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君泽收起一贯的吊儿郎当,表情沉静而又严肃,慢慢地道,“三哥知我想要什么。为了这个,我准备了这么多年。当他出现在你身边的时候,我就在研究他,研究你。所以说很有可能我比三哥你还了解他,比你都要了解你自己。你现在的痛苦,不过是因为你放不开你的理想,而这个理想,却让你忽略了他的理想,他所想要的东西。所以说,有很多你想不到的事情,我能想到,能猜到,而且,绝对比你的猜测准确得多。三哥,我们要不要赌一赌?”
君泽没有叫君瑞做“陛下”,而是称之为“三哥”。他说话的表情、神态都十分镇定自若,甚至可以说是带着运筹帷幄的意味在里头。君瑞突然觉得疲惫,这个男人,君瑞和他做兄弟二十几年,居然一点都没能看透他,他如此精于算计,谋划这么多年,硬是没有用到一兵一卒,就敢于与自己抗衡,实在是太有心计。不过君瑞不得不承认,他的这位兄弟,胸怀大志,头脑又是极好的。但看他那些显著,却丝毫不张扬的政绩,就能看出他到底是怎样一个高深莫测的人。而他那句“我比你更了解他,更了解你自己”,更让君瑞觉得难过异常。君瑞长叹一声,没有说话,慢慢从他身边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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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十五天,君瑞都把自己关在永和宫的寝殿里,没有任何人能进去见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里头干什么,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打算做什么,只有不断从京城出发的到处打探司徒碧下落的人,各地甚至开始张贴皇榜悬赏此人,说是找到这个人赏黄金一千斤。这种疯狂的举动和局势的不确定性让朝中大臣一片慌乱,慢慢的,有的大臣开始左右摇摆,持观望态度。可是十五天,仍旧没有一点消息。君瑞所剩无几的理智还是让他选择了停止了这种荒唐的举动。
在这种人心惶惶地情况下,宋子墨准备出发前往岭南,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焦躁,而是平静地处理了自己遗留在京中的事务,出发前一天,他关在自己房中痛哭一晚,第二天出发时,更是朝着皇宫的方向行三扣九拜之大礼,神情悲痛而虔诚,叩拜完,他的额头已经破了,血流不止,眼泪更是止也止不住,令人动容不已。他到现在,也是已经预料到了最终的结局,心中懊悔不已,为自己之前所做的事情,感到万分的后悔——若是司徒碧还活着,皇上肯定会比现在更加英明强大,成为超越历代所有帝王的圣贤皇。可是如今,恐怕一切都只是他宋子墨的一个完美理想。之前他并没有意识到,没有任何人是完美无缺的,皇帝其实已经做得够好,他唯一的缺点,不过是对那人的宠爱而已。而那个人,本身也是极其优秀,对国家,对百姓也都作了很多事,甚至对国内经济的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这个人,却不单单是皇帝的缺点,也是皇帝的软肋。走到现在这一步,的确没有别的出路。
“陛下,臣,定不负陛下重托。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宋子墨一脸纵横的眼泪又对着皇宫的方向行三扣九拜大礼,然后三步两回头地乘上马车离京前往岭南。这一别,他再也没有回过霓都。十四年后,他果然完成君瑞嘱托,开化民生,改造岭南偏远地区的农垦、水利、道路条件,让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当地原住民过上了温饱的生活,而他最终积劳成疾,死于任上,也是大戚王朝死于任上的官阶最高的大官。