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夏煜适时地出现为他解了疑惑:「他们是表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的,两年前汝修无端失踪,令誉一直都很挂着他。很抱歉跟踪了你,不过我们绝对没有恶意,只是来不及向你解释......」见赵无咎默默无语,夏煜有些着慌。
眼看着金誉拉着权汝修的手坐回短亭的石凳上,金誉的脸色欢喜不已,而权汝修的表情却是又喜又悲。赵无咎缓缓地摇摇头说:「没什么,汝修能找到亲人,那......那也很好。」
听他的口气中含着浓浓的落寞和苦涩,夏煜知道无咎又自伤身世了,他霎时无法自已地拉他入怀,柔声在他耳边说道:「别伤心,无咎有我。」
赵无咎一听,只觉得本来郁闷无比的胸口突间然掠过一阵温暖的清风,将那些愁绪轻轻地吹拂开去,渐渐飞远了。
金誉不让权汝修离开成都,还将他强拉回了省身书院,这可急坏了急于赶回北京的权汝修。如果他不在严世藩公干结束之前回到相府,绝对会把钟震给引出来的!可他不敢也不愿向金誉说出自己的遭遇,因为他深知表哥行事一向莽撞冲动,而且他从小就极宠自己,若是知道他受了这样的凌辱,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这太危险了。麻烦的是,金誉一直在追问他这些年来的行踪,权汝修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瞒住他。不得已他来到赵无咎的住处想和他商量对策。
「无咎,我该怎么办?令誉哥哥那边......」他踌躇地问着。赵无咎也觉得汝修长期待在这里不妥,可是他也一时没有好办法。
「我看我只有不告而别了,希望他不要怨我......」思量半晌权汝修幽幽地说,虽然万分不舍,可是他不能为金誉带来麻烦。
赵无咎心乱如麻,眼见着好朋友好不容易遇到亲人,却又要硬生生地分离,重新回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他真的于心不忍。沉默一会,他抬头坚定地对权汝修说:「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我一定会找时机将这些证据交给合适的人选,早日救你出虎口的,你......你要保重啊,汝修!金先生那边我也一定守口如瓶,你就放心吧!」
权汝修点点头,红着眼睛说:「我--我只盼还能够熬到那个时候。如果我福薄不能再见到表哥和你,那么请你转告他......我...我...来生......」他顿了顿,绝望地接着说:「唉,还是算了罢,不知生,焉知死啊......」
赵无咎听他说得凄凉,心中一阵悲恸。他忍不住握着权汝修的双手哽咽着说:「别这样,汝修,无论如何不要放弃好吗?老天爷越不让咱们活,咱们偏要活得好好地给他看看!快别说这些丧气的话了,如果连你都倒下了,那我真的是......」说着他竟然语不成声。
权汝修见状顿时泪流满面,他知道无咎的身世和遭遇只有比自己更加凄凉惨痛。且不说他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手送进严府的,就光说在严府,权汝修比谁都清楚在那里最受的摧残就要数无咎了。因为他的清雅的外貌和不凡的气质,严世藩向来最喜欢的是他,可是他从来不肯向严世藩求饶,所以那老家伙往往是用最残酷的手段对待他,他却一直坚决不肯低头,任何事情都咬着牙关挺过去。
无咎比自己早进严府,那时候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和照顾,自己恐怕早就在老贼的蹂躏下见阎王去了。可是一向硬气的他今天竟然也唏嘘不已......这让权汝修倍感心酸。
「无咎,你也保重了!!我今天晚上连夜离开,你不要送我了。」权汝修决定以大局为重,他紧紧地拥抱了赵无咎一下,快步离开了他的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金誉一觉醒来找不到本该在他隔壁安睡的权汝修,又看他的包裹行李全都不见了,他立刻气急败坏地冲进了赵无咎的房里,抓住了正准备上学去的他。
「汝修到哪里去了?你究竟在玩什么花样?!」他知道这件事一定和赵无咎脱不了干系,本来就颇有疑他之意,此时金誉竟是不讲半分情面,他用十成的力道将赵无咎的手腕抓得死紧。
手腕被抓得痛彻心扉,赵无咎登时冷汗直冒,脸色发白。可他依旧咬牙冷冷地说:「他回京了。这里原本不是他想待的地方。」
「你放屁!他绝对不会丢下我一个人走的!你到底在搞什么鬼?」金誉怒不可遏地猛力拉扯着他的手臂,赵无咎的脸色霎时变得十分痛苦。糟糕,再这样手臂可能又会......
