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知我意(上)————墨式辰
墨式辰  发于:2008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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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知我意 (序) 很多很多年来,江流水一直做着一个梦。 那是一个有关蓝色苍穹的梦。自远方而来的远方的风柔柔的吹来,吹绿了山谷中松鼠的梦呓,也吹乱他的发。 他在凌乱的刘海儿中看见另一个自己,比自己矮小、比自己孱弱,但是有一种诧异而阴郁的瞳,他笑着,问:"你,了解么?" 江流水畏惧了,挥起拳头殴打这个诡异的人。落手处是柔软异于肉体的触感,仿佛天空的溜溜的云。 他才会注意到另一个自己的手中攥着一根线。顺着线望去,是一只小小的风筝。风筝上绘满了白色的云朵。 这风筝在风中荏苒,被岁月践踏,却一直留在他的手中。挣不脱的命运。 "你了解么?" (一)春风得意马蹄急 三月的风陵渡,有点微微的暖。桃花开了,杏花也开了。在鲜花的簇拥下,是漫天变幻的晚霞。 一家颇有名气的茶楼,一壶淡淡的香茗,一声娇娇滴滴的吟唱。唱的是王实甫的《西厢记》--"......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都是古往今来的曲儿,都是古往今来的两情相悦,都是古往今来的痴男怨女。赚的一回哭,一回笑,一回喜,一回怒。 听的人,大都是耳熟能详,可都还在听。唱的人,也是常年积月,可也还在唱。 惟有一个人,是突兀的,也是自然的。 《西厢记》的戏一共五本。茶楼里每天一本的唱着,这个突兀又自然的人就这样听到了第四天。 之所以说他突兀,是因为他在吃花生,也在喝酒。 他把花生嚼的嘎吧吧,也把酒喝的咕噜噜。 之所以说他自然,是因为他的表情。 他专心致志的看着、听着。当小旦唱到"......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他的泪,就这么自然的落了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他这样年纪的男儿,或者说小男儿,是不会被苛责和笑话的。没错,这一年,他才仅仅十七岁,甚至只能算是孩子的十七岁。 他名唤"江流水"。 他个子不高,也不矮,是标准的七尺身材。穿一身水蓝的短袍子,一双薄底的靴子,外罩一件白色的长褂衫。褂衫子原本的长袖口早被撸到臂弯处,连带的胸口的船形刺绣也只能看个大概。 这样的穿着在风陵渡是没有任何威慑力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然而若是有心,再把目光往南移,你就会明白他这样的穿着,多少还会有点力量。 没错没错。汉江会第一人--江楼月是他的父亲。那是一个势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帮派。江楼月和他手下的弟兄,是所有要途经汉江的过客必须要忌惮的。相对的,一旦离了汉江,他们也无法奈你们何。所以曾有人一口道出汉江会的本质--整个儿一水贼。 好吧好吧。汉江会也好,水贼窝也好。这些都丝毫不会影响江流水对他父亲的崇拜和对汉江会的忠心。 虽然他正在他男人之路的锻炼中。 他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的嫂子。 他的嫂子是他哥哥的童养媳。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是有的,可日久生情只限于江流水对他的嫂子。前几天他哥哥--江逐云满了二十,就顺理成章的和他嫂子圆了房。他在一边看着,心理酸丢丢的。她是被强迫的,她是被强迫的。江流水一遍遍告诉自己。可当第二天,他看到一脸幸福的嫂子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所有的自欺欺人全部破灭。平生第一次,他愤怒的攥住他哥哥的衣领,大声宣誓--"我一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于是,十七岁的少年人江流水就这样一腔愤怒两袖踌躇的踏上了他的男人之路。 而江流水的父亲江楼月则笑眯眯的说,我们江家的孩子都是好孩子,我放心。 江楼月放心并不代表江逐云放心。--报告江流水近况的奖励是一吊钱;能劝他自愿归家的奖励是一百两白银--江流水就被他哥哥以这样的低价给卖了。 唱罢了定情,舞罢了惜别,张生在草桥店了梦了莺莺。 江流水才依依不舍得喝完最后一口酒,旋开他一直霸的靠窗口座位,起身下楼。他这一动,别人才看到一把剑,一把藏在长袍底下的剑。那是只有汉江的江家才特有挂剑方式。可这依旧和他的服饰一样没有威慑力。即使有,也在他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面孔下而当然无存了。 那是一张很秀气的脸,细长的眉毛,细长的眼角。两腮因为被水风长期吹拂的缘故,有一种不浓不淡的红。眼睛湿湿亮亮,和他的名字一样含着水。稚气未脱的,却小小的嘟着嘴角。他,还在生气呢。 茶楼门口有个小乞丐见了江流水稍稍华丽的衣饰,忙端了瓦盆,满口的莲花落唱来。 江流水楞了楞,摸摸自己已经瘪了一半的钱袋,面脸害羞。小乞丐赶紧"大爷""大爷"的唤个不听,直唤的周围的客人都直直的看着江流水。 "唰"的,脸更红了。自认倒霉的解下钱包。 一两个铜板可以打发了吧? 他想。 出门半个月不到,却花了一半的钱。说实在,江流水真的不想就这样在花光了所有的钱之后乖乖的回家。 就在他胡思乱想防不盛防的那一刻,一个人飞快的向他奔来。 然后,人消失了。江流水摔倒了。手中的钱袋也不见了。 出门半个月,江流水第一次明白何所谓"打劫"。 所以江流水的反映也算是敏捷的了。在他呆愣一阵后,他高喊一声-- "抢劫了~~~~~~~!!!" 众人遂发觉,那个看起来很秀气的半大孩子,竟然是这样中气十足。再回头,只见那半大孩子双脚一点,已经在墙边飞跃而起,身子如水鸟般的矫健,直追抢他钱包的家伙。众人眨眨眼,原来,这就是所谓"江湖少年"啊! 不过,年轻真好,不是么? 自 由 自 在 那小偷在人群中穿梭,江流水在高墙上飞奔。本是老远的距离,竟然一点点的追上。江流水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汉江浪上听着渔歌嬉戏,船帆之间奔跑跳跃,如今这高墙也自然如履平地。 再是三五次蹦跃。任人潮汹涌,江流水依旧成功的把小偷逼到了胡同里。 江流水势在必得的拔剑。--刺。 白浪滔天的飞起,水鸟扑食的身法,在看的见也看不见之时,那把剑如白虹一样的涌来。 鱼鹰的喙捉到了鱼。 江流水的剑也插入了他的目标--距偷儿半个手掌间距的墙里。 偷儿顿时有中九死一生,先死再生,生了又死,死而复生,生生死死的感悟和恐惧。 一把乱蓬蓬的头发落了下来。 哦...下面的裤裆也湿了。 "这下,该把钱还我了吧?" 江流水得意的笑。 "..............................还......还......还......"偷儿两牙直打架,"大爷!!我还还不行么?!" 伸出一直手,当然不是握剑的手。握剑的手还在偷儿的头边,握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小剑。 钱袋落回江流水的手。 "走吧......"江流水撤剑。 "走?"那偷儿似乎还没有转过弯儿来。 "是啊!你该干吗干吗去!要偷要抢,随你。只要别在这杵着就行。" "大......大爷......您不把我交官?" "这和我有关系么?" 偷儿"呵呵"几声,立刻连滚带爬的出了胡同。 看到了他落荒的背影,江流水嘿嘿了几声,搔搔头,决定再次看看北上的路。他孤单一个人的在人群中穿梭,有点悲凉的样子。可他盘算的不是这些。三月的桃花,也有三月的桃花汛。不知,可否通航了呢?听说北方的极北苦寒之地有成精的人参,要不要找找试试?若是行的通,再看看有名的大宛国宝马。 小小的少年心中总是有些个梦,眼高手低但美丽的梦。 "扑哧"。 有个人在江流水的身边笑了出声。 江流水斜睨过去。 是个男人。 这是个怎样男人呢?高高的,看起来一把年纪--最少在江流水那种少年看来是一把年纪,满脸都是坏笑--江流水固执的把所以类似他哥哥的笑容统统归结为坏笑。 "笑什么?" "笑你。" "笑我?我有什么好笑?" "笑你没有自知之明。" "你......!" 拔剑。 那男人拉了他的手,看似无意的动作无形中到把流水拔剑的动作压制的死死的。那剑,就还在他的衣衫下老老实实的躺着。 "干什么?" 自 由 自 在 "想请你喝茶。" "多谢美意。我刚刚喝饱了酒。" 男人笑的更令人讨厌了:"可是我要说--你刚刚那招‘白浪惊鱼'使的的确有问题。" 江流水攥剑的手指节瞬间凸现。--仍然拔不出来。 男人问:"那一剑刺下去得削在距离面皮不足一张纸的位置,你却有半掌距离。要不要我来教教你?" "你跟踪我。为什么?" "为了一百两。"男人叹了口气,"你该听说过‘一文钱憋死英雄汉'吧?" 不是没遇上过想抓拿他回家的人,江流水到是从容不迫的把他们统统赶回了老家。然而夜路走多了难免遇上鬼。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一只大大的鬼。 "你想怎么样?" "明日午时,东边的天陷。" 江流水哼了一声:"你怎知我会去的?!" "因为我说你的剑使的糟。" 江流水已经在狠狠的磨牙了:"可是,你赢了,我随你回去,你有一百两。若是我赢了,没有彩头不是不公平?!" "这样吧,你赢了,我告诉你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 "那我给你一百两。" "算数?!" "君子一言。"男人露出一种势在必的笑。 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江流水磨光了牙。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啊?!想过要趁这个机会逃跑,只是真如对方所说,不能跑。在很多的交战下,他的剑一直是骄傲的、光辉的,从来没有被逃跑所玷污。 不论是谁。 他的手,再一次死死的握住了剑。 风陵渡的东边有一条天陷。天陷没有名字,也不是太宽,但是很多人知道它。上穷碧落下黄泉,那天陷深深的直通地下,就是黄泉之路。 江流水睡了一觉,清晨,满腹心事的晃到了天陷。 男人还没有到,江流水就闲散打量起来这里。这是在一处树林中。微微的绿的树木依旁着伤疤一样丑陋的大地的裂痕,还有一树火红的花,树下有个坐着的老汉。 他走过去。 自 由 自 在 "请问-" 老汉抬起头。 "这花叫什么名字?我从来没有见过。" "不知道。" "不知道?" "很希奇么?!"老汉半笑着哼了一声,自袖筒中抽出一只没有放烟丝的乌黑烟斗,放到嘴里叼着。 "那这天陷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还是不知道?!"江流水睁大了眼睛。 "一定要有名字么?!像俺,"老汉磕了一下烟袋,再继续叼着,"俺姓张,大家就‘张老头'、‘张老头'的叫,叫到现在俺连自己本是叫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孩子,你知道俺叫什么么?" "我怎么知道你叫什么!" "那就不要问了......反正俺也有许多不知道的。" 原来是个痴呆老头。 "孩子-" 江流水没有应声。 "孩子,你看看那树红花,你看到了什么?" 江流水又看了一眼红色的花。 这样的花啊!无名的,红艳艳的,似乎没有期待。只一树,没有亲戚,没有知己,天涯零落,孤零零开在这天陷的身边,守护着同样孤零零的天陷。 树干上还有两个崭新的痕迹--相知。落笔稚嫩,没有力量,是稚子的手笔。或许是哪个竹子般英挺的男孩对着一个梅花般娇艳的女孩真心一笑。放马红尘,笑弄蛾眉。 这些,在这个年纪的江流水是无法领悟的。他看到的仅仅是生机勃勃的春,灿烂无悔。于是,伸手折下一枝花,放在衣袖里。 "放好,放好。保证你将来娶个娇妻美眷。" "老伯-" "不是俺说的虚啊,整个风陵渡的人都知道,想保佑和喜欢的人天长地久就一定到这里折一只花。" "管用么?"流水的心动了。 "其实呢,"老汉拍拍酸累的双腿,"是你的因缘跑不掉,不是你的求不来。" "我不明白。" 老汉笑道:"俺也不明白。天下的人都这么说,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老汉的笑是带着长者特有的宠腻和沧桑,这种宠腻和沧桑是从骨子里对死亡的渴望和惧怕而生的。所以江流水看着看着,忽然的觉得有些辛酸。 "老伯-" "恩?" "这里不大安全。你先回避一天好么?" "啊?这里不安全?!俺在这里那么多年,也没见不安全。不避,不避。" "一会儿,我会和人在这儿决斗。" 老汉瞥了眼前的少年人一眼,叹了口气:"怎么现在的小孩子都那么不要命了?!动不动就要打打杀杀?!" "这是江湖的尊严。" "少跟俺谈什么‘糨糊尊严'!俺卖糨糊那年还不知道你们这些娃娃在哪里呢......" "您......!" "俺什么俺?!去去......别打搅老汉。" 哭也不是,笑着也不是。江流水半笑半哭的瞪住悠闲自得的老汉。好心当成驴肝肺。 老汉也不理他,任由他瞪去。 日光游弋,越是接近正午时光。 老汉还在叼着没有烟草的烟斗,自言自语的嘀咕:"现在的人真是不识好歹。听说几百年来,总有那么几个好奇的人想下到天陷里面,可这一下去,就再也没有人上来。这里住的只怕是山神吧。" "我又不是想下去!"江流水咬牙切齿。 "扑哧"。 还是那样一声笑。 树林深处一条细长的身影,依旧如前日相同的场面。只是这一次男人的头顶带了一只大大的斗笠,深绿色,是那种长期使用才产生的颜色。 江流水咬着下嘴唇看到那个姗姗而来得男人:"你每次都很巧啊。" 男人摘了斗笠:"来的早不如来的巧。" 江流水啐了一口,不再说话。 "你看,"男人瞥了一眼还是坐在树下的老汉,"我们是早点解决,还是到了午时再说?" "有什么区别?!" 自 由 自 在 "晚一点,你就能多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不是么?" "不必!"江流水拔出了衣下隐藏的佩剑。 真个好剑。 剑长三尺整,通体银白。剑身上"流水"二字真若流水,流水如剑,剑如日光。 入眼逼目。 一旁的老汉被剑光晃了眼,用手掌遮着光芒,高声叫道:"好锋利!好锋利!可以和我当年宰猪用的刀媲美了!" "闭嘴!" 男人也拔出了剑。同样自衣袍下。 江流水嘴角一摸了然。 两把剑,第一次在空中相撞。 男人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江流水尚年轻。他临战的经验尚且不足,他手腕的力度尚且不够,所以他拔剑的速度并不快,于是别人就能在他拔剑之前制住他的手腕。可是,他有一样能弥补他的不足。那就是他的技巧和灵活。一旦你错过制止他出剑的机会,你就会大大的感觉你犯了一个错误。 --男人就是这样想的。 这个年幼的少年有着风一般的出招速度。剑花真是浪花,白浪连天,一朵艳似一朵,一朵快似一朵。他不停的变幻着位置和招式;他上窜下跳,招招轻车熟路;他心情激荡,但是不失谨慎。 男人忽然笑了,笑在心底。 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一路上那么多想绑他回会里的人都没有成功,终于知道为什么前一天少年会干脆的答应。原来他晓得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原来他占尽了先机。 看来,戏弄是行不通的。 剑与剑,第十次相交。 脆生生的一声,江流水向后跃开一步,手腕酸痛,头上大汗淋漓:"江鄂!你让让我会死啊!" "你知道我是谁?"男人毫不诚恳的问。 "废话!"我一招江家的剑过去,你一招江家的剑回来!白痴再看不来! "那您也知道,我若让您,大少爷那里我交代不过去。" 那少年人噘了嘴,一双含着水的眼睛却不看男人。 "小少爷-" 江流水用左手抓了抓头发,满是负气、气愤和自认倒霉:"我和你回家......" 然后,他的右手比风还快的动作了。 如果说他前面的招式是幽雅的浪花,那么他此刻的剑就是钱塘的大潮。白浪滔天,遮天盖日,处处都是汹涌而来水珠。 这是江家的招式中最华丽也是最危险的一招,四处的剑光,毫无破绽的一招。这本是要用竹篙使出来。但是,此时此刻,江流水用剑舞了出来,丝毫不减它的气势。 "我和你回家......也要看你能赢得过我!" 沧浪之水。 男人的心里叹了口气。 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男人右手抖动,也学着江流水将沧浪之水的招数用剑挥了出去。 剑与剑,第十一次相碰。 漫天的浪花。 男人从来没有这样使过剑,男人不够娴熟,所以男人的剑终究竟是被挑飞了。男人不是输在工夫不行,而是输在对方出其不意将竹篙的篙法变成剑招和奇快的速度。 江流水这一次向后跃的更甚,下坠的力度甚至仍旧没减。他赢了没有?!其实他也不能算赢,因为尽管他投机取巧,他仍然感觉到男人实战的应变经验和男人浑厚的力度。 他挑飞了男人的剑,男人却震飞了他的身子。 谁赢谁输?!究竟谁赢谁输?! 已经无暇细想了。江流水下落的身子竟然直直向天陷口落去,连挣扎都没有的奇特。 男人一个飞身,鱼鹰一般的冲去,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江流水的握剑的右腕。两人同时摔在崖边。 "幸好......"男人牵了一下嘴角。 江流水想笑却笑不出,任凭男人把他拉上来。 "你刚刚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自 由 自 在 江流水一呆,在那下坠的瞬间,他梦到了自己的梦。那个纠缠了自己平生的梦。梦中的自己笑着握住一只风筝。他在梦中合上了双眼。 男人却不关心江流水的思考,他径直向前,捡起他的剑。再向前,手中的剑架在了树下老汉的脖子上。 "你是有武功的人吧?"他说的本是问句,可他的嗓音是肯定的。 老汉不理他,抖了抖烟斗,继续坐着。 男人问:"什么来历?" 老汉咋吧了一口烟斗,不徐不急:"味道真好,就像孩子他妈的那里......嘿嘿......" "或许我猜的着。" "或许你猜的着,你猜的或许不错。" "那么就是敌家。" "或许。" 男人拔剑后撤,也是江流水曾经使过的"白浪惊鱼"。但他的动作很慢,不像是出招,到像是跳舞。小巧的水珠儿在江面上随着鱼嬉戏。 不同的人使相同的剑法,总是有不同的诠释。天下没有完全一样的剑招,如同天下没有完全一样的浪花。--这是江鄂曾对江逐云说过的话。 江流水看到这个曾听说过的他哥哥的童年玩伴的剑,木讷的想,若是他认真的和自己打过,自己是绝对会输的体无完肤。那么真要再打了起来,该怎么应敌呢? 江流水想啊想的,他总是容易落入自己的想象。他想的时候若认真了,就会忘记自己所在的地方,忘记自己潜在的危险。 忘记他原本是站在天陷口。 天陷黑糊糊的,是一张野性贪婪的口,本能的张开黑漆漆的唇舌,透出云雾缭绕的牙齿,静静的等待着自己的猎物落入自己深不见底的巨胃。 流水忘了这些。叫江鄂的男人也忘了这些。 天陷得意的一笑,收拢自己的嘴唇。 江流水直觉得脚下一颤,天陷边的泥土似乎松动了。然后他的身体再次凌空而起。这一次再没有任何能阻挡他的东西了,连一只拉住他的手都没有,他如被猎杀的水鸟,他如从瀑布飞流的逝水...... ......落了下去。 万劫不复。 (二)唯见江心秋月白 天陷的下面有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的水不深也不浅。池塘里少见的游鱼的背脊闪着珍珠的光芒,正在油绿的青荇见穿梭。一双纤细的手搅动着池塘的水,带起层层波纹。 一个声音低低的问着:"今天的水温怎么变了呢?" 江流水又作梦了。 梦中的他还是放着风筝,诡异的笑着。笑的比平时更加的叫人心悸。 于是他安慰自己,我已经死了,不是么?所以,我怎么还能做梦呢? 他笑了。 自 由 自 在 命运和梦都是很超然的事物,它在须弥间诞生,又在须弥间死亡。在你尚不能听到车马喧嚣之时,它将一个人拉离你的身边,又将一个人送到你的眼前。 江流水笑着醒来的时候,只见到十根纤细的手指,十根手指轻轻抚过他面颊,不如想象中的冷,却是十分十分的温暖。 "你醒了?没有死,真好。" 江流水睁大尚且朦胧的眼,就看见了说话的人,也是这双手的主人。 一个很奇特的人。 这人穿着粗布的白衣,看起来还很年轻,却隐隐带出一种长期缺乏营养的苍白。眼睛很大很黑很深邃,黑白分明。 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叫江流水想到了自己的梦魇,也倏然的叫江流水觉得想要珍惜。 之后,他这才注意到他自己所处的地方。 一座小小的草屋,一张不能算床的冰冷青石板床。江流水就是躺在这张床上的。而对方就坐在他的身边。 "是你救了我?这里是哪里?你是谁?" 对方笑到:"你一下子问了我这么多,叫我先回答哪一个呢?" 江流水倏忽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人笑的时候,眼睛看的不是他。他下意识想伸出手,在那人的眼前挥上一挥。这一抬手臂,刺骨的痛立刻自右臂传上来,他顿时哎呦了一声。 "小心啊。你的右手臂骨断了。我先帮你绑上了。也不知道绑的对不对。"那人平静的说,"绑的时候可真是费劲啊。我也看不见,只好一点点的摸着绑。幸好你那时晕过去了。否则就我这种水平,非叫你痛死不可。" 那人说的分明是江流水的手,可听在江流水的耳中,只为那一句"我也看不见"而心痛。那种痛,是风流的诗人等到了阳春的三月,却见不到满树芳华。 可惜,那般大而黑的眼睛。 "你......你真的看不见?" "你这人真是个好人。" "哦?" "你不先关心自己的手,反到先关心我的眼睛。" 被说中了心思,他赧了双腮,却忍不住再问:"那......你的眼睛还能治么?" "不晓得。"那人说,"其实我认为这样没有什么不好。别人用眼睛看世界,我用心看世界,看的,也不比别人少多少。" "可......"话到了嘴边,翻了个跟头,又咽了下去,"是你救了我?" "也是,也不是。" "也是?也不是?" "是猴儿们发现浮在潭水里的你的,而是我把你弄到我的屋子里。" "猴儿们?" "对啊。就是这里的猴子。" "那,这里是哪儿?" "这个,我不知道。" "我记得我是从地面上上直直的落下来。" "这里或许就是地底吧。" "既然是地底,你是怎么到这里来得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是谁?" "不好意思,我还是不知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为何要骗你?我若想害你,早在你昏迷时一刀捅了你了。" 想一想,说的也不错。 那人欠然的笑道:"你问的那些我全部不记得了。" "你失忆了?" "或许吧。" "对不起。" "没什么。" "那我,"江流水迟疑了一下,偷偷的看了那人一眼,还好,还好,他真的没有生气;"可不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 "有什么不可以?" "我该怎么称呼你?" 自 由 自 在 "恩......是啊,总得有个称呼。没有个称呼是不能从千千万万的人中把我分别出来的。"那人想了一下,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笑,"这样......风筝,叫我风筝吧。" 温暖暧昧的风自屋外吹来。 江流水想到了他的梦,想到了梦中另一个自己,想到了那只绘着云彩的风筝。 "怎么?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么?"风筝问。 "这名字......"江流水嗫嚅。他该如何告诉一个人,他的梦里总是有一只风筝呢?何况这个人叫做"风筝";何况梦中的风筝叫他害怕;何况梦中的风筝是攥在他的手中,一个不是他的他的手中。 风筝应该是个很仔细很体贴很敏感的人。他察觉了他的犹豫,便问:"说了我的名字,你呢?我要如何称呼你才对?" "江流水。汉江的‘江',‘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流水'。" "好名字。好名字。" "哦?" "反正听了这个名字,不会叫人和听了我的名字一样欲言又止,是以,当然是好名字了。" 边说,边淡淡的笑了。 江流水的心跳漏了一拍,有一点点的惊。自然而然的,忆起了那树红色的不知名野花。也一同忆起树干上不知谁刻下的--相知。 "我......" "怎么?" "可以送你个东西么?" "好啊。" 得了允诺,那半大的孩子胸口热热的。伸手向袖筒中翻去。 当他终于摸到他小心翼翼的保存的花枝时,他失落了。 "怎么了?" 那枝原本开的灿烂夺目的花,竟早已凋谢,只盛下一根孤零零的瘦弱枝干。原来再坚韧的事物,竟也是娇贵的。这花儿,怎么能和他一样经的起他连日来的变故呢? 风筝似乎感受的到他的伤怀,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抚上江流水的手掌,然后,摸到了那枝枯枝。 "这就是你要送我的?" "不好意思,我......" 风筝自江流水的手中抽下那根树枝,抚摩着。 江流水看到风筝的嘴角满是温柔。 "好暖,我想我已经看到了灿烂的春天,谢谢你。" 江流水醒来的第五天傍晚,终于能下了地,出了屋。 这地底原来自有一片洞天。 这在地上上是看不见的。从上面望下来,是层层叠叠的云雾,每每当雨水落下来的时候,那烟雾就往往变的更浓更烈。可从来没有人知道,这崖底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 江流水想到了那老汉的话--几百年来,总有那么几个好奇的人从上面下去,可这一下去,就再也没有人上来。这里住的只怕是山神吧。 那么下面究竟是如何的呢? 自上边看不到,这地底是上边窄下边宽的瓶子形。烟雾是从瓶底一个池塘蒸腾出来的,笼在半空,又像是霞又像是云。所以,上边看不到下边,下边也见不到上边。 风筝的小屋是在池边不远处,四周环绕着无数的雪白的梨花。这白色,一直飞上烟雾之中,间或的几声猿啼从梨树间传来,颇有几份神秘。 风筝原本是坐在水边的,背对着他,悠悠闲闲的,是自远古便存在的石像。靡靡的水气抚过江流水的面庞,他便忽然的看到风筝动了动,嗓音淡然:"能下地了?" "恩。" 自 由 自 在 有了江流水的回答,风筝很轻松的辨别出江流水的位置,回转过头来。站起身,小步的向江流水走来,伸出手,摸索了一下。江流水立刻会意,攥住了风筝的手。却不想,反被那瞎眼的人一抄,扶住了身体:"身体不好的话,还是多休息一下比较好。" 江流水顿时哭笑不得:"我身体壮的跟头牛一样,不信你......"想说"看",但话在口里滴溜溜的一转,又咽了回去,只好岔开。 风筝知道,可他不说破。只了然的笑了笑。这一笑风也淡淡,水也淡淡,云也淡淡。 江流水立刻看傻了眼。 "风筝,你笑样子真是太可爱了。" 风筝的脸红了一片:"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犯贫。" "我?我才十七。"江流水看看眼前怎么看也比自己小上一两岁的风筝,没来由的颇感得意,"真想要个和你一样可爱的弟弟。" 在家里,他是老小,上头那个哥哥整天欺压他作威作福。想到了哥哥,自然的想到了他的嫂子。 那个他偷偷喜欢的人。 乱七八糟的想了这些,江流水又变的沉默了。不安如火焰般的在他眼中跳跃。抬头看看云雾缭绕的山谷,问出了几天来一直缠绕在自己心头的问题,"风筝,这里有出口么?" "出口?那是什么东西?"风筝默念着。 "就是离开这里,到外面去,到大千世界去的路啊!"江流水满心期待的看风筝。 被看的毫无感觉,自顾的偏过头,想了一下。然后抬起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望向苍天。 只是,苍天望不到,哪怕仅有的重重水雾也望不到。"出口?"许久,陷入沉思的人自言自语,"自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找一个出口,可是一直都找不到。" 江流水胸口一紧,宁愿根本没有醒来。 "你不开心?"风筝问。 被问的人叹了口气:"我是有点不开心。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看了一眼眼前瘦小孱弱的身体、清淡的五官,忽然一种戏谬涌上心头:"我想你做我的弟弟。" "这个,不大可能。" "为什么?" "我好象二十五了吧......"想都没想,风筝接口回答。 "怎么可能?你那么瘦瘦小小的!怎么可能会有二十五?!" "我很老么?"风筝呆了呆。 "也......也不是啦。"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直到风筝体贴的想到了江流水的身体:"对了,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了?回小屋吧。"长久的重复同样的路,即使他看不见,但直觉也能给予他准确的指示。 才走了三步,江流水倏忽用力抓住风筝的手。 "怎么了?" "我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望定那双无神的黑眼,似乎要透过那不能见物的瞳望进他的心里,"既然你失去了记忆,又怎么会记得你的年龄?" 风筝一愣,半开的嘴唇开始颤抖。 是啊。我是失去了记忆,所以我又怎么能记得我的年龄呢? "你说啊!" "我......我......我........................" 风筝无从开口。他是谁?他连自己都记不得。他的过去,是从偶然发现了少年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现在,是面对少年的质问却手足无措;那么将来呢?将来他会是什么? 江流水叹了口气,有些心痛。轻轻抚上他的眉心。 一点一点,试探的。 "你不要皱眉了。" "你......" "你皱眉的样子看起来很苦。若是真想不起来,也就算了。" 那一刻的气氛真的是太好了,水气熏的人如痴如醉。风筝的右手,就,覆上了江流水的左手。风吹动他未束的头发,粘在他的嘴角。 江流水感觉到风筝的拇指、食指、中指长着厚厚的茧子,握住自己手掌时,很粗糙。 那是长期劳累的结果。 便想到这几天来,他吃的东西只有一味梨子。水煮的,煮的烂烂的看不出本来面目,只能依靠味道勉强辨别出来的梨子。 又想到风筝满身的病容,细细瘦瘦,连脸色也是白里带着灰黄色。如今才被人醍醐灌顶,风筝之所以会一身的病态,只怕是长期只吃一味梨子的结果吧。 他看不见。--江流水心中不无酸楚的想--看不见,很多事情做起来比平常人难太多。 不能不心疼他。 自 由 自 在 这边,江流水的同情怜惜如潮水汹涌;那边,风筝却开始煞风景的咯咯笑。 "喂-" "你的手是暖的。"风筝笑。 "废话。不暖的是死人。" 风筝也不争辩,笑眯眯回头进了小屋,留下江流水一个人转不过情况的发呆。 明明刚才还在郁闷的要死啊,怎么这会儿就变了? --十指连心,你懂不懂?"明眼人"! **************** 古人说民以食为天。 民以食为天时,那个少年,皱眉,皱眉,皱眉。 还把鼻子拧成一团。 他啊,正对着风筝喂到他嘴边的水煮梨发呆。 看了看风筝认真的表情,江流水认命的吞下面前的这一口。 他发呆不是因为被喂,毕竟他的又手还不能动;不是因为风筝每喂过一筷子来,他必须先发出个声音以表示他的位置,省得被一筷子杵到鼻子里,毕竟风筝目不见物,只能靠声音辨别方向。他讨厌的是--究竟,还要吃多少天这种东西啊!! 水水的,甜甜的,软软的,素素的。 "那个......风筝啊......" "啊?"风筝又夹了一筷子送来。 "这里,除了梨还有什么可吃的么?"江流水吞下。 "什么?"继续再夹。 "例如猪牛羊,例如飞禽走兽,例如水稻白面,不过最好有豆腐鱼汤和藕......"又是一口不甘的吞下。 "你不喜欢吃梨?"风筝重又夹起的一块梨肉落在半空,喂也不是,放回也不是。 江流水皱了皱眉,伸嘴,叼走了那一块梨肉。 风筝没再夹。 "也不是不喜欢......任谁......"--任谁每天只吃煮梨都会讨厌吧? 风筝垂下了头:"我以为......只要满足能够生存需要就足够了。" 江流水好象明白了什么,又好象什么都没有明白。 **************** 江流水醒来的第六天晚上,他坐在水中,被极度惊吓的神志还没有能够完全清醒。 风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这里,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今天一清早,江流水看到的不再是水煮梨,而是一碗温度正好的鱼汤,雪白雪白的。尝一口,没有任何调味,鲜香反而直侵入喉咙,而鱼肉更是入口即化。即使是从小在江边喝着豆腐鱼汤长大的江流水也要感叹,从来没有偿过如此的美味的汤。鱼好,治弄鱼的手艺也好。 有水,那么有鱼自然不是什么问题。可,要什么也看不见的风筝为他抓来鱼,该是多么困难的事。 喝着喝着,眼睛微微湿润了。 堪堪喝下半碗。 出门,却见那人在屋外,一小口一小口,不快不慢的吃着水煮梨。眉眼间的神情,没有讨厌,到像是嚼着人间美味。 一股辛酸再次涌上江流水的心头。 幸好风筝看不到。 自 由 自 在 风筝只微笑:"一会儿带你好好看看这里。"又笑,"虽然这儿也不大......" 话未说完,到被江流水一下子拥住了。 虽然江流水的右手还不能动,可只一条左手,死命的,颤抖的,懊悔的,紧紧箍住自己。连那温暖的呼吸也徘徊在自己的肩头。 风筝的心口狠狠的抽痛了一下,总觉得,有那么一种被风雪覆盖的东西在默默的复苏了。 "其实,你不必自责。"他说。手,也轻轻抚上了那个看不见的孩子的额头:"对我来说,抓鱼并不比说话难上多少,真的。" "不信。"那孩子撅着嘴,低声嘟囔。 "这世界上还有许多你未知的事物,你又怎么能一味的否定它们的存在?" 江流水没有再说什么,将双眼直直的望着风筝波澜不兴的眼。很深很深的黑暗,很深很深的温暖,那是风筝的双瞳。 风筝拉了流水:"你该信我。为什么人总要怀疑呢?" 于是,不久之后,江流水完全的呆掉了。 不是江流水太好糊弄,江流水原本真的不相信风筝的话。风筝拉了他来到水边。当他的手指伸到水池里的时候,江流水清楚的看到有鱼儿游来,轻轻的用身体碰触他的肌肤,那个时候,风筝是鱼。当风筝将手伸向天空时,有盘旋的鸟儿落在风筝的手上,用它的喙逗弄风筝的指尖,那个时候,风筝是鸟。 风筝可以是鱼,可以是鸟,也可以是猴子们,更可以是风是雨是雾是云。 除了一个凡人,风筝可以是这个世界上任意一种东西。 所以只要风筝想,他可以随手抓住任意一种东西,包括鱼。 这是江流水第一次吃惊。 江流水第二次吃惊,是因为那水。 那看起来毫无特别三千弱水,竟是温热的,甚至有些细微的烫!温泉,真真正正的一潭温泉。江流水忽然明白了,笼在断壁间的云雾就是由这水形成。而鱼,怪不得味道也不同一般。 禅说三千弱水唯取一瓢饮。流水不懂了,若那三千的水也如这温暖人心的泉,是不是也可以代替"仅此一瓢"?风筝或许也曾想过,若是没有"仅次一瓢",三千的水,也会如同瓢中的一般宝贵? 江流水没有想到答案,他没有时间去想答案。 就在他注意水的同时,他也注意到了水底的岩石。由于前一天是黄昏,以至于不能看个清清楚楚,如今,看明白了,也震惊了。 水底的岩石是十足的黄金! 凌乱的,凹凸不平的,随意的散落在水底。如一个个雍懒的孩子,等待着被发觉和唤醒。 如果说温泉的发现叫流水感叹造化之鬼斧,那黄金的发现足够叫他双唇颤抖不已。 没错,他激动,也恐慌,一个趔趄跌坐在岸边,半身的衣服浸了水。不是没见过黄金,好歹他是汉江会的少爷,只是没有见过如此之多。 忽然的一瞬,恍如一年。 "流水?"风筝低低的呼唤着。 江流水已经开始全身发抖,牙齿打架了。声音咯咯的,在安静的短崖怀抱里异常的明显。 "流水?!"风筝寻声音摸到那个异常的人,"流水,你怎么了?" 一只烫的如火冷的像冰的左手按住风筝的肩,力气大的可以捏碎骨头,那刚才还在颤抖的人急切的问:"风筝!这里有出口么?!" "你不是已经问过了么?没有的,至少我不知道。" "不会!不会!不会!"他狂燥的喊,声带沙哑,"不会!这里一定有出口!你不知道就不代表没有,不是么?!" "你,究竟是怎么了?" "风筝!风筝你看!"江流水自水底摸出一块黄金,兴奋的递到风筝手中,"你摸摸看,这是黄金啊!真正的黄金!水底铺满了黄金!金灿灿,我的眼睛都快被迷瞎了!我敢保证皇帝老子一生也没见到过怎么多的金子!风筝!难道你不兴奋么?!" 风筝摸着手中的东西,没有说话。 好一阵。 自 由 自 在 热烈的风被静默的空气搅散,热烘烘的头脑渐渐冷却,江流水这才注意到他的默然。 "风筝,你怎么了?" 小心的试探的问着。 "这种石头很重要么?" "不要说的跟不食烟火一样!黄金谁不爱?" "可是......这石头很冷很冷。" "有么?"江流水摸了摸风筝手中的金子。那金子因为长期浸在温泉中,所以带上了难以抹杀的热度,捧在掌心,也是可热的炙手,"明明是暖的。" 风筝不再接那金子,反而问:"有了这东西,你能做什么?" "我?我要买很多很多东西;也可以扩大汉江会,那时侯......" 风筝置若罔闻,重又问:"有了这东西,你能做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我要买......" 我要买-- 心是忽被闪电剖开的暗夜,一切都暴露在死亡的光芒下,变的悲凉起来。 是啊......在这个地方,有了这些又能作什么呢?在这个地方,黄金美玉玛瑙石也无异于粪土。 风筝温柔的说:"不要灰心......或许你是找的到出口的......"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流水回忆他少年的往事时,才豁然发现,在那一番对话之中,那个曾经神秘的人的语气,始终是淡似涧水暖似东风的。 风筝拉起半浸在水中的流水。 "风筝?......" "你身上湿了,去换一件衣服吧。" "我没有替换的。" "穿我的。" 自 由 自 在 "你的?" "粗布的,将就一下。" 进了屋,脱下湿衣,回头时,便见风筝早已抱了一身白衣站在身边。 粗麻的衣服,短短的上衣,包身的裤子,穿在那小小的少爷身上,还是有点小,也有些不习惯的笨重和粗糙。低头细看,却见布与布的连接处针脚细密,显然是精巧的手工。 "你做的?" "是啊。"风筝微笑,"还看的过去么?" "这里与世隔绝,你哪里来的布和线?这样说来,你煮梨子的火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你又在怀疑我了。" "这么奇怪的事情,我怎么会没有好奇?" "这里四面的峭壁住着好些猴子--就是告诉我你在潭中的猴子。它们喜欢喝酒,我就用梨子酿酒给它们,它们感恩,就回报我一些日用之物啦。" "真的?" "哪会有假?"风筝反问,"这两天猴子们或许就要来了,到时候你亲眼见见不就好了?" "......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 "如果有酒的话,我也想喝......" 风筝的酒,也是叫江流水吃惊的一个引子。 那酒是梨子酿造的,埋在那片梨树下。江流水顺从的随着风筝来到这个陌生的神仙之地,一片耀眼雪白,雪白之间还点缀着或大或小的梨实。春华与秋实同在,惟有仙境才会有的异景。 一切还是因为那温泉。 温泉改变了这谷底的气温,一年四季都是暖洋洋的。而且温水浇灌。那梨树得天之灵秀,汇地之精气,竟然变的时时花开,日日结实。 风筝一身雪白,在白花中时隐时显。 挖开黑色的泥土,陶瓷的瓦罐,细长的玉手拍开污泥的封印。缕缕的梨香,缕缕酒香,缕缕的醉人。缠绕了流水的思绪。害他想,这样的灵巧的人,真的是瞎了么?只怪苍天见不得十全十美。 美酒和歌而饮。 清淡却浓香的酒水流过口腔,不烈却美味。那是梨花的芳魂所托,一场春梦无了,梦中有谁吟,南风不怜春无意,窗外冰肌落如雨。 零落如泥碾作土,惟有香如故。 流水醉眼朦胧看着微笑着的风筝。 梦中的梦有一个少年。少年是自己,捏一根拴着风筝的线,笑啊笑的。远方的风还在远方,远方依旧把它交换给比远方还远的远方。蓝天白云下,他想明白很多,但他什么也不明白。 风筝,风筝...... 那是一双比黑夜还黑的眼。 比夜还黑的眼睛究竟是用了多少的色彩调匀? 一个白天,流水似乎一直品着梨的酒。 一个白天,流水似乎看到风筝一直娇宠的对他微笑。 直到月上了柳梢儿,朦胧的月光飞过重重的水雾,在温泉上跳舞时,流水才警觉,原来又是一天了。 流水执意要洗个澡。清醒的六天的汗水,昏迷的不知多久的汗水,粘腻在身上。流水到不是厌,堂堂的男儿怎么会为这小事厌呢?他只为身上穿的风筝的衣服。 