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黑漆漆的夜晚,到处见不到一点亮光,天上的月亮不可一世的空虚着,像是夜晚为抚慰自己的寂寞而点的一盏残灯。
一个瘦弱的身影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跑着,并不时四处搜寻,汗湿的额头显示着急切的担忧。
不知跑了多久,黑茫茫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一块工地,周围的地上布满零乱的砖头、铁锨、石块和水泥,一幢正待修葺的楼房矗立在工地中央,在黯淡的月光下,残缺不全的楼墙像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瘦小男孩所有的心智。
一抹白色的影子出现在残楼上,站在毫无拦挡的墙柱旁,凌乱的长发在风中飞舞。
"妈妈--"小男孩大声的呼喊着,声音里全是恐惧的颤抖。
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无法思考,只能惊慌的跑进去,摸着阴森的楼梯冲上残楼,诡谲的寂静中只有他飞快的脚步声,和紊乱的喘气声。
跑上了楼房,眼前的白色身影立在黑暗中,嬴弱得令人心痛,小男孩慢慢的走上前去,抓住她纤细的手,白影终于机械性地转过头来,一张苍白的脸不复往日的美丽,大大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物体的影子,也没有小男孩的身影。
"妈妈,我们回家吧。"小男孩轻声地劝道。
女人慢慢地歪着头,眼神游荡在小男孩担忧的脸上,幽幽的开口:"......回家?"
"对,回家。妈妈,以后由我来照顾你,我会给你幸福的。"
"幸福......?"女人喃喃的咀嚼着这个词,"没有啊......哪有幸福啊......我看不到、看不到......我没有幸福......我没有幸福......我没有......"忽然间,她全身发起抖来,眼泪扑簌簌的落下,无助的悲鸣着。
"妈妈,我会给幸福你的,你不要哭啊。"小男孩痛心的安抚着柔弱的女人。
"他离开了......他不要我了......我没有幸福......大家都不要我了。"
"妈妈,你有我啊,妈妈。"哽咽着,小男孩拉着女人,准备将她拉离悬楼边。
女人突然惊慌了起来,"不......我不离开......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你为什么要离开我......"苍白的眼神刹时间变得尖利,双手疯狂的摇晃着小男孩瘦弱的肩,"为什么......你不要我了......你们全都不要我了!"
"妈妈--!"小男孩惊恐的想要安抚女人激动的情绪,却发现两人纠缠的身体越来越靠近悬楼边。
女人疯乱的脚步猛的一踩空,身子在风中摇摇欲坠。
"妈妈--!"撕心裂肺的叫喊划破诡静的空气,小男孩使出浑身的力气将女人扯回楼面,自己却重心不稳的跌向空中。
冷冷的风在耳边呼啸,自己仿佛由此跌入了黑寂的深渊中,最后的意识里,上方传来女人悲恸的呼喊,再然后,巨痛袭来,在重大的撞击声中,他的身体再也不能感觉,任由黑暗吞噬,支离破碎的生命......
1
"不--!"一阵惊恐的叫声在静谧的房间中划过。
床上的人快速从被窝里坐起,慌乱的眸子扫视着周围的景象,直到察觉落入眼中的是熟悉的环境时,才平定猖恐的心,伸手想撩起额头前的刘海,却发现脸上满是湿湿的汗水。
起身打开厕所的灯,拧开蓬头,冰冷的水临头灌下来,浇灭心头纠葛不去的焦虑,还他一身的冷漠。
擦拭干身子,套上湖绿色的高领羊毛衫和米色休闲长裤,拿起杯子和牙刷漱口,再用毛巾擦去嘴边的泡沫,抬起身对着镜子,做最后的整理。
