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城维尼斯是一座不可思议的城市。一出火车站,一条呈倒S型的大运河呈现在眼前。市内有170多条纵横交错的大小河道,禁止任何机动车通行。
坐在黑色两头尖尖的冈多拉上,男孩幸福的搂紧坐在他怀里的韩海。
虽然唱着民歌的船夫在他们身后,但韩海仍是不习惯的更加拉低了帽沿。
卡尔迪坚持不让他洗脸,也杜绝他用手碰触脸部的机会,但总是有空隙。那些摸上去曾经圆鼓鼓的水泡已经破了,流出的毒液弄得他的脸粘乎乎的,很不舒服。卡尔迪总是及时的 用消了毒的棉花醮着药水替他擦去,绝不让粘液粘到还算完好的下半边脸。不知是浓泡已经破完,还是卡尔迪不分昼夜的细心照料,上过药的脸庞已经干燥许多。夜深人静,悄悄的伸出手--
他看不见,不管有多糟糕,他都看不见。手下传来的触感,让他几乎不敢碰第二次。似乎有鼓胀的凸起,还有似被割裂的口子一道一道,蜿蜒着爬过半边脸。会是个什么样的情 况,他已经不敢想像下去了。
"韩,河两岸的建筑有哥特式,拜占庭式,罗马式,风格各异。你知道这里的房子都是怎么建成的吗?先在水底下的泥上打下大木桩,形成地基,铺上木板,然后盖房子,所以有人说 ,威尼斯城上面是石头,下面是森林。是不是很奇特......"
"威尼斯素有‘亚得里亚海的女王'之称,在这里九月的第一个星期日会举行祭礼活动‘雷嘎塔·斯托里卡',是标志着夏天的结束,也是最富威尼斯特色的一天。有机会我带你 来看......"
"噢,我们来得真不巧,正赶上威尼斯狂欢节刚刚结束。不然真该带你感受一下威尼斯面具的魅力。所有的男女老少都带着面具走上街头,不问权贵,互相尊敬地打着招呼。尽情 欢呼。那场面还真可以算得上壮观......"
"这是叹息桥,属早期巴洛克式风格,桥呈房屋状,上部穹隆覆盖,架设在总督宫和监狱之间的小河上,犯人经过桥时常忏悔而叹息因此得名......"说着说着,卡尔迪低头轻琢了 一下韩海的双唇。
"你--"
"嘿嘿,据说恋人在这桥下接吻就可以天长地久,所以,韩,我就偷一下下,你别生气。"
"这边是总督宫,是以前威尼斯最高行政官总督的官邸,属哥特式风格的作品。穿过与教堂相连的卡尔门,进入总督宫内院,就可见到巨人阶梯 ,上立海神和战神的巨大雕像。宫 内包括委员会厅、候客厅、四门厅、议会厅、十人厅等,各厅都以油画、壁画和大理石雕刻来装饰,尽显奢华、璀璨......"
河面的春季夹着些许冷风向他们袭来。脱去外套,盖在韩海身上,尽量将他裹严后,又紧紧抱住,借着他的体温焐暖自己的身子。
韩海静静地听着,任由他温柔的摆弄。一路上都是这样。十五岁的大男孩突然之间变成了知识渊博的导游,认真、细致地给他讲解每一块石头,每一堆泥土,每一朵花,每一处建 筑,每一个传说。颜色、形态、味道、历史都一一详述,使韩海不得已在脑海中形成一个个活灵活现的事物,就好像、就好像他真的亲眼看到。要一个骄傲、任性、冷漠惯了的大 少爷做这些事,也真是难为他了。虽然心存感激和感动,但他明白,如果再这样下去,他可能就要永远失去自由了。
"韩,"男孩的天籁幽幽的在他耳边响起,"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修长纤细带着香皂味的手指游移在他的发丝、脸颊、颈项处,"把这小船变成泰坦尼克号也没关 系,就在此刻一起沉没也好。我永远抱着韩,不管有没有下一世,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都不会分开了。"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深怕善妒的上帝抢走他的幸福,男孩更加收 紧了手臂。
强烈的信念让他感到生生的疼,韩海闭目不语。
本该是黑暗到令人发悚的世界,伸出的手只能四处摸索空气。踩空的脚、摔伤的身体、遍布全身的淤血和教训。让他担心的只能把自己锁在屋里。恐惧、孤寂、颓废,这才是他的 人生吧!