浸了他的汗水,不好吧。 左手无力。于是风筝毫无怨言的站在身边,帮他解开纠缠的衣扣。流水只消低了头,就可以看见风筝那双黑眼;流水只要抬了头,眼帘中便充满了黑黑亮亮俯冲而下的头发。 当他终于坐在水中发呆和回想这一天的惊讶时,却不料风筝探身过来,问:"可以洗么?我帮你?" 没有为什么,他连自己也奇怪的红了脸。 他谢绝了。 后来一阵衣服声。一阵水花声。 他回头。 自 由 自 在 然后他的脸更红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惊艳。可,有什么办法呢?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风筝已经褪去了所有的衣料。赤裸着身体,静静的,静静的站在水中。 且不必说冰为肌肤白玉作骨,且不必说夜色融成了远山的眉;也更不必说脊椎流动肩膀消瘦。 单说他的发。 那真是一头美丽的发。水滴沾染了没有的束缚,月光笼罩了细细水云,他身边反射出淡淡的光晕。是三千烦恼长过了双臀,纠缠半生,叫流水穷尽了苍穹宇宙,却也难以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只觉是生平最初也是最原始的纠缠,一种似喜还悲、似咏还叹的美。 若自月中乘风来。 "噗咚"一声,江流水直直的跪倒在水中。 惊了风筝,忙问:"怎么了?不舒服?" 那江流水却痴痴的叹:"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一定是下凡的嫦娥。" 我知了,你是月中嫦娥,叫我饮进万壶月的琼浆,我醉倒你的身旁,看见你微启的双唇。淡淡的笑。 我欲醉眼倚婵娟,问君可似秋月白?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长随无别离。 "风筝......" "恩?" "我可以摸一摸么?" 风筝没有回答,也没有躲避。 江流水的左手就抚上了那具苍白的躯体。指尖滑过尖细的下巴,滑过小小的喉结,滑到深陷的锁骨,最后终在引诱了他的湿发中穿梭。 白日里,包住躯体的布衣连细细的脖子也不肯露出,又怎么能想到会是这样的身子呢? 时间,静静的流,泉水,静静的流。流过风筝赤裸的躯体,流过江流水同样赤裸的躯体。江流水知道全身正被自风筝那里流来的泉水包裹着。 他忽然想不起自己的嫂子了,忽然想不起水底的金子了,忽然想不起太多太多了...... 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觉啊。 ******** 夜深难眠。 江流水在床上辗转反侧。下了床,推开门,满谷的月光尽收眼底。月光下,那把唯一的床让给客人睡的主人就睡在门外满是石子的地上。 江流水盘腿在他的身边坐下。一只手搭在膝盖上,看月光,看水光,看着不远处被夜色染灰的梨花。 还有风筝。 自 由 自 在 他,真的有二十五了么? 明明娇小的身子,明明乌云的头发,明明连一点点胡须的痕迹也没有,明明喉结那么几不可见。 你若是生活在外边,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吧。那么你呢?你有喜欢谁么?你真的有二十五了么? 比星星还多的好奇。 江流水眨眨毫无困意的眼,他知道,已经再也无法怀疑这个人了。 月下,梨花边,一个睡着的人,一个醒着的人。 到天明。 (三)梦在梦中声声和 山中不知岁月。 江流水的时间似乎过的很快,也似乎过的很慢。他看过天亮,他也看过天黑;他看了许多天亮,也看了许多天黑。最初的几天,他尚且统计着日子,但后来,他太过明白自己的时间已经忽然的落入了一个静止之中。山中不知岁月。 唯一不变的,是他执著着追寻离开的路径的愿望。 在开头的几天里,江流水果然见到了猴子。很多的猴子,老的小的不老不小的黑的白的花的,水帘洞里群魔乱舞的景象,害的他一个劲的盯着风筝直瞅,他呢,又把他和故事中的美猴王联系到一起了。 第一次见到猴群,猴群们用一种敌对的眼光瞪着流水,又裂开嘴,不住嘶叫。可一旦看见风筝,却是见了家人般的贴过去,又是斯磨,又是挑逗的,还满是讨好的帮他"择虱子"--风筝那头美丽的头发怎么会有虱子呢?!流水自然很厌恶的看到猴子们把它们毛茸茸的爪子在风筝水一般的头发中拨来拨去,一脸的不亦乐乎。 瞪瞪瞪。 流水气势汹汹的瞪过去。 猴子们是很有灵性的,被这一瞪,立刻尖叫着四处逃窜。流水在大大小小可笑的猴屁股中看到风筝略略忧伤的表情。满讽刺的一副情景。 "它们终究不相信你。"流水记得风筝当时是这样感叹的,"你的身上,人的味道太浓。" 流水也仿佛确实的看到猴子们得意的嘲笑。 喂喂,你看不到它们的小动作! 后来风筝拿出了藏酒的坛子。那些酒,流水喝了两坛子。是因为那落入他肚子的两坛,猴子们又唧唧喳喳的叫起来。风筝无奈的笑笑:"你们看,来客人啦。不拿出酒菜款待客人是不行的。再说,他可是你们发现后推给我的责任。"猴子们顿时就不叫了。盛下的酒一共五坛。猴子们兴高采烈的围着坛子转。也有几只猴子踱到风筝跟前,送上几匹粗布、一把剑。真若风筝所说。 那布,流水不感兴趣,那剑,流水却是认得的。那是伴他走过多少个风风雨雨,多少个春夏秋冬的剑。抚一抚剑身,一泓春水,梅子敛了娇涩,映在水中,朦胧的骄傲。还有"流水"二字,挥洒泼墨,是流水的流水。 "谢谢,真是麻烦了。"风筝笑着接过。 他在和猴子说话呢,猴子听的懂他的话。--江流水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猴子们取走了酒。江流水不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方法取走的,因为与其说是"取走"到不如说是"凭空消失"来的确切。去请教风筝,风筝正坐在水边打理头发。长长的湿发撩起,溅满了清香与水珠。风筝说他也不知道。 "你似乎不喜欢它们?"风筝问。 "不。只是没有和那么多猴子在一起过。"江流水闷闷的说。 风筝了解的笑。和那么多猴子一起,的确不是一般人会有的经历。 "对了,风筝。你的头发一向都不系,就这样飘散着么?" "怎么想到这个问题了?" 自 由 自 在 "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你散着头发,那些猴子才会玩它?" "我想,那是他们表达友好的方式吧。" "原来是这样。"江流水继续问,"你的头发都不束么?不是男子二十岁后,即冠了,要束发的么?" "我啊,好象一直都没系过。没办法,看不见终究还是有点麻烦。" "那平时会不会碍手碍脚?" "习惯了。"风筝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手指所到之处发丝柔顺的分开,毫无阻碍的一梳而下。风筝没想到,他的头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了这个长度,长的在膝盖处水光荡漾:"咦?怎么那么长了?流水,你说我是不是该弄短一点?" "不要。" "哦。那要不你帮我扎起来吧。我摸着,是有点长了。" "不要。" 这一句,风筝感觉到那个少年走到自己身边,蹲下。少年的手指也梳进了自己的头发,怜惜的滑落,落在自己的指尖,碰了一下,温温的,若有还无。少年的手指就抽离了。 "我觉得,你这样子挺好看。我没骗你。真的。" 第二天,一个大清早,江流水推开小屋的门,就看见八个空空的酒坛子。猴子们明明拿走了五坛子酒。 真是贪杯的猴子。风筝伤脑筋的笑着。 猴子们送来的布,风筝说要为江流水缝一套替换的衣服。一个盲着双眼,一个又手尚不能动。可想而知,当时的情景有多苦难。以至于后来江流水每每想起,总要戏弄的跟风筝说--那时侯我太纯情了,早知道我就该好好的剀剀你的油。 风筝看不见,所以他心中的尺子是他的双臂和双手,无限的信任着自己最原始的感觉。手掌在江流水赤裸的左臂上一滑而过,既而又抚上了流水的腿。最后双手合拢量出腰围和臀围。风筝到没什么,认真仔细,毫不马虎,似乎他是一位忠实的艺术家,他的任务就是倾尽他能力作出一件令他满意的衣服。反观流水,到是整个过程中直呼痒痒,笑个不停。 布是流水帮忙裁出来的,风筝拿来缝。江流水小心的注意过风筝的针线。线到没什么,普通的。反观针,竟然是用鱼骨穿了孔作成。自风筝贴身的衣兜内取出,只见小巧可爱,微微有点弯曲,半透明。在江流水那个年龄的人看来,又是新奇,又是赞叹,拿在手中反复的看,对着太阳,背着太阳,爱不释手。风筝摸着布与布的边脚,小心的一点点下针。裁布的小事,江流水可以帮忙,但真到了飞针走线的工夫上,他可就败下阵来。 衣服缝了很久,也似乎没多久。江流水看到了几个白天黑夜而已。后来缝好了,穿在身上,虽然手工只能算是尚佳,可绝对合体。风筝笑着说,这是有流水的一半功劳。后者听了,心里美滋滋,那几天骨头都轻飘飘的。 山中不知岁月。伤筋动骨一百天。 江流水曾经下定决心好好的记住日子。他先找了一块巨大平坦的石头,又找了一些可以画出颜色的石头。第一天,他恭恭敬敬的划下一横,他又不放心,兴致冲冲的在一根绳子上结了一个死结。从那天开始,他决定每五天便要划好一个"正"字。 他开始四处寻找着能够通往外面的通路,同时,每天从水潭中捞出一捧金子堆在小屋旁边。很快,金子堆的太满了,他就又捧回一些扔回水里。第二天重新捡回来。如此往复。 这天陷底四季如春。时间,就是这样白天黑天,晴天雨天的流逝了。江流水始终在期待着。一开始他把自己出去的时间定为五天,之后是十天,再之后是二十天。他一个限期、一个限期的接连不断。一个限期比一个限期时间长。泉水依旧,山风依旧,梨花依旧。江流水走遍了天陷里每一个角落,每棵草、每片树叶、每朵花他都熟悉了。在这些时光中,一切都没有变化,他也没有得到丝毫的奇迹。后来有一天,风筝帮他拆开手臂的绷带,右手已经全部康复。他才站在那块石头旁,注意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记录下时间了。默然的注视着石板上十二个正字,默然的注视着绳子上不足二十个结,他俯下身,蹲坐在石头旁。捋了捋凌乱的刘海儿,看了看上面浓重的云雾,他叹了口气,把脸颊埋在双臂间。 ......没办法,没办法,我还是没办法离开这里......父亲,母亲,哥哥,嫂子......我想你们...... --已是泪流满面。 当天晚上,猴群们来了,送来一只刚刚死去的野山羊。风筝取出新酿的酒。 江流水和猴子们好一顿挣酒,又是撕咬,又是叫嚣的。风筝在一旁静静的听着,那个大猴子和那群小猴子上蹿下跳。 一个东西向他飞来,他想躲闪,他也能够躲闪,但是他只动了动,然后张开双臂,迎接那个扑到他怀里的人。 "风筝,来来,一起喝一点吧......" "恩,好的。" 江流水喝了不少,他醉醺醺,他东道西歪,他喋喋不朽的讲着他想离开这里。风筝也陪喝了不少,酒浓处,伸了手,摸着那醉酒的少年的头,安慰:"好孩子......乖......" 江流水把头埋在风筝小小的手里,咯咯的笑。是笑,是哭,亦是醉?分不清。江流水喝太多了,无法思考;风筝也喝太多了,心口微微的痛。 也许,这就是上天注定的命运,既然改不了,就只有好好接受。历历的晴川,萋萋的芳草,千年万年之后,再道一声对与错。 这一夜,江流水的梦稍稍变化了。梦中的自己坐在草原上,抱着本应该在天上的风筝,低声哭泣,泪水打湿了云彩的图案。他拍了拍另一个自己的肩头,说,那风筝会一直陪着你的,所以,没有什么值得伤心的,不是么?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睡在青石床上,半个身子压住风筝。 这是自他来到这里之后,风筝第一次在床上睡觉,平日里,他总说流水是客人,让客人睡外边不是待客之道;又说流水的手臂还没有痊愈,若是挤在一起怕伤了流水。今次想来是醉的淅沥糊涂,就一起倒在床上了。 江流水撑起有点涨的额头,细细的看着晨光下泛着光华的头发。风筝的长发真的是艳绝。伸出手,在小小的鼻子上狠狠的捏了一把。 哼哼。你总是把床让给我,会让我过意不去的。 * * * 哭也哭过,笑也笑过,醉也醉过。日子也还得照样过。 上天真是喜欢捉弄人,在江流水几乎要放弃寻找时,发生了一件可以令未来转折的事情。 那天只是很平常温泉中嬉戏。无意间却发现风筝只是坐在很浅的地方冲洗着。江流水是在江边长大的,自小熟悉水性。而风筝却和很少近水的人一样,对水有一种天生的恐惧和渴望。 很多人的很多想法的产生都未曾经过大脑深思熟虑。那个时候,有了那种想法的江流水也是这样。 他在心里坏坏的一笑,一个猛子扎到水里。 自 由 自 在 水中的光是被水净化过的,摇摇曳曳,粼粼荡荡,似梦似幻。江流水悄悄的靠近风筝,只见了一双赤裸的腿,他伸手过去,拉住了风筝的脚腕。 风筝吓了一跳。他立刻就要张口和止那顽皮的人,温水却没有阻挡的冲入他的口腔,他糊里糊涂的知道,自己,被拖下水了。 挣扎没有用,呼叫行不通。饶是他有通天彻底之功,只要是不会水,那么一旦入了深水,也只有畏惧的份。风筝使劲挣大自己不见物的双眼,可黑暗中无情的水依旧包围着他,没有尽头。他从来没有这样为自己这双不知为何瞎掉的眼睛而后悔。 他徒劳无力的挥动双手,也只能分开一波水,再使得另一波水重新涌向他周围。稻草,哪怕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也好。几口水呛下去,他终于抓住了。他抓住的不是稻草,而是一双手。 这双还稚嫩、这双保养的柔滑细腻的手,一只攥住了他四处挥舞的手,另一只勒住了他的腰。也就是这双手,凭借着水的浮力,将他托出水面。 那一刻,他经历了一个从生到死;那一刻,他从没有的发觉空气是这样重要。 而那个肇事的人,用他年幼的胸膛抱住了他,一点点向水边游去。风筝爬伏在那个胸膛里,艰难的呼吸着,感觉的出,所到之处,泉水顺从的分开。在那个肇事人的执掌下,无情的水竟变的异常听话而温存。就像一位孀居许久而脾气古怪的女子,有一天忽然见到了以为本是死去的爱人,温柔,就源源不断的涌来了。 很快,风筝接触到了地面。 就在他还没有调整好情绪,准备好教训一顿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时。那少年反而一把揽住自己的脖子,哭了起来。 "风筝......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水性那么不好...... "风筝,原谅我吧...... "风筝你刚刚在水下那个样子,我还以为你会死了呢......吓死我了......" 少年的声音满满的愧疚,一声声的哭来,一声声的哽咽,泪水混着泉水浸透了风筝单薄的衣服。同样热的炙人的温度,打在他的肌肤上,颗颗是悔,滴滴是痛。 本来是生气的,可如今,谁还能对如此的一个孩子生气呢? 事情到了最后,出现了叫人发笑的场面。反倒是被溺了的自己,拉住那个吓着的孩子,不停劝慰。 江流水是实在吓怕了,好不容易平息下心情,半躺在风筝的怀里,享受着一种春天的温度,和山风吹拂的惬意。 "风筝......" "好点了么?" "好点了。"流水心虚的应着,吐了吐舌头,"你,不生气吧?" "不跟你小孩子计较。" "~~><~~......" "^^......" "风筝,我想到了点事情。" "什么?" "刚刚我在水下注意到这去水似乎很清澈。" "哦?是么?怎么样?" "若是一潭死水,那么这水应该是很混很臭的吧?" "这样说是没错。" 自 由 自 在 "所以哪,这水应该有进水口。" "有进水口,就该有出水口。" "没错没错。因为是温泉嘛,进水口可能是来自于地下。" "由此,出水口就应该通往天陷的外面。" "就是这个意思!"江流水笑起来,"我想,我若是能找到出水口,或许就能离开这地方了吧?" * * * 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噩梦。急切的盼望梦醒,醒来后却什么都没有,连从噩梦中惊醒的喜悦都没有。 不是早春,不是仲夏,不是肃秋,更不是寒冬。 天陷的水,和天陷一样是脱离了四季,人间的仙境,仙境的人间。这会叫流水想到那个传遍天下,以至于带了俗气的问题--是庄周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庄周? 分开绿波潋滟的水,张开凝着水的眸子,江流水的眼中是期待。 为了减少水的阻力,他脱光了衣服,大大的含了一口水。水下的世界与水上的世界不同,如同一个平行的迷宫,一切水上的原则都是没有用的。 "有这样一个传说--越深的水下,越是诡异。光芒不是从上面发出的,而是自水底涌上来的。大凡淹死在水中的人,都是向水底的光芒逃匿的结果。他们的手中抓的都是水底满满的泥土......" 这是江逐云讲来吓唬江流水的。 可遇而不求的故事,告戒天下人,愚昧无可奈何的反抗。 前一天,也是搜查水底的第一天,他的苦苦探索就有了结果。 他发现了一个黑色的洞口。出水换了一口气,又重新潜下去。那洞口居然不大不小,正好够一个男子身子穿过的尺寸。 江流水的身体是鱼的身体,柔软自由的伸展,毫发无伤的穿洞口。只需要几个小小的滑水,他已经来随着水流到一个新的洞天。 拍水,身子渐渐浮出水面。 流水摸了一把脸,黑漆漆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踩着水,在四面挥了挥臂膀,没有碰到丝毫阻碍,那个地方仿佛很高也很旷广。 长久以来,江流水一心想着离开这地方,回到他来的大千时间去。带着那些无穷的财富,劫后余生,是一种独特荣誉。这会儿,江流水的心跳的很快。也是属于可即的希望的缘故,他变的异常冷静。这是好现象,能让他全盘的分析。他告诉自己胜利就在眼前,不能贪图一时的激动而使得满盘皆输。此刻,我需要的是好好的休息一下,放松心情,再有一些火光,以便照亮这个似乎可以通往人间的道路。这种做法是有无限好处的,装备齐全,即使最后希望破灭,也不会太过失落。 想通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 他重新含了一口气。潇洒的游回来的地方。 鱼儿在他身边穿梭,他好好的看了看风筝抓给他吃的这种鱼,是一种闪着珍珠光芒的鱼。水中还有青荇,懒懒的伸展着自己的腰肢,软软的跳着纠葛缠绵之舞。 水光下,他又忆起了那天被他拽下水的风筝。幽深黑暗如千年潭水的双目,因惊吓涟动了层层波光。黑楠木染就的头发飘散在水下,和那些含蓄的青荇一般娇柔,是歌是颂,颂的是,俏生生的长发,乌云结成的相思卦。 如此天人,只该生活在与事无争的天陷下。 那天,就是这样的认知,叫他失了神,以至于到风筝呛了好几口水才想到自己闯了大祸。 一口气憋的久了。 自 由 自 在 他出水,呼吸着,再慢慢的游回岸边。 明晃晃的太阳下,风筝抱着江流水的衣服站在岸边。听到水声,展颜一笑,笑如身后不败的雪白梨花。 他上岸,穿好衣服,把水底的情况大致的形容了一通。 风筝边听边点头。 用前些天野山羊的油的和上水中鱼儿的油,烤化,涂满浸透缝衣盛下的布。 天明时分,江流水再次下水时,风筝将这样的一个包裹递给了他。无须打开,江流水清楚的猜到油布包裹的是火石火蕊。 风筝是很细心的人。 江流水双脚拍水,灵活的穿过黑色的隧道。 再浮出时,已经到了前一天来过的洞天。擦开火石,点亮火蕊。 该用什么样的话形容那个地方呢?在昏黄如豆的灯火下,可见嶙峋鬼魅的山岩,崎岖不平。魑魅魍魉牛头马面红衣判官,一切传说中恐怖的事物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它们森森怪笑。 江流水打了个哆嗦。是冷是惧?或者兼而有之。 再看泉水。 水从来的洞口细细流来,既而细细流入另一个洞口,天涯咫尺,涓涓无声,流尽人事繁华。 江流水默记下另一个洞口的位置,吹熄了灯火,重新潜下水。 光芒。 他千真万确的看到了光芒。 哪怕是点点的,如同碎了的星星,残破的月光。但那确实是光。谁也阻止不了的浅淡摇动的光,渗透黑暗,融在水中,摇碎在梦里。 光芒很小,是从一个小小的洞口流露出。非要弄灭了灯火,细心的凝视,她才羞涩的叫你瞥见她的绝世丰姿。 江流水游过去,伸出一指,在洞口一掏。 天啊。那是薄的可怜的一层泥土。这层薄薄的泥土掩了女子倾城倾国的容貌。等到江流水无意间撞破了她顾作矜持的羞涩,他胸口,就如同所有热恋中的少年一样热了起来。 返程的途中,他到变的不急噪了。 换一口气,在水中,在耀眼的黄金中玩耍。他和鱼儿追逐,他和水草唱歌。 鱼儿们围着一个深色的东西跳舞。他好奇,游过去。那是一只被水浸的破烂的布包。好奇,真的是处于好奇,他翻开布包。一包的黄金,和隐约出现在黄金中一根白色的棍子。 --一根死人的手骨。 还有大腿骨、脊椎骨、头骨。 一副没有肉的完整骷髅! 惨叫! 应该惨叫的! 江流水在水中叫不出声,只有水源源不断的涌进他的嘴里。