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无语。心情有些暗起来。杜子衿他那样做自是有他的苦处。忍辱定为负重。只是不知他所背负的又是怎样一种沉重了。
这短短一年间,我一下子体会到了以前二十多年间都未曾体会过的东西。心中顿感人之于这茫茫天地,实在太过渺小。而这诸般渺小之物却偏又被千丝万缕地搅缠于一处,牵左而右动、往上而下动。千般纠缠万般牵扯总不能独个儿自清。试问这世间诸事可皆是人自愿所为?无非是万物相互纠结相互牵制相克相生的结果而已。
微红的烛光明暗摇曳。灯下,我独自捧书默读。突然我一笑说道:"屋外寒气深重,既是故人,为何不进来一叙?"
屋外之人也轻轻笑了。推门而进。正是杜子衿。手中还提了一壶酒,他取下遮风斗篷,举起手中酒壶摇了摇,
说道:"尹兄可否陪子衿一醉今宵?"
我哈哈一笑:"既然子衿相邀,尹悦自当舍命陪你了。"
他也哈哈大笑起来。自倒了两杯,一杯递与我,举杯对我:"这一杯谢当日尹兄出手相救之恩。"说罢一饮而尽。
我平生未喝多少酒。但此刻已是骑虎难下。便也举杯饮尽。酒初入口辛辣。而后却觉香醇,并不涩喉。一杯下肚,不觉豪情顿生。又饮了一杯。
二人杯来杯往,喝到中途,子衿突然问道:"尹兄......我们是朋友吗?"
"子衿,叫我尹悦即可。"
子衿展眉一笑:"好,我杜子衿和尹悦今日便是朋友。不离不弃的朋友。"
听他说得如此郑重,我也肃然一正说:"好,不离不弃的朋友。"对于子衿,或许当日我不顾后果出手救他时就已然被他风采折服,起了结交之心。
"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有很多事情疑惑不解。"子衿放下手中的酒杯,看着我。我也望着他。静静地等着他下面的话。
当一个人心中积郁太多,就会想找个人来倾诉,以抒发心中的郁闷,以求得自己心中的平和。
当一个人独自背负得太多、太沉,没有足够的坚强是不行的。我很庆幸我成为子衿倾诉的对象。
如果我能给予他渴求的平和、给予他所需要的坚强,我会不吝给予的。
过了良久,子衿终于缓缓说道:"我来这宫中,是为了一个人。当日渚国宫中假扮侍卫就是得知她在此。哪知那皇帝居然见我起了色心,硬逼于我,才落得那日慌忙逃窜......"
............
............
我听着杜子衿清柔的声音娓娓叙来,静静地感受着他心里酸甜苦辣,心中有些惊讶他竟是这样对我推心置腹,毫不存戒心。
但慢慢地却被一股殷殷的暖流代替。被人完全信任着的感觉让我心潮彭湃。
外面寒风呼啸,屋内烛影摇曳,两个男人在灯光明灭里对酌,无花也无月,只有两颗坦诚相待的心。
头好痛......眼睛好重......我一翻身却意外碰到一柔软温暖之物,不禁一吓,忙撑起重重的眼皮来看,望着身旁之人我心里有些迷糊,杜子衿为何会和我同睡一床呢?