去世之前,他还在田间与当地村官交流庄稼生长情况,身上的一件官服,破了补补了破,被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留下的所有财产,只有不一百两银子,而他所编写的岭南风物志,却堆满了整个房间,成为日后朝廷处理岭南事务最最有力的理论依据。他当时已经官至一品,却如此清贫,实在令人感慨不已。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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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元年夏,西北重镇蔺州以北两百里,有一个叫做沙柳镇的地方,这个地方之所以以次为名,当然是因为漫山遍野的沙柳树,也因为这些茂盛的沙柳树,这个地方被成为塞外小江南。这对一向干旱缺水的西北戈壁来说,这里的确可以被称之为“水乡”。
“天启”,是新帝君泽登基后的年号。先帝君瑞突然宣布退位,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让这位新帝很是忙碌了一阵,不过这个原来以风流花心而著称的皇帝在登基后却完全颠覆了以前给人的印象。他手段强硬,颇为工于心计,让朝中一帮位高权重而又十分具有威望的老东西全都服服帖帖,甚至收起了以往对这位皇帝的不屑一顾和颇有些鄙夷的态度,变得恭恭敬敬,甚至是敬畏。而对于原来忠于先帝的一班武将,新帝对他们尊敬有加,继续予以重用。那些个武夫,因为新帝的态度,也由于先帝所留的退位诏书,并不敢有什么怨言。再说了,这位新帝所做的,他们也都看在眼里,所以退位风波不过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很快就平息下去了。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距离沙柳镇几千里以外的地方,对于悠闲的,如初而作日落而归的边疆居民来说,实在就像是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一样。他们甚至是在半年之后才知道原来的“永初”年号已经改成了“天启”,就连新帝的名字,也好久之后才搞清楚。但是这些事,对他们来说又算得上什么呢?他们该种地的还是继续种地,该经商的,还是继续起早贪黑的摆摊卖东西,每天关心自己三餐吃什么,什么时候能再盖一间房,给教书先生迪里达尔缴的束脩是多少,仅此而已。国家大事,离他们太远了。
西北的夏季,到了中午时分炎热,而早晚却十分凉爽,甚至有些冷,所以才有了“早穿棉衣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的俗语。夏季的某一天午后,镇上来了一个很奇怪的人。这人大概是个年轻人,说他大概是,是因为他看相貌十分英俊,举止也很潇洒,长身玉立,简直像是个活招牌,惹得镇上那些未嫁的女子频频注目。这个人一看就是中原富商家里的公子,突发奇到这边陲小镇来玩耍。他虽然穿着粗布衣服,但是举手投足十分有气派,可他的头发却隐约有些花白的颜色,虽然不太多,但是夹杂在乌黑的发丝中,还是十分扎眼。在正午明晃晃的阳光下,这个人根本没有关心周围豪爽而又美丽的突厥族少女,而是略显得焦急地四下张望,因为天气炎热,他小麦色的皮肤已经被晒得有些发红,满头的汗,很快就让身上的衣服被打湿了。
“哥哥,你找谁?寻找自己的心上人吗?”身穿红色纱裙的大胆的少女朗声喊着,并不太标准的汉语,听起来却异常悦耳。
“对,我找我的心上人。”君瑞笑着回答,“姑娘,你可知道这里有没有有一位叫做司徒碧的人?弱冠年纪,碧色的眼眸,大概这么高。”君瑞比了比自己的耳根,尽量地仔细形容着。因为天气炎热,他不断地擦着额上的汗,看起来急切而又张皇。
少女们笑起来,嘻嘻哈哈地说:“哥哥啊,你说的,是个男子啊!而且还是个美男子。”
“是的。”君瑞也笑起来,“你们见过没有?”