可为什么--令人安心的气息一刻不离地陪在身边,伸出的手能抓住的永远是他温热的掌心。固执的抱住自己走过楼梯,毫发无伤的身体被安然地放在柔软的床上。一天的疲劳奔 波过后是令人心醉神弛的按摩。安然、相随、精彩,竟成了他现在的写照。
卡尔迪,如果是一个心爱的人,应该可以用上"幸福"两个字吧!不离不弃的爱,又是多少人追寻却总得不到的真心。可惜,对你,我早已失去了说那个字的资格和兴趣。
我能做的是什么?
你应该很清楚了--我,我--
打碎的玻璃杯伴着他的咆哮,凶狠地直冲向站在身旁的男孩。
"怎么,欺负我是个瞎子吗?用这么热的水,你是想烫死我!"
"对不起,韩,我帮你重新换一杯,别生气。"
卡尔迪一遍遍跑上跑下换来不是烫就是凉,或者"带有苦味"的清水,直至三月天里大汗淋漓,韩海才终于放他一马,勉强就着水喝下了药。
饭桌上,卡尔迪将挑去刺的鱼肉端放在韩海面前,拒绝他喂食的男人从离开佛罗伦萨后就一直坚持自己使用餐具。不放心的卡尔迪只允许他使用叉子,而且总在事前将食物处理好 才递到他面前。"韩,这是吞拿鱼,你尝尝,肉很细,味道很好。"
"鱼?"男孩恼怒地皱起眉。"你明知道我瞎了,居然还让我吃鱼,是想让我被鱼刺卡死吗?"
"韩,我已经把鱼刺挑出来了。你放心,不会卡到你的。"
"哼,谁能保证一根没有呢!真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韩,真的--"
"够了,我不想听你狡辩--"打断他的话,甩下叉子,韩海强站起身。
这样的事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切成小块的牛肉,去骨的羊排,他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曲解卡尔迪的好心。
当卡尔迪急欲上前搀扶紧抓楼梯栏杆上楼的韩海时--
"滚开,我是个瞎子没错,但你别把我当成废物看待!"
当卡尔迪放好洗澡水,要帮他沐浴时--
"出去!"
"可是韩,我帮你洗吧!"
"我有断手断脚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里面太滑了,我怕你会--"
"我是瞎子不是笨蛋,我连路也不会走吗!"
扔过他送上的鲜花--"我是女人吗?你是在嘲笑我是被你豢养的女人吗?"
打碎他精心挑选的礼物--"真可惜啊!我这种瞎子根本配不上你那高价的礼物。倒是这落地的声音,我还能听听!"
撕裂他诚心选购的衣服--"衣服?哼,我又看不见,买衣服做什么!穿成乞丐或王子,又有什么区别!"
面对这一切切指责,卡尔迪的回答只是连声的"对不起"以及他听上去很欢快的语气。
不是该觉得委屈吗?不是该沉默的产生抵触情绪吗?到最后演变成厌恶的抛弃或毁灭。
卡尔迪,我还要怎么样对你,才算得上过份!
"韩,你睡了吗?"
如玉盘的满月高挂在天空中,银白的光晕散在它周围。渐渐浅黄,最外层是温暖的桔黄。波纹形状的云彩如奶油蛋糕上的卷边,一层一层,铺满夜空。
月光透过拉开帘子的窗棂照进靠在窗边的床上,熟睡的男人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卡尔迪才敢无所顾忌的捧起他的脸,贴上柔软的唇,获取短暂甜美的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韩海默许了为照顾他一直睡在地板上的卡尔迪爬上他铺满羽绒的床铺。从拉大距离的各睡两边到逐渐缩小的紧紧相拥。每一夜,他都将韩海搂进怀里,隔着衣 服感受他的温暖。
离开软嫩的唇畔,卡尔迪心满意足地睁开眼睛。捧着他的两边脸颊,每夜每夜在他枕边浅浅低语。"韩,今天我又惹你生气了,我不该提到剪头发的事......"
