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墨兄妹非常珍惜这次重聚的缘分,安葬了黎觉后,他们一起成立了慈善基金,满世界做善事,黎上言跟在他们身边,倒也让人放心。林莺落理所当然地考上了大学,学校在北方,也很少回翰墨山堂。
林鸢离不当老大后,谁也没料到他竟然跑到"常情藤"孤儿院里去应徵,然后一边工作一边进修育婴保育方面的课程,准备申请育婴师或保育员资格。一般人都很难想象外形俊朗刚毅的林鸢离干起这项工作是个什么模样,何况这个工作并不是普通人能做得了并做得长久的,它需要人有超越常人的爱心、耐心、关心以及细心,事实上,非常辛苦。
可是林鸢离却乐此不疲。
那些弱小的孩子们,每一个都有他心酸坎坷的遭遇,可是到孤儿院后,他们在大家的呵护照顾下,一点一点改变着,对生的渴望令他们重新焕发出夺目的生命之光,终于有勇气站起来面对难测的未来。林鸢离也跟他们一样感受着这种变化,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如同脱胎换骨一般头脑清明,似乎从未活得这么明白过,这么轻松过,这么积极过。
他基本上每个星期都会去一趟东湖韩逐家,不单单为了获取韩逐的消息,也是想见韩逐的弟弟妹妹,他的家人。可惜,他每一次去都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很奇怪,他也从没碰到过韩猎,据说他仍是经常出差奔忙,没有丝毫清闲的迹象。
焦急是必然的,每一次的失望也是必然,但他又不得不一次次去承受这种痛苦,并且在痛苦中滋生出新的希望。
至少没有噩耗,或许,下个星期就有消息了......他无数次这般安慰自己。
年华斗转,转眼间竟已一年过去了。
韩追出事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年少老成,聪明懂事,可实际上他仍是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少年,偶有叛逆,无可厚非。可就是这小小的一次不乖,也不过是溜出家门到后山玩耍了一阵,却足足令他昏迷了七天。
林鸢离天天守在医院忙前忙后的,没办法,韩猎又出国了。不过,第三天,韩猎终于出现了。跟医生询问完儿子病情的韩猎,叫了林鸢离来到医院僻静一角,神情复杂。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常常来看两个小的......"唉......韩猎其实很想揍人,把他的宝贝儿子害得那么惨......但是,他也知道,依韩逐的脾气,如果不是自愿,谁也奈何不了他。何况,这次韩追的事还真亏了林鸢离。
"没有,我很喜欢跟他们相处。"林鸢离倒希望韩猎打他或骂他,这样他心里会好过一些。当然,他最想知道的还是韩逐的消息,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沉住气......他对自己说。
该不该告诉他呢?韩猎觉得头很疼,因为林鸢离的眼里满满写着渴望,渴望什么,不言自明。
见韩猎许久不语,林鸢离的心开始七上八下,脑子纷乱成一锅粥。不会是坏消息吧......是啊,这么久了,还没治好......难道......他惊跳。
"韩叔,你别瞒我,韩逐他是不是成了......植物人......"吐出最后三个字,他再说不出话来。
"呸!呸!呸!谁告诉你的?!你可别乱说,我们家宝贝好得很,该修的修了,该补的补了,现在能吃能睡,能跑能跳!"韩猎倏然怒目。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连个电话也没有?!"林鸢离急问,"不打给我没关系,自己的弟弟妹妹也不联络,不是很奇怪吗?!"
"那是因为......"韩猎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什么?!"
韩猎的脸好像被人捏、掐、揉、搓、拍、掴、捶、拉了一轮,诡异绝伦,色泽更是踏遍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煞是渗人。飘来当去了好一会儿,韩猎猛一咬牙,终于决定实话实说。
"你也可以想像得到那时宝贝的伤有多重了,如果不是那个叫星的孩子立刻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抑制了他的伤情,说不定宝贝当场就去了......"此刻回忆,韩猎依然能清清楚楚想起当日接到电话时几乎立时垮掉的心情,令他再次不寒而栗,"可是,宝贝去治伤的地方又不准人随便进出,我只能到星那儿等消息,偶尔可以看到宝贝的一些视频......他们一开始在治他的外伤,整个背部,惨不忍睹,好像一块满是破洞的布,一针一针缝起来......但他一直都没醒,我足足等了三个多月,才看到宝贝睁开眼......"