镜子中出现一张极为清秀且偏向中性的脸孔,五官分明的脸上,嵌着一双罕见的黑玉色眼眸。
江岚轻抚过自己光滑的面庞,这是一张集合了双亲五官特色的脸孔,有着爸爸秀挺的鼻梁和厚薄恰宜的嘴唇,还有妈妈漂亮的眼睛和细致的脸型,虽说不上十分出色,但仍是学校里不少女孩子倾慕的对象。只是,即使有着与双亲相似的五官,他也一时很难回想起他们的样子。
他的父母在他国小五年级时离了婚,他跟了妈妈,弟弟吕岩跟了爸爸,有了新情人的妈妈几乎没带他去见过爸爸和弟弟,一直是爸爸将弟弟带来见他们,一年后,爸爸因为工作调动的关系由台东搬至台北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面。
而妈妈的脸,他也想不起来了,唯一记得的,是梦中那张哭泣得令人心碎的双眸。从那晚以后,原本就神志不清的妈妈彻底的疯了,外公外婆赶来时,她已经完全认不出任何人,他们将她送到了国外进行治疗。而从鬼门关被救回来的他,也被外公外婆接到了台中,直到今年他考上T大的法律系,上来台北租了房子一个人住,也就是最近,才与六年多没见过面的爸爸和弟弟再次联系上。
还有那个从幼年时期起就一直是他好友的女生,谷芊蝶。他和她,还有弟弟吕岩,三个人是青梅竹马,在爸爸和弟弟搬至台北的半年后,谷芊蝶也随着她双亲迁到了台北,多年来,他们之间一直有邮件来往,比他年长一岁的她,总是给予他很大的支持,虽然她并不知道曾有那么多的伤痛降临在他身上。
他并不是个讨喜的男生,阴沉的性格锁住了他心灵的自由,在他的脑海中留下印记的人不满十只手指头,往后生命里的记忆也不会有轻狂脱缰的故事了。
只除了一张英俊卓绝的脸,和那一段被自己刻意蒙上黑幕的岁月......
车水马龙的台北街道,人们像蝼蚁一样庸碌着各自的生活,街上巨大的屏幕上,时常出现着明星们的广告和歌曲MV,在偏离绝大多数人的轨道上,过着他们多彩多姿的生活。
一栋约二十层的办公大楼矗立在商业中心,从一楼到九楼,是属于一家名为"扬谷传播公司"的办公地,其余的楼层则租给了一些小企业。大楼的二楼、三楼和四楼分别是西餐厅、茶楼和员工餐饮部,这栋楼的持有人,"扬谷传播"的老板谷宇宏将这三层开辟作餐饮生意,于是几乎这栋楼里所有办公人员的用餐费都赚进了他的腰包,餐厅明亮简约的设计,也吸引了不少外面的顾客来光临。提供这个锦囊妙计的是他的妻子,曾是有名的模特儿,如今已是谷宇宏事业上的好帮手。
"扬谷传播"是台北有名的经纪公司,签约对象都是演艺界的明星和伸展台上的模特儿,他们一手培养起许多著名的演员和模特儿,于是大名远播,希望能进来的人几乎没把"扬谷"的大门给挤破。近来在各大报纸杂志中频频亮相的名模裴聿明,就是一年多前 "扬谷"签下的男模特儿,刚一出道,就不断的被邀去走秀,近一年,正式参与广告和电视的拍摄,很快成为了家喻户晓的大明星。
此刻二楼西餐厅的玻璃窗旁,坐着一对漂亮登对的金童玉女,看着窗口对面百货公司的大屏幕,上面正在播出裴聿明代言的、新鲜出炉的眼镜广告,俊美出众的面孔,在眼镜的衬托下更显一副社会菁英的儒雅之风,可以预期该眼镜公司将会有大把的钞票收罗进袋。
"大家都被你骗倒了,你根本是表里不一的伪君子。"清脆的声音从粉嫩的樱唇中溢出,精致的脸上满是揶揄的神情。
裴聿明挑起浓眉,似笑非笑的回道:"这不正是他们想要的效果吗,我是很称职的员工。"
"是是,若非生性洒脱,你已经不知比现在红多多少倍了。"谷芊蝶摇摇手,每次说到这个问题,裴聿明总是随意的打发过去,简直气刹了一票期待他给公司赚进更多钞票的员工。
裴聿明淡淡的笑了笑,没再开口,只是欣赏的打量着谷芊蝶美丽的面孔,漆黑垂亮的发丝披泻在肩上,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映照出教人目眩的粉泽,举手投足间有着明快利落的气韵。