那是浸泡过尸体的水!那是融化了尸体的水! 天旋地转。 这个被彻底吓到的少年,手脚并用,天昏地暗的游回了岸边。 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早就等待着他的风筝坐在他的身边,轻笑:"那些是噩梦。你把它当作噩梦就好了。" 少年把身体靠近风筝的身体,依凭着那温暖的躯体。 日光穿过水雾,撒下,撒在这两个人身上,带着撒娇的味道。 "风筝......我看过死人,我也杀过人。" "恩。" "可是我没有看过骷髅。"流水拉住了风筝的手。 "我也没有。"风筝把流水的手紧了一紧。 "风筝......" "恩?" "风筝......我有一个哥哥。" "恩。" "我还有一个嫂嫂。" "恩。" 自 由 自 在 "我的嫂子是一个很好的人。" "恩。" *      *       * 那是盛夏的江水。 十岁的江逐云,七岁的江流水,两个小小的孩子,追逐波涛。 吹浪的老鱼,无数浪花,远处缈缈的歌声飘来,似乎是旧时的桃花曲儿。 两个孩子抬起头就可以看见撑船的桃歌。 桃歌是逐云的童养媳,也正是十岁的年龄。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连笑起来,都是晕生双颊,如同醉人的美酒。酒香一点点沉淀,最终沉淀在面庞上的两个梨窝里。 流水很小,很听话,从来不会在外边呆的太久。 逐云却是贪玩的孩子,常常玩的狠了,忘记回家吃饭,就跑去找桃歌。桃歌总会从架子里拿出一碗吃食给他。有时是一盘炒藕,有时是江米藕,有时是豆腐鱼。花样不多,温度却总是刚刚好。有一次被江楼月撞见了,直笑她,乖儿媳。羞的桃歌脸似江边的杏花,掀帘逃进内室。 江流水看在眼里,还是憧憧懂懂,但已经悄悄的期待着那份温柔。 我要的不多,只是那么一点。我日日夜夜盼着在漫天细雨的黄昏、在孤独的美人蕉幽幽盛开的清晨,有个人能对着我微笑。 还是,这已经逃脱了幸福的概念,所以,才变成遥远不可触摸的奢望么? *      *       * 第三天下水时,江流水的手中除了火石火蕊,还攥了他的剑。 潜到那个地方后,流水点了火,开始用他的剑壳挖土。泥土因为长期水浸的缘故变的又湿又软,亮光因着他的动作逐渐变大,从如豆的那一点,逐渐变成能够温暖心灵的光芒。 流水又惊又喜,心潮澎湃,好想好想大呼大笑一番。 幸福近在咫尺。 他手脚发软,心跳加速,头晕目眩。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长久的找寻,长久的等待之后,心中的曙光终于掀开她头巾的一角,叫疲惫的人略窥一下她的姿容,这半遮半露的美艳,透出忐忑不安的期待。 流水想,或许接下来会失落吧,或许这根本又是一个梦。当他终于找到出路时,美梦就会醒来。醒来后日日与猴子为伴,日日望着天陷间厚厚的水气,问一声:家何处? 虽然,还有风筝。 想到风筝,流水又犹豫了。若真的找到了出路,要不要把风筝带走呢?或许外边有人治的好风筝的眼睛,那样他就可以亲眼看看这世界了。也或许他能恢复记忆。他会告诉我过去他是什么样子的,他是不是一开始就住在这里。还可以叫风筝见见我的亲人,我的嫂子。 嫂子她好么?她和哥哥幸福么?原本说的好好,要变成一个好男人再回家,现在居然落入了这个地方,还变的灰溜溜的。真的是与愿望相反。 说起与愿望相反,若是风筝不愿意离开这里呢?离开了风筝我会想他的。但若是......若是根本没有出口呢?!我,怎么办?! ......怎么办?! 流水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他对自己说:振作! 拾起剑壳,又是乒乒乓乓一阵凿。那个洞很快变的一个斗笠大。流水比了比自己的身子,握住剑,一个猛子潜了进去。 出水。 光影摇动。 自 由 自 在 流水用手指遮住眼,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那光芒--竟然是从极高处摇曳下来,而洒下光芒的洞口则是遥不可攀,窄不盈寸,深不可测。绝对不能当作出口的地方。 那一瞬,梦碎了。 --我从美梦中醒来,却发现只是一场噩梦的开始。曾经,我离幸福那么近,如今却是咫尺天涯。我甚至不知道在等待的同时也是一种幸福。 没有留恋那个山洞,江流水木然的扫视了一眼,转身潜了回去。 温泉的水温温的,流过他的眼角,包容着他越发寒冷的赤裸躯体。这天,怎么了呢?为什么开始下雨了,为什么落入了水中,为什么水气缭绕、烟雨蒙蒙,为什么又暖又冷? 流水探出水来,甩开了和着水纠缠的刘海儿,目光盈盈流动。原本怨不了任何人。 传说中鲛人的泪最是纯洁,滑过脸,落下的都是乡愁,化作颗颗珍珠。我想我就是那离家的鲛人,织不出绝世的鲛绡,惟有对着遥远的东海,悄然哭泣。 天与地,都是水。 天的那一边,地的那一边,水的那一边,风筝抱着早就湿透的衣服站在雨中。长长的乌云服帖的依附在脸颊上,衣服勾勒出纤细的身材。还有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又把一切了然于胸。 风筝他,淡淡的,淡淡的,笑。 笑白了漫天的梨花。 --如果给我一个契机,我可以还你一种顿悟,一瞬间,一千年。 流水一步一挨的走上岸,搂住风筝。 雨啊,请尽情的下吧! 请攻占了一切,叫被你打湿了的衣服,再也不能遮的住两颗年轻的心! 流水在风筝耳边低声的倾诉,睫毛沾满了水,如他的眼一样盈润。 "我想吻你,可以么?" "不。" 风筝低声拒绝,却没有推开那个少年。 "我想吻你。" "你会后悔的。" "风筝......" "你真的会后悔......" "风筝......" 流水的呼唤一声低作一声。风筝无法回答了,心乱如麻。再快的刀也砍不断的麻;纠纠缠缠,千丝万缕。 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的。我怕系上,这噩梦中的梦,一但系上了,就是再难解开的结。 江流水揽着风筝的腰,轻轻把他推倒在岸边。手指捋过他湿淋淋的发,抚过他颤抖的嘴唇,庸懒无力的沿着脸颊而上,最终落到那双无神的眼睛上。那双眼睛啊,正呆呆的睁大、睁大,什么也看不到,黑漆漆的一片,浓重像数九的冷夜。 江流水一把盖住了风筝的眼睛。 可以感觉的出,长而柔韧的睫毛在他的掌心之下跳动着。不安,期待,挣扎。 压上那个躯体,江流水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风筝,对不起,我是在利用你。" 我心里彷徨无助,需要一个温暖的所在。我就只好利用了你,把你从高高的天上扯下来,拉到我的怀中。 风筝推的开他,风筝知道自己推的开他。可他和那一次一样,无法推开他。黑暗中,肢体的感觉更加灵敏。感觉的到少年的不着寸缕的身子覆上了自己,炽热无比的双腿压住自己被雨水冻的发冷的腿,轻颤的胸口也依住自己的胸。 还有那只盖住自己眼睛的手。 "风筝,对不起,我是在利用你。" 为什么要道歉?我并不生气。 为什么盖住我的眼睛?即使你不盖住它,我也看不到。 温暖的吐息徘徊在自己唇上,那个暖暖的东西就这样碰到了自己的嘴唇。先是试探,再是噬咬。柔的像风,软的像花。 不讨厌,也可以说的上喜欢。 风筝一直睁着眼,看不见流水的表情。 要不要回应? 他想。 他想的时候,那个少年却忽然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想开口询问,却发不出声音。 流水喉咙似乎哽咽了一下。"风筝......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忘掉这件事!"一句话说完,抱起自己的衣服,落荒而逃。 风筝坐了起来,雨水毫无遮掩的落在身上。抿了抿自己的嘴角,仿佛还有余温。 若不是我心甘情愿,你又如何能吻我? 流水,流水,请不要愧疚了。 * * * 这是一场梦。梦里有我,我放着风筝;我放着风筝做一个放风筝的梦,风筝的线一直攥在我的手中。却为何,我这样惧怕着这个梦,连梦中的微笑都变的诡异起来。 我醒来,却连醒来的欢喜都没有。我便只有睡去。 没有了希冀,不再计算时间,日子居然平和了起来,这是流水所没有想到的。流水只是曾呆望着风筝,想,以前,他一个人就是过的这种生活吧? 人妒梨花,春风中,无须脂水施。 天陷下的梨花漫山遍野,冷香下,铺天盖日的都是白。白的晶莹剔透,高洁的远离风尘。 流水握着他的剑,他开始常常在梨花下舞剑。是舞,更是武。剑名"流水",花作"落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从人间来了的少年人,如今,默默的在这不是碧落不是红尘不是黄泉的地方舞着他的剑。 枝头花落日斜晖。那是一场梨花的生,梨花的死,梨花的梦。 流水的剑已经越来越快,飞砂走石,朵朵剑花中,树梢的花也如花雨般飞散而下,只见水蓝色的外罩在花间翩翩起舞,成了误入梨花深处找不到归路的蝶。 ......乱云崩石,惊淘拍岸,卷起千堆雪...... 当年江家的先人为每一招江家剑法都取了个"水"的名字,应了个"水"的景致:白浪滔天、恨水长东、大江东去、同饮江水......于是从汉江而来的少年,带来了汉江的逝水,入了长江,就一去不回。于是纤细的梨花落在水中,被雨打风吹,再多的风流也留不住。 那被剑气震碎了的梨花的梦,飘飘荡荡,魂游在空中,散发出一种别致的香。不是梨花的味道,却是梨花死去的一刹那的余辉。 风筝本是远远的坐在屋子里,他静静的坐着,就和很多时候一样。他也许在想什么,他也许试图回忆起什么,他也许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思考,他只是坐着而已。 可是风筝闻到了那股味道,死亡和哭泣的味道。 流水已经将江家的剑法从第一招使到了最后一招,又从最后一招使到了第一招,他的剑本是极快的,剑风中又不知不觉加了内力,才会震下了无辜的花。在他打算使第三遍时,风筝自落花中来了。 风筝看起来有点不悦,风筝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看来,是真的了。"又说:"它们好好的在枝头盛开,为何要伤了它们?你难到听不到?它们在哭。" 流水自那一晚,一直是羞于面对风筝的。现在,风筝少有的发了脾气,流水的底气更是不足了:"我......我在练剑。" 风筝的眉头皱了:"练剑需要伤了花?" "我的剑稍微快了点,剑气稍微猛了点。" "你的剑,太快了。" 自 由 自 在 流水"咦"了一声,笑笑:"不快的话,是打不赢别人的。" "可你伤了花。" "我们又说回原来的地方了。" "是么?"风筝冷冷的问。 流水没有看过风筝冷漠的样子,流水也没有听过风筝的齿冷。眼前的风筝似乎换了一个人,与平日淡似一缕清风的样子不同。 "风筝,你在生气么?" 风筝弯下身,摸索着,从落花中捡起一朵最是凋零残破的:"这花啊,世界上只有唯一一朵,一朵死了,再开的永远不是这一朵,连它的前世今生都算不上。" "风筝。" "流水,"那朵梨花在风筝的指尖跳动,"这样吧,你用你的快剑来挑这一朵梨花。若是你从我的手中挑走,就算我多事。" "风筝,我没说你多事。" "我没有怪你。只是要你来挑这花。" "风筝......你会武么?" 风筝一笑:"谁说我不能会?我若不会,又怎么会告诉你‘你的剑太快'呢?" "可是你的眼......" "我说过,我的眼睛看不见,可我并不比别人看的少。" "风筝,你,真的,真的,没有生气?" "跟你,谁也不会生气的。"风筝淡淡的笑。 "我知道我是小孩子。"流水咕哝着。 风筝的左手擒着那一朵花,俏生生立在风中,长发飞在花中,占尽了三月春风。 流水想了一阵,放下手中的剑,折了一根树枝。树枝上梨花妖娆,衬的那带水的少年真个面如冠玉:"风筝,我真的来了......" 风筝一笑,没有说什么。 流水怜惜着风筝,流水也不知道风筝的底子究竟有多高,他是方才才听说他会武的。所以的他不敢把树枝使的太快。 风筝说:"你尽可以使出你的快剑。" 风筝这样说不是没有资本的,流水的剑一招招挑来,风筝一个回身,一个退步,一个随风起舞,化解的干干净净。流水的剑使的再奇巧,也是再不能靠近风筝,更不必说风筝手中的花。 那个时代的武者对待武,就同戏者对待戏,学者对待诗词一样,有一种与生具来的执著。这种执著是渗透在骨血中,代代相因的。这种执著并不分贫贱与高贵,也不分武者自身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流水也因袭了这种血缘,那个时候的流水并不比后来的流水,那个时候的流水还是有一种少年气盛。可想而知,当他渐渐发现,眼前的人真的不是一般的人,他手中的树枝,也就理所当然的越来越快了。 流水的快剑,是流水的骄傲,是也汉江上有目共睹的技巧。 流水的手中的剑招是四散的湍流,剑气和上一丝丝内力,又开始摇曳起满树的梨花。 风筝左手擒花,贴身的短衫随身姿而动,惟有长发顾盼生姿,一时间起舞回雪。风筝的逃避又似乎一张双丝网,细细的气流在身边涌动,织成心中千千结,无处不在的包围住流水的剑气。 风筝在保护天地间最是洁白无暇的梨花。 他,真的是瞎了么? 流水想,流水却不能细细思量。因为风筝忽又将右手忽拈成了一朵风中幽幽开放的兰花。这兰花与普通的兰花不同,是用拇指、食指、中指三根细瘦雪白的手指组成。 幽谷的兰。 世上的人都错了,兰花之所以能开在恶劣的山谷中,除了它的傲岸外,还有它能摧毁风雪的特质作为资本。 流水见到这朵白色的兰花应着风筝黯淡的瞳仁儿,黑白分明,在他的眼前晃。晃的他的心一同伤痛起来。 风筝的动作很慢。 流水觉得风筝是在跳舞,花舞风舞云舞月舞,好一片月影横斜水清浅,好一个守的云开见月明,好一副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风筝的右手就像诉说离恨的落梅,随时随地缠绕在流水的剑招中。流水拂也拂不去,刺也刺不开,挑也挑不破,斩也斩不断。 流水的剑快,流水的快剑也逃不开风筝风华绝代的舞。穿针引线,行云流水,不浓不淡的金色阳光中一曲温柔的舞。 --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温柔,压制住流水的动作。 逃? 逃不开。 逃不开了...... ~~~铃~~~  铃声?哪里的铃声? 流水依稀的、确实的听到了铃铛的声音,悠然的,微荡的,砸在他的心坎上。 他的身上没有铃铛,风筝的身上也没有铃铛,那铃铛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叮铃铃的,哭泣着,倾诉着,穿破了云层,倒影在潭水里。 ~~~叮铃~~~ 风筝的舞越发美丽了。 风筝他,不是一般的人啊...... 天一生水。 一百一十一式江家剑已经在来去间使的精光。 流水的手腕一掣,带着梨花的枝条比电闪雷鸣还短的瞬间化作瀑布般的倾泻而来,剑花剑光剑气溅向四面八方......沧浪之水。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制止的了漫天的大水呢? --冲破风筝的丝网! 风筝在笑,有点一贯的温柔,有点偶尔的赞叹,有点出忽意料的冷漠。然而,风筝还是在笑。左手的梨花优雅的飘入衣袖,右手向大水最汹涌处抓落-- 那一瞬。 自 由 自 在 那一瞬风为之凝,云为之遏。 那一瞬浪花滑过风筝的面庞,缠绵的变作沾衣欲湿的杏花雨,而风筝所到之处洪水听令而开。 那一瞬蛟龙困!蛟龙困死在风筝小小的手指中。 流水只知道有个飞雪一样的身子分开了天地间的水蓝,随之而来的是一只左手,白皙,柔若无骨,慢如风摆垂柳。 在他的眼睛上轻轻的、轻轻的...... --轻轻的,一,抚。 流水的冷汗浸透了重重衣料。 胜与负。 风筝偏下头,带着倨傲的神情。 流水几乎要认为风筝复明了。 "承认你还差点吧?" "你的确比较厉害。"流水擦擦额头的汗,尤自嘴硬,"不过,你这样出招不对啊!" "哦?" "你想!"流水拉住风筝依旧捏住自己当作武器的枝条的手,"幸亏我拿的不是剑而是树枝。我若拿的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兵器,你这样出招,不但不能制止我的动作,反而会削掉你的手。而你的手在我的眼上抚过的时候,要是拿着利器,我的眼睛定瞎无疑。一来一去,一尝一失。不合算。" "哦。" "是谁教给你这样的招式呢?教给你这样的招式的人一定是个很坏心的人。" "是......是么?"风筝摸摸自己右手的指尖,着手处是厚厚的一层茧子。 有一点困惑。 流水注意到风筝的表情:"风筝,风筝,怎么了?" "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好象不是你说的那样。"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风筝的笑变的很低沉,带着一种自我厌弃。 流水犹豫了一下,终究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了风筝的手。这一握,那一夜的意乱情迷就不再是一个玩笑、一个慰藉。 有些事情就在默契中悄然改变了。 常常流水在梨花树下练剑时,风筝就坐在他的身旁。流水每使一招,就会偷瞧风筝一眼,若是风筝皱眉了,他就把动作放慢,若是还皱着,他只好再放慢。 一百一十一招,风筝时而皱眉,时而微笑,流水的动作也就时快时慢。不知不觉的,有些招式更快了,有些反而一板一眼,静若溪水。 一开始,依旧是落花漫天,后来花落的慢慢变少了,到了最后,他一剑刺去,剑风冲涌,鼓动他的长袍,而树上的花却不动不摇。 流水哭笑不得,无声无息的爬到风筝耳边,风筝啊,你确定这样有用?风筝伸过手来,摸了摸少年的头,但笑不语。流水假惺惺的叹了一口气,哎哎。 还有那招沧浪之水。 风筝说:"这一招太花哨了,用剑光吓吓敌人还可以,可若真遇上高人就毫无用处。" 那招本是竹篙的篙法,被流水改成剑招用,竟然也小有所成。流水一直很宝贝这一招,现今被风筝批评成这样,顿时那个气啊。可是实实在在输在对方的手里,那是不挣的事实。如果说江鄂能化解这一招是因为他本是江家的人,那么风筝这个目不能见的人一招制的自己死死的,就只能称之为实力。 风筝说:"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武功也是这样。你攻击他左边,你的右边也自然会有破绽。沧浪之水看起来十全十美,剑光无处不在,可是......" "可是什么?" 风筝笑着说:"十全十美的招式,意味着这招式每个地方都是破绽。" 流水瞟着风筝的笑脸,倏忽间鸡皮疙瘩掉满地。 后来久而久之,风筝偶尔也会拿起流水的剑练起流水的招式。风筝的动作真个美丽,如同颗颗珍珠在剑尖跳动,间或的,在温泉水中一挑,一颗水珠儿飞舞而来。流水闪不过,溅了个正着。 风筝在水边微笑。 流水就一把扑倒风筝,狠狠的搔他痒。闹的凶了,风筝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大口大口喘息着。那少年反到停了动作,似乎可以感觉少年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徘徊一阵,之后要不就是拉起自己,要不就是逃之夭夭。 流水的剑还被风筝开发出一种新用途。 风筝会抱着剑,坐在斜阳下,手指轻弹,剑身就随着起伏的手指传出一阵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乐声。有时似乎是俚俗的吴歌,有时是清淡的雅乐,有时流水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音乐。甚至有一次,流水听到风筝一边弹着剑,一边唱:"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喂喂!那个是人家的剑,不是琴! 流水会忿忿不满。虽然,风筝的吟唱的确好听。流水听着,总会默默不语,坐到风筝的身边。 那是子夜四时歌啊。长久的相处以来,流水以他的性格悄悄的读懂着风筝。 金红的斜阳撒了风筝一身。 流水曾经用水草和布头捣碎了作成草纸,流水也把树枝削成薄片。几翻加工,流水竟造出了一只简易的风筝,是被称作"屁帘"的那种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风筝。 流水把它塞到风筝的手中:"送你。" "这是?"风筝触摸到手中东西有粗糙的质地。 "风筝啊!就是放的那个风筝啊!" 风筝就笑了。 自 由 自 在 流水的流水剑,风筝的风筝玩具。真的是有些啼笑皆非的名字。 当时流水这样回答的:"没办法,谁让你叫‘风筝'的。" 风筝说:"因为在你昏迷的那些日子里,你一直叫着‘风筝'、‘风筝'的......