"我以为醒了就好了,谁知道......谁知道......他的脑子出了问题,不是痴傻,事实上,宝贝还是聪明绝顶,任何东西一学就会......他刚醒的时候,对谁都不说话,警觉得跟猴儿似的,见谁都是一副探索打量的样子,而那地方的人本来就是跟他相熟的人......后来慢慢的,他就开始认出那些人了,可是,他一句话都没提过我还有他的弟妹们,这不正常,要知道,宝贝最在乎家人了......"
"于是,星就跟宝贝的主治医生通了电话,结果那个医生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后来还是星解释给我听,大概是说宝贝的记忆出现了一些问题,算不得失忆,而是混乱,就像一副顺序排列整齐的扑克牌一下子被抽乱了一样,让宝贝一时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医生说他需要时间去整理排列自己的记忆。"
"我说,要不我去看看他,或许他会恢复的快点儿。可是医生坚决反对,说那样可能会让他更混乱,最好让他自己慢慢理清。那就只有等啊,谁知道,这一等大半年就过去了。上个月,我又去了,发现宝贝的情况实在好太多了。物理治疗什么的都很顺利,手脚灵便,完全恢复了以往的生气......"说到这儿,韩猎眼眶开始泛起水光,"他终于想到我和他妈妈了,而且是他妈妈还在世的时候......前些日子我再去,他已经知道弟弟妹妹,感觉所有的思绪已经理顺,只不过,他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韩猎看看林鸢离,似乎有些难以脱口,"就是他为什么会受伤。他受伤前两个月的事,到现在还是没有想起来,甚至连丝毫记忆的痕迹都没有......我们试图给他一些提示,可是,他仍然一脸疑惑,难以置信......星说,他没有提及那件事里的任何一个人,包括......你。"
就是说,韩逐忘记了他......
"直到我这次去,他还是老样子,其他都恢复得非常好,就是对那件事彻底没印象......现在他一心只想着学医,给他弟弟治病。"韩猎看着从紧张惊怯到疑惑迷乱继而神情寥落的林鸢离,忍不住心生同情,"你也别太失望,他慢慢想,总有一天会想起你来的。"
"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应该不行,我都没去过那里。要不,我问问星,看看是不是可以让你去他那儿,你看怎么样?"
"好。"
除了这样,他还能怎么办?多讽刺啊,现在换他忘记他了......林鸢离自嘲苦笑。这也算是对他的惩罚吧,谁叫他那么懦弱呢?
可是......他也忘记了前世的他吗?
第六十一章
事实上,林鸢离并没有失神太久。
第二天一早,他照例去医院看韩追。跟前一天相比,他明显憔悴了许多,两眼无神,黑眼圈明显,分明就是没睡好。敏锐度自然就更差了,被两道灼热的目光盯住不晓得多久之後,他才回过神来觉得前方有什麽东西干扰到他。一抬头,他看到了一个人。
精瘦的身形,慵懒的神情,一双凤目微微眯起,眼中迸射出慑人的光芒,唇角似笑非笑地微勾著,透著一种性感的风情......
林鸢离的手不受控制地轻颤不休,眼睛定定地望著一个方向如同落地生根。
他瘦了,却似乎高了,脸色出奇得白净,仿佛很少晒太阳,但最大的变化不是这些,而是他的头发。不再是长发如瀑,却是清爽柔顺的短发,令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上几岁,但也因此少了几分阴柔,而多了几分秀雅。然而这一切都只是表面上的改变,他特有的气质表情却一如当日在翰墨山堂林鸢离初次见他的模样:迷人微笑下隐藏著令人胆颤的危险气息。
韩逐......
