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到深秋————苏枭
苏枭  发于:2008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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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锁的声音将我惊醒,头痛欲裂。窗外,黯蓝的天空已开始微微发亮。
门很响地关上,秋叶的脚步声沉重而毫无规律。
我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爬起来,套上睡袍。
秋叶的呕吐声传来。

卫生间弥漫着浓浓的酒精、胃液、发醇食物混合后的异味,秋叶伏在浴缸边,犹在空呕。
我倚在门边看着他,早已习惯这种场面。
秋叶渐渐平静下来。我走上去,拎起他的领子把他的脑袋塞到水笼头底下,开关拧到最大。
秋叶挣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呻吟。
我死死压住他。
"谋......杀啊你......!"秋叶呻吟着,反手摸到我的大腿,一把拧下去。
我松手,退了几步。
秋叶扶着墙直起身来,甩甩一头湿淋淋的长发,喘着粗气。
"妈的,不要......每次都拿冷水浇......浇我好不好?"
"今天喝了多少?"我问他。
他抚着额头,低声呻吟,"那种事......谁会记得啊......"
"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他一弯身,又呕个不停。
乌黑凌乱的发,一绺绺地颤动着;衣襟半敞,隐约露着锁骨和胸膛。暗暗的灯光中看不清他的脸,却仍让我觉得他妩媚异常。
"吐完了去刷牙,我冲冲浴缸你再洗个澡,然后老老实实睡觉。"
"唔。"他应着,举起一只手,"我要喝面汤。"
"啐!"我踢他一脚,"我他妈的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啊,好幸福!"秋叶放下空碗,表情满足,"阿晓的面汤最好喝了!"
秋叶在吃东西时看起来总是像个孩子。
我为他手腕的勒伤涂了红药水,臂上新添的烟疤抹了药膏。
"还有吗?"
秋叶反手指指后面。
后背还有数道指甲抓痕。
我叹了口气,拿起红药水。
"钱在外套口袋里,你自己去拿。"秋叶道,"今天那个老头子出手很大方,动手时也比较绅士,就是有点臭臭的,一定不太喜欢洗澡。"
我胸口揪紧。
"别忘了给我买药,手头的快吃完了。啊,还有烟!"
"知道了。"我推倒他,拉上被子,"睡觉。"
秋叶对我笑笑,掖好被子,闭上眼。
我收好药箱,关灯,回到自己的房间。
东方已泛红。

刚关好门,手机便在床头振个不停。
极熟悉的号码,耿精忠,耿哥。
"喂。"
"喂,"耿哥道,"有生意了。"
"我的?"
"他的。"耿哥说,"死小子给我关机,找不到人。他回去了么?"
"刚回,醉了,已经睡了。"
"又去乱搞?靠,天生贱种,又不是没钱用......"
"闭嘴!"
"行行行,我不说了,不说行吧?等他醒了让他给我打电话,我再和他说。"
"嗯。"
耿哥没说话,也没挂机。
"还有事么?"
耿哥叹了一声,道:"辛苦你了。"
我一窒。虽然明知他看不到,却仍作出微笑的样子来。
"没什么。"

2
我是个小偷。
这没什么奇怪的,我爸爸就是小偷,他老人家的通缉令在警局挂了三十多年,至今仍在。那些傻瓜懵然不知老人家早在七年前便已驾鹤西游。
所谓子继父业,天经地义。我亦以窃为生。两手空空时便去大富人家拔其九牛一毛,逍遥数日直至再度两手空空。

偷到耿精忠头上,是我人生的最大失误。
对自己的智慧、技巧、身手的自信,在那一晚,在他面前全盘崩溃。
"让我告诉你,怎样才让自己所学发挥得最有价值。"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微笑着这样对我说。
然后我就成了耿精忠的。
说是他的人也可,是他的狗也可,是他的工具也可。

我说偷到耿哥头上是我人生的最大失误,并不是指从那之后我成了他的。
我指的是耿哥让我认得了秋叶。

我至今不知耿哥究竟是什么人,他认得许多奇怪的家伙,做许多奇怪的生意,甚至包括杀人。有时候他会指着一座接近完工的写字楼说这块地皮是经他的手卖出去的,有时候又会指着一家小小的蛋糕房说他是那里的老板。
当他指着"另类天堂"的牌子告诉我这家酒吧是他的产业时,我并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在这个地方遇见那个叫秋叶的男子。

在认得秋叶前,我从未想像男人也可以用"妩媚"这个词来形容。
他坐在一群男女当中,像一颗珍珠在一堆沙砾中发着光;他衣襟半敞,长发凌乱,浓密的睫毛上上下下地颤动;他一杯接着一杯把各种酒倒进自己的喉咙,酒汁顺着嘴角汇到他光洁的下巴,颗颗滴落。
第一眼看到他,他就是这个样子。

