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不送了。」李绍扬说。
「有空再来阿！」吴卫在床上嘱咐著。
我向他们两人挥手，离开医院。
晚上的风很凉爽。我心里计算著，邱华姐给的这些药...大概再给他吃的五次，不，四次就差不多了...。还有四次...四次以後...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那个面对我这个死神，依旧笑得热情的愚蠢男人。
又隔了一个礼拜左右，我才再度前往医院。这次买了一杯珍珠奶茶和一杯热柚香拿铁。给吴卫那杯，旧计重施的把药粉加进了里面。
因为其中一杯饮料是要给李绍扬的，为了避免等他来的过程中饮料凉掉，我比平常晚出门，买好饮料後，八点多才到医院。
医院里前往吴卫病房的路我已经熟悉不过。走到病房门口，赫然发现门只半掩著。我站在门外，不动声色的看进去，看到一张熟悉的侧脸，李绍扬正握著吴卫的手，小心翼翼的帮他剪著指甲。清秀的脸庞，流露出的神情是专注与认真，吴卫痴痴的看著李绍扬的脸，眼神里毫不隐瞒的流露出爱恋。
没想到我会比李绍扬晚到，我在门口站了一会，还是决定打破这安详的气氛。我敲了敲房门，李绍扬像是受了惊吓身子一颤，回过头来。
「你们好。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我明明已经站在门口一阵子了，从他们两人的角度应该也可以看得到我，但两人居然都是吓一跳的表情，显然他们刚刚完全专注於两人的世界里，连站在门口如此显眼的我都没发现。
「阿...你来了阿！」李绍扬马上展露和善的微笑。「请进，先坐一下，我马上就好。」
我拉了旁边的椅子坐下，等著李绍扬帮吴卫慢慢把指甲修整齐。
仔细一看，才发现吴卫的手很漂亮，因为长期没在使用，皮肤格外的白晰细嫩，指甲也修得整齐乾净。
「你技术真好！」我不禁称赞到。
李绍扬他看了我一下又随著我的视线看到吴卫的手才知道我在说什麽。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也不是一开始就那麽好的。最初的时候我还不擅长帮别人剪指甲，一不小心剪得太短，还渗出血来。」
「是没什麽关系，反正我又不会痛，绍扬倒是吓得半死，只差没哭出来。」吴卫不置可否的说著。
「我买了饮料给你们，趁热喝吧。」我送上手中提的袋子。
「谢谢！你太客气了！」虽然这麽说，但李绍扬看起来似乎挺开心。
「吴卫，要现在喝吗？」李绍扬从袋子里拿出饮料。
「嗯，我要。」
李绍扬熟练的调整病床角度，把吸管插进饮料杯里，送到吴卫嘴边。自己不时啜个一口我买的柚香拿铁。吴卫跟他很有默契，一口一口慢慢喝著，饮料一点也没洒出来。
「才一个礼拜不见，你是不是瘦了点？」我这句话是对著吴卫说的，接著开口的却是李绍扬。
「果然，连陈睿生都这麽说了，不是我多心。吴卫，别瞒著我，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李绍扬的语气满是忧心。
吴卫回避著李绍扬咄咄逼人的眼神，「没有，还是老样子，你们都想太多了！」
很好，是邱华姐给的药发作了吧！李绍扬没有多心，跟上次我来的时候相比，吴卫的气色不是很好。没想到才一个礼拜成果就那麽明显。
「可能真的是我想太多吧！李绍扬，你也别再逼著吴卫了。」我忙著替他们两人打圆场。
「是阿！每天待在医院里，怎麽可能会突然生病呢？绍扬，你不用担心我，倒是你自己，最近公司比较忙，累的话就别过来了吧！」反而换吴卫关心起李绍扬来了。
李绍扬对我们两人的回答显然有些不满，但当下也没多说什麽。对，谁会想到呢？只是一些探病的小零食，居然会是可以致人於死的毒药。
（十四）
隔了一周再去探望吴卫，已经吃了两次邱华姐给的药，想必他身体状况一定很差，恐怕不适合吃太难咬的东西，所以这一次买的是入口即可吞咽的奶酪，巧克力和咖啡口味各一个。李绍扬喜欢咖啡，这点我早就知道了。所以巧克力那一个，上面洒了一层薄薄的糖粉，糖粉中，参了要让吴卫吃下去的毒药。根据邱华姐所说，这毒，其实并不会真正致人於死，它只会让器官慢慢衰竭，身体渐渐无法运作而亡。我跟她说过吴卫的情况，邱华姐说，像吴卫那样卧病在床多年，原本身体就不怎麽好的人，用这个药的话恐怕会比一般人发作得更快。说不定...用不著四次...这药像是个导火线，是个引子，就算只让他吃个三次，吴卫的身体大概也会因为器官衰竭而亡吧！