回来了......
林鸢离眼睁睁地看著他慢慢靠近自己,什麽也做不了,因为他全身的肌肉都瞬间僵硬如铁,每个器官仿佛突然集体罢工似的停止了运作,就连呼吸也变得异常缓慢和悠长。可是,他知道,自己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疯狂叫嚣雀跃著,却因为太过激动,太过惊喜,太过感激,突然间,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然而,当韩逐在他面前站定,问出第一句话的时候,林鸢离感觉自己就像在三九寒天被人泼了一大桶冰水,痛得刺骨。
"你认识我?"韩逐眼中闪著怀疑。
林鸢离说不出话来。
"不认识我干嘛这样看著我?"置身冰窖的林鸢离错过了韩逐眸中滑过的一丝失望,"我就知道......否则怎麽我没印象......"冷哼一声,他挑高了眉斜睨他,"你叫什麽名字?"
林鸢离的唇颤了几下,喃喃吐出一个字,"竹......"
韩逐的瞳孔倏地收缩,"你说什麽?!"
有反应!林鸢离立刻精神大振,整个人像加满了油似的,眸中火星四溅,牢牢锁住韩逐的双瞳,"我说‘竹'......‘律竹'是我的名字,法律的律,竹叶的竹。"
韩逐瞠目结舌。
一见韩逐这副表情,林鸢离脸上终於有了暖意。不错,竹,正是林鸢离前世的名字。他不是没有前世的记忆麽,怎麽又知道这个?这就要说回爆炸的那天。
其实,林鸢离每一次见到"鸢舞",脑子都特别纷乱,头痛如裂。而那一天,当林海墨将"鸢舞"刺进黎觉喉咙的时候,他就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重捶,几乎立刻痛昏过去,还亏得闻人竞豪的出现干扰了他,反而让他回过神来。但,爆炸过後,眼见韩逐血淋淋地倒在他身上,一刹那间,他脑中掠过一些事,一些令他心痛地几乎窒息而亡的往事,随之而来的,还有彻底的晕厥。
韩逐没有忘记前世的律竹,他忘记的只是今生的林鸢离。不要紧,律竹已逝,他没法给韩逐证明,而林鸢离还活著,他有一辈子的时间让韩逐记住。
"你是小刀吗?"他轻问。
嘴唇翕动了好一阵,韩逐终於从喉咙底里发出一个音来,"是......"
"你早认出我了,对不对?"
"对......"不情愿的声音。
"那你还故意问?"
"哼......"不服气的声音。
"你以为我忘了?"
"切......"不甘心的声音。
"对,我的确忘了,彻彻底底。可是,一年前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竟然想起了一些......至少,我现在知道我以前有个名字叫律竹,而我喜欢的人那时叫做小刀......"林鸢离扶住韩逐的肩,语意幽幽,"就是你。"
韩逐低头,咬牙不语。
"我知道你很怨我,因为你以为我恨你,以为我对你的‘背叛'深恶痛绝......不是的!不是的!就算我再笨再傻我都能感受到你对我的心!我怎麽会不明白你对我、对整个寨子已经尽力维护了?只不过,我们立场不同......"林鸢离顿了顿,正容道:"但是,你要明白......我从没恨过你!"
"你撒谎!"韩逐大叫,全然不顾四周射来的探索眼神,怒瞪著林鸢离,"我永远记得你知道我的身份以後看我的眼神,那麽狠,那麽恨,几乎想要生吞了我!"
"那不是恨!是心痛!"林鸢离也跟著大叫,"你从一个平民百姓摇身一变成了少将军,还是皇亲国戚,从小锦衣玉食,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你要我怎麽想?我就是再没念过书我也知道什麽叫门当户对!我凭什麽喜欢你?!我凭什麽给你幸福?!除了流寇生活,我又能给你什麽?!"