“这里没有叫做司徒碧的人。”少女们说着,开始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来,说的全都是突厥语,君瑞一句都没有听懂,心里更加着急了。正当他快要等不住准备离开时,有一个笑起来嘴角带着酒窝的少女用蹩脚的汉语说,“哥哥,你去镇子北边的柳园河畔看看,那里有个私塾,教书先生迪里达尔和哥哥你所形容的人有些像。”
这句话君瑞倒是听得一点都不困难,他跟那群少女道谢,心急火燎地朝北边飞奔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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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园河畔的私塾规模并不大,这阵似乎正在上课。里面书声朗朗,孩子们清脆而有些生涩的汉语此起彼伏。蔺州是西北军事重镇,也是大戚国边贸通商的重地,南来北往的商客很多,因此汉语通行,会写字和算术,并且精通突厥语的人在蔺州很受欢迎,镇上的大人们都把孩子送到这里学习,期望他们今后能在蔺州某个职,不必再在这个小镇里生活。
因为里头孩子们的声音很响亮,所以衬得那教书先生的声音很小,听不太清。君瑞走到那座木屋前,侧耳倾听,终于听到那个宛如天籁一般的声音。一颗久久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连续的追寻,日夜不停的赶路,四下打听,终于找到了这里。君瑞疲惫地坐到了廊下,背靠着墙壁,专注地听着这个声音,仿佛所有的劳累和焦虑全都“嗖”的一下消失了似的,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只因为那人跟自己,如今已经只有这一面墙的距离。
时间过得很快,不久便听到那人用满是笑意的声音宣布放课,叮嘱他们放羊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不能走远,然后呼啦啦的一下子,门口窜出一群衣着各异的孩子,有汉族的,也有突厥族的,全都笑着闹着蹦蹦跳跳的离开了。
司徒碧最后一个出来,他如今已经不叫司徒碧,这三个字已经成为了历史,他现在的名字叫做迪里达尔,在突厥语里是吉祥如意的意思。这是他娘亲给他起的,希望他从今以后一帆风顺,再也不会遇到那些伤心难过的事。娘亲的名字,叫做阿依努尔,是“皎洁的月光”,他其实想叫尤里吐孜汗,是“星星”的意思,但是用汉语念起来还是有些拗口。他虽然继承了母亲的突厥血统,高鼻深瞳,但是骨子里还是倾向于中原文化。
他左手抱着两本书,右手撑着一把伞。他的身子虽然有瑾儿的调养,不过下午的日光他还是有些吃不消。才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怎么在意,还觉得晒晒太阳把皮肤晒黑一点比较好,可是只不过在太阳底下站了一盏茶时间,竟然就晕了过去,还被院子外头的突厥族少女起哄,很是取笑了一番。而半个月来这里一趟的瑾儿更是提醒他,让他不许胡来,因此只能勉为其难,打上一把伞遮阳,虽然有些丢脸,但总比无缘无故晕在院子里好多了。
司徒碧撑着伞从课堂朝自己的房子走去,开门进去放下书,喝了几口水,然后慢条斯理地走进厨房。厨房的灶上有火,加上几块柴,然后用自制的皮橐摇了几下,火很快旺了些。现在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养尊处优的十公子了,很多东西都要自己动手,有些工具甚至都是自制的。前不久甘棠也和镇里的一位突厥女子成了亲,虽然住得近,甘棠也总说要他和他们一起住,但是司徒碧始终觉得自己住起来舒服一些。各自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嘛!