这次前往医院之前我在忙另一个客户的案子，所以比较晚出门。到医院的时候，又是八点多，估计李绍扬应该已经到了。
走到吴卫病房门口，门关著，我靠近门边，里面却是静悄悄一点声音也没有。难道李绍扬还没到？突然，房内传来一声类似拖曳椅子的声音。那肯定是有人在房内了！因为吴卫不可能自己拖动椅子。但也就只有那麽一声，接著又归於寂静了。如果是医生或者看护，不可能会这样的静悄悄没有声音，所以房里面的人，只有可能是李绍扬。
我轻声将房门打开一条缝，从门缝望进去。李绍扬坐在床边，面向我的方向，但显然没有察觉到我的身影。
吴卫似乎正睡著，削瘦的脸庞苍白得吓人。李绍扬的双手握著吴卫的手，十分专注的看著他的睡脸，充满疲态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哀伤。
「吴卫...。」李绍扬轻轻呼唤他的名字，但吴卫动也不动。
一颗泪珠滚落下来，滴在吴卫的手臂上。李绍扬的肩膀微微抽动著，那个看起来总是那麽清雅斯文的男人，此刻，正压抑著，无声的啜泣。
我慢慢把门掩上，离开病房。在走廊上，我拦住一名经过的护士。
「请问一下，304号房的病人...」
「304？喔...吴先生吗？您是他的朋友吗？」
「是。我本来想进去探望他，但他好像睡了，他脸色不太好，我也不敢进去打扰。」
那名年轻护士露出有些忧虑的表情，「吴先生最近状况的确不太好...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麽问题...。」
「可以告诉我一下他怎麽了吗？」我追问。
「对不起，先生，基於维护病人权益，我不能跟你说他详细的情况...我只能告诉你...从上礼拜起，他的病情就一直恶化，到现在我们都还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护士叹了口气。
「这样阿...谢谢你。我还有事要先离开，能不能麻烦你晚一点...大概过个半小时左右，帮我把这个拿给吴卫呢？」我将手中的一盒奶酪递了过去。
「嗯，这没问题，要替您留话吗？」
我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笔，在装著奶酪的盒子上写了三个字：陈睿生。
「不用了，他看到这个就明白了。」
护士收下甜点，我又叮咛了一次，才离开医院。
不知为什麽，脑中居然一直浮现出李绍扬落泪的脸庞。那个一直表现得很坚强的男人...像那个样子压抑的哭泣......。不，跟我无关！我接受了吴卫的委托，我只是在替他完成愿望而已！我甩甩头，摆脱那些杂乱多馀的念头。可恶...邱华姐老早告诫过我，不要跟委托人有所接触...。这个案子，不应该接的！
（十五）
原本预定隔一周再前往医院，结果那天我刚好要去处理另一边的委托事项，所以这次提早两天到医院去。
走进熟悉的403病房，病床上躺的，却不是我熟悉的吴卫。
一个大约五十岁上下的妇人一脸疑惑的看著我。
「抱歉打扰了！请问一下，您住在这间病房吗？」
「是阿！」
「您是什麽时候住进来的呢？」
那名妇人没有回答，她的表情明显充满戒备。
「不好意思吓到您了！我是来探病的。前个礼拜我朋友告诉我他住在403病房，这里是403病房吧！」
听我这麽解释，她才稍微松懈下来。「我是昨天搬进来的，你朋友可能已经出院了吧！」
「谢谢。祝您早日康复！」我向那名妇人道别，走出病房。
怎麽可能！吴卫当然不可能出院。但...为什麽他不在403病房里？我走向服务台，向医护人员询问。
护士小姐查了一下电脑，告诉我：「吴卫先生吗？他昨天转到了加护病房。」
我大吃一惊！吴卫转到了加护病房！？想必我的表情很难看，因为护士小姐有些忧心的问我，「先生，你还好吧？」
「嗯，我没事。谢谢。请问现在可以去探病吗？」
「可以，不过不能超过20分钟。从这里上去，楼上右手边第三间病房就是了。」