而我又正好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了......" 流水听着风筝平静无辜的叙述完原因,脸"砰"的就红了起来。又逃了。 人生一辈子,沉睡三十年,清醒三十年。那从来只让他恐惧的风筝的梦,竟然也在时光的缝隙中一点一滴的变的叫他欢喜起来。就这样,流水又获得了一半生命。 在流水练完剑的时候,流水就带着风筝放风筝。第一次,风筝升上天,流水忽然觉得不妙了。他转头看着身边的人,对不起,我忘了你看不到。 风筝拉过牵引着风筝的线,兴趣盎然的说:"我知道,它正在天空自由自在的飞翔呢。真羡慕。"流水就拽起线,在天陷的底下飞跑着,他奔跑的汗水流到地上,种下欢乐,收获喜悦。 那个时候,他和他都想,如果这样一辈子,也会是美丽的。 跑的久了,脚下发软,流水就收了风筝,抱住那个听着他跑来跑去的人。 那是很纯洁很纯洁的拥抱。 至少没有之后的事情就很纯洁很纯洁了。 风筝冲那个抱住自己的人转过头,无声无息的捧住他的脸。 "风筝?"流水唤他。 风筝笑了一笑,便把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风筝的吻只是落在流水的嘴角,因为不能见物的双眼。流水傻傻的,心头到有几份可惜。那个把很纯洁的拥抱变成不大纯洁的人,却一早趁他发傻时跳出了他的怀里。 待到流水注意到,那人已经站在远处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一场醒来的梦,梦中的初醒。流水恍然大悟,叫了一声:"风筝......" 风筝听到他的呼唤,浅淡的笑了......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无端的,流水想到了这句诗。 流水是容易落入想象的人。 流水现在开始思考他和风筝的关系了。说是恩人,说是朋友,说是亲人,都不足以形容那种感觉。那么情人呢?流水想不清楚了。 只知道在那个不算亲吻的亲吻之后,他有了一种奇怪的变化。当他摸着梨花时,他觉得温温的;当他摸着风筝做的衣服时,他觉得热热的;当他摸到黄金时,他居然觉得冷的刺手。 他忘记了,他也忽视了。 涓涓若水流的感情,正在以一种水滴石穿的方式,流过两人之间,流成江河,源源不断。在流水用他特有的性格读懂着风筝时,风筝也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改变着流水。一天,一天。流水已非当年那个刚刚从地面上掉下来的少年了。 在现在这个流水的世界中,一切虚伪的外皮都在一点点被剥落,盛下的是日渐漫溢的真实。只需要一个碰触,就能了悟的最原始最质朴的真实。 于是在不久之后的一个夜晚,漫天的云雾,逃冶而来的月光,楚楚盛开的梨花。 流水凝视着在梨花下偶然睡去的风筝。 浅浅淡淡的梨花深处,流水抚下风筝脸上的落花,低下身子,吻住了他。 风筝在流水展转的亲吻中醒来,这一次,的的确确的回应了他。 "我想,我喜欢上了你。"喃喃的,流水在风筝的唇边诉说。 那一夜的梦中,流水拥抱着一个人。拥抱着握住风筝的另一个自己。 ......一转瞬,芳华落尽。 -- (四)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间的猴子们又来过两次。 前一次送来了盐、花椒和大米。喜的流水抱着风筝又蹦又跳,直呼万岁,他终于可以摆脱没有调料的煮梨和煮鱼了。抱着风筝时,冷不防一只猴子在他的大腿上啃了一口。流水呼了一声痛,擒着剑追着那只猴子跑,还说,风筝你不要劝架!今天我死活都要吃油煎猴脑! 后一次来,是在前一次来不久之后。风筝觉得奇怪,猴子们的两次拜访之间从来没有间隔那么短。 这次,猴子们送来的还是布。流水笑嘻嘻的接过,冲猴子挤眉弄眼,恩,看在你们知道我这个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年龄,衣服费的特别快,我就原谅你们上次的那一口。说完,还揉了揉自己的大腿。风筝被他们逗的开颜大笑,一切烦恼抛诸脑后。 流水说的不错,流水确实在长身体。 他从上面落下来时穿的衣服已经小了很多,风筝为他做的替换也有些紧张的趋势。 风筝就抱了布,准备再次大显身手。不过流水回忆起上次裁衣的经过,马上红了脸,说什么都不接受风筝的量体。到了后来,流水躲不过去,用绳子丈量好自己的尺寸,一根根给风筝送去。偷偷看了看风筝,怎么看怎么觉得对方那一脸平淡是装出来的,反而言之,说风筝是在忍笑流水更相信。不过基于那江家小少爷自己做贼心虚,事实是怎么样,他就实在问不出口了。 掩耳盗铃也好,此地无银也好,隔壁王儿也好。反正我自己心里乐意,你管不着。流水对某某假想敌发出以上牢骚。 流水也常常做梦。流水的梦就像是自有生以来,一直追随了他的一样。无论在他什么样的心情下,无论在他什么样的迹遇下,都是若即若离的美丽。 不久之后的那一天,流水梦到有个不是他的他,举手指天,说--夜里,总是有人在一声声唤你的名字;低手指地,说--你听不到么?! 流水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那一天之后,风筝以他敏锐的感觉注意到了流水的异常。夜里流水会忽然惊醒,木桩似的坐着一声不发。风筝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没问。 白天的流水也注意到风筝的异常。风筝把原本要做衣服的布了拆了,开始缝缝补补。第一天还是个看不懂的雏形,后来越发明显了,风筝在缝口袋,有大有小的口袋。流水和风筝一样,也是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没问。 终于有一天,流水从梦中惊醒,大声喊了一声:"父亲~~~!!" 风筝才恢复往日的闲暇,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那个早晨,阳光是懒散悠闲的,云雾淡淡,风声幽幽。流水无端想到了风陵渡的四折《西厢记》。好一出相知相恋,终究是哀歌着--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西厢记》改自唐人传奇《莺莺传》,本是个悲伤的故事,淡淡的笔墨写来,写了一个痴情的女子,写了一个薄幸的男子。到了后来,经过历次演变,王实甫的版本一扫之前的黯然,这个故事才变的美好起来。可就算如此,流水却只看了四出,看了离别,没看到相聚,只知道那两个分手的人夜夜难眠,梦着对方。 流水愧对着风筝,终究说:"......我,还是得离开。我梦到父亲死了......" 风筝说:"好啊。可是你知道出去的路么?" 流水说:"我想过了。我只能从掉下来的悬崖上爬上去。" 风筝说:"爬悬崖?很危险吧?" 流水说:"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风筝就不说什么了。 风筝给了流水两个包袱。一个装着干粮,一个装着黄金,都是在之前就默默准备下的。风筝就像是预知了一切一样,把需要打点的打点好,当流水下定决心时,风筝早考虑了所有的需要。 流水凫着水,要从水边游到悬崖,再从悬崖底部上爬。爬过浓浓的烟雾,爬到属于流水的外面那个世界。 聚的毕竟聚,散的总要散,聚聚散散总是梦。上天定下的缘分一旦用尽,两个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的人,最终还是要分别。 流水走的时候,每游一下,就回头看一眼风筝。不大的水潭,却如同宽广的海水,隔开了两个一同生活过的人。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风筝感觉得到流水的依依不舍,流水却只看到风筝坐在远处的梨花树下。 风筝坐在树下,玩弄着手里的落花,长长的头发地锦一般铺散开来。 花开花落的故事风筝听过很多,风筝又岂会不知?人间百态,就是一场花开花落,突如其来的一场风雨,便能要了梨花的命。 闭了眼,静静的听着花开的声音。 ......花开的声音,还有流水的声音。 风筝的睫毛眨了眨,风筝的嘴唇也颤了颤。恍惚间一片水花飞溅的声音,于是无尽的黑暗中有个少年就向自己跑了过来。 一双手,一个哽咽的腔调。还有打湿了后背的泪水。 风筝淡淡的说:"你回来了。" 自 由 自 在 那个跑来的少年哭泣着:"我走不了!我走不了了!我......我已经......" 风筝转过身子,捧起少年流泪的脸。明明说要离开的人是他啊,哭的却像是被抛弃了一样。摸开泪水,摸也摸不完,那是个总是容易动不动就哭泣的少年......总是得让人照看着,从纷纷扰扰的俗世来,却蜕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小孩子。这样的成长难免叫人啼笑皆非。 风筝想笑,却笑不出来。因为少年的嘴唇带着苦涩的泪水依靠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 走不了了,就不要走了吧...... ......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 一切开始的很简单。似乎有天神在暗中推波助澜了一般。 流水的手放在了风筝的腰上,腰带落了下来。伸出手,想抱起风筝。却才发现,不知道是自己的年龄太小,还是风筝并不是看起来那么弱不惊风,或者干脆是由于激动而使不上力气,那种简单的想法竟不能实现。 风筝不生气,大大方方的拉住流水,走回小屋。 那一路上,流水不停的偷看着风筝的表情。风筝往常淡淡的远山眉隐约有了一丝喜悦的气氛,将惯常的云淡风清一扫而光。似乎他的生命里一直在等待着这样一个瞬间。为了这个瞬间,他熬费了他所有的喜怒哀乐,熬的只剩下属于大自然的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感情。 感情是一件很容易叫人迷茫的事情。同样的,春天的花,夏天的蝉,秋天的月,冬天的雪;风花雪月与镜花水月都是很容易叫人迷茫的事情。 眼中外物太过纷繁了,总会迷失了生命的真谛。 风筝仿佛将他对虚伪外表的憎恨升华到了极至,以至于他激烈的扯开自己的衣服,迫切的想把原始的自己暴露在对方的面前。 流水有些目瞪口呆,他眼前的纤细身体从来没有这样美丽过。衣服滑落,但并不完全,总有一丝一缕缠绕在躯体间。直到愤愤的挥开所有碍眼的衣服,却发觉,原来还有长长的发丝倔强的守护最后的圣洁。黑黑白白,白白黑黑,简单的色调绘成的水墨山水,在深深浅浅的浓淡之中勾勒出的美。 风筝浅笑了一下,拉过了流水的手。 风筝的长相是很中性,但风筝还是男人。流水喜欢哭鼻子,但流水也还是男人。当两个男人在床塌间争夺自己的权益时,还是流水最终唤了一声:"风筝......"温柔的,委屈的,撒娇的,还有依依不舍的。 风筝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放弃了自己的权利。 流水的亲吻在风筝的身体上四散开来,而风筝的抚慰也在流水的身上荡漾。从四肢,从额头,从每一分肌肤,甚至从彼此的性器,风云而起,汇聚到胸口跳动的心脏。 风筝觉得自己就是天边的云,在一个暴风雨交加的夜晚,被一道道闪电划过,酥酥麻麻,痛彻心扉。那一番攻城略地,委实是一种侵蚀,闪电把自己深种在浮云的心里,于是浮云辗转难奈,包容着闪电的任性,所有的部分都在双方的激动中持续加温,云彩中每一颗水珠都在涌动沸腾。风筝凭着直觉知道,有些,要来临了。 终于-- 暗黑的天空一道霹雳。 风筝这一片云就被这道霹雳从外到内,彻底的划开。身体激烈的颤动着,云知道自己要碎了,碎成千万瓣,随着每一个颤抖,每一个霹雳的进出,碎到天涯海角,四分五裂。 云彩最初也是最终的一声喊叫,无声的喊叫。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而后,开始下雨了,耗尽云和霹雳共有的生机。 世人皆道香暖芙蓉帐最是撩人,却不知初尝的欢娱,竟是,撕,心,裂,肺。 ......痛苦莫名。 那样一个夜,流水和风筝躺在已经被精液模糊了的被窝里。流水枕在风筝的肩头,脸色微红,悄悄拉过风筝的手,孩子气的拨弄着风筝汗湿的手指。风筝却始终睁着漆黑无神的瞳孔,望穿红尘。 流水在风筝的耳鬓斯摩了一阵,又用舌头舔了舔风筝锁骨处的汗水,满怀希望的说:"风筝啊......我跟你说个事情......" "什么?"风筝的声音听起来懒懒的、媚媚的,有些心不在焉。 流水到是脸更红了,埋头说:"告诉你啊,很久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做一个梦。我梦见自己一直抓着一根线,线的那一边拴的是一只小小的孱弱的风筝。这只风筝在风中包受岁月践踏,却一直留在我的手中。所以......" "所以?" "所以我就想,或许一千年前,你是我怀抱里的一只风筝吧......" 风筝扯着嘴角笑了笑,并不真切,用不大好笑的声音讲着不大好笑的笑话:"你是不是想说我注定要被岁月践踏?" "不是!不是!"流水没有注意到风筝的异常,反是立刻大声反驳。随后又小声在风筝耳边嘀咕:"......与其要你被岁月践踏,不如是我。与其要你痛苦,不如我痛苦......" 风筝就不笑了,也不睁眼了。 好一阵的沉默之后,风筝狠狠的捏了捏手中流水的手:"说的好听。刚刚还不是弄的很痛。" 流水愣了一下,反手拉住风筝,哀怨的诉说:"下次我在下面总好了吧......" 倏忽间,云开雾散。 风筝忍俊不禁,伸过手来,揉揉那少年的头。 流水就抓住风筝的手,说:"其实,我想跟你说的是,风筝,和我一起走吧,一起离开这里,到外面去。" 离开这里? 自 由 自 在 风筝的动作停了下来。 流水不依不饶的缠上来:"风筝,和我走吧。我已经离不开你了。跟我走,好不好?" "............" "求你......" "我怕你会后悔。" "不!我决不后悔!" "......好吧。" 流水大大脆脆的在风筝脸上亲了一口。 风筝摇头笑了一下,垂下了睫毛。 这是很累很累的一个夜。 这一夜,他和他都迈出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一步,或苦或乐,都化成夜里两个人一直紧握的双手。 这也是很美很美的一个夜。 这一夜,流水破天荒的没有做梦。他睡的很沉,嘴角落下了沉睡的证据--一滴口水。 流水醒来的时候有风声,有水声,有鸟声,没有本该在身边的风筝。 流水揉了揉眼睛,三下五除二的穿好衣服,呼唤着风筝的名字跑出门去。天陷下面并不大,他很容易的看见了他。 风筝赤裸着身体站在梨花下。梨花淡淡浓浓,脉脉含情,一朵朵在花枝上素裹银妆。春色三分,二分流水,一分泥土。纵满地榆钱挂,算来难买春光住。 梨花静静的开,静静的落在风筝光滑的肩头,梨花下,那具身体越发纤细了。 流水走过去,看见风筝的神色平淡,嘴唇苍白没有血色。 他想到他初来这个世界的情景。一睁眼睛看到就是风筝煞白的指尖。那个时候,他还在想眼前的人是谁,他还在为眼前人的眼睛伤心。 后来他了解了他,后来他融入了他的生活,后来他还是要离开。 "风筝。" "嗯。" "你在干什么?" "............" 这里真是美丽的世界,远离外界,远离凡尘俗物,远离勾心斗角。哪怕瞎掉了眼睛,哪怕失去记忆,也可以在这个美丽的世界生活一生一世。 只是,真的需要说再见了。 风筝掸掉肩头的落花,伸手向流水。 流水一把握住,心口忽然揪紧。 风筝没在笑,风筝的嘴角却比微笑时还要温柔。 "流水,带我离开吧......" "风筝......" "嗯,你放心,我就在这儿,在你身边。你在的地方就是属于我的地方。" 流水的眼泪,第一次无声无息的落下。 * * * 风筝不会游泳,可是要想从悬崖爬上去就必须先游过水潭。流水就出主意说,扎个木筏,我摇你过河。俨然一副船头老大的样子。 流水砍了些梨树,到没有砍绝。因为流水想,可能有一天风筝会想回到这里吧?如果他回来时看不见梨树,他一定会生我的气的。 值得一提的是,砍树用的是他那柄名叫流水的剑。那把剑虽然比不过什么干将莫邪剑、什么定光照胆剑,可在某种意义上,那也是汉江会这个水贼窝的镇窝之宝。想当年,小流水为了得到这把剑硬是替他父亲捶了一年的背。此刻被拿来砍树,到也可以和煮鹤焚琴相提并论,留的个"风流"名声了。 哎,真是苦命啊~~ 自 由 自 在 先是被拿来当琴,再是用来当斧子。剑啊剑,连我都心痛你了。要是你将来想要抱复,可别找我!找那边那个家伙啦! 边嘀咕,边偷瞧了风筝一眼。 风筝正想帮忙用绳子把树捆扎起来。 流水一看,连忙摇晃着一根指头阻止:"你看不见,这样的事做不来。" 风筝就顺驴下坡,落了个无事一身轻。 木筏扎了整整一天。 夕阳西下时,流水累的躺在地上一个劲儿的喘。抬抬眼皮就可以看见一天无所事事的风筝在水边无聊的发呆。流水委屈的泪水马上就在水汪汪的眼里晃啊晃。 没良心的风筝!!! 哼! 休息了一天,流水扶风筝上了木筏,左右手交替动作用一根木头做的船篙分开水流,风筝坐在木筏上,听出流水嘴里哼的小调乃是自己曾经唱过的子夜四时歌。笑了笑,也跟着哼唱起来。 歌声中,水花多多少少渗出在脚底,打湿他们的鞋子。悲伤有很多种,最是陌生的那一种悲伤,就这般涌上了心头。 水潭不宽,一曲春歌还未唱完,陡崖峭壁便肃然屹立在流水的面前。流水大吸了一口气,高举起手中木篙,一个回腕起肘。风筝知道在一恍惚间,木筏抖了一下。 --流水用内力将木篙震穿了木筏,牢牢插在水中。 接下来是流水伸过来的手:"风筝,我把木筏固定在了这里。待会儿,我带着你爬悬崖,若是你不想走了,就告诉我一声,我还用木筏送你回去。"可以感觉的出,那个少年正在把绳子缠绕在自己腰上。缠了几圈,紧了紧"疼么?是不是太紧了。" 风筝摇头:"不疼,也不留下。我跟着你,因为你要离开这里。" "那......这样,绳子的这一端拴在我身上。我背着那袋黄金先爬上去,等上到了岩壁上的突处再把你拉上去。" 风筝点了点头,一切了然于胸,默默的叮嘱:"......不要逞强。" 流水扁了扁嘴,忽然间眼泪又在打转,胡乱的摸了一把,立刻凑过去在风筝脸上亲了一口:"相信我。我会带你离开的。" 流水其实是很庆幸的,他从来没有这样庆幸过风筝的看不到的眼睛。悬崖太高了,高的入了云雾看不见哪里是个头。可他不能再风筝面前露出胆怯,若是他都胆怯了,那留下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待要如何?好在那个时候他还是初生牛犊不怕死,以至于经了些风雨之后,他常说,那一次是我一生做的最疯狂的事情。 风筝抱着干粮静静的坐在木筏上,依稀可以知道身边联系着双方的绳子正在一点点减少。就像一种缘分。缘分那一断在不断离自己远去,越是远离这个芝兰之地,越是变的遥不可及。 风筝又在哼歌了,还是子夜四时歌。不记得为什么自己知道这样的歌,那好象是记忆深处不为人知的部分,和流水对于荣誉的执著一样,同是印刻在骨血里。当他离外界愈加接近时,他的心底就不自主的响起这支歌。似乎总有些黄梅雨,总有些红莲夜,总有些糯糯甜甜的吴音翻来覆去的唱着七十五首四时歌。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吹开的罗裳彩袖化成漫天细雨,情窦初开,两小无猜。 忽听的一声:"风筝,我要拉你上去了......"似从远方来,才发现,身边的绳子竟已经去了大半。 一阵摇摇晃晃,风筝察觉的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升高,离开那只小小的木筏。待到上升的动作停下来,就有一个少年搂抱住自己。 "怎么了?" "想你。" "小孩子。" "老人家,有个事情问你。" "说啊。" 自 由 自 在 "你刚捡到我时,我是什么样子的?" "不是我捡的你,是猴子们把我叫去水边,我发现你在水边而已。" "这样啊......" "怎么了?" "没。只是发觉自己真好命。"传来那少年微笑的声音,"在这里乖乖等着,我上去了。" "小心。" "嗯。" 风筝不会知道的,爬山和等着别人拉他上去是有多么大的不同。即使那个少年小心翼翼,即使那个少年有着武功的底子,可在上面那个少年还是有两次差点失手。就这样两次,流水满头大汗,心跳加速。每一个缓冲过来,流水就念一句佛,天知道,他是不信佛的。但人在危机之刻,总会强迫自己相信点什么来增加生的欲望。这些,流水不会对风筝说。 风筝也永远永远不会知道,哪怕他们离的很近。 第二次上爬,流水吸取了刚刚的经验到是出忽意料的顺利,找到一处外凸的石台落脚。拉上风筝时,那个人反而满面愁容:"风筝忘记拿了。" "啊?"流水不解。 "就是你做给我那只风筝,我把它忘在小屋里了。" "上去后我给你做个好的。