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狱的诱惑
(一)
运送犯人的飞机在小岛上降落。
犯人们排着队伍,在士兵的押送下,一个接一个的从狭小黑暗的机舱中走了出来。
刺眼的阳光让T男孩一阵眩晕,他举起戴着镣铐的手,挡了一下。
“快走!”一声暴喝,T男孩的背上狠狠挨了一下,猛的一个踉呛。
士兵们粗暴的驱赶着新到的一百多名犯人,让他们在监狱的广场上排好队,准备听候训话。
T男孩偷偷打量四周,灰蒙蒙的高墙,荷枪实弹的士兵,乌黑锃亮的机枪,还有铁窗后老犯人好奇的苍白面孔。
头顶上碧空万里,成群飞过的海鸟,呼啸的海风,和一阵阵的海浪拍击岩石的声音,又在不断的提醒着这是一座孤岛。
在犯人面前的高高的台子上,走上来一个头戴军帽,身穿笔挺军装的军官。他面色阴沉,在带着白手套的手中,不停的掂玩着一根细长的鞭子。
等到队伍排好并安静下来后,军官开始说话,声音冷漠无情:“我是这个监狱里的监狱长。对于你们这些高度重犯,我不想多费口舌。只是让你们记住三条规矩:
第一条:从今以后,任何人不得违抗我的任何命令!
第二条:永远不要抱有离开这里的幻想!”
有犯人怯生生的举手,“长官,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军官微微皱起眉头,点点下颔,表示同意。
“如果刑期满了,也不可以离开这里吗?”
“不可以。”军官冷酷的回答。
“为……为什么?这个监狱不……不遵守法庭的判决吗?……”犯人惊慌的问。
“在这里,我就是法律。只要来到这里,谁也别想活着离开!士兵!”军官用鞭子指了指吓呆了的犯人,“这个人话说的太多,令人讨厌,枪毙掉!”
立刻有两个士兵冲过来,把尖叫着的犯人拖了下去。很快就传来一声枪响,尖叫声嘎然而止。
其它的犯人都吓得面无血色,浑身发抖,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军官用犀利的眼光把每个犯人扫视了一遍,缓缓的接着讲述第三条规矩,好象刚才的插曲根本没有发生过。
“第三条,”他提高了音调,“你们这些肮脏的畜生们听好了,谁都不准在这里搞同性恋!如果被我发现了这种下流行径,绝对让你们这些畜生生不如死!”
T男孩趴在单人牢房的床上,借着气窗中射进来的幽暗月光,开始写信。
“亲爱的蒂娜:
我今天到了新的监狱,不用担心,一切都很好。
新的监狱在一个小海岛上面,风景很好,我早就想到海边休养,一直没有时间,没有想到用这种方法实现了。但是吹着海风,听到海浪的歌声,也会忘记了自己的境遇。
……”
T男孩花了一晚上,写完了这封缠绵绯恻的信,最后写上
“深情的吻你美丽的眼睛
最爱你的T。”
第二天,放风时,T男孩问一个老犯人,“这里可以寄信吗?”
老犯人看了他一眼,说,“可以,不过他们的名目可多了,要查信的内容,可能还要盘问你。如果他们不高兴的话,就干脆把信撕掉了,谁也收不到你的信。”
“哦,我知道了。谢谢你。”T男孩说,他相信自己的信是没有问题的,因为里面什么机密也没有。
老犯人看到T男孩的娃娃脸,不禁感到很好奇,问:“你犯了什么事,被送到这里?”