"其实你的头发是长是短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又怎么会在意这些......"
"我只是,只是想有多一点能碰触你的机会......"
"韩,你已经越来越排斥我、远离我,如果是在房里,连扶你也不被允许,韩......"
"韩,你很在乎你的眼睛看不见了。不论做什么事,都让你很没有安全感,所以,你才会不断地冲我发脾气,我能理解。韩,连抓紧你的手都能感觉到你在颤抖......"
"韩,我可以抱紧你吗......"
"意大利对你来说,是个多陌生的城市,你一直都走在黑暗中,不停摸索。你现在只是晚了一点启程,走上一步花的时间多了点,到达目的地也比平时更久一点。结果是一样的, 装进你脑海里的都是一样的东西。"
"韩,我能牵着你,走过意大利的每一寸土地,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韩,你会重见光明的,一定会。"
"我好喜欢韩的眼睛,可是,再也见不到了吧......"
"这世上有黑色的宝石吗......其实,是无所谓的吧......只要能看到,只要能再看到这个世界,能再看到我--就够了。"
笼罩在窗外的薄雾如乳白的窗帘遮住了月光的清冷。拢了拢被子,以不惊扰他的方式更靠近他的身子。卡尔迪在男人均匀呼吸的节奏下闯进他的梦里。
韩海轻扯唇角,几度欲言又止后,终于放弃,静静靠在他怀里安眠。
我的幸福
最后一站是米兰。
意大利第二大城市,地处欧洲东西和南北交结处,也是意大利流行时尚和商业经济中心。
要说米兰最闻名的旅游景点,当数那座以众多的尖塔、组雕、大理石尖顶和大理石台柱为主要特征,用了近五百年时间才建成的欧洲装饰雕像最多的哥特式建筑--米兰大教堂,不愧为 马克吐温称之为"一首用大理石写成的诗歌"。教堂前的大广场,有许多鸽子停歇。在广场两侧林立的柱廊就是世界上最古老和优雅的商店街--维克托伊曼纽尔走廊,中间是十 字形的采光中庭,顶棚是彩色的玻璃,地上铺以拼花大理石,是米兰最为繁华的商业中心。素有"米兰的客厅 "之称,汇集了各种店家。整个楼面呈现拉丁十字形,拱廊中上有玻 璃钢架圆顶,下有马赛克镶嵌画地板,像是一个大型的艺廊一般 。拱廊的另一端是斯卡拉歌剧院,世界最著名的歌剧院之一,也是声乐家们梦寐以求的表演舞台。
"韩,你听这人声,要说意大利的时尚气息,米兰是最浓厚的了。由蒙提拿破仑街 、圣安德列街、史皮卡大道及Borgospesso 围绕组成的米兰购物黄金四角区。它是一个露天购物 商场,所有世界知名品牌几乎都融入此。所以,你一定要在这里感受一下。而且这里的橱窗设计和店堂设计都很有特色,不是金碧辉煌地堆彻在一起,而是将古欧式建筑的创意加 入现代的元素而成就的时尚和卓越......"
怎么那么聒噪!满世界的意大利语拥挤地冲进他的耳膜。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高吭的、尖细的、粗哑的、稚嫩的,像一片声音的汪洋,快要将他淹没。一大串叽哩咕噜的音 符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每一句都像要窥探他隐私般铿锵有力,咄咄逼人。他开始痛恨意大利文,痛恨自己为何要听懂这每一句话,每一个词。
噪音、噪音,近在身边的噪音,他能感觉到擦肩而过的人,几乎被包围的恐惧感占据了整颗心。"卡尔迪--"
"我在这,韩,有什么事吗?"卡尔迪能感觉到他的手被韩海紧紧握住,好像不愿意松开般有一种害怕的因子藏匿其中。
"卡尔迪,我--我要去洗手间。"有微微的薄汗正从额头慢慢沁出,他急切地想要离开这里。
"好的,韩,我们走。"卡尔迪一只手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横过他背后,来到另一边肩头,以保护者的姿态一路护送着他前行。
推开洗手间的门,找到一个单间后,韩海松开卡尔迪的手。"你在这等着。"
"韩,我进去帮你吧!"卡尔迪不放心地欲跟上前。
"卡尔迪!"韩海不悦地拧紧眉。"别把我当成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白痴。"
"我没有,韩--"
他解释的声音消失在韩海大力的关门声下。
"瓦拉尼,别乱跑。"一个年轻男人追赶着到处乱窜的五岁儿子。
小男孩不管见到什么都觉得好奇,东奔西跑在便池、洗手池之间,最后像发现新大陆般停留在卡尔迪身边。
不可置信地眨动有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男孩指着卡尔迪,兴奋地召唤自己的父亲。"爸爸,爸爸,快来看,天使,天使......"
