　莫云半蹲在地上有些吃力地用螺丝拆卸头将轮胎上的螺丝扭松。这部车子前不久才送厂做过维修的，也不知道踩到什么，明明就快开到家了竟然还给他闹爆胎。

　　最近是不是凸锤的情况多了些啊……莫云心不在焉地踏着脚踏式千斤顶。这世道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是真的没料到会在医院又和沈雨桐相遇。现在想起来都还有些胆寒，为什么每一次见到他，都要逃得那么狼狈啊……

　　「再不住脚的话，我怕你的车子会被顶翻过去哦。」

　　充满磁性的嗓音似乎还带点柔柔的笑意。莫云震了一下，不须回头也知道此刻站在他身后的人是谁。而且……这个千斤顶也不可能顶得翻这部车子！

　　心中徒生出一股怒气。他倏然怀疑最近所开始的这一切，都是上帝跟他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莫云赌气似的用力掰下破裂的轮胎。

　　很可笑不是吗？

　　不该再相遇的两个人，为什么却还要接二连三地相逢？莫云拼命地压抑着左胸口一遍比一遍更强烈的心跳。沈雨桐却浑然未觉地带着他久违却又无比熟悉的气息，一步步仿佛就要攻陷他似的越走越近。

　　莫云忽然不由自主地开始觉得恐惧，而且怕得就像个傻瓜似的快控制不住自己全身的颤抖。他太清楚在他们之间的关系，自己注定会是那个最先屈服的人。

　　因为无论他俩人的过去如何地不能挽回；就算对自己说了多少次不行，他还是永远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去喜欢这个人。

　　沈雨桐很无奈地注视着前面有些僵硬，正弯着腰拧螺丝帽，根本不屑回头看自己一眼的莫云。自己究竟怎么得罪的这个人？让他每次都像见鬼似的，见他一次跑路一次？还是越叫越跑那种……

　　「不过……」沈雨桐又在心底暗笑：「这点倒和叔轩差别很大。叔轩不管喜欢与否，从来都是待人很亲切友善的。」

　　忽然——啪嗒一声有物坠地的声响。

　　莫云迟疑了几秒，就着弯身的姿势回头一看。才发现沈雨桐修长的双腿不知何时已经离自己很近，然后……冰凉的触感就贴在自己的后颈。

　　莫云几乎是反射性地立即直起了身体，覆着颈项往后退了几步。伴随着急促跳跃的心脏，莫云的脑袋一片空白。

　　完蛋了。他发现了吗？他发现了吗？

　　莫云望着他瞬间变得复杂的表情。咬牙。他是终于发现了……吧。沈雨桐手指所传来的冰凉，直冷得莫云全身都快麻痹冻僵。下意识地，莫云丢下手中的工具转身就跑。

　　又是落跑！沈雨桐又惊又喜又气又恼。

　　难怪他会觉得他熟悉异常，就觉得他身上有着让他无法不去追逐的气息。什么和叔轩人有相似？什么惊鸿一瞥？那个人分明就是叔轩！沈雨桐恨不得狠狠打自己几个耳光。这么多次的不期而遇，为什么为什么他就是没认出他就是叔轩？

　　沈雨桐，你是猪头！彻彻底底的猪头！

　　人高腿长的沈雨桐三步并两步，很快就追上明显后继无力的伍叔轩。从背后紧紧抱住那个瘦削的身影，反手将人在怀里转向，再一把拿掉他脸上那幅碍眼的粗框眼镜。

　　秋水般的杏眼，嘟嘟的蔷色嘴唇，秀气的下巴……

　　「伍叔轩！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竟然还敢给我落跑，你要气死我？」

　　多爱一次23

　　「你认错人了。」

　　认错？沈雨桐蹙着眉头紧盯伍叔轩过分苍白和带着恐惧的面色。他是在怕自己？在怕自己什么？这十年来他无数次幻想过他们重逢的情景，却没想过竟是这么地阴错阳差。先是刘阿姨无预警地告知他叔轩的死讯，接着他俩人接二连三擦肩而过。

　　他承认是自己蠢，他乡遇故人竟忘了刘阿姨当年对他们的事有多抗拒。被她先入为主，而认不出他来。可是叔轩又怎可能不认得自己？还用那么平淡而无所谓的口气说出那种话？沈雨桐心中忽生出一种惊慌失措的感觉。