他们都来自台东,又同在T大企管系的二年级,实际上,当初就是谷芊蝶挖掘他成为她父亲的"扬谷"的签约模特,她有足以成为明星的美貌,却只想做"扬谷"未来的老板。 "扬谷"上上下下都非常看好他们,裴聿明也从不掩饰自己对她的赞赏,实际上他们已经交往近两个月了,但明星是不能公开恋情的。[自由自在]
谷芊蝶似乎感应到他的注视,微扬起温柔的笑容,头慢慢移近他,裴聿明也心领神会的搂过她,将唇印在了微翘的樱唇上,感受着温香软玉的美好。
感受着,和深深锩刻在脑海里的记忆完全不同的触觉。
2
天候日寒的十一月,校道树桠上的落叶,随着冷风在风中舞动、旋转,终至不得已的跌落滚滚红尘中,了无声息。裴聿明和谷芊蝶走在校道上,完全没理会周围投射而来的羡忌的视线。
开学已经快三个月,裴聿明到学校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够五天,这回难得来学校,自然引起极大的骚动。
"中午我有约会,你别等我了,先到公司吧。"谷芊蝶漾着愉快的笑容,想着今天的约会要去哪儿比较好。
"哦,又是你可爱的干弟弟?"和她交往后,常听她提及两个青梅竹马,好象一个叫小蓝一个叫小炎,并且发现,一旦提起他们,她清亮的眼眸里总是染上愉悦的色彩,想必感情非常要好。
"对,今年小岚也考上了T大,我们三个终于能聚在一起了,不过小岩要准备考大学了,见面的时间也不多。"
裴聿明点点头,眼睛瞄向地上的落叶。
"小岚在法律系一年级,等有时间我介绍给你认识吧,他相当引人注意,如果进入演艺圈,一定会大红大紫。"谷芊蝶快乐的叙说着,幻想着江岚进入演艺圈后会引起怎样的轰动。
想着想着,她终于发现一旁裴聿明的沉默,抬起头小声问道:"怎么,你不喜欢我提别的男生?"
裴聿明不禁失笑,他不是那种要求女友对他马首是瞻的男人,更不希望自己的女友以他的喜恶为自己的喜恶,认为只有和他相处时才觉得世界有光明,没有他在身边就日月暗淡无光。
"没有,我只是没什么兴趣。"
谷芊蝶看着他唇边浅浅的纹路,再一次肯定,这个看似文雅的男人,其内在极其的冷淡,他几乎没有太热络的情绪,对事永远轻描淡写,却又不会让人觉得无礼,人人都说他知书达礼,温和谦谦,却没人看出他的漠然。从不主动说自己的事情,就连他是某财团庶出的小儿子,也是后来被媒体挖出来的,连公司的人都被隐瞒住了。即使站在他的身旁,她仍觉得他离她好远好远,他常常心不在焉,目光总是飘向远方,仿佛不属于这个空间似的,每次好奇的问他,却又被他敷衍过去,没人能在他的心田投入一颗掀起波涛的石子。
而她也不能确定,他牢牢紧闭的心,是否有被她攻陷到哪怕是小指指甲大小的角落。
她可以轻易的当上他的女朋友,因为他根本不在乎他的女朋友是谁,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但她从没考虑到的是,他的心,比天上的白云还难以取得。
"宁典"餐馆是一家鹅黄色和灰白色为主色调的西式糕点餐厅,约有百坪大小,里面的设计简约时尚,宽敞的内厅以屏风区开,给人充分的隐私性,是谷芊蝶常去消磨的地方。
"真是不错的地方,看样子食物也很让人期待。"看着坐了八成满客人的餐厅,吕岩拿起桌面上的甜点谱,看着上面的名称。
"这里的甜点可是非常有名的,像法式鲜果挞和香草派、柠檬馅批、青莓松糕都非常好吃。"谷芊蝶看见吕岩的食趣都被挑了起来,开心的当起介绍员来。
服务生送上三杯热巧克力,"这是一种叫ANGLINA'S的热巧克力,尝尝吧,包管好喝!"浓郁的巧克力香飘散在空气中,作完介绍后,谷芊蝶率先拿起杯子小饮了一口,江岚和吕岩也跟着喝了起来,香味浓浓的留在口中,久久不散。
"真好喝!芊蝶,你可真不够意思,以前都不带我来尝尝。"吕岩不禁闭上眼睛,回味着热巧克力的醇香。