我谢过护士，爬楼梯到了五楼，经过登记和一些繁复的消毒程序，走进加护病房。
一踏进病房里就闻到浓浓的消毒药水味。躺在床上插满管子...憔悴的不成人形的...那个人是吴卫吗？
「吴卫...是我，认得我吗？」我在他身边的椅子坐下。
吴卫睁开眼睛，蜡黄的脸上套著氧气罩。他似乎马上就认出我来了，开口说了两个字：「拿掉...」
「咦？」
「氧气罩...」
我看了一下旁边跳动的仪器，他的生命现象目前还算稳定，但是根据刚刚医生告诉我的，他的情况很差，随时有可能送命。
「拿掉的话没关系吗？」
他眨眨眼示意。我小心的将氧气罩取下来，吴卫费力的喘了几口气，接著就稍微恢复了平常的呼吸。
我们两人都没有发话，就这样莫名的沈默了一段时间。他突然开口，声音微弱而沙哑，「我是不是快死了...？」
我没有回答，犹豫了一会，默默的点了头。
吴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
为什麽跟我道谢？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我害你的阿！
吴卫轻咳了几声，他现在连呼吸都变得既浅又急促。
接著我们之间又尴尬的沈默了一会。
「好可怕...我还不想死...我不想死！」吴卫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哆嗦著。
终於开始害怕了吗？太晚了，现在...恐怕已经没人救得了他了。
吴卫闭上眼睛，重重喘了几口气，「...真是可笑，」他露出带点嘲讽的笑容，「我的名字叫吴卫...本该是无所畏惧，但此刻的我却比谁都还要害怕...」，说著说著，眼泪从他凹陷的眼眶里溢了出来。我不知所措，只能手忙脚乱的帮他擦去眼泪。
吴卫又喘了几口气，眨了眨眼，对我说：「你真是个好人！」
我愣住了，这是你对於要杀你的人所说的话吗？为什麽？你应该要责怪我阿！让你这麽痛苦...看了连我都觉得难受...。
「这正是我希望的...所以，你不用太难过。」吴卫气若游丝的说。
难过？我看起来很难过吗？此刻这种感觉是难过吗？不对，这正是我所受的委托，我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我怎麽可能会难过？我一点也不难过...
「陈睿生...有件事...我能不能拜托你...」
「新的委托吗？」我反射性的问。
「不，我现在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请你帮忙。求求你...在我死後，帮我照顾绍扬...拜托你了！」吴卫有些激动，说完又咳了好几声。
朋友？我们是朋友？「...好，我知道了。」话说出口，我才惊觉自己说了什麽。为什麽我会这麽说？我居然在没有思考的情况下不自觉答应了他！为什麽？太反常了，这根本不是我平常会做的事！
吴卫很满足的笑了，「谢谢你，这样我就安心了。能认识你真好！」
我还傻在原地，没办法理解他这样心满意足的笑容是怎麽回事，门外就有人来告诉我时间到了。我起身向吴卫道别，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他一眼，他对我笑了笑。笑什麽呢？也许，这次道别真的就是永久的道别了。
（十六）
走出加护病房，不知为什麽感觉有种莫名的疲惫。我在走廊的座椅坐了一会，正准备离开，突然，柜台那里传来一个男人有些激动的声音。
「探病时间已经过了！？怎麽会...」
「李绍扬？」
李绍扬看到我，似乎很惊讶，「陈睿生！你怎麽来了？你见到吴卫了吗？」
李绍扬的呼吸十分急促，头发有些凌乱，衣服也不太整齐，似乎是跑过来的。
「请你们放低音量。」医护人员在旁边提醒我们。
「见到了，我们到楼下去说话。」
李绍扬依依不舍的往加护病房看了一眼，才跟著我往楼下走去。
我们在一楼的大厅的长排椅子坐下，从投币式贩卖机买了两瓶罐装咖啡。
「谢谢你过来。吴卫他...今天还好吗？」李绍扬先开口问我。
「嗯，他今天精神不错，还跟我聊了一下。不过我倒是很惊讶，怎麽才几天不见，居然转到加护病房了...」