“我也不知道。”T男孩说,“我本来是格鲁列大学的学生,三天前被两个军人抓住,说我违反了什么安全条例,就被送到这里来了。”
“又是一个政治犯。” 老犯人心想,他对T男孩说:“你这辈子完蛋了。你也听到了监狱长的训话了?这里的看守全是军人,都是打过仗,杀过人,对咱们恨之入骨的军人。除了随军牧师还好一点外,其他的全是混蛋,全它妈的不是人。”
“这里还有随军牧师吗?”T男孩感兴趣的问。
“有,如果有人死了,他就来听忏悔,我们就趁机请他帮点忙,比如带点东西什么的,一般他都会帮忙的。”
T男孩点点头,对着湛蓝的天空,微笑着长出一口气。虽然老犯人的话听起来很沉重,但T男孩却一点也不担心。他是天生的乐天派,对生活总是乐观积极的。即使一辈子不能离开这里又能怎么样?他在这座风景秀丽的海岛上,照旧可以生活很快乐的。
海岛上有一个地下工厂,专门为军工厂制造某种零件。犯人们每天都要在里面干活,工作时间长,一天下来,往往筋疲力尽,全身酸疼,且一身臭汗。但是,岛上的淡水有限,所以犯人们必须轮流洗澡,几千人轮下来,每个人也许十天才可轮到洗一次澡。
“昨天晚上终于洗了一次澡,感觉全身非常舒服,睡得比平时更香甜……”。
T男孩正在写第二封信。
第一封信,已经交给看守了。看来没有多大问题,此刻应该已经寄出去了。
虽然一天劳累下来,一动也不想动,只想睡觉。但T男孩还是打起精神,趁熄灯之前,满怀甜蜜的写信给心上人。
一阵脚步声,由远渐近。T男孩听到那种军人所特有的步伐,知道是看守巡查。按照惯例,他连忙从床上站了起来,站在可以从牢房铁门的窗口看到的地方。
脚步声在T男孩的单人牢门前停了下来。铁门上的小窗被刷的拉开,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出现在栅栏后面。
“5418号洗澡。”
T男孩很奇怪,昨天他刚刚才洗过,今天不可能轮到他。但他很快就去收拾洗澡衣物。也许是监狱里的那群人搞错了,多洗一次也无妨。反正他一身臭汗,就想洗澡呢。
T男孩收拾好东西后,牢门被打开,眼前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士兵,戴着军帽低低的压在眉毛上,帽檐的阴影遮住了眼睛。他一言不发的推了T男孩一把,让T男孩走在前面,押着他走到了浴室。
浴室中洗澡的犯人基本上都走光了,只留下一层氤氲水气。
T男孩很奇怪的向后看了看,并没有其他等候洗澡的犯人了。看来他是今天的最后一批,而且这一批还只有他一个人。
诺大的浴室只有一个人洗澡,也挺舒服的呢。T男孩心想。他很快脱掉衣服,拧开了水龙头。温热的水喷洒出来,打在疲劳的身体上,让他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
实际上,T男孩对自己的身体还是很满意的。修长健美,富有韧性,充满了青春气息。健康的肤色也颇让女孩子们着迷。所以洗澡的时候,T男孩自己也会欣赏一下自己。
押送他来的年轻士兵走到监视室,坐在椅子上,等待着犯人洗澡结束。
T男孩感觉到监视室中的人正在认真的注视着自己。
他抬头看了看那个正在履行公务的年轻士兵,对方一动不动坐在昏暗的光线下,背靠在椅子上,帽沿压得很低,几乎看不清楚面孔。
看到了T男孩抬头后,年轻士兵挪动了一下身体,稍稍低了一下头,似乎在回避T男孩探究的目光。
不管他。
T男孩耸耸肩,继续悠闲自在的洗搓身体。
他试着吹了声口哨。听了听反应,监视室中似乎并没有人大声小叫的予以喝止。于是他放大胆子,开始吹出旋律,<亚米美海上的雄鹰>,他平时最爱的曲子,以前在家乡的田野中,他经常吹这首曲子给蒂娜听。现在吹起这首曲子,他似乎又找到了那种无忧无虑的感觉,虽然只是暂时的。
T男孩憋了监视室一眼,似乎轻松的旋律也感染了里面的人。年轻士兵不再维持正襟危坐的姿态,一只手托着下巴,手肘支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指轻轻的在桌子上打着节拍,年轻的手指看起来不再是托枪的有力大手,反而象钢琴家一样灵动活泼。
T男孩心中荡起阵阵笑意。很快,他便洗好了,穿上衣服。
年轻士兵从监视室中走出来,站在门口等他。看到T男孩走出来,伸出一只手,一把捏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墙角站好。
“喂!”