秋叶的相貌相当出众,轮廓利落,有着漆黑的眼瞳和漂亮的睫毛,粗略看去有些似混血儿。
"怎么这时来找我?我有客人呢!"他不耐烦地吸着烟,对耿哥报怨。
耿哥只是对我介绍:"这是秋叶,十六岁,职业是牛郎,在我这里兼职做杀手,你今后的同居人。"
--我原本并没有固定的住处,干一票案子便换个落脚处。耿哥说以后不必这样了,你住我的房子吧,三室一厅,还有个室友。我无所谓地应了,以为"室友"指的是耿哥自己。
"十六岁?"我愕然。
这个漂亮的男孩子有着一双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深邃漠然的眼。
"同居人?"秋叶亦愕然。
耿哥拍拍他的肩,"你需要有人管管你。"既而对我一笑:"以后辛苦你了。"

3
中午时耿哥竟来了,秋叶兀自沉睡未醒。
"已吃过饭了么?"他一边脱外套一边随意寒暄。
"还未。"饭已在锅里煲着,秋叶起床便开饭。
耿哥瞟了一眼门上的挂钟。"还未?快两点了哎。"
"我一向吃得晚。"
耿哥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要按时吃饭唷,莫搞坏了自己身体。"接着又问:"那臭小子呢?还在睡?"
我算算时间,"已差不多了。不过他昨晚喝醉。"
耿哥笑笑,向秋叶的房间走去。

推门进去,秋叶已醒了,眯着眼看人,慵懒的姿态颇是撩人。
"他如果是个女人,简直就是天生的婊子。"耿哥曾这样说。
秋叶叹了一声,"妈的,大清早见鬼,我发誓,这个礼拜绝对不接生意。"
耿哥站到床边,俯下身去,轻轻道:"臭小子,现在是下午两点整,大清早已经过去了。"
秋叶睨他半响,突然咧嘴邪邪一笑,揽住他颈子,整张脸凑了上去。
四唇相接。
对这突如其来的吻,耿哥眼中无一丝讶异,反似有些兴味,戏谑般回应。
虽然秋叶妩媚如斯,耿哥亦算得个美男子,这场面还是有点恶心。
蓦地秋叶一把推开耿哥,脸色潮红。
我微微一笑,秋叶输了。
"跟我玩这套,"耿哥捏着他的鼻子左右晃晃,"你还早八百年呢!"

4
秋叶是个很奇怪的孩子,动作言语时常夸张而放纵。
他在"另类天堂"作牛郎,似乎红得要命,许多人只是为了他才夜夜赶场。他亦是来者不拒,无论老得将入土的贵妇,或是同性恋,甚至虐待狂。
--只要你的价钱最高,今夜我就是你的。
当他半醉之际,呻吟般说出这句话时,没有人能够从他的魅力中免疫。
比及天明,归来时往往一身狼狈,或是烂醉,或是添些奇奇怪怪的细碎伤痕。
至少一半的夜晚,他是这样度过的。
另外一半,他躲在自己房间里一边抽烟喝酒服兴奋剂,一边上网或者玩游戏看影碟,开着激烈的交响乐。
白天他拿来睡觉。
他并不缺钱,除去夜生活的收入,偶尔他还会消失几天,回来时往往带着一大笔现金。他喜欢把钞票洒满客厅,等着我一张张收好。
那钱是耿哥付给他的杀人酬劳。

日复一日看着这样的秋叶,我已很清楚当初耿哥那句"辛苦你了"的含义。
然而我并不想。
他要如何自虐由他去,我非常了解人在绝望时恨不得做尽一切不合理事情的心境。
最多,在他黎明归来时放一缸温暖的洗澡水,煮一碗浓浓的面汤;气候变化时为他备好替换的衣物,或者洗洗他堆成一堆的脏衣,整整他凌乱的卧房,在他的烟酒禁药将尽时为他张罗些新的......

秋叶是感谢我的。
虽然他不会表达亦不肯表达,但我可以感觉得到。
我并不很清楚为何自己可以如此耐心地对待他。或许爱屋及乌,或许每当我凝视他的睡脸都仿佛看着一面镜子,或许他本身便如幼小猫狗般惹人怜爱。

为何将这样的一部分嵌进我的生命里?

5
"有你的生意。"耿哥说出这句话后,笑容变得仿佛有些诡异。
"最近没心情,不干。"秋叶已坐起来,上身裸着,下身裹在被子里,他一直有裸睡的习惯。
"结论莫要下太早。"耿哥笑得更是诡异,"这次是你我都认得的人喔,干过之后你一定觉得爽呆了。"
秋叶微怔,"谁?"
"你猜。"
秋叶垂下头,默然半响,低低地说出了一个人名。
我一个字也未听清,耿哥已打了个响指:"宾果!看不出你小子蛮聪明的嘛!"
秋叶仍低着头,"我不干。"
耿哥讶异:"不干?为什么?你不恨他?不想杀他?"
秋叶猛然抬头,双眸亮得异常:"你希望他死?"
耿哥眼也未眨,"不。"
秋叶冷笑一声:"那为何要我去杀他?"
"生意嘛!"耿哥笑笑,"你不干我就推掉,雇主又不是不会找别人。"
秋叶盯着他,突然道:"耿精忠,你是个畜牲!"
耿哥的脸容变也未变,淡淡道:"彼此彼此。"