　　「既然是我认错人，你跑什么？」

　　「我……」伍叔轩杏眼瞪得圆圆，卯了劲搡他一把。

　　最初，重见到这人的时候，他的确曾卑懦地庆幸——他并没有认出自己。可是内心却终究无可忍受他三番四次都以为自己是陌生人的模样。自己就算变地再怎么不堪，也不至于让一个口口声声说过爱他的男人，完全无法识别吧。

　　伍叔轩在心里悲哀地痛斥着自己的矛盾。

　　他们之间再没有爱恨瓜葛不是很好吗？自己努力了这么多年不就是希望能够将他给忘掉吗？为什么还要让彼此相见、重逢？即使，曾经相爱过的人，要变成假装不认识的人是多么悲哀的事。

　　他多希望自己能像沈雨桐看起来那样的洒脱不羁。现在近看，这个人的眉宇比当年不知成熟稳重了多少，那股从以前就让他觉得随时会闪瞎人，阳光到不行的神采却不减反增。沈雨桐应该要是永远活在快乐当中，而不该被自己拖着一起沉溺进见不到天日的幽暗深谷。

　　「你什么？叔轩，别再自欺欺人。」

　　「这位先生。」伍叔轩面对着沈雨桐退后两步，在身后捂住因为用力而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右手。明明伤口看起来已经闭合得很好，内里却是如遭针刺般的疼。

　　「我们虽然见过一面，但你真的是认错人了。」

　　「……叔轩。」

　　「我也不叫，叔轩。」伍叔轩打断他的话。以为不着痕迹地又退后两步，目光往沈雨桐身后瞟去。「我还有事，这位先生你请自便。不、见！」转身快步离去。

　　「伍叔轩，你以为抵赖这招对我还有用吗？」沈雨桐怒极反笑。还故意强调不见叻！他不会以为这样随便推搪两句，他，就会放过他吧？

　　看他托着右手从人行道拾阶而上的背影，沈雨桐的目光在不自觉中变地温柔。

　　知道他还好端端的和自己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沈雨桐觉得原本仿佛穿了孔总是透着凉的心脏，又热热地涨满了力量。

　　「伍、叔、轩！」沈雨桐站在原地，双掌并拢在嘴边大喊。

　　斜坡上那道渺小而清晰的人影震了一下，随即秒速地消失在沈雨桐视线范围内。

　　你跑不掉了。我一定一定会再次抓到你。

　　「啊叻？那个不素（是）B座的莫先生……吗？第一次看他跑这么快……」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欧吉桑风一般略过沈雨桐身侧。边自言自语着边用眼角瞥那个正在妨害公众安宁环境的肖仔青年。

　　「这位阿伯。」肖仔青年叠起灿烂笑容，机敏地拦住也正要往上面走的欧吉桑。「请问你认识刚刚上去的莫云？」

　　欧吉桑停了脚步戒备地打量着面前人高马大、穿着体面的青年。嗯……好像有点面熟？

　　沈雨桐连忙指指不远处被某人丢下的白色本田。

　　「我是莫云的朋友沈雨桐。他手受伤了还没痊愈，我在帮他换轮胎，等换好就帮他开回去。可是他只告诉我他住在上面，却忘了告诉我住哪一座。」沈雨桐一见欧吉桑的神色透出了然，松动下来，即刻在心里高呼「宾果」。

　　他知道这单行车道的尽头是一处由几栋公寓楼所组成的住宅区。伍叔轩离开时望着轮胎装了一半的车子，神情中出现的小小挣扎，沈雨桐全看进了眼里。又正好接收到这位身穿类似警卫服装的欧吉桑无意中说的话。脑筋立时转得飞快，将这些情节连接在一起。

　　得出的结论就是，伍叔轩能这么放心将车子丢在这里，一是他潜意识相信沈雨桐不会也丢下他的东西一走了之；二就是他根本就住在附近，为了摆脱沈雨桐而假意离去，或者躲到沈雨桐离去后他才出现取回车子。虽然有点不甘心，不过很明显第二个答案已然命中。

　　「的确素莫先生的车子没错啦。」欧吉桑看了看车型和车牌，再看看被拆掉的一只轮胎，勉强相信这个一直笑得有点过于热情的青年。「啊那先生你嘛赶快装装，我可以带你开车上去。」

