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着、沉思着,一种黯然神伤的情绪不由得涌上了心头,愁思化作愁泪,滴滴打落在心上。
承香殿的羽川姬依旧风华美艳,其余各殿的女御们也高贵娇丽,却终被重重宫闱的脂粉掩盖住了曾经的云淡风清。这浮华奢艳的内里,再也没有那抹高傲得好似雪里梅花般,固执不肯沾惹世俗的影子了啊......
他生命中最大的亮光,或许是在未登基前,在贺茂祭的祭夜上,看到了她,那名美丽绝伦、将会成为他王妃的少女,即使他早已与羽川姬情定三世,也立即在心中立下了誓言,婚后必要呵怜这少女一生。
从那日起,他在心里已称她为他的王妃,却不曾预知,那一眼的执着,竟是最无奈的纠缠。在以后的十多年里,她一直是他心头萦绕的一个属于他的但早已错过、最折磨也最美丽的梦。
那朵于内里倨傲绽放的绝艳之梅,却也远在彼岸遥不可及,深深种在了那样遥远的土壤中,看似将要接近了,其实永远都只能是影子,是他抓也抓不住的影子。如今,她在他生命中的故事已经过去了,但那高傲的身影却如此清晰的扎根于他心中最深的角落,甚至是羽川姬亦无法深及之处,无人可以取代的存在着。
经历生死一劫,稚彦终于有了真心悔过的决心,放下争权夺利之欲潜心学习。而让世间男子嫉羡交加、可望不可及的三皇子隼御成为了东宫,他的身边聚拢着一群同样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内里各公卿经历了鬼魅事件、经历了政局转变,无不臣服于他的统驭。可以想见,隼御日后接掌皇位,将可给整个国家带来怎样的繁荣昌盛。
一切已稳定,一切已安排妥当,无需再牵挂什么,自己对世间也已无可留恋,该是时候退位从此专心修行佛理了。
晌午用过膳食,今上来到昭阳舍。席坐于旁廊上安然的品茶,今上看着隼御修长的手指纯熟泡着茶,姿态沉敛优雅得让人神往、感慨--那神情气韵,与佐椿姬何其相似!他身边,世间漂染的颜色皆浓郁不容磨灭,时时悄悄的提醒着人们:佐椿姬就在这里。
今上将方才唤人从清凉殿取来的一只异常精美的沉香丁大盒子推至两人面前,盒子四角雕着的菊花纹十分优美。他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折叠平整的禁色黄栌色锦缎朝服,递至隼御面前。
这不是代表天皇高高在上不可侵犯之地位的皇袍吗?隼御接过朝服,有些诧异的望向父皇。
见太子难得显露讶然之色,今上不禁笑了。
"太子莫要惊讶,我已寻思许久,是到我退位让贤、虔修佛理之时了。佛像虽未完成,但幢幡(佛像前悬挂的织锦)、法华曼陀罗图及沉香雕花木几等已准备妥当,连《阿弥陀经》我亦在年初亲自书写完成,经卷的轴、裱纸、打格金线及箱皆已一一完成。这袍子,是时候交给你了。"
隼御缄默了。他是个冷淡之人,天性中没有与人亲切以对的一面,与父皇、兄弟妹之间的关系更是不比君臣、公卿之间多多少,他一直以为这便是父皇所要的,毕竟父皇未曾如偏爱持宗皇兄那般对待自己。自从宣了他为太子后,父子两人之间的关系日渐融洽,可眼下父皇眼中分明闪烁着对他亲情的渴盼,甚至在对谈中没有用尊贵的自称,这样的父皇让他觉得生疏,不知该如何应对。
今上见隼御久久未出声,笑容中添上了一抹懊悔的伤感。自己从不曾对这儿子热情爱护过,又怎能在这时强求他该有至情至性的感激孺慕之色呢?
"这是为父唯一可给你的礼物,你不必犹豫。权力、亲情、爱情,这辈子天下美事我尽数拥有了,可唯独你与你的母后,我不曾给与该有的怜爱与珍惜,致使自己先是失去了佐椿姬,然后失去了最杰出皇子的尊敬。"
这儿子如同一个公卿般,从不仗着是皇子的身份索求什么特权。他拥有这个聪颖的儿子,却从未当过一日"父亲",于是隼御也未做过一日"儿子"。倘若自己曾关爱怜惜过他,他亦如持宗皇子般自幼依偎于自己怀中撒娇,一切会不会有何不同?