「金先生,请你松手......」赵无咎还来不及说完,只听得「喀啦」的一声,手肘处袭来一阵难忍的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豆大的汗珠立刻从他的额际滑下,他知道自己的手臂果然又脱臼了。
很熟悉的痛楚。那是在严府落下的旧伤,源自于严老贼乐此不疲的游戏之一--疗伤接骨。那时常常是旧伤刚好又被硬生生地弄折,几乎都弄成了习惯性的脱臼。不过这还算好,不是最可怕的扮蜡烛台......他突然觉得非常好笑,什么时候了自己居然还在想着这些,恐怕是痛得有点神思恍惚了。
金誉像是被这意料之外的景象吓到,连忙放开了他的手说道:「这--我、我不是故意的......」
赵无咎无暇回答他,只苦笑着赶紧用左手轻托住晃荡的右臂,接下来他皱着眉头强忍痛苦,熟稔地一送一挺将脱臼的手臂接上,脸色苍白如纸。
「你......」手肘脱臼的剧痛金誉是知道的,可他没想到赵无咎如此硬气,居然闷声不吭地自行接骨。他一时呆了,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金先生,我要去上学了,汝修的事情恕我无可奉告。您请回罢。」他用凛然不可侵犯的眼神告诉金誉,自己是绝对不会给他任何消息的。
金誉被他的气度所震慑,一时不敢再逼问他,只能悻悻地离去。赵无咎见他离开,这才找出一块方巾将手一裹挂在脖子上,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看见了一定又会追问吧,待会儿还不知道怎么跟他糊弄过去呢。就说是自己不小心跌倒摔的好了......赵无咎不想再看到夏煜因为自己而和朋友闹得不愉快。
果然中午下学的时候夏煜匆匆地赶到赵无咎的住处来,天知道他这一上午的课都讲了些什么--早上他一进课室看到赵无咎挂着个手坐在座位上,立刻就变得心不在焉。
「无咎。」敲了敲他的门,发现门没有闩,但夏煜只是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并没有擅自闯进去。
「夏先生吗?门没关,您自己请吧。」夏煜发誓他听到了一声轻叹,像是无奈又像是了然,仿佛无咎知道他会来似的,这让他的心头微微一甜。
轻轻地推门而入,他看见赵无咎正坐在方桌前面对着桌上的午餐发呆。
「手不方便吗?」夏煜猜想他是没办法用左手吃饭,「我......」正想问他要不要帮忙,以为夏煜要问自己受伤原由的赵无咎立刻打断了他。
「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已经不碍事了,没有关系的......」他掰出早就想好的理由,却看见夏煜用无比疼惜和爱怜的眼光瞧着自己,仿佛洞悉一切般的纵容着他说完这无伤大雅的谎话,这令赵无咎感到一阵不安。
「你受苦了,令誉托我替他向你道歉,他是无心的,原谅他好吗?」原来金誉对弄伤了赵无咎感到很过意不去,不管怎么说赵无咎也是这里的学生,自己居然对毫无还手之力的他使用暴力,这实在说不过去。他知道夏煜和赵无咎交好,于是他当时立刻转到夏煜那里向他坦承了自己犯下的错误,并请夏煜带为转达他的歉意,自己却悄悄留下书信后追赶上京的权汝修去了。
说谎被他抓住,赵无咎的脸上一红,立刻羞愧地把头转向一边,他根本没想到金誉已经把事情告诉了夏煜。
夏煜见他尴尬,心里不舍,于是走上前去将他的脸转回来,托起他的下颔让他面对着自己,轻柔地抚着他的颊说:「一定很疼吧!以后难受就说出来,别老是自己强忍着,只管对我说,让我替你分担一些,可以吗?」他几乎是以恳求的语气问着赵无咎,更禁不住地将他揽在怀中,手掌温柔地摩挲着他柔软的发堆--无咎的倔强令他心疼。
「真的没什么......」赵无咎靠在他胸前幽幽地出声。反正这样的伤他早已经习惯了,况且他从小就知道撒娇和诉苦除了会给母亲带来痛苦、折磨和无奈之外,完全没有作用,所以他很早很早就放弃了这个权利。
「唉......」知道他没这么容易被说服,夏煜微觉挫败地轻叹了一声,半晌他才想起来赵无咎还没有吃午饭,于是夏煜放开他坐下来,拿起桌上的碗筷微笑着对他说:「我喂你吃午饭,好不好?」