然后眼光慢慢移至那满桌狼藉,轻缩鼻头发现空气里还有昨夜酒香残留。才想起昨晚和他酣饮对酌了大半夜,两人都大醉就糊里糊涂这样和衣睡着了。
我轻轻笑了一声,替杜子衿拉好被子,起身下床。陡然间视线对上了一双亮得吓人的眸子。
我刚刚清醒的大脑不由得一轰,吓得差点惊叫出声。
"你想扮鬼吓人呀,一大早不声不响地"我恼火之极地冲坐在房间角落里的聿华轻叱道。
"一大早?已经快要正午了,尹侍卫!你还真是一宵好睡呀。"他的声音挺起来怪怪的,听不出他是何情绪。
我"哦"了一声。这一醉还真厉害,居然到了中午。自顾自的下床,头摇摇,还是痛。唉!下次还是不要喝这么多酒了。
突然肩被捉住,聿华沉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呃?我有什么要说的?抬头一看,他不知何来的满脸怒气。
"你......什么事?"我见他沉着张脸,话语间便小心翼翼了些,免得触礁。
他不说话转头看向床上睡得正香的杜子衿,眼光竟然带着些许凶狠。
杜子衿又哪里惹到他了?他老爹都不在意以前之事了,莫非还耿耿于怀不成,可就算要恨,也该是子衿恨他才对呀,他这是生的哪门子气!呃,先不管这么多,这情形有些不妙,把子衿叫起醒再说。
我走到床边摇摇子衿手臂:"子衿,醒醒......子衿......"
"......哈哈,尹悦再来一杯。"我皱了皱眉,看着聿华神色越发变得不对了。
便死命又摇又叫,总算把那宿醉的人弄醒了。
"四皇子好睡啊。"聿华看着杜子衿咧嘴一笑,我却觉得他是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想咬人。
子衿看看我又看看聿华,终于清醒过来。脸色有些尴尬。的确,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情形是有点不尴不尬的。
"原来昨夜四皇子席间早退,就是来和我的这个小侍卫一起饮酒啊。他只是区区一下人,四皇子不怕污了你眼睛?"
小侍卫?!下人?!我直觉得一股气窝在胸口不散。他竟如此侮蔑于我。
"三殿下,子衿不能同意你的说法。你看尹悦作下人,那自是你的事。他却是我的朋友。"子衿脸色有些发红,语声比平常也急躁很多。想是也在生气。
聿华冷笑:"朋友?他可是我的侍卫,"他扫了一眼四周,"再说,四皇子作为别国使者,不在宫外驿所,却夜宿这里,好像有失妥当吧?"
子衿也觉于理有亏,便不再说什么。
"尹悦,那我先走了。"我点头朝他笑笑。
"他昨夜为何会留在这里?"聿华沉声问道。
我看了他一眼,将眼光移向门外淡淡的道:"他为何宿在我这个下、人这里,又何劳三殿下屈身下问,不怕污了你的耳朵?"
"你!"聿华突然怒气腾腾地冲上来一把将我抓住:"你和他喝酒喝得乱醉,还睡到一张床上,成和体统!"
"哼,体统?那是你在乎的东西。再说,我和他睡在一起又怎么没体......唔......"我的语声淹没在他猛袭过来的唇间。我想将他推开,他双臂竟如铁箍般扣得极牢,一时只觉他如盛怒的狮子死命啃咬,身上更是烫得吓人。
我也心惊,这人莫不是有些疯了?下一刻便听得"嘶"的一声轻响,他竟然撕破了我的上衣,紧接着就感觉他火热的唇覆到了我裸露的胸上。明白他的意图我不禁又羞又怒。单膝一提冲他胯间狠狠一下。
"唔~"他吃痛手一松,我一把将他推了开去。
"聿华,虽然你视我为下人,但我也不会任你如此轻贱。"我平静地整理好身上凌乱的衣物,语气里不带丝毫感情:"两月之期已过一半,三皇子若到时还不能想到那剩下的一件事,那我也只能说抱歉了。"
聿华听了神色一变,好像想说什么,见我神情,又停住了。我没再看他,只觉他默默站了一会儿便没发一语的离开了。
我看着手里的这个简易的牛皮缝制的洒水壶,走在路上有些得意。呵呵,有了这个,弄雪就不用扫地时将手伸到冰冷的水中了。
