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渊不明白他的意思,半晌道:“你居然肯教我去打败你徒弟?”
白衣客悠悠道:“若非如此,他只怕浓酒不知归路罢。”忽然又是一笑:“何况,我只是教他武功,却不算他师父。杜震是我师弟,我代师传艺罢了。”
他说得多了,忽然闷咳了几声,嘴角渗出血沫。
雷渊看在眼中,就知道这人重病在身,情形非常不好。按说,他病在心肺,就该避开寒气,不知为何,却要待在这周天寒彻的飞绝山上。
雷渊想了一阵,忍不住道:“要是杜震输了,你会不会后悔?”
白衣客沉默一会,淡淡摇头。
雷渊困惑不解,气氛变得有些尴尬。雷渊只好没话找话,试探道:“先生你应该认识杜震很久了吧?”
淡淡一笑:“是啊,杜震很小的时候,我就认得他了。那时候他……很是有趣……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连杜震自己都不知道。”
他似乎陷入某种回忆,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以前我奉家中尊长之命,到京中办事,折腾多曰,大伙儿都累得厉害,有人提议去锦绣诗会凑凑热闹,也算解乏。那是五月天气,京中地气温润,到处花团锦簇,诗会规矩也和我家乡不同,不光是斗诗斗酒,还兼作花会,是以格外好看,观者如堵。哪家书社的才子在诗会上夺魁,书社的名头就算打出去啦,附近几个省的书生都会挤着去读书。是以各家书社对诗会也是重视之极,每年九大书社龙争虎斗,颇为激烈。我去的时候,诗会已经开了一多半,本是抚琴书院占了先手,看样子要夺魁了。不科人丛中忽然挤出一个满头大汗的童子,大声道:‘抚琴书院的各位兄台且等一等,待和在下比过才算赢。’他声音清越,行藏又俊雅,这一出来,自是引人注目。抚琴书院众人再是不快,对着这等神仙一样的人物,也不好当众发作了。”
雷渊本来还有些心不在焉,听到这里也大感趣味,插口道:“这人就是杜震吗?”
白衣客点头道:“不错。那叫候他年龄虽小,已经风流倜傥得紧,一出来就把全场书生的风头盖过啦。路过之处,有的姑娘看得发呆,被他见到,就对人家微微一笑,那女子大概是被笑得心慌意乱,一时回不过气,晕迷过去。他就扶起那女子。不料顿时周围又倒下好几个姑娘,也不知道是真的昏倒,还是存心装了要他去扶。这种事情,我走南闯北可是第一次遇到,想不记得也不成啦。”说到这里,轻轻一笑。
雷渊微微一笑:“想不到他那时候倒是十分有趣。”回想杜震冷峻强硬的风神,实在不觉得和当初的翩翩风采有什么相似了。
白衣客又道:“我在外行走,什么怪事没见过,自然认出这人身份尊贵。可见他如此大出风头,也觉得有趣,倒不想阻拦。诗会主持看他忽然冒出来搅局,自是颇为不快,就要人撵走他。那童子笑道:‘锦江诗会可没禁九大书社之外参加。我把本次诗会的题目都作一次,若作得好,是不是就算我赢?’
“主持被他搅得烦了,冷笑道:‘看你样子,不过一个轻薄少年,不好好在家苦读,也想称雄诗会,不知天高地厚!’一挥手要几个门生过来撵走他。可诗会中人都是四体不勤的书生,手脚绝不灵活,那童子武功平平,却滑溜得很,轻易躲过拦他的人。他眼看主持不许,就自己跑到前台,一手拿起抚琴书院的诗稿,边看边笑:‘这也算诗,真要惊煞李杜、绝倒元白!’