T男孩惊讶的看着逼在眼前的年轻士兵被帽子压住的脸,挣扎了几下,但因为对方是军人,所以力气份外大,压得他不但动弹不得,而且肩膀的骨头生疼。
年轻士兵扔掉背在身上的枪,用另外一只手摘掉帽子,认真的看着T男孩。
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年龄应该与T男孩相差无几。相貌不坏,可以说是英俊。湛蓝的眼眸闪闪发光,带有军人所特有的坚定神情。只是T男孩却在里面的最深处,看到一抹恍惚忧郁的色彩。
“喂!”
T男孩一时不知说什么,对方一言不发,但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强忍住的平静。
年轻士兵低下头,吻住了T男孩的双唇。颤抖的嘴唇带着炽热情感,让T男孩一时惊讶的无法反抗。几秒钟之后,年轻士兵快速的直起身子,放开了T男孩。他转过身,重新戴上帽子,背好枪。又恢复成一个冷冰冰的监狱看守。
年轻士兵把惊疑不定的T男孩推到前面,押送他回牢房,动作虽然不算粗暴,但带着绝对的命令性质。
T男孩想:“他是故意如此吗?他想干什么?”
回到牢房后,年轻士兵哗啦哗啦锁上牢门,就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
第二天,阳光明媚。
放风的时候,T男孩还在思索昨天晚上的事情。
突然,他听见一阵清脆口哨声传来,正是<亚米美海上的雄鹰>。
T男孩抬头看向口哨声传来的地方,很快他就发现,是不远处的高墙上,在哨台旁边,站着昨天晚上的年轻士兵,戴着帽子,背着枪,俯视着监狱的广场,陶醉的吹着口哨。
T男孩能感觉到年轻士兵的目光正遥遥的集中在自己身上。
所有在广场中放风的犯人也注意到了悠扬的口哨声,又好奇又兴奋,四处张望。当他们发现是由一个看守所为后,立刻幸灾乐祸的聚拢过来。因为这是一件绝对违反监狱规矩的事情,这群唯恐天下不乱的重犯当然想看看平时最恨的人倒楣的样子。
T男孩相当惊讶,不知道年轻士兵要干什么?他看见哨台上的其他看守喊叫着什么,冲向年轻士兵,想阻止他。
年轻士兵停止了吹口哨,扔掉枪,摘下帽子,抛向高墙外的大海。
他向天空伸出手臂,好象在拥抱太阳。然后向广场看了最后一眼。
T男孩似乎看到,年轻士兵给了他最后一个微笑。
接着,年轻士兵伸直手臂,以一个优美的姿势向高墙外跳了下去,如同他在准备飞翔。
高墙上的看守们猛的一扑,迟了一步,没有抓住他。
高墙外是磷峋的礁石,汹涌的巨浪,和无垠的大海。
T男孩想:
他用这种方式,找到了自己的自由吗?
因为他发觉在这样一个戒备森严的禁狱中,爱上了一个犯人,爱上一个不被允许的同性吗?
因为这种爱是禁止的,所以他感到了绝望,而选择了死亡吗?
也许是如此吧。
(二)
几天后,随军牧师到T男孩的单人牢房里看他。
随军牧师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金发碧眼,鼻梁挺直。一身军装倒也威武,但本人却是愁眉苦脸,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直视于人。
“发生了这种可怕的事,真是让人震惊。自杀就是不可原谅的罪行,我简直不知如何应对”,随军牧师吞吞吐吐的开口说话,“如果早些来做忏悔,这种事都是可以避免的。只是这里面还有更为可怕的情况,让我很担忧,你要知道不论是从道德上,还是从这儿的惯例上,有些事情是不被允许的,可能会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呢……。”随军牧师抬起头来,几乎是求助的看着T男孩,结结巴巴的说,“也许我的话有些太直接,但是……希望你能明白……”。
T男孩说:“长官,我一点也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倒底想跟我说什么呢?”