好几日未看到聿华了。他没来,当然我更不会去找他。乐得清闲。宫外去不了,我就在里面闲逛,还时不时去给弄雪一个惊喜。子衿自那日后也很少到我这儿来了。大概是不想见到聿华吧......思虑间听得一声轻笑:"公子,你的东西掉了。"
我低头一看,那洒水壶的壶塞不知何时掉在地上。正要出声道谢,却有些吃惊地发现来人竟是那日殿中杜子衿献上的美人闻兰。此刻他并未如那日身着盛装,只是简单地一袭曳地素色长服,比起初见时少了几分艳丽,却
多了分清爽妩媚。
"多谢闻公子提醒。"我上前说道。
"你知道我是男的?"闻兰显然很惊讶我知道他是男儿身。
我点点头:"嗯,子衿告诉我的。"心里却想,那聿庆果然男女不避,子衿当日以障眼法瞒过众人,就是断定老皇帝定会来者不拒。
"他连这个也跟你说?"他一脸不可思议。
"嗯,我们是朋友。"想起子衿我便不由自主地嘴边浮起一丝笑意。
"想不到杜大哥这么信任你。他向来都不轻易相信任何人的。"是吗,我还以为子衿向我倾吐心声应是他单纯的天性使然。
"公子,闻兰有事先走了。"他微一点头便急急地直往前走了。我刚才细观发现他神色间有些许焦急眼里却又似乎闪着期待的光芒。那表情竟像是赶着和情人去约会。只是......唉!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身影消失在我来时经过的回廊转角处,我轻轻叹了口气:这个美丽的男孩子又何尝不是背负着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东西呢!
第八章
"少主。"
弄雪见到我一声欢呼,奔了过来。
"小弄雪,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东西来了。"我扬了扬手中的洒水壶。
弄雪瞪着大眼睛看了半天:"好像是个壶。"
"嗯,再看看它与一般的壶有什么不同?"我像极小学课堂里循循善诱的老师。
弄雪再认真端详了一会儿后:"它不是瓷的,不是铁的,不是铜的,也不是银的......它是牛皮制的!"
我笑笑,用牛皮是因为没有塑料这种质轻且硬的材料。"嗯,再好好看看,"
弄雪突然欢呼一声:"我知道了,少主,这个壶嘴上有好多小孔。"
我点点头:"这个叫着洒水壶。有了这个,你以后扫地时就不用提着重重的木桶到处跑了,也不用将手伸到冷水里去了。
"我示意要她将水壶灌满,然后壶身微一倾斜,丝丝水珠如春雨下落。杂着弄雪高兴的叫声:"少主,好聪明!"
看着她那么夸张的表情,我有些好笑,这其实再简单不过的想法了。只是这个时代没人注意而已。
"哈哈哈,的确是个好东西。"一声爽脆的大笑不意从上空传来。我愕然一望,一身劲装的少女飘至跟前。认得此女正是半月前冬猎时所见的,当今皇帝的十女翎公主。那日出宫她半路突然出现,弄得一众侍卫人仰马翻,着实让我惊了一下。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活泼过头的公主,思量间,听得一声惊呼:
"啊,怎么有男人长得这么好看!"那翎公主走近我跟前,像突然发现宝似的,一双墨玉似的眼睛盯着我转起来。
"我一向认为我三哥就长得够俊了,没想到......啧啧......皮肤好像玉哦......鼻好挺、啊,眼睛更美......"
我苦笑。想我尹悦一向规矩,从未对女人做过出格之事,想不到今日竟会被一小小女孩儿当面调戏?呃,她这种行为也只能称为调戏了吧!
"公主。"我被她看得鸡皮疙瘩快掉了一地。只得出声打断她。
"咦,你知道我是谁?"她奇怪。
"冬猎时曾有幸见过。"我貌似恭敬地回答。要不知你是公主,而且还尤喜闹事,惹上恐怕脱不了身,我哪会让你这么无礼。
"你叫什么名字?"
"尹悦"
"走、戊 越?"