"你啊,味觉哪够得上小岚,怎么也得三个人一起来,况且我也是半年前才知道附近开了这家店。"谷芊蝶自豪的说道,目光转向对面的江岚,"小岚,我们点东西吃吧,你想吃什么?"口气非常的温柔。
江岚细细看过点心谱,轻声道:"就法式鲜果挞吧。"
再问过吕岩的选择后,谷芊蝶招来服务生,开好单子,服务生走后,桌上陷入短暂的沉静。吕岩还在翻着食谱,喃喃着还要再点,江岚则静静的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谷芊蝶打量着江岚,淡漠的表情,身上辐射着疏离人群的气息,不愿自己出众,也不想惹人注目,最好一直是平凡路人般的存在,别让人多睐他一眼,可那实在很困难,任何一个外貌出色的人都是石堆中的宝石,江岚长得很好,这使得他无法在人群中掩埋自己的光采。
"小岚,大学还习惯吗?"她开口问道,非常清楚,如果没有人主动开口让他说话,他绝对会沉默上一整天。
"还好。"面对谷芊蝶眩目的笑靥,江岚微微扯出一抹浅笑,犹如雨丝投入清池荡起点点的涟漪。
谷芊蝶记得当初叔叔阿姨未离婚前,江岚和吕岩的个性其实非常相似,坦率真诚,可父母离异后,江岚却慢慢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在以后邮件往来的日子里,她更加发现江岚的不愉快,当再次见面,他已不是当初她认识的江岚了。
说点愉快的事情吧,谷芊蝶柔柔的笑着,"告诉你们一个消息,我,谈恋爱了。"
像是平空投下的一枚炸弹,江岚和吕岩都一副吃惊的模样,吕岩更夸张的哽咽住口中的一口热巧克力,拼命的干咳了起来,好不容易停止,他横眉竖眼道:"是谁?我怎么都不知道!"
"我爸公司的一名模特,是谁嘛,秘密!"谷芊蝶得意洋洋的娇笑着,"我们才交往一个多月,下次我把他介绍给你们,包准吓你们一跳!"
"明天就见!"吕岩心急道。
"我说联考生,你很闲是吧,好啊,明天到我爸那当一天的免费苦力,我就介绍给你。"提出割地赔款的要求。
[自由自在]
"小气!"想起这个月还有堆山的考试等着,吕岩不禁抱怨的咕哝。
这时服务生送上甜点,一阵阵奶油、芝士的香味传来,挑起大家的食指大动,之前的话题,无言的划下休止符。
在"宁典"门口告别了谷芊蝶和江岩,江岚默默的走在大街上,身边是混乱无序的市容与车况,这是他生存的地方,却只让他心情烦乱。
恍惚中想起刚才谷芊蝶宣布的消息,心中淡淡的若有所失,这么美丽动人的女孩心有所属,大概会让所有的男人倍感怅然吧,追她的人恐怕比一航空母舰的人还多。
年少的记忆里,那是个曾以为一家人永不分离的日子,幸福是那个时候最贴切的形容词,在它彻底变冷之前,所有一切完美得令旁人嫉羡。妈妈是个被众星拱月的美女,而温柔的爸爸则成了众多蜜蜂中唯一让她心折的男人,他虏获了妈妈的青睐,他们在相爱后不到半年就决定步入教堂。
可是文质彬彬的丈夫在另一个男人出现后,让妈妈看成是温吞懦弱的典范,爸爸不语的态度加速了夫妻情感的破裂,然后便协议离婚了。
妈妈为之离婚的情人,是个真正的女性杀手,充满了邪狞却温柔之气,使每个遇上他的女人都为之发狂,妈妈很快的迷恋上他,臣服于他,可这男人在妈妈离开爸爸后不到两年就腻了她,从某一天开始没再来找过妈妈,后来听说他出国了,于是,他的消失彻底毁掉了她的一生,造就了今天仍然疯疯癫癫的妈妈。
当父母离婚时,他怨恨狠心拆散家庭的妈妈,当爸爸带着弟弟到台北后,他怨恨对他和妈妈后来发生的悲剧一无所知的他们,当那男人离开妈妈,他怨恨却又无比悲悯着为情而神智不清的她,种种错乱的感情纠结成心头排除不去的痛苦,弥漫了心臆,以致于后来谷芊蝶的离开,再没能让他出现太大的情绪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