今天的秋叶有些反常。
我早就看出秋叶和耿哥在我来之前颇有些瓜葛。两人看彼此不顺眼,言辞间锋相对毫不出奇,却也总是表面嘻笑,暗潮汹涌。像今天这般直斥为"畜牲"却从未有。
他两人的对话我完全不懂,只听出令秋叶反常的原因正是他们口中的"他"。

我站起来,离开秋叶的房间,去厨房拿苹果。
秋叶喜欢苹果,耿哥恰巧也是的。

将苹果削皮,剖开,去核,分块,每块插一根牙签。
这些事花了我大约一分钟。
当我端着果盘走出厨房,耿哥已在门口穿鞋。
"这就走了?"
耿哥穿好鞋子,直起身来。"我还有事,不打扰了。"
他的领带不见了。
我递过果盘去,"吃两块。"
耿哥笑笑,"给那臭小子留着吧。我走了,再见。"
"再见。"
大门轰然一响。
我对着门呆了半晌,转回去送苹果给秋叶。
果块已有些变色了。

不出我所料,耿哥失踪的领带一头绑在秋叶手腕上,一头连着床柱,秋叶口中还被塞了枕巾。
这是耿哥最可怕的地方。他生气时根本不会露出生气的样子来,只是不动声色地找个人出气。常常有人被他整得七荤八素却只莫名其妙。
我解开秋叶。
"吃苹果。"

6
初识秋叶时,他十六岁,我大他六岁。
不知不觉已过了六年,秋叶已长成我当年的年纪。
对于在一起住了这么久的人,应抱持何种感情?

三年前秋叶就曾把我压倒在床上,告诉我他爱我。

"我知道你是女人,"秋叶说,"虽然你个子高胸脯平声音又低,看上去简直就是他妈的大老爷们一个,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是女人。"
说这些话时他已半醉,借酒劲把我整个人压在他的床上。他趴在我身上,气息直喷进我颈子里。
"因为你不长胡子又没有喉结。"他不停地说着,"你别以为耿精忠是个傻瓜,他一定看出你是女人才让你和我住在一起,他一直想找个理由把我拴死。我不想遂他的意,一点都不想。可是,靠,那混蛋真的很会挑女人......阿晓......阿晓我爱上你了......"
我忽然觉得很荒谬。
"你起来。"
"我不要!"秋叶开始啃我的脖子,"你要答应我,做我的女人,一辈子也不离开我!"
"你醉了。"我试图推开他,却被压得更紧。
"不醉我怎么敢这样子......"秋叶喃喃,"阿晓......做我的女人......"
"我不是女人。"
秋叶笑了一声,"你胡说,你明明不长胡子又没喉结......"
"不长胡子又没喉结的就是一定是女人?"
秋叶喉咙里"咕噜"一声,停下动作。
我乘机推开他。
"对不起。"我看着他怔愣的眼,"我无意隐瞒这个事实,但是,我无法去爱任何人,无论肉体,或者精神。"

过了那个晚上,一切如常。
秋叶的态度完全没变,有时我甚至怀疑他已经把那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或者他根本就是在捉弄我。
类似的事,再也没有发生。

7
秋叶又失踪了。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每次他去杀人,总要消失几天。
事实上一个杀手的生活远不是普通人认为的那般惊险刺激。我亦是一个犯罪者,我很清楚一个优秀的熟练的犯罪者抹杀全部证据是如何容易。
即使一时马虎,耿哥亦会有办法让一切消失得干干净净。
所以,我从不浪费心思为秋叶担心。
但这次不同。秋叶与耿哥那天的对话像块大石压在我心头,每每注视大门我都会怀疑他是否再也不会从那里出现。

事实证明我并没有预言家的潜质。第七天黎明时,秋叶回来了。
我还未起床,却也没有睡。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瞬间竟鼻子发酸。
秋叶脚步踉跄,仿佛醉了。
我披好衣出去时,秋叶趴在沙发上,钞票照惯例洒了一地。
我未嗅到酒气。
"秋叶!"我唤了一声,他不动。
我走上去,扳转他身子。
蓦地一张泪痕斑斑的脸。

同居六年,事实上我第一次见到秋叶的泪。
他泪汪汪地望着我,开始抽泣,继而号啕大哭。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我杀了他......"他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转身走向厨房。我想他会需要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汤。
"我杀了他......"秋叶在我身后哭泣着。
我心中突然冒出一句话:梨花一枝春带雨。
虽然这句话一点也不适合他。

我端着汤回到客厅时,秋叶已经平静下来。
他眼中的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把汤碗放在他面前,还未收手,他忽然一把握住我手腕,力道大得仿佛要折断我的骨头。
我想了一下,告诉他:"很痛,放手。"
"我不要。"秋叶道。
我不再说话,等他自己放手。他总不可能握我一辈子。
他的泪水又滚了出来。

8
其实耿哥是希望我和秋叶在一起的。
秋叶对我表白后不久,耿哥请我吃饭,间中忽然便提起:"臭水子向你示爱,被你甩了?"
我差点噎到,极是诧异:"他告诉你的?"
耿哥笑着摇头:"怎么可能!我自己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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