　　终于摆脱了那个聊开几句就变得很健谈的欧吉桑。沈雨桐站在伍叔轩所在的楼层底下，仰望属于那个人的落地窗阳台。

　　叔轩。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眼前不觉又浮现那道瘦削的身影……这么瘦，他到底有没有好好在吃饭呢？

　　嘴角忍不住就要上扬。知道他就在自己随时能见到的地方真好。

　　「诶，小杨，你那部分的报表都搞定啦？」

　　G＆T远洋贸易公司会计部的气氛，随着下班时间的到来而活络起来。主任之后就属第一把交椅的姚姐啖了口咖啡，靠在椅背上扭动自己的脖子。近两年公司的生意至少上升了四十个百分点，即使财务报告会议分成四个季度，要应付、核对的报表数量也让会计部的员工，一周不得不加班两到三天才能完成。

　　「报告姚姐，编号XXXX已将所有报表输入完成。」才进入会计部不足半年的杨秉承，是个刚服完兵役不久，还活蹦乱跳的社会新鲜人。

　　「只是输入？核对叻？」

　　「拜托啦，姚姐。」杨秉承双手合十，摆出一幅哀怨的表情。「我今天真的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我保证明天一早就过来核对，决对不会拖延到明天的进度。」他也知道能进入这样规模的公司工作讲求的就是效率，可是他这个礼拜已经连续加班三天了耶。今天又是他女朋友的生日，他要是再不抽出时间去陪她，恐怕很快就会被发红卡逐出场外。

　　「小杨有事就先走吧。我来帮你核对。」

　　「学长……」小杨感动地眼泪都快夺眶而出。

　　姚姐白眼：「小莫，你这个星期加班的天数已经超过公司的规定，你是自己不要命，还是想公司被劳工部告？把自己的工作做完就好，不要多管闲事啦。」

　　这个一进公司就跟在自己身边快五年的年轻人，不但做事认真谨慎从不出错，还是个总是谦让别人的老好人。有功劳不会抢，别人不做的又通通揽到自己身上。看他那张白得象鬼的脸，就会让人怀疑他是个有自虐倾向的忧郁青年。

　　莫云推了推眼镜，笑道：「反正我回家也没事，不如留在公司加班。何况我也没打算要去告发公司啊。」

　　「没事做就去找事做啊。赶快去谈场恋爱，包管你像小杨一样时间不够用。」姚姐这边说完，瞥了眼在一旁急得像沸腾热水般的小杨。「你自己说的可要记住啊。我就通融一次，下不为例了。」

　　目送小杨满面春风地离开，姚姐也开始收拾起桌面准备下班。她还得赶回家拖地做饭陪小孩叻。会计部其他的几位同事都已经下班去，又是剩下莫云还在埋头输入数据。

　　姚姐忍不住叹一声：「你在做的也不是你份内的工作吧。」

　　「反正我的早就做好，帮帮别人也没什么。」

　　「别总是纵容别人，苛待自己。」

　　莫云抬头。「我知道。谢谢你，姚姐。」

　　「哎……好好好。我明白啦。你记得不要开得太晚哦。」

　　等到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电脑运作时的杂音，莫云才一点一点露出疲惫的神情。

　　他并不是真的无聊到宁愿加班也不愿意早点回家。而是那个……已经连续两个礼拜每晚都到他家楼下报到的家伙，让他精神衰弱地不敢回家啊。

　　多爱一次24

　　已经有种快窒息的感觉。

　　最近总是停靠着一部银灰色越野车的位置，在黯淡的月光下空出一片斑驳的光影。那个每次见到他不管怎么冷淡以对，都殷勤笑语的人当然也不在。

　　莫云缓慢地移动着，走到那个人常站着朝他挥手的位置。一时握不住，钥匙就从手中滑落出去。莫云没有去捡它。仅是低头怔怔地望着那串只有车钥匙和房子大门钥匙的钥匙扣。

　　终于还是放弃了吧。

　　任谁连续两个星期受尽冷落和拒绝，再好的耐心都会被磨损殆尽。谁都一样的吧。所以，并不是他无法忍耐而已。自己也已经快到极限了。

　　虚脱般无力垂落的双手，又无意识的轻微颤抖起来。莫云蹲下身去捡起了钥匙。

　　这样的结局很好。

　　他不必再心乱如麻地担心遇见他的时候，该如何用力地压抑着心中汹涌的兽。他们如果就这样永远的结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