赵无咎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先生,这......」
「只在你受伤的时候哦,等你好了,求我也享受不到了。」知道这样的举动对无咎而言太过亲密,夏煜开个玩笑尽量让气氛不至于太尴尬。果然赵无咎听了以后沉默了下来。
书院里配的都是青菜豆腐,鸡蛋小鱼等等寻常的饭菜,但烹饪得甚是鲜美。夏煜细心地将鱼剔去小刺,和着一些鲜香菇一起放在在米饭上浇了肉汁拌匀后,找了个小勺儿舀了一勺米饭凑近赵无咎的唇边。赵无咎迟疑了一下,终于张口吃了,夏煜不由得在心中暗自舒了口气。「好吃吗?」他轻轻地问道。
赵无咎没应声,只点了点头。
一个无言地喂,一个不语地吃,赵无咎一直低着头慢慢地咀嚼。只吃了几口,突然间他「谑」地站起身来跑进了卧房,夏煜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连忙跟着赵无咎而去,但赵无咎却迅速地闩上了门,不让夏煜跟进。
「无咎,无咎你怎么了?!」被关在门外的夏煜十分惊慌地问,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去。
「没什么!别......别管我!」赵无咎的声音有些颤抖。躲在屏风后面,他像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被父亲无故责打以后一样,偷偷地独自饮泣着。
尽管一直用没受伤的左手不停地抹着脸颊,但是却怎么也止不住滚滚而下的泪珠。他不想哭的,他从来都忍得住的,就是在最屈辱、最痛苦的时候他都没有掉过一滴泪,为什么现在却会因为他的温柔而满心酸楚,好象一生所受的委屈在此刻全都涌上了心头--
「无咎--」听他的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悲凄哭音,夏煜的心狠狠地揪痛着,他隔着门用哽咽的声音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倔强呢?你的心真的这么强吗?我担心你有一天会负荷不了啊!」
「对不起......先生,我想一个人待着......请你先离开好吗?」赵无咎不想让夏煜听见自己崩溃的哭声,他知道夏煜一定无法拒绝自己的恳求。果然门外的夏煜长叹了一声,默默无言地走出了赵无咎的房间。
听见他「吱呀」的一声带上房门,赵无咎立刻颓然跪倒,左手支撑着单薄的身躯,任由热泪不停地跌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无咎眼中的泪终于流尽,他缓缓地站起身来打开门,见小厅里静悄悄的,未吃完的饭仍旧放在桌上,下面还压了张纸条,写着:「无咎:无论如何请一定把饭吃了,千万别伤了身子。煜
字」。
看了纸条,赵无咎霎时抑制不住想见夏煜的念头,他冲动地奔向大门。一拉开门却看见夏煜定定地在门口站着,痴痴望着他说:「无咎,原谅我无法离开......」赵无咎也呆了。
夏煜重新走进来关上房门,紧紧地抱着他,情致缠绵地吻上他因为哭泣而润湿的脸颊,然后来到他的额头、眉毛,眼睑,伸出舌尖爱怜地舔去他眼角残余的泪水,品尝着那份苦涩,最后带着那略咸的味道进驻了赵无咎轻启的双唇爱抚着。
「唔--」手上传来的疼痛让赵无咎闷哼出声,夏煜这才惊觉自己将他抱得太紧,压到了他受伤的手臂。略微离开他的唇瓣正想放开他,赵无咎却立刻用左手勾住他的颈项,抬着红红的双眼望着夏煜说:「先生,别放开我,永远不要......」
一剎那的脆弱让他说出这类似于乞求的话来,那是赵无咎以前最不屑的事情。可是眼前的人并不是自私冷酷的父亲,也不是变态龌龊的严世藩,而是他已经倾心相许的夏煜,他认为他是可以信赖的。说出这句话以后,赵无咎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无牵无挂的赵无咎了......