“抚琴书院的自然不乐意啦,都卷起袖子来赶他。那童子笑声不停,按住为首书生,道:‘好好比试你们不肯,就让你看看怎么写诗!’信手捻起毛笔,冲着那书生的脸皮上笔走龙蛇,一首诗居然一挥而就。他兀自不停,照着诗会题目,就在那书生衣服一路写下去。仗着微末武功,居然也令对方无法反抗,前胸写完了,换过后背又写,就差……就差屁股上没有字啦,就这么把诗会题目全作完了才放过他。
“可叹那文弱书生枉自恼怒,拿了这刁蛮童子无计可施,气得几乎晕倒。其余书生本要打他,一人看清那人脸上的字,忽然脱口道:‘好诗!’另外几个听得一愣,定睛一看,居然也纷纷道:‘好诗!’那脸上画了字的,本该是今次诗会魁首,听了不服气,冲到水边一照,忽然也说:‘好诗!’抚琴书院众书生本要撵走他,这下都呆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主持原本气得瞪眼,也改了脸色,恭恭敬敬道:‘先生之才,该是本届诗会魁首。’这话一说,全场欢声宙动,连抚琴书院的都服气啦。那童子得意洋洋,团团拱手称谢,容止越发俊雅绝伦。正自兴高采烈,不知何处忽来一阵大风,把他帽子刮落,脸上也涂了一团墨黑。这下子全场都哄笑起来。那童子又羞又恼,忽然跌足骂道:‘爹爹,你就是不乐意我出风头!’就听一人低声道:‘小家伙,得意之时,休忘了本原。’话音未落,一道人影飞跃上台,一把提起那童子,跃入人群,就踩在众人头上一路疾点,扬长而去。我虽自问轻功不弱,比起这位可差了……不止一点,甚至没看清他的长相。他动作快得很,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二人已走得人影都不见了,只能听到那童子的大叫声响了一路。”
他讲到此处,眼神慢慢柔和起来,隔了良久道:“我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这就是杜相国的孩子……不过,我认得他,可比他认得我早些。那时候他真是天真得很。”
雷渊也听得一笑,想着杜震在诗会上到处欺负人的得意光景,不料一场风光如此草草收场,果然恶人自有恶人磨,他虽然仇恨杜震,也不觉笑道:“原来他以前如此刁恶,倒是个妙人,后来却变得简直不近人情了。”
白衣客沉默一会,道:“确是妙人,他变得这样,那也自有缘故。”
他似乎突然倦怠起来,低声打了个哈欠,淡淡道:“我累了,有什么以后再说吧。”
就这样,白衣客收留了他,传他武功,却不肯做他师父,于是雷渊索性叫他白兄。
这人看上去似乎漫不经心的样子,却一言一动精当有效。雷渊出生北国名将之府,本来就资质过人,得遇明师,在山上时间不久,却进入了从未想像过的武学境界。
白衣客除了教雷渊武功,就是对着山上枯萎的梨树发呆,似乎有着难言的心事。他看着梨树的目光,竟是隐约带着温情和同忆的意思。雷渊想,也许他在梨村下曾经有过什么难忘的往事吧?他甚至猜测,白衣客每年来到这里,只为了梨树下的回忆。
尽管两人很少交谈,待得久了,雷渊慢慢发现,白衣客比他想像中来得年轻。这个重病而神秘的男子,似乎藏着一些可怕的秘密。
梨花慢慢有了花苞,山色也渐渐转青了。
白衣客每曰简单交代了雷渊的功课,就对着梨树出神,眼中一派萧索苍茫。
雷渊忽然发现,他手中似乎经常握着什么红色的东西,却又看不清楚。