「阿！对了！抱歉，忘记通知你了，因为这几天为了吴卫的事弄得我手忙脚乱，而且我也不知道你的联络方式...。」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印有事务所电话地址的名片，想了一想，又在背面写下我的手机跟住家电话号码。李绍扬接过名片，也拿出他自己的名片来递给我，虽然我去过他家，却没有他的电话和手机号码。
「...医生说，吴卫的情况很危险，他们也不知道为什麽他的健康状况会急转直下...。前天我工作到一半，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吴卫生命状况危急。我丢下工作赶来医院，守了一整晚。急救过後是捡回了一条命，不过之後就一直住加护病房，而且到目前为止一点也没有好转。」李绍扬的声音听起来既疲惫又担忧。
「...你别太担心，吴卫没那麽脆弱。」我说著毫无根据又虚伪的安慰话语，拍了拍李绍扬的肩膀。
「医生说...吴卫随时可能会先走一步...没有了吴卫...我该怎麽办？」李绍扬无助的看著我，眼眶有些泛红。我很惊讶，在人前李绍扬一向表现得很坚强，但此刻，就这麽人来人往的大厅，他居然会露出如此泫然欲泣的表情，那种求救的眼神，彷佛把我当成唯一的依靠。
「吴卫不会希望你为了他而这样伤心操神。李绍扬，我知道你很担心，但再担心也没有用，你应该要好好照顾自己。」这麽说不是没有依据，李绍扬看起来很憔悴，脸色也很差。
李绍扬将脸埋进掌中，沈默了一会，抬起头。「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你觉得像我这样跟吴卫在法律上没有关系的人，能够无怨无悔、不弃不离的照顾他，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我点点头。我记得这些话，那时候听到我这句称赞，李绍扬露出很复杂的表情说：你太高估我了，我不像你想像的那麽伟大。
「其实，并不是无怨无悔。」
「咦？」
李绍扬的视线茫然看著远处，说：「我也是人，虽然我跟吴卫曾经很相爱，但在发生那次意外之後，我不知道怨了多少次、悔了多少次。我常会想，到底我做错了什麽？为什麽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难道我的一生要这样赔在吴卫身上吗？那个逃逸的肇事者，我不知道在心里诅咒了几次， 一想到他毁了吴卫的一生，现在却可能还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我的内心就充满了憎恨！我也曾经很挣扎，我後悔跟吴卫在一起，如果当初没有跟他在一起，或者就像他的亲人朋友一样，在事故一发生就离他远去，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这个负担绑著手脚了。这些想法，是不是很差劲？」
我摇摇头，他的感受，我完全可以理解。这才是人类会有的反应，毕竟，李绍扬是个活生生的人阿！
「不管是谁，遇到这种状况，都会有这些负面情绪的。你不用因此感到罪恶...。」
李绍扬欣慰的笑了一下，继续说，「好几次，我都想要摆脱吴卫。以我的条件，想要找到新的对象，开始新的生活，还是很有希望的！跟著吴卫...只是吃苦。没人强迫我吃这种苦，就连吴卫都多次劝我离开他，可是，他越是这麽说，我就越觉得我不能离开他。如果连我都放弃他了，他要怎麽办才好呢？爱不爱他，我已经不知道了。他就是我生活重心的全部，不管我喜不喜欢，但这是我自愿的。」
李绍扬轻啜了一口咖啡，又说到：「明明曾经想要摆脱他...弃他而去...可是，现在他这样...随时会走，我却觉得好害怕、好惊慌。我好怕他离开我，我不希望吴卫走掉...他是我最重要的人，如果吴卫不在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说到这里，李绍扬的声音开始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