司徒碧从水缸里提起一只小桶,里头有两个碟子,是隔壁大婶给送来的兔肉。把碟子端出来,在锅里加了些水,把兔肉放到笼屉里蒸上,旁边加了一个馍,盖上锅盖,看了看火,转身出门。
小木屋后头有一小块地。西北蔬菜很少,大家都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人,哪里会吃这些?最多吃一吃胡萝卜、芹菜之类的。司徒碧是在江南长大的,所以并不太习惯,只能在自己院子里开一块地,种些绿叶菜。
从地里摘了些菜叶放到篮子里,司徒碧站起来歇了歇,这才走到树下的笼子旁边给里头养的鸡加了些吃食,又到一旁的鱼缸里撒了一把鱼饲料,然后研究了一下后头的葡萄架和石榴树,这些水果都是西域特产,中原很少见。他也是翻了文献资料又请教了当地的老农,才试着种的。做完这些,他这才转身进屋。进屋后他先把瑾儿留下的药给吃了,又歇了一阵,看了一下孩子们做的功课,才到厨房里洗菜叶,洗完菜刚好之前蒸的东西已经好了。把蒸锅端下来,放上另一只锅子,加些水,等水烧开把菜叶扔进去烫一烫,起锅,加上盐,滴几滴香油,端上桌子就可以开饭了。吃的东西比较简单,除了青菜,其他的都是邻居们送来的。镇上很多年都没有教书先生,所以他到这里简直就被大家当成宝了。再说他也不太在乎大家给的束脩,因此没钱给他的就会时常给他送些吃的过来。西北人比较豪爽大方,送来的东西经常都吃不完,上次隔壁猎户张送来的半腿羊肉,吃不完,只好抹了盐挂起来腌成了咸肉。
一个馍,掰一半,另一半放起来明天继续吃。桌上的肉没怎么吃,青菜倒是吃完了,汤也喝了一大半。司徒碧朝外面叫了一声,一只黄毛儿的大狗从篱笆外跳了过来,直接冲到木屋门口,让君瑞吓了一大跳。那条狗看到君瑞,“汪汪汪”的大声叫起来,站在君瑞身边不肯走。君瑞赶它,赶不走,又把手指放到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可是狗儿哪里懂这些?仍旧冲他大叫。司徒碧觉得有些奇怪,放下碗筷朝外面走,在门口,便看到一双穿着粗布鞋子的大脚,心中突然砰砰直跳。
“阿……阿碧……”君瑞很是不好意思地冲司徒碧笑着求救,那条黄毛儿大狗已经快要趴到君瑞身上了,司徒碧呆了一阵,淡淡地唤了声“小瑞,来!”
君瑞几乎都要答一声了,可是一想不对啊!司徒碧明明比自己小,都叫自己“瑞哥”的,现在怎么称自己“小瑞”了?正当他纳闷儿的时候,那条大狗“汪”的一声朝司徒碧奔过去了,围着司徒碧的脚转了好几圈。司徒碧慢慢走进去从盘子里倒了一半的兔肉到地上的小碗里,那狗立刻扑过去大快朵颐起来。
君瑞不尴不尬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半天才鼓起勇气走过去,蹲到司徒碧腿边,抱着他的膝盖轻声说:“阿碧,我来了。”
“嗯。”司徒碧不冷不淡地应了一声,眼睛没有看他,而是盯着一旁的“小瑞”。
“我再不走了。”
“哦。”
“我……放弃帝位,如今,不过是个平常人。”
“这样啊。”
“现在还无家可归,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
“真可怜。”
“除了你,对我来说再没有更重要的了。”
“哼。”
“请求你,收留我吧。”
“……”
司徒碧不说话,君瑞也不吭声。屋子里只有小瑞哼哧哼哧的咀嚼声,君瑞原本是蹲在司徒碧身旁,到后来干脆跪倒在他脚下,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手,像是生怕下一刻他又离开了似的。另一只手,则箍住他的腰,把他搂在怀中,拼命呼吸他身上的味道。渐渐的,君瑞哽咽声起,听起来悲伤而又欣喜,那声音逐渐变成了痛哭:“阿碧……阿碧……阿碧……我找你……好苦……原以为你真的不在了……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这一年多……实在是生不如死……求你再不要离开我……求你不要再……离开……”
司徒碧慢慢抬起手抚摸着君瑞那夹杂着花白头发的头,长叹一口气,低声说:“你,起来吧……”
“你原谅我……不要再离开我……”君瑞断断续续地说。
司徒碧抿了抿嘴,说道:“快起来吧,做皇帝的,怎么能随便跪,岂不是折杀了我。”
“我已经退位了。不过是个无家可归被情人抛弃的可怜人。”君瑞负气地说着,搂紧司徒碧,根本让他挣扎不开。他已经横了心,若是司徒碧不肯原谅他收留他,就死缠烂打到底,坚决不会放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