那只就留在这里,算我们在这里住过的记忆。" "好。" "对了!"流水灵机一动,笑着说,"听说这天陷没有名字,咱们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要不要取个名字?" "好啊,叫什么?"风筝也是兴致满满,"......霜天晓角?" "那是词牌的名字。依我看不如叫‘水帘洞'......" "黄风岭。"微笑。 "......还落凤坡、花果山呢。-_-|||" ......如此这般。 名字争论了许久还是没能想好,到是淫词艳曲传奇志怪里的地名冒出了一堆。害得流水第三次上爬时,嘴角还在隐隐抽筋,忍不住微笑。 爬山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情,或许看着很容易,但做起来实在难。这就是为什么流水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爬出这里的原因。峭壁太高太陡峭了,本就不是用爬就可以解决的。如今,迫在眉睫的思乡和梦中浑身染血的父亲逼的他不能不冒死一试。 更不用说,背着一口袋黄金,还要费体力的拉风筝上来。 说句实话,他太年轻,不能不说没有私心。看了太多生死相许的故事,他暗自里期待着和风筝生死与共,就算真的支持不了,也好过一个人从山崖上失足而下。这一次,谁还说的准,他会不会好命的只摔伤一条胳膊?! 如此来往了几个来回,流水的力量便渐渐不支了。 额头止不住的冷汗流到他一向水意朦胧的眸子,再流下来,流过唇角,从下巴一直流到脚底凹凹凸凸毫无规则的峭壁。脚掌发软也发麻,还有身后那个沉重的黄金口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流水想,他迫切需要找到下一个落脚处缓和一下。流水有点后悔了,要是刚才插木篙时没有用那么多力气,要是第一次上爬时没有那两次失误,要是...... 流下的不止汗水了,还有他廉价的泪水。 风筝感觉流水的异常是由于上面落下来的零碎石块。他在那个小小的凸处呆立着,这个地方小到流水一把他拉上来,就因不够两个人同时落脚而继续上爬。岩壁边凌裂的风刮来,刮的他脸生疼,还有砸在他头上支离破碎的泥土。不知怎么的,风筝一阵心惊肉跳,似乎什么要发生了。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心悸,他选择了不想不猜。他总觉得不想不猜的这段时间里,一切都会静止,所有的不幸就不会发生。 他恨自己看不见的双眼,这双眼害他毫不能帮助流水任何忙,反而会成为对方的累赘。晶莹无暇有什么用?!不落世俗有什么用?!到头来,不还是毫无用处?! ............ ...... 这一次流水拉风筝上去是用了最久的时间。这一次流水找到的凸出地似乎大的很,叫风筝一上来就结结实实的抱住了他。 流水的身体已经被汗水打透了,整个衣服帖服在身体上,湿漉漉的,有点咸咸的海水味道。 流水回抱住风筝的手也有点抖,并且热的出忽寻常。 "风筝,我饿了......" 风筝赶忙把揣在怀里的干粮塞到流水手里。那少年一顿狼吞虎咽,咳了一声,可想而知是噎到了。 "真干......有水么?......" 一句话出,两人尽皆变色。 他们,这对满心期望的人,居然忘带了最重要的东西--水! 在流水出了一身汗水又吃下一大捧干米饭后,他急切的需要水的滋养。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地方,他和他恍然惊觉事情的严重性。 流水伸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苦笑:"......没事,我不渴。"他这样一说,丝毫没有任何作用,反让风筝也产生口渴想喝水的想法了。 身边的流水站起了身,走到石头边。 冥冥中,风筝觉得流水把什么扔了下去。 "流水,是什么?" "那袋黄金。" 自 由 自 在 风筝听的出流水声音中的不忍和可惜。 那精痞力竭的人舔着嘴角,强笑着说:"我若不作取舍,人财皆求,恐怕上天容不得我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叫风筝的心口如被锥子扎了一样疼的异常。风筝终于明白了,这个少年一定刚刚将很多很多他不知道的苦难和生死一线用纤细稚嫩的肩膀扛了过去。 "风筝......" "嗯?" "跟你说过,别露出那种表情,你皱眉真的不好看。" "嗯。" "风筝,你记住,是我要你跟我一起走的,我就一定会负责带你离开的。带你看看外边,看看我的汉江。江上有古旧的渔船,有黑色的鸬鹚,有船夫好听的船歌。到了晚上,还有一盏盏幽幽的油灯,灯下江水匆匆逝去,你会把自己当成六月不染俗尘的芙蓉,静静开在水中......" ".................." "风筝,我知道你看不到,可我也相信即使你看不到,你也能感觉的到江水的生命。" ".................." "所以,我一定要带你看看那里......带你离开。" "......嗯。" 流水的温柔的确是一味安神的好药,自己说给彼此听,两个人便一同放松下来。他继续上爬的时候,看到风筝对他微笑。 上面的岩石似乎更加难以着手了,流水没有告诉风筝,他的手指在攀爬和拉绳子交替的过程中已经伤痕累累,四根指甲劈了,手掌、手指甚至手腕的边缘都是血泡,当他在方才拥抱着风筝时,他的手是如此无力,如此颤抖。 痛,十指连心的痛,无以复加。 脚攀附住一块岩石,伸手上去。流水是一直不敢下看的,怕一看就看到了漫漫黄泉路。他也很少上望,上面云雾朦胧,寻不到家何处。虽然他已经很接近飘渺的云了,可他仍旧担心,望的多了,就再没有上去的勇气。那么留下来好好修养生息如何?若是他们记得带水那就是个不错的办法。现实是这条道也行不通。 过多的运动使的这个从未如此劳累的江家小少爷体内大量失水,喉咙干哑,嘴角已经干裂了。流水舔了一下,发觉嘴唇的皮肤实在裂的厉害,就索性直接用牙齿咬掉干皮。却不想,这一咬,带着血肉一同下来。他痛哼一声,眼睛立刻盈了泪水。 爬陡崖是走不得神的,尤其是这种近乎直角的悬崖。流水这一痛、一呼,双手握住的一块岩石居然松动了! 那一刻,天昏地转,他摔下去了。 风筝本是平静的坐着等流水,但头顶似乎有岩石呼啸而来,而后有一股庞大的拉力拉他下坠。他直觉知道,流水出了事。好在那块休息的岩石实在是大,千钧一发之际,风筝一个撮步,一个回手,竟硬生生拉住了下落的流水。 几块碎石前后滑落,一切归于平静时,出透了冷汗的,是两个人。 风筝使了力气拉流水上来,才体会到,绳子摩擦着手指的炙热难耐。所以流水一旦在风筝身边站定,风筝就伸出自己的手掌,冷冷的说:"把你的手给我。" 流水一惊,想躲。 "手给我!" 从来,从来没有听过风筝高声大喝,这一次,听到了,了解了。乖乖交上手掌,含在眼眶的泪就啪嗒啪嗒不断的流出来。 终于,能够呼痛了。 "疼......疼......我疼......疼死了............" 原本是光滑细腻的手,现在却布满血泡,原本是温温暖暖的手,现在却热的烫人。风筝摸着少年的稚嫩的手,忍不住心酸。轻轻拉过少年的手,放在唇边一点点的吻着,怜惜,心痛。没有理由,这是出自本能抚慰。抬起风筝头的是流水的嘴唇。唇与唇的交接处,依旧是少年含泪的亲吻,可这回却比上回更苦更涩。 于是,风筝的吻变的颤抖起来,狂躁和掠夺生根发芽。在少年的干涸的唇角,在少年泪如泉涌的眼窝。无处不在的关怀、内疚和斥责。 在那个漫长而心痛的亲吻结束后,两个人的气息明显都有些不稳。 风筝先是收拾好了情绪,张开双手默默的向着天空。流水半躺半坐的瘫在一边,还在抽噎着。很快,有一只小鸟落在风筝的手心。风筝和了手心,把小鸟捧到流水面前。小鸟在风筝的手中转动着黑亮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眼前落魄的少年。 "干什么?" "喝了它的血。" 流水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那个善良的风筝竟然叫自己喝了那只小鸟的血。 "不要再让我重复。" "可是......" "你不喝了它的血,你会渴死的,知不知道?!"风筝努力挤了个笑容,"乖,听话......" 流水清楚自己的状况,伸手颤巍巍的接过那只小鸟,攥牢,任那懦弱渺小的生物在自己掌中挣扎,把嘴和牙齿凑了过去。 流水喝着温热的鲜血,模糊的发现,才停下的眼泪又再上涌了。 那小鸟垂死的血的确是生存的灵药,从的一个温暖的躯体,流入另一个正待温暖的躯体。腥涩,带着铁锈的味道,惟有上天才知道,这是用了多少天地日月的精华才凝成一个生命,一身蓬勃跳动的血。 江湖上有个脍炙人口的问题--杀一人救一人,值还是不值? 那么,杀死一只鸟,拯救一个人,值还是不值? 少年再踏上刚刚爬过的山崖时,他的心情平和了好多。心情平和下来,自然很多事情就一下子想明白了。例如,风筝也会渴,为什么他自己不喝点血。 风筝听着爬山的声音渐渐小了,猜流水去的远了。捋了捋自己的三千烦恼丝,叹了口气,把自己腰上的绳索弄的很松了,只要拉扯几下,立刻会从腰上松开。他想,这样就不会给那少年增添负担了吧。 "风筝,如果你掉下去,我跳下去陪你的。" 明明那少年该是爬远了,却没想到他其实根本一直没动地方。他分明莽撞也容易落泪,可他却在最关键时猜到了风筝的想法。 流水跳下来,抱着风筝:"我说过不能没有你,那就是真的。我说过喜欢你,那就是要和你生死与共。不要牺牲你,企图给我什么。这对我不公平。" 风筝没有接话,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镇静。他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人如此的了解自己。 流水亲了亲风筝的眼睛。 "风筝答应我,好么?" "......好的。" 自 由 自 在 如果说世界上真的有奇迹,那也不会比出现在风筝和流水面前的事情更加神奇。上天似乎被他们的诚心所感动,在风筝点头的那一瞬间,有个长长的软梯从上面落了下来,一边在高高的上面,一边直落到他们面前。 "是什么落下来了?"风筝问。 流水呆了。 捏了捏自己的脸,呜,很疼。拉过风筝的手摸那个直入云霄的梯子:"风筝,你看像什么?" "......像梯子。"风筝也是一呆,"梯子?怎么会有梯子?" "我也不知道。该不会是上天开眼显灵了吧?"流水说的有点傻气,自己也用手拉了拉,那梯子很结实,"我想,咱们应该能从梯子爬上去吧......" 接下来的事情近乎做梦。梯子很结实,也很长。两个人就这样顺着梯子一直爬一直爬。风在脚下呼啸而过,鸟在身边打着转的翱翔,还有软软的、会摇晃的梯子,就像是摇篮里的一场美梦。 这样做着这场美梦,慢慢行来,天涯海角。 确确实实踏在地上,那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似乎经过了七世的天荒地老,品了九生的爱恨情仇。流水抬眼,倏然间看见了那棵树。 一棵开满了红花的树。 无名的,红艳艳的,似乎没有期待的红花树。只一树,没有亲戚,没有知己,天涯零落,孤零零开在这天陷的身边,守护着同样孤零零的天陷。 还有树干上"相知"二字。 江流水的心中就有了一种历经沧桑的感触,却原来经历了亲近、思念和感动的诸般滋味总会使人成熟的。 拉了风筝过来,拉到那棵树前:"我送你的那枝树枝就是这棵树的枝干。" 风筝细细的摩挲着苍老的树干,树上有凹凸不平的岁月纹路,还有湿润的苔藓。那个少年靠在自己身上,低声的说,我们出来了。风筝的指尖抖了一下,瘫痪一般斜斜而下,在树干上落下一条模糊的挣扎,直到"相知"二字上才停了下来。 ......上邪,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衰竭。 果然,这是上天注定下的命运。 风筝回头一笑。 淡淡的唇角,细细的双眉,白皙的面庞。 浅笑盈盈...... 似乎是春浓处一场绵绵的雨,染红了伶俜的樱桃,涂绿了孤独的美人蕉。在斜阳余辉下,时空变幻、静止,刹时笑的流水握住了那一瞬间,一瞬间,一千年。 忽听的几声猴子的喧哗。 流水望去。 一群猴子簇拥着一个女子。那是一位很美的女子,长发若水,白衣盛雪,眸子是天边的流星。哪怕时光在她的眼角刻下了见证,却也掩盖不住她的绝代风华。美,美的无可形容,美的总有几分风筝的味道。 女子笑了一下,泪花闪动,冲着流水盈盈一拜,便随着猴群消失在树林的雾气中。 ......红尘若梦。 "风筝,刚刚有个白衣的女人啊。你说,是不是她放下的梯子?" "白衣的......女人?" "恩。" 风筝伸脚出去,想找一找刚刚还存在过的女人。他的愿望就像很多人没有理由的愿望一样,叫他忘记了现实。第一,那神秘的女人早就消失在树林沉沉的暮霭中。第二,他忘记了自己的眼睛,也忘记了这里不是那个他走了比上万遍还要多的天陷。 一脚深出,未及落地,却已经被树林中纠结的藤草纠缠住了,身体顿时不稳的前倾。 好在流水一直在他的身边小心的照看着他,一句"小心",见他被绊到就立刻伸手过去拉他。风筝就撞在流水的怀里,而流水带着风筝一同摔落在柔软的草地上。 风筝无神的黑眼打量着他再怎样努力也看不到的世界,淡淡的说:"...很冷、有我所力不能的事物,这是我对你的‘外面'的第一印象。" 这是一句很普通,甚至很任性的话。 流水这样知道,却不这样认为。他把自己的额头贴在风筝的肩头,低声的带点撒娇的味道:"......我要当你的眼睛。" 风筝偏了一下头,柔柔的发丝滑过流水的面颊。这叫少年觉得,如果那个人看的见的话,此时此刻一定是用一双温柔爱怜的目光望着自己吧。这样一想,心里就甜了起来,刚刚的担心一扫而空,开始大口呼吸着树林中绿色的空气。 潮湿,清新,带着腐烂的泥土的气息。 ......这,就是自由。 自 由 自 在 ......这,就是我的世界了...... * * * 流水半扶半抱的拉着风筝走到了他曾经喝过酒的那家茶楼。原本不是很远的路,走起来却费神,流水要一点点的指点风筝在哪里下脚,在哪里转弯。所以当他们磕磕碰碰的走完那段不长的路后,竟已是黄昏日西沉了。 照着江流水的意思呢,先买好马匹再在茶楼里租间房子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一起上路。只要两人同乘一骑,中途勤换换脚力,那么风筝的眼睛就不会有任何阻碍。流水自认为这是天衣无缝的计策,他惟独忘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当他摸口袋掏钱时,他忽然想到自己把所有的钱一同扔下了山崖。顿时无易于青天霹雳,心里那个后悔啊,早知道就留下一点了...... 当流水郁闷郁闷郁闷时,风筝在一旁偷偷的窃笑,然后一本正经的问:"怎么办才好?" "......不知道。" "我听说穷人家有卖儿买女一说......" "我哪有儿女卖啊......"流水叹气,郁闷...... "那你买我吧!"风筝作大义凌然状,"毕竟你家里重要。" 流水还在郁闷,听了这么一句也没加深思,顺口答道:"卖我也不能卖你......"还没说完,已经明白过来,小脸霎时一片血红。 风筝已经要笑死了,伸手摸摸那少年快钻到地下的头,说:"恩,回答的不错,有赏。"出乎意料的从衣服里拿了一大块黄金出来,塞到流水手里,"够不够?" 流水眨了眨眼,倏忽明白了眼前的一切,直愣愣的看着风筝:"......你......你......" "咦?"风筝笑的很无辜,"只许你明修栈道,就不许我暗渡陈仓了?" 流水绝倒。 一杯香茶一辈子,一声吟唱一生听。 才上了茶楼,又是一番风景。清歌袅袅,舞水袖;媚眼丝丝,传幽情。 一缕清音滑过流水细长的眉梢,好象传说中仙女薄纱的云袖,引的流水细细听。红娘的俏皮还在,莺莺的娇羞稍减,那张生却不再传神。依旧是小旦青衣书生意气,戏文照旧的唱,只怕却是换过了唱者。 而流水这过客中的过客,早就无人记得了。 流水领着风筝坐在他从前坐的那张靠窗的位子上,晚风阵阵吹来,带来不另人期待的乍暖还寒,叫他有些想念天陷底下不变的温暖舒适。 茶楼的小二殷勤的跑来,刮来一阵风。风筝随性的说,包子吧,再来壶好酒、来壶好茶,恩,还有金疮药和绷带。 先送来的是药和绷带,风筝小心的帮流水的手掌上了药、包裹好,嘱咐着这两天切末沾水。流水满口答应却眼巴巴的望着热气腾腾的茶水流口水。风筝倒了茶,吹凉,送到流水嘴边,细细的说:"不知道你想吃什么,但怕你手拿不了筷子,所以要了包子,你可以先用手夹着吃。想你应该喜欢喝酒吧,我弄的梨子酒始终太清淡,所以又替你要了酒。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你说。" 流水感动的一塌糊涂,只管摇头:"不,没有,都很好。" 香喷喷的包子还带着热气,咬一口露出猪肉韭菜还有浓浓的油花;十二年的竹叶青,摇一摇是满眼的淡绿。流水闻着、看着,一瞬间所有的遗憾和担忧通通抛诸脑后,只剩狼吞虎咽。 一番风卷残云后,流水满意的打了一个饱嗝,马上羞的满脸通红。见风筝还在同食物挣扎,再见天色不早了,便伏身过去,说:"你先吃,我出去看看哪里能买匹马。在这里等我,不要动。" "恩。" 流水起身离开后,风筝不久也停下了动作,转头向夜风袭来之处,心下一片空明。 渐渐的,靡靡的戏文停了去,失真的情爱也退了场。 似乎有人坐到了风筝身边。 风筝问了一声:"流水?" 那人不回答,反而握住了风筝放在桌子上的手。 那人不是流水。 那人的手粗大干燥,指肚上全是因为劳累而皴裂的口子,和流水稚嫩的手全然不同。风筝一呆,却没有抽开自己的手。 那人见风筝没有缩回手,便将自己的手指扣住风筝的手指,细细的摸索,在风筝三根长着茧子的指尖缱绻不定。风筝隐约觉得,在这场温柔的抚摩和挑逗中,那人始终带着一丝丝无可奈何的愁伤。 那人淡淡的问:"我请你喝酒好么?" 风筝说:"不必了,我刚刚喝了足够多的酒。" "那你请我喝酒,好么?" "也不必了,你我非亲非故,何必要我请你?" 那人似乎笑了一笑,好听的嗓音中透出书生腔。然后伸手揽住了风筝的肩头,一股浓重的脂粉香气拢了风筝的周围。那人又说:"你我相逢即是有缘。既然有缘,那么同饮一杯又有何妨?" "你要得,只怕不止是同饮一杯呐。" "当然。我要的是一醉解千愁,醉看十丈软红,醉到了醉生梦死还是醉。......你喜不喜欢醉生梦死?别说你不喜欢,我不信。" "醉生梦死我也喜欢,可你,不是叫我醉、叫我梦的人。于是,我没办法为你生,为你死。" "你不喜欢我?" 自 由 自 在 "我欣赏你的爽朗。" "我问的是喜欢啊......"那人轻轻的叹息。 风筝摇了摇头:"纵使我欣赏你的爽朗,可既然萍水,又何谈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告诉我,我好改进。" "我?"风筝笑道,"我喜欢百分之百的自由,和百分之百的纯粹。" "‘百分之百的自由,和百分之百的纯粹'?"那人呆楞了一下,"这可不是人啊。" "的确不是人。" 那人看着风筝如清风般的眉梢,暗淡的瞳孔,白的如同无物的衣衫。 ......默然放开了自己的手。 带着惨淡的笑。 流水走上茶楼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致。 风筝坐在窗边,擒着一杯茶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身边坐着一个呆楞的男子。男子身上的戏衣还没有换下,眼上的胭脂仍旧是绯红着眼角,颓然的书生巾遮住半张惆怅的脸。 流水瘪着嘴,走过去向着男子问:"你要对风筝干什么?"声音酸的足够整个风凌渡喝上三年五载。 男子好奇的目光在少年略略单薄的身子上逡巡一圈,再望望风筝,恍然大悟:"......刚刚......多有打搅,小生告辞了。" 风筝点了点头,伸手向流水,轻轻握住那孩子的手腕拉到自己身边,转头对着男子问:"......忘记问你的名字了。请问,你是谁?" "我是谁?"男子摇头,似有千般无奈,"人家叫我爬墙的张生,也叫我点兵的周瑜;既是出家的侯方域,又是摆空城的诸葛亮。你说,我是谁?" "......那么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的么?" 男子仰天大笑。 "我自堕落,何干他人?" 那一瞬,那一瞬风筝心中的天地受到了动摇。 古灯无华。 昏黄的灯火摇曳着风筝纠缠不清的长发,也一同摇曳着流水盈盈的瞳孔。流水将手指穿过风筝的头发,他说:"已经是三年了。你知道么,已经是三年了。我和你在那地下一住竟然就是三年。" 年华总是容易逝去。 流水感觉非常的、非常的悲哀。在他打听到如今的年份后,他忽然的长大了三岁。这种成长似乎只在听到答案时一蹴而就,完全没有预兆的,他的世界完全被划分成了两部分,在十七岁之前,和二十岁之后。