随军牧师失望的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深吸一口气,似乎终于鼓起勇气,继续用那种悲伤的语调说话,“那我不得不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前几天自杀的士兵,从高墙上跳下来,摔断了脖子,被送到医院抢救,最终还是死了。在他临死之前,我去执行例行公务,听取他的忏悔。他只来得及说出你的名字,就咽气了。知道你们的关系后,我感到很惶恐,谁也不敢告诉。要知道,这种事情不但罪恶,而且在这个地方是非常禁忌的,真是担心会带来灾难。唉,我真是担扰死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觉得还是来找你谈谈为妙,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
T男孩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到随军牧师那种唉声叹气的样子,似乎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其实是为了并不存在的嫌疑。T男孩说:“长官,其实事情并不象你想的那样。我虽然也对那个士兵的死感到难过,但我与他,并没有不道德的关系,或者说,我并不怎么认识他。”
然后T男孩就把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随军牧师。
“原来是这样。”随军牧师显得更加愁苦,划着十字,“愿死者得到安息。愿主能原谅这只迷途的羔羊。”
他又叹息道:“军队里面出了这种事,真让人困挠。”
然后他就愁眉不展离开了T男孩的牢房。
其实对于随军牧师来说,在这件事之前,他就一大堆苦恼,简直让他心烦意乱。
本来他只是军队里面的神职人员,不需要打仗杀人,所以虽然长了一副雕塑般的战士架子,却连枪都未曾摸过几会。他受过良好的神职教育,在老家有一位新婚不久的妻子,本来生活一帆风顺,却不知道得罪了谁,被调到这个偏僻的小岛上,与一群犯人看守为伍。
自从他来到这个小岛,就感到难过极了,除了生活的不适应,还因为在这个没有信仰的小岛上,他做为牧师,得不到尊重和理解。他的道德底线与这儿的一切相冲突。他每天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无不是以他受到的教育所无法接受的。每当他被叫去听取临终忏悔时,他就心惊胆战,不知道又会看到什么样的血腥场面,听到什么样的骇人听闻的流言内幕。
随军牧师过得不顺心极了。这里的一切都让他精神紧张,而其中最让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就是监狱长。
从随军牧师见到监狱长的第一眼起,他就感到怕得要命,总觉得对方那种残酷严厉的样子,应该是恶梦中出现的画面。
随军牧师是打定主意,要离监狱长远远的。但是他做为下属,难免要与长官打交道。每到这时,就浑身不自在,特别是在被对方灰色眼睛中射出的犀利眼光注视时,更是如坐针毡,说起话来也是结结巴巴,词不达意。
这时候,监狱长就会厌恶的皱起眉头,毫不留情的说:“牧师,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随军牧师感到相当泄气,觉得自己的生活非常失败。不但公务如此沮丧,即使是轮休的时候,他也感觉不到一丝放松快乐。做为一个牧师,他不可能象其他士兵一样乘飞机到附近的海滨城市去寻欢作乐,更何况,他要在精神和肉体上,对自己的妻子绝对忠诚。所以在放假的时候,他困守在自己的小屋内,觉得更加郁闷。
后来,他想,也许可以去海边钓鱼。
于是他就一个人拿起鱼具到海边去了,回来的时候,虽然只钓到几条小鱼,仍旧感到心情愉快了不少。
但他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当他沿着小岛边缘的公路行走时,迎面驶来了监狱长的军车。
随军牧师来不及藏起来,只好停下来行礼。
坐在车后座的监狱长,阴沉着一张脸,上下打量着随军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