尤其是隼御认识了一群生死之交后,他看到了他快意的笑、不遮掩的担忧,危难之际更是不顾危险力护对立的皇兄,才知道,这一直为自己所顾忌、危惧的儿子并非无情、冷酷。他居然可以如此快乐、无害、如此让人亲近,这是自己这个父亲从未见过的、真性情的儿子。
心中不觉发疼,犹如被狠狠击了一拳般--原来自己对隼御的顾忌、危惧,来自自己对他母子俩的愧疚,来自自己竟多年来未曾真正发掘、了解这个皇子。
"你把这看作为父的忏悔也好、愧疚也罢。我给与你无人可及的高贵身份、难以撼动的权力地位,甚至可以在此时将皇位交至你手,但,就是不曾用父亲的心情、身份搂抱过你、爱护过你。我不敢在未曾付出的二十年后,渴求成为你心中敬仰的父亲,只希望你接受这礼物,让我的愧疚之心稍稍得到赎罪,亦让我他日登极乐净土之时,有颜面见你的母后。"
说着说着,不禁想起那雪中傲梅,今上悲恸之情难以抑制,只得起身摆驾回后凉殿休息。隼御没有跟随上去,仅始终捧着朝服,心中从未如此茫然过--以儿子的身份。
心中微微叹一口气,他对着天空无奈道:"下来吧,你已窥视得够久了。"
屋檐上飞身而下一抹影子。臧江凛于隼御身边落定后,打量他难得一见的迷茫表情。
"你表情十分怪异啊。"
隼御将皇袍放回盒子内,拉起臧江凛的双手。
"以往所认知的一切都在动摇的感觉十分奇怪。我以为自己了解父皇,一直认为他并不需要我与他之间的亲情为他的家族幸福锦上添花。有了吝于施爱的母后,让我对父爱亦失去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自知父皇只能以那般冷淡的方式对待我了。"
"好疏离诡异的亲子关系,足以让你学坏一百次了。幸而你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之人,即使身世隐晦、从未得父母疼惜,也会让自己过得有意义。"
"那是因我知道,我唯一可掌握的是自己的人生,也只能为自己而活。"这样的生活刺激,却难以感觉幸福。
臧江凛抬头望他。"如今今上主动踏出了第一步,你作如何打算?"
隼御摇头。
"一些事,未能及时去做便永远失去了挽回的机会。就如方才,二十年来甚少谈及政事之外的话题,一旦说起我亦只能任沉默去凝结父皇的渴望,要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与父皇相拥泯尴尬,之于我俩永远皆是奢求。"
"可你动摇了不是?如今已跨越最难的一步,仔细算来,你日后定仍有对今上动摇之时。"臧江凛漆黑的眼眸眨也不眨,一种光彩自他的瞳孔灿灿四溢,让那阳光亦赫然失色。"未来的日子里,你将看到今上更多的努力,然后,你便可以在不知不觉中稍稍以儿子的身份去爱今上了。"
草木生红叶的秋日早已过去,冬日的清风吹动着檐下的风铃,空气中尽是各种清泠高雅香味混合的气息,夹杂着自然的雪后清芬。
隼御凝视着臧江凛周身难以逼视的光芒。他二十余年的生命,此刻便在这光芒照耀下,宛如开到了极盛的垂樱,每一片花瓣上都沾染了亮丽的恩泽闪耀。
他不禁低头吻住他,一次一次,深情的吻永远不愿停歇。
他是他心神的归依呵!若没有他的出现,无爱无情的自己,是否终究将在不断的尔虞我诈中,成为为登上顶点、满足自我利益、目的而不择手段的"苏夜"?
在十余年浮华的争位游戏中,他的爱恨浅薄似女子启笑的弯唇,直至遇上臧江凛,一切情意竟繁盛如十二单衣上细致的锦线、潋潋若七五琴柱里微颤的银弦。权力地位、友情、亲情、爱情,一切都伴随这光芒万丈的人被自己满满拥在了怀中。
生命至此,夫复何求?
便让他俩从此拢聚所有的四季更递,表达彼此的心意与祈愿,成就如冬日净空白雪的--
最纯净的生命,与爱情。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