周围扫过来的眼神愈发怪异,然而,两个当事人却浑然不觉。
笨蛋!笨蛋!笨蛋!韩逐再一次狠骂,可这一次,却不知道骂的是林鸢离还是他自己......如果不是战事混乱时间紧迫,如果不是身在局中,他一定猜得到他的心思,而不是到死都在钻牛角尖......阵阵酸涩涌动上心。
"所以,你连解释也不肯给我一个......你害我死不瞑目!"韩逐指控,眼里晶莹缤纷。
他以为林鸢离还会像刚才一样中气十足地跟他辩解,毫无顾忌地诉说心意,可是,他错了。
林鸢离哭了,眼泪如奔涌的瀑布,一川,又一川。
"竹......"韩逐呆住。
"起战事後,我得知你上了战场,也明白了这次战争的凶险。虽然我们出身草莽,可是家国的概念多多少少还有些,所以,我和兄弟们也去了......可是,太晚了......到处都是死人,几十万大军,那时候可能只剩了几千......我发了狂似的找你,死命拖拉开那些还活著却像机器一样厮杀著的人,这个不是,那个不是,下一个还不是!"
"我绝望地几乎想自杀,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可就在那时,我却看到了你的‘鸢舞'......我兴奋地大喊你的名字,朝你狂奔过去......只有五十米的距离,你就在我眼前......我跑啊,跑啊,踩踏著满地的死尸,不顾一切......"
"可是,你连五十米都不肯等......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著你的‘鸢舞'砍掉了那个人的头,同时,也眼睁睁地看著他的剑刺进了你的咽喉......"林鸢离猛地抓住胸口,声音哽咽沙哑,悲痛欲绝,"我恨的是我自己!为什麽没有勇气面对你?如果我肯早点告诉你我的心情,你也不会含恨而终......"
这恐怕也是他不愿记起的原因......他真不是个东西!
第六十二章
他来找他了......
他不恨他......
他看着他死去......
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呃......"韩逐闷哼一声,脚下趔趄,差点儿摔在林鸢离身上。
林鸢离条件反射般扶住韩逐,下意识地喊他的名字,"韩逐......"
"你叫我什么?!"韩逐猛然抬头,伸手抚着额头,凤目圆睁,一脸惊愕,"你认识现在的我?!什么时候的事?!那次爆炸?!"说话间,他的脸色煞白起来。
"你别激动,先坐下。我慢慢说给你听。"林鸢离忙扶他坐到一旁供人暂做休憩的长石凳上。
韩逐甩甩头,定了定神,调整了一下呼吸,稍稍带红了颜色。
于是,林鸢离开始跟韩逐讲述一年前发生的故事。娓娓道来,他发现自己居然记得那么清楚,跟韩逐共度的一点一滴,自己当时的心情,韩逐当时的反应,全都明晰如画,历历在目。或许是他太投入,并没有注意身边人千变万化着的诡异表情。
"我太自不量力了,蠢极笨极!自己蠢笨也就算了,偏偏还要连累别人......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伤得那么重......"一想到韩逐浑身浴血躺在他身上的模样,林鸢离就难以自控地发抖,"以后再不要做这样的事!一次看你死,一次看你生死不明,我受不了!"痛苦的颜色令人心酸。
"我现在不做老大了,找了一份工,可以平平安安与世无争过日子的工作......虽然比不上你医生那么能干,可也能帮到人......我这么说不是自卑,因为我知道你不会介意我没野心。我已经想好了,无论再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产生那该死的自卑,弄得自己懦弱又窝囊,还让你伤心难过......我要守着你,我要在你身边,除非......除非你不再需要我......"就算你不再需要我,我也会远远地默默地守着你......他在心里加了一句。
却见韩逐慢慢站了起来,神情有些迷离,又带些幽渺,黯黯然,眸中光影交错,纷乱而复杂,好像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想不明白。他的背影,比林鸢离之前认为的还要单薄上几分,瘦削的肩膀,孱弱可怜,此时此刻的韩逐,完全失去了往日惟我独尊的气势,显得陌生而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