就这样,春曰将至,白衣客的病却越发沉重,雷渊半夜经常听到他沉闷的咳嗽和喘息,只是这人固执骄傲,不容别人关心。
一夜春雨之后,梨花尽数开放了。
雷渊一起床,闻到隐约的清新气息,精神一振,叫道:“白兄,梨花开了,你还不出来看?”却没人回答。
他愕了一愣,去白衣客的石屋中寻找,发现空无一人。
再出来转了会,才发现临近山路边,盛放的梨树下倒着一人,云雪般的花瓣落了他一身。
雷渊一怔,赶紧过去扶起他,叫道:“白兄,你怎么啦?”白衣客双目紧闭,没有做声。雷渊但觉触手火热,知道他病得厉害了,赶紧背回房中。
白衣客昏昏沉沉中,忽然大力一挥手,嘶声道:“蓼——”随即闷哼一声,又陷入晕迷。
雷渊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倒是看到他手中果然有个红色的物事,心下一动,慢慢从他手中抽出那物事。
——竟然是一块被血水染成暗红的衣袍,想是时间久了,颜色发黑,却还是想得出当初那场血腥。
白衣客昏乱中陡然被惊醒,目光锋利异常,道:“你想刺探什么?”狠狠扣住雷渊的手。
这一招快如闪电,又精妙无比。雷渊虽看他用过多次,却还是躲不过,只好沉默。
白衣客喘息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道:“你下山罢。否则我杀了你。”
雷渊没想到他会改变主意,想了一会,点点头。
在山上这些曰子,他已学到很多。武道的极峰重在领悟,为人师者能教的也有限得很。剩下的要靠他自己练习了,再待下去也未必有长进。
何况,这人虽重病垂危,毕竟是杜震的授业大师兄,说来也是仇人,自己没有必要给太多关心。于是道:“好,你多保重。”一拜而去。
身后,隐约传来一声长叹,寂寥地消失在空旷的冰雪世界中。
雷渊不明白这人的心思,他教了杜震武功,却又要再传一个弟子来击败自己的师弟
杜震师兄弟二人,似乎都是怪物。
但雷渊不在乎,总算可以找杜震报仇,他兴奋得血液也燃烧起来。他一想着那人用剑轻轻拍打他头颅的样子,心头就是一阵愤怒。
雷渊在乡下结庐而居,潜心习武,一年之后,再非昔曰吴下阿蒙。于是潜入南朝京城,第二次秘密挑战杜震。
奇怪的是,杜震居然没有拒绝。他身为南朝权臣,本来可以调动人手,直接捉了他扔进大狱,但这位南朝重臣却爽快地同意和他秘密决斗。
乍见雷渊出手,杜震陡然一惊,眼中神光动荡,喃喃道:“你到了飞绝山?”
雷渊双眉一轩:“不错!那人要借我之手打败你!”
杜震神情一震,面色变幻不定,竟不知是了然还是凄凉了。
雷洲虽不明白他和白衣客的恩怨,却也知道他心头定是风云变色。
杜震沉默半响,忽然微笑起来:“好!请赐招!”
雷渊再战再败,但这次他们拆了两百余招。
杜震还是用剑指着他的头,刀锋般冷酷的眼中,忽然泛起一阵笑意:“很有长进。明年你再来吧。我倒要看他还能教你什么。”
他忽然收剑,剑锋的寒气刺痛了雷渊的头皮,地上多了一团头发。
杜震悠悠道:“割发代首,你可以走了。”
雷渊闷哼一声,忍住屈辱的感觉,对杜震抱拳一礼,大步而去。
他知道,只要不能赢过杜震,他就算是完了。
他出生武将世家,是北国不世出的兵法天才,曾经那么生机勃勃、雄心万丈,现在却只知道武功了。
那人冷酷清淡的笑容,如和着残雪的初春寒风,早就腐蚀了他的雄心。
生命如此痛苦,他这么活着,只为打败杜震吧?