卡尔迪回瞅了男孩一眼,不太舒服地别过脸去。
"瓦拉尼,"男人慌忙上前抓住儿子的小手,"别胡说,叔叔会不高兴的。"懂得察言观色的男人在看到卡尔迪转过去的脸便明白,他似乎不高兴了。虽然长发如缎,能被儿子称 为"天使"也一定拥有不俗的容貌,但这毕竟是男洗手间,加上他的穿着,难怪他会不高兴。女性化的称呼的确会让一个大男人不舒服。往他身后看去,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均用 不太友好的视线瞅着自己。男人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才不是叔叔呢,爸爸我告诉你,她长得比妈妈还漂亮,凡是比妈妈漂亮的人就一定是阿姨。"小男孩挣脱爸爸的手掌,无所畏惧的上前扯扯卡尔迪的袖子。"阿姨,阿姨......" 待卡尔迪终于将头转向他时,男孩笑开花的脸蛋可爱无比,"阿姨你好,我叫瓦拉尼,今年五岁,阿姨,我能和你做朋友吗?"
我能和你做朋友吗?
卡尔迪,你的魅力还是这么大啊!连一个五岁的小孩都逃不过这天使的诱惑,成为下一个跳入你陷井的牺牲者。
的确和初到时的自己很相似,一头热的向你做自我介绍,一心一意想要成为你可以依赖的朋友,甚至不值得以利用你来获得什么重要的情报,甚至想要为你隐瞒,想要傻傻地拯救 已换上恶魔之心的你。
注定要失败的路也走得如此崎岖。
卡尔迪,你再多的坚持,再多的温柔,再多的相随又能如何。抹煞得了我们归属不同世界的事实吗?
一个平凡无奇的中国教师,一个拥有超能力的意大利黑手党头目之子。根本不可能有交集的在各自的世界度过了26年、15年。
我在和隔壁的男孩打着会染满浑身泥污的水仗时,你皱着一张小脸,伴着啼哭,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我嚼着发硬的馒头,吃力地做着功课时,你正被众星拱月地涂抹满脸蛋糕,度 过你五岁生日;我兴致勃勃地卖弄较为熟练的意文,和几个意大利朋友打成一片时,你正用眼神吩咐满桌的餐具为你攻击一个敢笑你是只有十岁大的小鬼的男人。
二十六岁时,我踏上了飞往意大利的飞机。在这里,我遇见了你,卡尔迪。从此开始我们错乱的一段缘分。
"阿姨,再见......"
门外小男孩的声音打断了韩海的思绪,确定男孩已走后,他转动门把,打开了门。
"韩。"卡尔迪正欲上前扶他。
好动的小瓦拉尼像突然想到什么,挣开爸爸的手,跑向卡尔迪,"阿姨,我有话要跟你说噢!"
一个急煞车,他撞到韩海身上,刚想抬头开口道歉,自下而上看到的一张脸却让他发出了可怕的惨叫。
"啊--怪物!"
男孩跌倒在地,吓哭的小脸颤抖地缩在一起,转过头,惊恐地爬向自己的父亲。"爸......爸爸......怪物......有怪物......那个人......是......是怪物!"
"该死,给我闭嘴!"卡尔迪挡在韩海身前怒不可遏地大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