我叹气:"不,心、兑 悦。"她干嘛问这么多。
她问完便把眼光转向弄雪手上的洒水壶:"尹悦,本公主问你,这是什么东西?"
"洒水壶。"
"洒水用的?"她从弄雪手中拿过壶,左看右看。
"嗯。"
她拿着壶在院中来回走,一会儿地上就似下了场细雨,尘土不惊。她高兴得咯咯直笑。
"尹悦,这是你做的?"
"嗯。"我惋惜为何她不干脆把地也扫了,那弄雪就不用做了。
她又扫了我一眼:"你是哪个宫里的侍卫?"
"三皇子殿里的。"她怎么这么磨人啊~
"啊,三哥竟然让你这么聪明的人做个小小侍卫,太大材小用了。"她大声说着身形一展又飞出了殿外。
没想到她还会为我忿忿不平。我好笑。却听得弄雪急叫道:
"公主,我的水壶......"
我这才发现弄雪手里空空如也。那公主竟然把洒水壶也顺手拿走了。难怪走得那么急了,敢情是怕我不给。真是小孩心性。我摇摇头。
见弄雪一脸不舍,便安慰说明日再给她做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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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
刚从床上起来的我直感到清清凉凉的寒气往脖子里钻。好想我那条软软柔柔的羊毛围巾啊。
推开门,一片银白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了。是雪!我立时便条件反射性地大叫起来:
"啊~~~雪,下雪了!哈哈哈,下雪了!!"我兴奋地跑到雪中,看着久违的雪心中兴奋之情实在难以压抑。记得以前还在读书时,授课中,猛见窗外雪花飘下,便立时忘情大呼,根本忘了还在上课。而那一刻上下楼层窗口处竟也是惊喜呼声此起彼伏。
好怀念啊!那时的日子,那时的心情。
我高兴的笑着,只差没在这雪里打滚了,冷不防一个语声从旁边传来:
"下雪而已,用得着那么兴奋吗?"
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定睛看去,原来是聿华。想必他来了有一会儿了。只是他穿着一身银灰的袍子,外面又罩了件白狐裘坎肩,若不仔细看,在雪地里还真难发现。
他好几天没来了。今天这么一大早来不知又有何事。想起那日的事,我毕竟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你,找我有事吗?"
他没做声。却走至我跟前双手一伸围了过来,我正待要闪避间,已觉颈间一暖。低头来看,一条上好的狐裘围住了我整个脖子。
"穿这么少,不冷吗?"他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我站在雪地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不经意的这句话却让我想起以前家中的温暖,叔叔的关怀。我自小便父母双亡,由叔叔一手养大。虽无父爱母慈,但叔叔却待我极好。想到这里我眼中有些发热。
低低地道了声"不冷"便转头看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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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悦,你在生那天的气?"
我不做声。我不是小气之人。只是再大度之人也不会任由自己被人当做下人来随意践踏。我气愤理所当然。
"尹悦可以被打、被骂,却不可被人当做下人来侮辱、鄙视、轻贱。"我语气里泄漏了一丝当日没有发作出来的怒气。
"我并没有轻贱你。"
"没有?你以为我只是个小侍卫、只是一个下人,就可以那样对我?"
"我......那天那样说只是因为心里有些气你而已。"他语气有些暗。
"气我?我有什么让你好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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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竟然让杜子衿和你睡在一起。"半响,我以为他不会说话时,他又冒出这么一句。
"那又怎样?"我实在不理解他这人是怎么思维的。这也值得生气?
"你不是最讨厌和人一起睡的吗?怎么又让他和你一起睡了?"
"那你不是也和我睡过一床吗?再者,我早就说过了,那晚我们俩都醉得厉害,一时就糊里糊涂的睡着了。哪还管得着身边有没有人了。"哼,他还敢说,以前他硬是赖在我床上不走,后来冬猎时,我要他在帐篷里加张床,他却说地方小。
"你把我看得和他一样?"他语气里明显的不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