十七岁的他可以率性而为,可以天真烂漫;二十岁他却必须背上一个成年男子所要承受的一切责任,还要了解了心头才刚刚明白的沧桑。十七岁和二十岁之间的岁月被一个妙手空空的偷儿扒了去,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叫他永远只能记得一片梨花的雪白。 流水把额头顶在风筝的肩上。 "你也二十八了呢。好老啊。" "总有一天你也会度过你的二十八岁,然后是‘第二个二十八岁',然后是第三个......" "如果我真的有‘第三个二十八',那一定会变成难看的不能再难看的老头子。" "我比你大啊。如果老的话,是我先老;如果死的话,是我先死。"风筝悄悄的搂着头,顽皮的热气吹到已不是孩子不是少年的青年耳边。 "不长大就好了。"被热风拂的浑身酥酥麻麻,流水在风筝的怀里打了个哈欠。 "傻孩子。"风筝轻轻的吻他的额头,秀气的鼻子,和颤巍巍的嘴唇。完完全全的唇齿相依,完完全全的不分彼此。 真的是傻傻的孩子呢。初见他的时候,明明还会怀疑人,明明还有防人之心,明明还像个十七的少年。怎么才是这么短到不能再短的时间就变成了一副长不大的模样? ......不过,还是习惯称他作孩子。 "风筝,我再也感觉不到了。" "恩?什么?" 自 由 自 在 "在下面的时候明明会觉得黄金是冷的,可现在现在却感觉不到了。不止黄金,连你作的衣服、外面的花......一切都再也没有冷暖的触感了......" 风筝搂着流水的手抖了下:"不是你的错......" 流水叹息着:"至少......我知道你是温暖的......" 昏黄的灯火始终是忧郁的,正因为薄薄的纱帘始终是忧郁的。客栈外,遥远的世界有人在哭,也有人在欢笑,总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客栈内,情如六月的莲花盛开。 二十岁青年赤裸的背脊啊,坚韧细腻带着汗水的微微咸涩味道。在流水并不足够强壮的躯体里,所有青春的血脉都在沸腾,等待着、渴望着、并且挣扎着。 二十岁的好年华啊,正是鲜花盛开的极至,早一日太过稚嫩,迟一日又已是红颜老去。这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岁?这一个二十岁能有几个日日夜夜?这些日日夜夜能有几回缠绵悱恻耳畔厮摩?这些缠绵悱恻耳畔厮摩又会有多少醉生梦死? 所以,怎能不珍惜?怎能不极尽所能的挑逗和迎合? 风筝察觉到流水的迎合,于是越发的用心,所有的挑逗沾满了难舍难弃的味道,就连侵入和攻打也是不紧不慢、从容自在,直到身下相应的人和自己完完整整的纠缠住。 流水张开双臂拦住风筝单薄的肩,嘴唇在他汗湿的头发中穿梭不定,迷离的眼依稀看到了曾经的他抱着风筝游过水潭,水草柔柔勾人魂魄。他想,或许就是那个时候被勾了三魂七魄吧,才心甘情愿的为他易牟而钗,在忧郁的灯火下在忧郁的纱帘内享受他给他的痛和亲吻。 "陪我度过‘第二个二十岁'、‘第三个二十岁'......相对的,我陪你度过‘第二个二十八岁'、‘第三个二十八岁'......好不好?" 风筝似乎很伤脑筋的想着,很久才故作勉强的一笑,嫣然一笑:"这样吧。从现在开始你说十句话,如果有一句说的深得我心,我就和你一生永不分离。" "什么?!明明才刚刚把人家吃干摸净就不想认帐了......"流水哭泣。 "两句。" "这也算?!你耍赖!"流水愤怒。 "已经四句了。" "......我爱你......?"流水继续哭泣。 "五句。" "我喜欢你?" "六句。" "......风筝你很伟大很聪明很体贴很善解人意很......总之要多好有多好......" "七句。" "我们情比金坚,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草,蒲草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八句。" 这都不是?!流水已经不哭泣了,流水已经在吐血了。罢了,罢了,虽然不想说那句话,但事到如今只好祭出杀手锏--"风筝......那个,你技巧很好。" 风筝大笑不止。真的,真的,想不到那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不要笑!"流水顶着一张红脸,用目光凌迟风筝。 风筝就不笑了,很无奈的说:"已经十句了。" "不算数!你根本是耍赖!这样吧,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流水苦苦哀求。 "耍赖的是你吧......" "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 "好。那再给你一次机会。记住,绝对是最后一次了。" 流水小心翼翼,流水如履薄冰,流水慎之又慎,流水施展七十二项绝技又苦思冥想-- "风筝,我要对你说的是--风筝,我......阿嚏!......" 注意,一句话已经用完。 流水呆呆的看着风筝的脸,风筝默默的感受着流水的注视。 .................. ......... "阿嚏!阿嚏!阿嚏......" "怎么了?"风筝问。 "没......阿嚏......可能是......刚刚着了凉吧......"说道"刚刚",流水不自觉的脸红。岂只刚刚,他们完事之后到现在,一直都是没穿衣服的躺在床上,不着凉才奇怪。 风筝拉过被子,流水顺势和风筝一同钻到温暖的被子里。 好舒服~~~ 流水把头嵌在风筝肩头。 "流水,我觉得你变了好多。" "哦?什么?"流水轻轻咬着风筝的脖子。 "以前你害羞的时候分明会远远的跑开啊......可你刚刚怎么没跑?" 流水的脸又是一红,转身背对风筝。 风筝的手缠上流水的腰身:"......莫非是......疼?......" 流水磨牙磨牙磨牙-- 自 由 自 在 ----死风筝!看我杀了你! ......阿嚏!...... 纵欲是不好的,不管你是上面的还是下面的,纵欲毕竟是不好的。 不注意冷热是不对的,不管你是八十岁老头还是二十岁青年,不注意冷热毕竟是不对的。 流水一夜风流外加在冷空气里躺了好一阵,结果,不幸的连跑茅厕。小腹里一阵阵咕噜咕噜,疼如刀绞,冷汗一层层的冒,头晕目眩,偏偏那些实质内容却无多。 流水是个勤于思考的人。这件事情使他明白了两件其他的事情。第一,风筝那天之后不给他帮忙是因为风筝也会很难受吧。第二,如果那次换他在下面,再爬山肯定会疼晕过去。 正在左思右想时,事情就发生了。自然的,好象理所当然一样。突然的,正在跟自己肚子奋斗的流水完全来不及细想。 银针飞的很快。三针对着流水的咽喉,三针对着流水的眉心,一针刺左肩井,一针刺右肩井,余下五针射内外膝眼。 十三根细细的银针射来时,流水几乎应接不暇,在百忙中流水忆起了唯一能当武器使的东西,于是右手挥出,用来解决茅厕问题的竹片在狭小的茅厕中轻转,啪啪的连连劈开银针。 待得银针全部落地,流水站起身,拉着裤子,高声的喝问:"究竟是谁!" 远处传来落跑的声音。 追! (五)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 金阿卯坐在晨曦的暮霭中已经很久了。冰冷的寒露沾了他一身,身上的戏衣像刚从溪水中捞出来一样,湿湿的贴在他身上。寒风一吹,他冷的直打颤,但他还是固执的站在晨曦的暮霭中。 在他的身边是一棵歪歪斜斜的四百年古槐。槐树的枝条上系满了许愿用的红色绸缎,槐树下摆满了上供用的供品。 这一夜他只睡了一个时辰。就在这一个时辰里往事如烟般的重现在他的梦境里。金阿卯十五岁被家里卖给师傅时候,也是在晨曦的暮霭中,他清楚的记得比他小一旬同是属兔的弟弟坐在门墩前,用他小小脏脏的手指抠着蚜虫分泌的甜汁往嘴里送。他一路哭,他三岁的弟弟茫然的咀嚼着和满土腥的甜蜜滋味,眼神空洞木讷。于是他离开了生他的江水,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学会了种种戏文,学会了在脸上涂上绯红的胭脂。也是这样的晨曦暮霭,他的师傅终于也死了。死之前留给他这一生唯一一句有意义的箴言--遇水元吉。后来,他看见了他。他就坐在窗口,长长的头发,惨白的麻布衣裳,无神的眼睛。他看出他就像天下所有服丧的人一样,欲哭已无泪,欲笑已无声,静如死水。他就爱上了他。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只要一个机会,深深把那把锥心的七寸钉敲入棺材一样敲入心中,只这样,就可以爱上了。 远方的晨鼓声声催心肝。 他抬起头,淡淡的烟雾中,有个白衣的女子踏着轻快的步子向他跑来。女子长发,蛇似的在风中抽搐着身体,脚步轻的好象根本不曾着地一样。 他渐渐看见女子的白衣没有任何丝线缝过的痕迹,女子的眼角斑驳的爬满蜘蛛网一样的皱纹。 他感觉到女子和他擦肩而过,长长的白纱比昨天那人白色的麻布衣服还要白,但又似乎没有任何的触感。 后来女子向城南跑了去。 金阿卯记起城南根本是一个乱坟岗。 金阿卯坐下了,坐在了槐树下,小心的铺平戏衣上的褶皱。 可褶皱多的怎么弄也弄不平。 已经是很老很老的衣服了。 金阿卯看见的第二个人是昨天那人身边的小小青年--蓝色的褂子,朦胧的水波目。不久后,他注意到,青年的脚步也是悄无声息的。他很奇怪,分明蹒跚的步伐为什么会悄无声息呢? 于是他拉住了飞奔的青年,告诉他--若能得你家多情的公子共鸳帐,又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青年一脸愤怒的拂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向城南跑去。 金阿卯更奇怪了。明明自己学足了戏文里张生的口气,却还不能逗乐台下的听众。 他决定四处晃晃。 他的脚步像古魂野鬼,漫无目的。 酒楼下有个老妇人在卖菜。老妇人黝黑的瘦皮包裹着嶙峋的骨头,食指像鸡爪一样张开拨弄着自己不大新鲜的菜。他认识老妇人。她就像他的母亲一样,把自己的孩子卖给了人贩子,然后第二个儿子也给卖了,唯一的女儿也在不久前卖到了勾栏里。如果她不像这样老的话,她会选择最后卖了自己,而不是卖菜。 他走过去,问:为什么。 老妇人用枯燥的眼睛盯着他:卖无心菜。 他问:无心菜有心么? 老妇人阴郁的笑着,血红的口腔中露出唯一一颗牙齿:既是无心又怎么会有心?! 这个回答叫他打了个哆嗦。 他没命的逃回槐树下,正好撞上了刚从城南回来的青年。他双手紧紧拦住青年,问:什么名字?!到底是什么名字?! 他在问昨天那人的名字。江流水却以为在问自己的名字。 江流水皱着头,告诉他:我叫"江流水"! 自 由 自 在 金阿卯愣了一愣,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到一条回家的路。 ************************* 风筝在朦胧中醒来,清清爽爽的晨风吹开他羽扇的眼睛。翻了个身,身边的床塌还是微微温暖的。 他坐起身,厚实的棉被从胸口滑落,被风一吹,有那么一点冷。他就拉起了被子,把自己的身子完全的蜷缩在温暖的被子里。这样的醒来,说实在,他不熟悉,甚至陌生。陌生的被子,陌生的床纱,陌生的空气。唯一能让他不感觉陌生的人也不在身边。 ......咯咯。 风筝听到窗外有人在笑,笑声让他想起黑夜里的夜猫子。 风筝就攥紧了被子。 也是银针,不过不是十三根,而是漫天的一把,天女散花一般多如漫天繁星。或快或满,或长或短,伴着窗外的嬉笑声一齐重进着静谧的空间。 --暗算! 风筝浅浅的笑了一下,反手掀起身上的被子,回肘旋转了一番。动作之快,在转瞬即逝间一气呵成,来不及洗思量,尘埃便落定;动作之美,好象青衣舞动的水袖,如怨如慕。 不管那些银针飞的再高,风筝手中的被子都一一把它们接住。它们深深扎在棉花里,再没有任何威胁作用。 窗外的笑声更浓。 风筝翻身跳下地,却一个不防狠狠的摔落在冷硬的木板上,地上的椅子撞到他的左脸,唇角顿时流出了鲜血。他又忘记了这里并非他熟悉的地方。 窗外的人不笑了。 这本是一个进攻的好机会。无论是兵家还是武家,天下的人都晓得,面对着高与自己或与自己同样水平的敌人时,措手不及是取胜的不变真理。 但窗外的人不但不再咯咯的发出笑声,连最好不过的偷袭时刻也放过了。 不,不是看不出这样的机会,也不是手中再没有暗器。既然能一下子发出那么多的针,那人就该是个武功相当高的人,而且,作为一个进攻者,当你放出十根暗器时,就意味着你有一百根暗器。风筝暗自忖度,这样的情况只有三种可能--一,对方只是试探;二,对方在等待支援;三,对方是友非敌。至于是究竟哪一个,风筝就猜不透了。 理所当然的,风筝和窗外的人彼此静静的对恃着。 打破平衡的杀气,是从房门处而来的杀气。 然后门被踹开。 风筝手指轻弹,被子上的三根银针随即飞出,一针少海,一针天宗,一针命门,不偏一寸,不慢一分。 根根索命。 "风筝你----------" 风筝的手指颤抖了。 ......流水?! 自 由 自 在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流水那傻孩子啊! 他把三根银针用避无可避的速度和一针足以穿透人体的狠辣手法向破门而来的流水射了过去! 耳边忽然一阵呼啸。 窗外的人又发了一把银针。不是攻击风筝,而是攻击风筝发出的三根银针,试图追上它们打歪它们。几乎在呼啸的同时,一阵叮叮当当,落地的都是窗外人的银针,那三根射向流水的还是笔直的飞去。 --风筝的银针又岂是别人打的落的?! 所有的变故比眨眼的工夫还短太多。 江流水只看到眼前一片耀眼的银白,之后似乎有什么落了下来,还有什么以不可挡之势向他扑来。他连大叫的机会都没有,下意识里,他在迎面而来的寒气中闭上眼睛。 有什么东西逼近了他三处要穴,几乎也在同时,叮的一声,只一声,所有的威胁蓦然消失。他心一松,双腿顿时软了下来,重重跪在地上。 "流水?!流水?!伤到没有?" 传来风筝焦急的呼唤,流水赶忙睁开眼睛时,就看到风筝倒在地上,焦急的向他这里爬来。 "风筝,别过来!地上都是针,会伤了你!我只是腿软动不了。" 风筝似乎没有听见,双手撑地,一点点摸索着:"流水!流水!对不起......对不起......"锐利的针刺破了他的手指、手臂、手掌,在他移动的这一点地方流下条条细细的鲜血痕迹。 流水不顾自己双腿酸麻和小腹纠痛,用最快的速度跑去一把抄起风筝的双臂,反之,风筝的动作更快更坚决,他回手把流水那孩子紧搂在怀里。 "风筝......?" "对不起,我居然没想到是你......" 风筝发现自己变了好多。在那深白浅白的梨花开处,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什么都了然于胸。生在梨花下,死在下,死后的灵魂化作雪白的梨花,纯粹如初诞生的天地。那时的自己决不会犯这种错误,不会连流水都分辨不出来啊! 又......怎么会...... 窗外的人又笑了起来,齿冷不屑的笑着:"果然。天下唯一能打落你的暗器的人只有你自己,就像天下能伤害你的只有你自己一样。真是......虚伪。" 边笑,边远远的跑了开去。 流水要追,却被风筝拉住了手臂。 "风筝?" 风筝黯然的摇头:"他不是坏人,我察觉的出。" 流水回转身来,静静的凝视着身边的人。手指抚上风筝流血的嘴角,心痛的说:"你撞到了?是我不好,明明说要当你的眼睛,就不该留下你一个人,不该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计,不该赶回来的这么晚。" "啊~~~~~~~~~~~!!!!!!!!!!!!!!!!" 蓦的,客栈楼下一声尖叫。 流水挺起身,握住衣袍下的长剑:"我去看看怎么了。" 风筝放开了流水的手臂。 血红,血红。 推开门看到就是一片血红。 客栈的墙上插满了血红的针,可见发针的人用的是入木三分的手劲。江流水发觉自己掉入了一个诡异情况,一个人引开他,一个人袭击风筝,还有人插了满墙的针--莫非,他们早已经被许多在暗处的人包围了?是谁?是谁?!流水再细看那些针,一股彻骨的冰冷从脚下直冲脑海,原本就不舒服的身体此时更加沉重。 那些红色的针赫然拼成四个字,血淋淋的大字。 --汉--江--有--难-- **************** 流水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的头痛,他的手痛,可他的心更痛,他的心里一直装着那条生他养他的汉江。小心的扶着风筝上马,流水双手忍痛撑鞍,一个矫健的翻身,稳坐在风筝身后。 "风筝,我们走!" 自 由 自 在 风筝应了一声,知道那孩子双脚一加马肚子,飞也似的冲出这个黑暗的地方,向着另一个黑暗的、不能分辨的地方而去。若不是身下的颠簸,风筝是不会觉得自己在运动的。也正是因为强烈的颠簸,风筝从真切的感觉到身后人的颤抖。--透过层层衣物,毫无保留的传递给了他。 他,轻轻握住他的手,两双同样带伤的手。 短短的行程之后,流水忽然勒住了缰绳。 "发生了什么?"风筝问。 流水咬住了下唇。 在他面前的是一层人,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到一起的理由只有一个,为的是那棵老槐树和槐树上倒挂的尸体。尸体已经僵硬,扭曲的脸孔上也曾经涂满丹蔻,但对死亡的恐惧叫他在最后的挣扎中流下两行泪,泪水滑过绯红的眼角,直流下扭曲的手指。人们笑着,把那人的死去当作一个不入流的笑话,伸出手,在冰凉尸体上戳了一戳,又用指甲抠那张闭不上的下唇。尸体的舌头长长的伸出来,也成了人们谈论的对象,甚至有人拿了皮尺细心的量起舌头的长度,好象在一个安静的傍晚,丈量他们晚餐吃的猪舌的长度。明亮的日光下,人们的表情僵硬如尸。 看到这里,流水一哆嗦。 "流水?" 似乎被风筝唤回了神志,一手搂住面前的人,流水死死的盯住尸体:"有人死了。" "谁?" "昨天的那个小生,"流水顿了一顿,"我今天早上明明见过他的,我本应该去救他!"是啊,他在他的身边过。那个人神色茫然,已经没路可走,已经别无选择,他却自顾自的从他身边跑开,甚至还推开了他,如果当时他能稍稍细心一点,那么那个人就不会死了吧? 风筝姗姗的笑了。他很平静,他知道很多事情,他明白很多道理,他有太多出人意料的行为,他是他见过的最纯洁善良的人,可,他说:"你救的了一个,你救不了天下人。" 他说的时候,那个青年手臂紧了一紧,说:"这不是我的错,当然,这也不是你的错。" 恩,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人一出生,自然是三六九等,有的贫贱有的富贵,有的毫无建树就可以花天酒地,有的一世辛劳却无法和爱人长相厮守。流水觉得很幸福,至少他的身边有个风筝,有个小小的汉江会。在哭泣的时候风筝会捧住他的脸,在闲暇的时候也可以彼此悠闲的肆意笑闹。 "帮我一个忙好么?" "当然。"流水一口应承下。 "帮我问问死去的人叫什么。" 流水下马抓住了人打听,无数的脑袋争先把自己知道了倾吐出来。那些平日里悠闲惯了的人显然对这种话题有病态的爱好。在这些人世界中,死亡并不像死亡的本身一样可怕,真正可怕的是缺少了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会叫他们变成没有水的庄稼。 死去的人叫金阿卯,黄金的金姓,卯兔年的生人。上天似乎很开玩笑的注定了他的一生--盼着黄金却得不到,只有贫穷,贫穷到了极至惟有寻求一种特殊的解脱,兔爷。 金阿卯说的很对,他自堕落,何干他人。 风筝听到江流水用干涸的嗓音读出三个字:"......金阿卯。" *************** 北方干燥的风扬起沙,在六月干热的空气下,砸的人心口生痛。黄沙吹拂着白马的蹄子,绿意盎然的草纠缠着远方的风。一村一庄,一柳一木一声重重的喘息,一口长长的酣饮,还有一日一月交替不停。 归心,似箭。 这是奔波的第五天,路程行了一多半。途中换了三次马。第一次是一匹枣榴红的老马,第二次是匹黑马,这一次是白的像雪。这样的奔波不是没有意义,至少流水的身边已经有了幽幽流淌的汉江水。 "我听到水的声音了。"风筝老实的坐在流水怀中,没有糗流水也没有任何劳累的抱怨。风筝知道流水该是疲劳的。风筝却不知道,夜里休息的时候,流水几乎从没有合上过眼睛。下腹一直纠葛的疼痛因为马上颠簸完全没有康复的现象,而对家的渴望又折磨他的思想,不论从身体或者心灵他都在接受一种考验--是完全的战胜,还是被打倒。 流水舔舔干燥的嘴唇,羞赧一笑:"恩。现在是汉江上游的上游。只要再往前一点儿,就是我家的地盘。"当年曾经发誓,一定要作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才能回家。谁知一去竟是三年,顶天立地是没有,但是男人......恩,做了。 