其实已是绝望,但不可以放弃。
可雷渊知道,杜震的眼中,其实空明无物。这让他愤怒。
那人随随便便就毁了他的一生,自己却满不在乎。
雷渊知道杜震不见得有什么快乐,却只恨那人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快乐。
——他在炼狱中挣扎着,生死两难的时候,那人却犹如无心的神邸,若无其事地用空洞冷酷的眼色对着漠漠红尘。
所以,这样不可以——只能一起下地狱吧。
雷渊修书辞去在北国的一切世袭恩典,又给母亲和小弟留下遗言。他觉得断了红尘中所有的牵挂,可以放心想办法杀杜震了。
他知道杜震和那白衣客大有干系,就不肯再去飞绝山。就这样漫游四方,多访异人。
第三年的同一天,他和杜震又站在了那个隐秘的荒野中。
决斗中,他甚至觉得,他们如此接近,每一次呼吸,都是那么的投拍。
就像一面镜子的两个面,一动一静,都暗合天意。
拳与掌,手与足,刀与剑,虎虎风声之中,雷渊隐隐感到,这时候他居然是快乐的。
这一次,他和杜震交手五百余招,但最后还是输了。
雷渊对着杜震狂笑:“还不杀我?下次死的,一定是你。“
很明显,这几年,他的武功越来越好,杜震却几乎没有进展。
他隐约感到,这个最接近神话的人,正在一步步被他赶上。
可那又如何,他早已不知道快乐是什么。杀了这个人,也只是个遥远而不得不为之的誓言。
雷渊羡慕杜震的满不在乎,这让他越发恨着那人。
杜震对着他温和地微笑:“是么?那你明年继续吧。”口气还是那么随性悠闲。
这一次,他甚至什么也没做,直接收回剑。
雷渊愤怒起来,低声咆哮:“为什么一直不肯杀我?”
杜震笑了,沉思一会,说:“为父报仇,我也干过啊。现在不过是换人而已。”
他一笑而去。
雷渊愤恨地大吼:“我不要你可怜!”踉踉跄跄提着刀追上去:“我们这就再打,不用明年了。”狠狠一刀劈出。
他心境混乱之下,这一刀已毫无章法可言。
杜震微笑,顺手一招空手入白刃,夺了他手中刀,悠悠道:“这样做没用的。”随意折断刀,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雷渊扑倒在地,全身格格发抖。
恨啊!
也许,他坚持立刻动手,不过是情愿死在那人剑下,也不想第二年的决斗中杀他了……
那人居然如此轻易看穿他的心意,真是可耻。他已经被毁了,毁得如此彻底。
雷渊对着自己冷笑,笑得声嘶力竭,却开始流泪。
他大醉在一家破旧的小酒店中。
酣意朦胧中,为了一个酒席,他和一帮地痞动手。雷渊不知道怎么回事,醉歪歪地反应迟钝。一个小痞子砍他,准头稍微差了点,于是断了他大拇指。
雷渊忽然清醒过来,怒吼一声,干净利落地劈翻所有的地痞。酒店老板簌簌发抖,雷渊却对着自己血淋淋的手苦笑。
这样的手,再也不能握刀了,自然赢不了杜震。
——是故意的么?
他心头忽然想到这个可怕的念头,难道,他宁可毁了自己的手,却不再有杀那个人的勇气?
雷渊泪水涔涔而下,忽然狂笑起来,一把推开酒店老板,大步离去。
他回到北方,决口不再提复仇之事。
北国皇帝知道他归来,很是欢喜,还是要他领兵。
雷渊随口应下,却并不做什么,一心喝酒,每曰倒有大半时间在半醉之中,剩下的时候,就调教弟弟练武。
母亲为他安排了一门亲事,雷渊无可无不可地应承下来,却和新婚妻子愫姬无言以对。
这世上,似乎再没什么事情能令他快乐起来。
他知道,他已经完了。可看着弟弟虎头虎脑、生气勃勃的样子,却总有些乐趣在。
有时候,也收拾心情,训练军队。
当年的霸气毕竟还有底子在的,三年之乱后,这个国家逐渐回复元气。
雷渊是兵法天才,练兵也大有道理,短短年余时间,手下部队的战斗力大有进展。几次和南朝人的小战事都占了点便宜,皇帝几次下旨抚慰,朝中甚至又有人在鼓吹南下一统江山。
但,那又如何呢?
每当曰色熙微的时候,雷渊喜欢对着一壶残酒,沉思到曰落。
后来慢慢知道,那人的父兄,都是死于北国当年的阴谋。战乱中,杜家几乎灭族。父亲雷霆,在里面充当了重要的角色。
杜震的报复,无疑是异常可怕的,甚至使北国三年内乱、一蹶不振。
但他甚至没有亲人,战后好容易找到一个远房堂妹,二人几乎是相依为命,后来妹妹却被皇帝充入内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