夏煜无法自已地再度紧抱着他,他感觉无咎靠在自己的肩头压抑地轻轻啜泣着,温热的泪水濡湿了肩头的衣衫。他伸手轻抚着他抽噎起伏的背,爱怜地叹息着:「无咎......」夏煜也知道无咎终于肯对他交付真心了,高兴,真的好高兴,可为什么眼睛却酸涩不已呢?!
第八回 则索因循腼腆
「是谁?出来!」黄昏时分,赵无咎坐在西园树林里的石凳上吹箫,突然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杏黄色身形在不远处徘徊。他立刻警觉地停下来--因为过于清幽,平常这里除了夏煜和自己以外没有人愿意来,而他确定那个娇小的身影绝对不会是夏煜。
「徐英?」看见那个磨磨蹭蹭地走出来的人,赵无咎更加惊讶了,只见她慢慢地朝自己走来,表情惊疑不定。
「对不起,打扰你了。」她勉强地一笑,向赵无咎道歉,娇美脸蛋上的表情有几分不自然。
赵无咎连忙说:「没有,没关系的,我只是胡乱吹着玩儿......不要紧的。」完全没有和同龄女孩子打交道的经验,赵无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急急地安慰她。
「你吹得真好听,是什么曲儿?」该是大家之女,徐英的不自在只持续了一瞬,她立刻恢复了常态,缠着赵无咎问东问西起来。
「没什么名字,瞎吹的......」赵无咎为这忽到的麻烦而心中暗叹,他在这里只是为了等夏煜。他日间对赵无咎说早就新度了一曲,今天瞧他的手伤已经完全无碍,要他带着箫来这里等着自己,晚上两个人合奏,否则平常赵无咎也不会在屋外吹箫。
「那--你为我吹一曲好不好?」徐英抬眼望着他恳求道,「只是一曲,什么都好。」她双手合十,有些耍赖地看着赵无咎。
赵无咎无奈只好再次执起箫管,沉吟了一下选了支最短的曲子幽幽地吹了起来。徐英甚感兴味,津津有味地聆听着,边听边不时地瞅着吹得入神的赵无咎那俊俏的侧脸。
很快一曲终了,徐英笑着拍掌道:「好一曲《玉树临风》!低回跌宕,错落有致,只是......」她含着微嗔的巧笑瞧着赵无咎,「你不是故意选这么短的曲子来打发我的吧?」
赵无咎不禁一愕,想不到她竟然能说出这曲子的名目来,更想不到被她看穿了心事,他飞快地瞥了徐英一眼吶吶地说:「这,我......」却接不下去,俊脸微微一红。
徐英见状「扑哧」一笑道:「开玩笑的,你别当真了,真的很好听呢!谢谢你。」
赵无咎这才松了一口气,半晌两个人都没说话。赵无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徐英似乎在想着心事,呆呆地望着被落日的余晖拉得长长的树影。「崇文,你可有意中人么?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徐英突然脱口问出一句让赵无咎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你......」赵无咎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他愣住了。
「如果我是女孩子,一定会喜欢崇文你的。」不等他回答,徐英鼓足勇气对他说出埋在心底许久的爱慕,一双妙目含情脉脉地望着赵无咎,晕红的脸上又是害羞又是期待。
赵无咎知道徐英是女孩子,可是他万万想不到她会钟意自己,他的心里一乱,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如果我是女孩子,崇文会喜欢我吗?」见他怔忡,徐英轻轻地追问着,一颗心突突乱跳。自从来书院读书开始,她一直都在注意着他,可是为什么他不曾好好地注视过自己呢?难道是她长得不够漂亮吗?还是嫌她人不够聪明?
「不......不会的,怎么可能......」赵无咎喃喃地出声,徐英一听,脸色登时一白:「为什么?你已经有了意中人吗?还是我--我不够好......」她忍不住流下泪来,主动告白被拒绝的羞辱和伤心让她芳心大乱。
「不、不是的,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赵无咎深深地叹息,为什么这样的麻烦会找上他呢?他现在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应付这些事情啊!「别哭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