想着,想着,有些尴尬,可是嘴角反到翘的更多,待到了自己发现时,顿时面红过耳。水溜溜的眼睛,四处一转。还好,没有人注意到他,否则脸一定丢大了。 "偷笑什么?"风筝问。 流水正在大口吸气,顿时一口口水呛到,真该死,怎么就忘了身边有个"心明"的人呢?"不,也没什么......啊!那边有人!我们过去问问还有多少路!" 风筝忍俊,明明刚才自己还说了路,这下又推说问路,怕是窘到极了。心里如此想,嘴上也不说破,任由那孩子搂住自己驾着马跑去问:"喂!大叔!前面到汉江会最近还有多少距离?" 大叔扛着镰刀,问:"汉江会的人吧?" "恩。" "最近的码头还有两半天的路程。" "谢了。" 流水谢过了,庆幸自己顺利带过一笔。驾马跑出五十步,忽然止了马步。 自己没有穿汉江会绣着穿的外衣,那,为什么......一个普通的大叔会猜自己是汉江会的人?这里,离那里,分明好远。 四个鲜红的字映入头脑--汉江有难。 几乎在同时,有凌烈的刀风破空而来。流水没有见过北方朔月的寒风,但他直觉这样的刀风带来了大雪满弓刀,像冰冷的西江月,穿过乌云,月光直刺他的背心。 流水拔剑的时候一直是他的弱点,这一次他反而简单的完成了整个动作,甚至把它完成的依山旁水,舞出一条水灵灵的剑气出来,长虹如水,剑啸如龙吟。 他呆楞楞的看着自己几乎完美的动作,十成十的不相信对方的全力一击叫自己如此轻松的化解了去。 风筝在心里好笑,自己教导的人岂能有错?察觉到那孩子实在打击太大,也不好管他难以接受现实,只提醒:"小心啊,既然对方是有备而来的,肯定不会只孤单单的放一个人在这里。" 流水一经他提醒,顿时领悟自己是多么大意。且不说自己是个半吊子,即使风筝的武功再高,也终究是个盲人,一旦离开天陷,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会束缚住他的手脚! 就像呼应他们的担心,身边的树林冲出七八人将他们重重保卫!最严重的是,他忽视了他的身体,他严重缺乏休息的身体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刻放弃了他,为了抗议连日的忽视,所有疼痛的症状在他短暂的欢喜之汹涌的扑面而来....... 风筝感觉到流水的呼吸重了好多,揽在自己胸口的手也有些发抖。 流水哆嗦着嘴唇说:"只有七个人。风筝,我们冲出去。"说着,双腿紧紧一加马肚,快马,再加鞭。 只可惜骐骥一跃,再远也远不过十步。 拿镰刀的大叔像看困兽一样看着流水苍白的脸色,手一扬:"放箭!" 流水剑劈开了射来的羽箭,羽毛凌乱的飞了一天。白马高高跃起,长啸远奔。 乱箭如雨。 流水有种错觉,朝他们射箭已经不止七人,是七十人甚至七百人。一路上狂奔,追兵似乎无穷无尽。流水剑舞的密不透风,可是流水还是可以触摸到危险的气息。他想,或许对方就是在用疲劳的战术,等他的身体一旦吃不消,就要大举进攻。危机感越发的严重。额头的汗珠簌簌落下。如果是单打独斗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可现在是围攻,他的怀里还楼着一个风筝。他不是赵子龙,风筝也没有阿斗小小利于保护的身材!他没有把握可以脱险! 眼前的景物似乎晃了一晃。他的上方闪了一个空位,一只剑险险的从他斗顶滑过。他一惊,冷汗瞬间从额头落下沾湿了他长长的睫毛。景色似乎晃的越来越厉害了。那些飞过来的箭在他眼中变成了蛇,吐着信子,身子纽动不安,必需要连劈数下才能劈开。 他那连日来睡眠不足和断断续续发点低烧的身体已经到了边缘! 不止他发觉了,敌人们也发觉了! 自 由 自 在 带头的大叔哈哈大笑,伸手取过来他的弓他的箭。他拿手的技巧不是刀,而是箭。他的弓是一把强弓,通体金黄,可比当年后羿射日的弓。他箭只有三只,从来没有人逃的过他的三箭。一箭逐命,一箭追魂,一箭哀歌。 他向着太阳拉开了弓,金色的弓身在阳光下反射着美丽眩目的光芒。 流水听到"嗡"的一声。 他回头,看到飞速飞过来的箭,他回手狠劈。他的身体很糟,可是人在危险之下总会爆发出极限的力量。所以这一箭他还是劈开了。 "嗡"的第二声。 这一箭比上一箭来的更快。身边其他的箭都停下来了,似乎被这种强弓的身影压制了一般。 流水的双目紧锁着飞箭,这一次他没有劈,而使出江家的剑招--千江横渡。这是最最简单的一招,只要把剑直直的刺出就可以了。江流水从前从不看好这招,可是在天陷底下,风筝很多次只用这招就克制了他所有的进攻。风筝说--看似四处都是破绽的招式才最不容易被破,就好象无论哪一种字体,最难写永远是个"一"字;诚然笔画越多越可以掩盖瑕疵,但是笔画越多瑕疵也就越多,这是不争的事实。如今这种情况下,他想也不想的就用了这一招。 这一招集合了他所有的力量。 他,刺---------- 箭对上了剑。 --"当"。 流水的手抖了一抖,可他还是牢牢握着他的剑。 一刹那箭被劈开了。 流水看着眼前的胜利,心口涌上的不是喜悦而是痛苦。力气被耗尽了抽空了,五脏六腹一阵紧缩,有些酸酸的东西冲上喉咙。 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是比死亡更加难受的感觉。 第三声弓响。 流水睁着迷离的眼睛,握着的手剑已经没有力道。仅剩的力气环在风筝的腰上,把他搂在胸口。 热的,热的,还是热的。 不想,不想让他死。 真的,还说要让他看看六月汉江滔滔的江水,开遍江上的红莲花,还有寂寞幽雅的细雨。 冰冷的铁器入骨------右臂的臂骨。 骨骼碎裂的声音。 红色的血流了下来。 所有的知觉的通通汇集在臂骨上,不需要闭上眼的,就可以看到碎成一片片的骨骼。 疼,除了疼,就是疼。疼的想杀人。苦海无边,疼痛比苦海还要广袤。好想挥一挥手腕,确定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一场没有边际的疼痛的噩梦。 流水当然知道!他怎么能不知道!他们要的是他的武功!他是江家的小少爷,只要废了他的武功就是他们随时可以用来要挟的一枚好棋子! 可是他们错了,他现在的身体只怕承受不了这种痛苦! 长长的呼吸,出口的却是高声的喊叫。 风筝身上的温暖传入左手。可左手已经无法控制了,五根手指茫然的抓着,下意识里想要把疼痛抓出一个窟窿来! 马在叫了。 马为什么会叫呢? 想不通。 头晕。 已经不能呼吸。 不能死啊! 还有风筝呢!我死了谁来保护他?! 风筝也知道身边的凛冽的杀气,身下的马匹的步子也不再矫健,三进两退的移动着,似乎身边所有的地方都进不得退不得。可是,不进不退只有死路一条! 在第一声弓响的时候风筝已经捏住了自己指尖的茧子。 忽听流水一声长啸,声音似乎含着悲怆的味道。搂抱着自己手一下子刺入肌肤,撕扯着自己的衣服。紧接着,白马竟然也是一声惨叫,两只前蹄抬起来。保护自己的身体一下子消失了,风筝一歪,从马上重重的跌下来。 是流水! 自 由 自 在 流水出了事情! 风筝茫然的站起身来,双手四处挥动着:"流水!流水你在哪里?出了什么事?你受伤了么?"冷不防撞上一块石头,脚下一个趔趄,身子又摔倒在地。 四处一片嗤笑声--原来是个什么都干不了的瞎子! 对,瞎子,一个什么都做不了只会拖累别人的瞎子。 手,攥紧,指甲刺入手掌。 在身边的嘲笑声中,风筝爬伏着,到处摸索那个不出声的孩子。 很快,手指沾到了湿湿热热的液体。 心,狠狠的抽痛了一下。 顺着血,自然的找到了直直躺在地上的人。风筝的手触上流水的身体,心里瞬间松了一口气,还好,还有脉搏。反手把流水搂入自己怀里,脸蹭着流水的头发,冷冷的问众人:"是谁?是谁伤了他?" 所有人都笑,问:"你要为他报仇?一个瞎子!" "我再问一次,究竟是谁?" 四周的嘲笑声无处不在,像魔咒一样付在风筝的每一寸肌肤上,叫风筝觉得头痛,心更痛。 瞎子! 瞎子!! 回答风筝问话的是一只握住他衣角的手。 手的主人刚刚清醒,手指拉着他,用沙哑的嗓音凑在风筝的耳边:"......如果我死了,留下你一个没有记忆又看不见的人在尔臾我诈的俗世,你该怎么生活呢?" 不是不曾疑惑。 风筝想过很多次,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使得那个世俗的孩子心甘情愿的跟着自己、拉着自己。为什么每每到了自己都会迟疑的时刻,那个孩子还是会像这样一直一直拉住自己,然后说一句可以打乱自己心情的话。 怜惜充满了胸口,他抚摩着流水汗湿的头发,低声询问:"哪里受伤了?" 流水抬起自己的右手:"右手的小臂。箭射的。" "我知道了。" 流水狐疑的看着风筝从他的衣服内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线球和一根鱼骨针。在四周处处守敌的情况下,他有点自暴自弃的想--风筝该不会想用那么柔软的鱼骨针给我接骨吧? 看着风筝真的穿针引线,摸着自己的箭伤凑过针来,对自己说:"很疼的。一会儿疼的厉害了就咬住衣服。"流水索性就闭了眼。 风筝说:"这块地方的骨头碎成了四片。现在赶快要把骨头接上,否则时间一长,你的右手就真的废了。" 流水立刻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你懂医术?" "不懂。若懂得话,就不会叫你痛了。" 流水一阵哆嗦,睁开眼,看到风筝正把针刺到手臂里,试图把两块碎骨头缝合在一起。他吓的急忙打算后退,可是虚弱的身体一动都不能动,只能任凭风筝下针。 很疼,真的很疼,比刚才有过之的疼。 一阵气血翻腾,江流水头一蒙,又晕了过去。 醒来时也是疼醒的。一睁眼就看见风筝在用针线缝合自己的伤口。而彼此的身上、衣服上染的都是血红,好象盛开的山茶,触目惊心,叫人不怕都难。 在昏迷中,他疼的左手一直拉着风筝的衣角,白色的骨骼和青色的筋络凸显在他年少的手背上。疼痛像痉挛,随着每一个呼吸每一次飞阵走线游移到四肢百骸,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要求逃离! 只怕传说中刮骨疗伤也不会比这缝合碎骨更加痛苦! 比沧海桑田还要漫长!比刀山火海还要痛苦! 直到针最后一次游走。 看着白色的线染成鲜红,看着风筝的脸和自己一样满是汗水,看着风筝一动不动的眼球。流水已经不知道这滋味到底是苦还是甜。 风筝笑了一下,说:"好了。乖乖躺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动。"边说,边又拿出一把鱼骨针,每一根都仔细的穿上长长的丝线,攥在手里。又说:"你放心,我会叫他们血债血偿。" 带头的大叔从风筝拿出鱼骨针的时候就在注意他了。当看着他用一折就断的鱼骨穿透坚硬无比的骨骼时,一股凉意瞬时笼了全身!武功高到了一定程度摘叶飞花皆可要人性命,那么对于一个瞎子来说呢? 唯一可以庆幸的--他是个什么都看不到的瞎子! 只要他是个瞎子,他就看不到什么地方可以下脚,什么地方有阻碍物! 只要他还是一个瞎子,他们以多制少就还有绝对的胜算! 风筝的手弹动了一下。 那是很短暂也很的美丽的一个蓦然间,八根针带着线连射八个方位,快的如同黑夜里白色的烟花。就在这个蓦然间,一声树木的呻吟,八根针线同时插入八个方位不同树木的树干,以他和江家少年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八方放射的图形。 除了风筝没有人知道他要干什么,就连流水也是呆呆的看着他的动作,他手指的第二次轻弹。 就像是有一架工作着的纺织机,风筝的手腕只是抖了抖,无数的丝线立刻横向缠绕在八根竖向的丝线上。他和他,就在停留纵横交错的丝线中央;而追兵则星罗棋布的分散在丝线交错的各个部位。 带头大叔看到了什么? 一张蜘蛛网。 他终于明白了!--无论哪个地方,蜘蛛都可以感知猎物带来的蛛网颤动!无论多不平坦的道路,只要蜘蛛停留在蛛网上,就永远不会被崎岖的山路束缚! 可他明白的太晚! 自 由 自 在 他还没有来得及通知他的手下,白衣的蜘蛛已经跳上了他精心布下的网。他不笑,也不怒,只轻轻的说:"既然没有人承认是谁伤了他,那就是你们都伤了他。" 风筝有长到腿弯的秀美长发,有一张苍白病态的脸,有一双没有神采的黑眸子。这样的人怎么看都是柔软的,可他平平淡淡没有喜怒的话叫所有人全部打一个冷颤。 甚至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仅仅一口冷气,一个比平时略微承重的呼吸,一个细小的声音。风筝白色的身影已经罩了过来。不同于以前和江流水喂招时一板一眼的动作和慢到不能再慢的速度,这次的风筝形如鬼魅,黑色的发丝白色的短衣还有红色的鲜血,创造了一个超脱江流水所有记忆的风筝--白.无.常。 冷如飞雪,快如迅雷。 风筝的手指刺了过去,抽气的人回刀劈砍。 风筝如一抹无踪无形的流云,冷冷泠泠,简单的化解了那人的攻击。然后白皙皙的手飘来,轻轻的,巧巧的,带了点妩媚的,落下。 "咯"的一声。 "啊~~~~~~~~~" 痛苦的尖叫已经充满了整个战场。 风筝轻巧的,捏碎了那人的右臂骨。 站在丝网上,风筝默然的说:"我不想伤人,可你们伤了我的流水。我不想让杀人,可是我又不想折磨人,你们说,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 他们都在提防着他,生怕一个不小心喘大了口气或是多发出一言片语,下个受害的就是自己。 风筝浅浅的皱了一下眉,说:"那好吧。既然没人有主意,就按我的方法办吧。" 断了胳膊的人还沉浸在痛苦中,一根丝线已经悄悄缠上他的脖子。等他发现时,只觉得这丝线温柔如水,仿佛情人的爱抚般慢慢的游动。忽的,如同知道了自己的不忠,情人变了脸色。那根本来一拉就断的蚕丝变的韧如蒲草,冷如寒冰,无情的把他最后一口呼吸收拢在喉头。 六月正是好时节,入了人眼的,都是深浅变化的绿色。浓重了就是天,浅淡了就是水,还有不浓不淡正当妙处的草。六月的草地是碧绿的,绿到人心坎里,挣扎,疯长,纠缠,牵绊,吸收一切的养料。 包括飞散的鲜血。 江流水的瞳孔中映的是不断飞散的血花,还有风筝空灵的身姿。他记得有一种舞,叫作霓裳羽衣。舞着带动环佩丁冬,带动衣袖翩翩,带动惊鸿,引的观众惊艳的一窥。风筝的身上没有环佩,也没有长长的云袖和下摆,只有他本身的那一种气质,一时间,起舞回雪。 他有灵敏的听觉,每一个敌人妄图脱离丝网或者妄图攻击他,他都可以清楚的发觉。随之,踏在细细的丝线上,引着千江水月万里云天飘落那个人身边,手腕轻舞。先是捏碎臂骨,再是用丝线勒死对方。 不要妄想不发出声音而逃过这一劫。 因为风筝的左手不停的舞着三根线,如果不远处有敌人,那线就会反弹回来。在这一个白衣无常的轻舞下,没有了生与死的选择,有的只是早死或晚死的区别。 带头的大叔拉开了他的弓,他的弓满的像十五的月亮,他的箭锐利的像天狗的爪牙。弓箭重叠时,流水大喊了一声:"风筝!小心!" 弓响。 箭鸣。 风筝的嘴角溶开了一点冷笑:"这就是伤了流水的东西吧?" 他伸出他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捏一个小小的白惨惨的含苞兰花,那朵曾经夺下流水手中武器的兰花。 兰花娇小无比,对着狰狞的利箭灿烂盛开。 也许是短短的时间,也许也是漫长的时间。 风筝嫣然一笑,从容的把那劈风斩雾的箭头捏在了手指间。他的动作幽雅的像一个书生,在月上柳梢头的夜晚,深情的捏住一朵成了妖精的牡丹花,把那朵花留在指间,叫花的妖精为他憔悴为他神伤。 可江流水知道那是多么厉害的箭!只是箭气就足以劈开乌云,叫云开舞散!那箭,他躲开了一次,劈开了一次。当然那也是在他看的见,手里拿着汉江会的宝物--流水剑的时候。 大叔当然也知道自己那一箭的威力。他今年五十有三,出道三十年,只在三十五岁之前有人躲过他的箭,而抓住过他的箭的也不过一个人。今日,不但有人劈落了他的箭,更有人轻松的捏住他的箭,这叫他怎么能不诧异! 于是他拉满了弓,放出第二箭。旋即,又张弓,连发第三箭。 一箭快似一箭! 风筝浅笑了一下。 足尖一点,身子在丝网上飞旋曼舞,长发流如飞云暗渡。 额头一侧,逼开了飞箭逼开了锐利箭风,暗黑的眸子不流不转凝滞如千年寒冰。 右手一转,兰花悄然颤动,先前捏住的箭脱手而出。 大叔看见白衣的鬼魅躲开了自己的追魂第二箭,看见风筝抛出先前被捏住的第一箭对着他的第三箭而来。 从风筝手指离开的箭飞的不快,平稳又没有霸气,好象是山山水水中的一个精灵一朵蒲公英,清清淡淡浅浅,生长在这一方水土,捍卫这一方水土。 当弱不惊风的精灵遇上了咆哮的天狗。风筝的那一箭居然理所当然的把哀歌第三箭从中一劈两半,直接向着射箭的大叔而来! 没有风,没有雨。 那是抚堤的春晓,塞外的长空,那是南方小楼出彻玉笙寒,也是北方春风不度玉门关。 更是吹到了西洲的一场梦。 死亡的。 梦。 大叔看到箭穿过自己的喉咙,箭的力道竟然还没消退,硬是带着自己一直后退,直到那箭插入一棵大树的树干。 大叔看到自己被串钉在树干上。 看到自己的死亡。 自 由 自 在 他看着自己死亡,想到了一件事一个人一个词语--白衣的,魔鬼。 江流水一直小心的注视着他的风筝。--他风筝,好象白纸的风筝,可以和猴子嬉戏,可以是苍天是大海是风是雨的风筝,也可以在一个短如盛夏急雨的瞬间杀人的风筝。 怕他么? 不怕。因为知道他是爱护着他的。所以没办法惧怕这样的他,即使是这样冷漠的他。 那个人,那个他的风筝,此刻站在丝线织成的网上,微风吹来,吹动他泉水一样的头发,美的像一场酣梦。 对着剩下的几个活口,风筝淡然的说:"我不要你们的性命。" 不要性命? 只怕是要自己生不如死吧。 风筝继续说:"......我只要你们留下你们的右臂。" 剩下的敌人还有三个。 三个臭皮匠挺一个诸葛亮。 可这三个人反倒没有人说的明白这个要求究竟是不是残忍。 右臂没了,还可以锻炼自己的左臂,这是自我安慰的说法。可他们毕竟明白,苦练了多年的武功今日要废于一旦是多么痛苦的事!可他们更明白,他们伤了江家的二少爷,他们嘲笑了眼前白衣的人,他们就必须付出代价,一个足够他们后悔一辈子的代价! 三个人对望了一眼,终于丢下手中弓箭,抽出身上的配刀。 手臂不多,只一左一右而已。 左手握刀,手起,刀落。 右臂死亡了,茫然张开它鲜红流血的伤口,静静掉在早就血红了的草地上。 风筝在听到那些人远去的声音后,摸索着下了丝网。 丝网一结一结,遥遥的隔开年少的流水和第一次显出沧桑的风筝。 心似这双丝的网啊。 流水愀然伏下身,从丝网下爬到风筝的身边,悄悄抱住他的腰。 风筝好笑的手拍拍流水的手,斥道:"以后流水遇到了危险的事情一定要告诉他的风筝。不能再自作主张,流水还太小。" 灿然一笑。 挥手收了交错的丝线。 就是这般简单,他一个甘愿,再多千千结再多双丝网,也是无物。 松了风筝的手,牵了马匹,左手扶了风筝上马:"无论如何,我们得尽快赶回汉江会......"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流水的视线被一个人影吸引了去。 那人站的远远的,身子半隐没在萋萋芳草中,不可思议的望着江流水。 那个人影有高高的身材,英挺的相貌,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和落魄的表情。 那个人轻轻的走过来,好象他的目标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鬼魂。 他明明记得,三年前,那个人的脸上满是自信。 那人不是别人,三年前,那人握住了江流水拔剑的手,戏谬的说要找江流水决斗,可在江流水终于被天陷吞噬之时,他还是没能够拉住江流水的手。 那人的名字叫--江鄂。 江逐云的童年玩伴,江鄂。 江鄂走近了,问:"江流水?" 流水耸肩一笑:"怎么?江鄂,这么快就认不得我了?" "二少爷?" "拜托!明明三年前是你要抓我回汉江的,现在却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江鄂终于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您还活着。" "恩,当年是他救了我。"流水转头向马背上的人,瞳仁里含着一点脉脉的柔情:"他是,风筝。" 江鄂其实在风筝杀敌的时候就来到这个地方了。他把了风筝每一个动每一个静一点不漏的看在眼里,那个时刻,他就在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有比天高的武功比海深的冷漠。 天下使用针线作武器的一共一百二十二家,可使用鱼骨作针的却根本没有! 如今,他又重新细细的估量了一下眼前白衣的人,"苍白"是他唯一能找到的评语。 可他还是对着风筝跪了下来。 谁说男儿膝下有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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