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ment————沁白
沁白  发于:2008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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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的第二年,我独自在离学校很远的郊区租了房子。房子不大,设施还算是齐全,因为是很偏僻的地方,又紧挨着这座城市的公墓,人们认为不吉利,所以人很少,价钱也很便宜。我住顶楼,站在阳台上可以越过西边那座矮矮的土坡看到另一侧的一片白桦林,视野开阔;东边也没有什么遮挡,只有一方一方的墓地。
租好了房子的第二天,我回学校宿舍去收拾东西。还没有开学,校园里冷冷清清,同室的同学一个都没有到,锁孔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打开门,就看见一道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射下来,灰尘和细小的纤维在那道光中欢快地舞动。窗帘是暗色的,我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颜色,我并不想把它比作死去很久的小动物的血。我把随身带的箱子打开,胡乱地塞进一些衣物,又装了三大纸箱的书,最后我把桌上所有的东西,小摆设或者笔筒什么的,全部扫进另一只纸箱里,接着就开始对着空荡荡的床铺和桌子发呆。
煌走进来的时候说了一句:"你回来了啊,怎么不开窗?"然后就径直地从我身边走过去,拉开窗帘。夏末的风一下子吹进来,带着些许的湿气,煌的头发被吹得飘摇而零乱,风灌进他白色的衬衫。他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发现了这间不大的宿舍已经被我的行李塞满了。
"你要走?"
"是搬家。"我站起身来顺手把钥匙抛给了他,"既然你来了,我是不会拒绝义务劳工的。"
他摊开手夸张地苦笑了一下,然后俯身端起三只沉甸甸的书箱。
煌是学医的,个性却很明朗。之所以用"却"是因为很多学医的男孩都很阴郁,眼神冷冷地打量你仿佛要找个最合适的地方下刀。我和他在很莫名其妙的境况下认识,并且是因为一个很莫名其妙的理由。大一的一天我在食堂里排队打饭,忽然一个黑发的脑袋从我肩头越过来,说:"哎?我们的饭盒好像是一样的啊?"然后他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拉着我谈开了。
我的饭盒是天蓝色的,半透明的盖子上印着一只扛着萝卜的兔子。
那天在主干道上告别时他问我是学什么的,我回答说机械,他顽皮地吐了一下舌头,然后带着明快的笑容向我挥手,说有空的话可以去医学院找他,结果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去。直到他来找我时,我已经差不多将他忘掉了。
我是只离群索居的动物。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搬出来一个人住的理由。

煌帮我把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从楼底搬上去,又帮我整理打扫忙了半天。到夕阳满天的时候,我临时租来的房子也有了些家的样子了。我忙着烧水泡茶,煌就坐在桌上眺望西边的天空。那里有一片白桦林,生长得郁郁葱葱,将贴近地平线的天空都遮盖住了,只看得见夕阳散出的细细的金红色的线。
"你一个人住在墓地旁边,会不会害怕?"他用戏谑的目光看我,"我们院里每年都会有一两个被吓疯的,女生宿舍整晚都会开着灯。"
"我又不会去挖坟掘墓拖出尸体来解剖。何况高中时我学马克思主义无神论可是一流。"
"其实我觉得我们的专业很像,我解剖尸体大概就和你拆了机器的外盖看里面的零件差不多的感觉,只有......"他伸出手来比划着,"手感上的差距。"
"变态!"
煌爽朗地笑起来,端起我放在他手边的茶,大大地喝了一口,然后差不多全吐出来,张着嘴不停地用手往舌头上扇风。
"怎么不告诉我是开水!?"

煌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末班车大概也早就收工,走回学校至少要一小时,可能会赶不上宿舍关门的时间。虽然还没有开学,但夜不归宿也是很大的罪名。煌笑着说没关系,宿舍大门边有根栅栏是坏的,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去。
"我总不能住你这里吧?虽然都是男生,可影响不好呀。"
我重重地敲了他的脑袋,他的头发很柔软,比一般男孩的运动头要略长一些,从手指间滑过去不着半分力气,散发着淡淡的不知名的洗发水的味道。

独居的生活比想象中更加安静。能够听到的声音除了偶尔飞过的鸟的鸣叫,就只剩从东边的墓地中飘来的破碎的哀乐。管理墓地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我搬到这里来的第二个星期认识了他,那时天已经开始有些凉意,我在制服的白衬衫上罩了一件长风衣,结果他就问我是不是作小说的。
"很少有人会在附近住,偶尔会有年轻人来,说是找灵感,但很快又都走了,你是作小说的吗?"
我住的那幢房子中有许多套都是空的,但也有一些有人住过的痕迹。我曾在楼道里捡到过一支旧钢笔,笔杆上刻着一个很好听的女孩子的名字。如果我真是作小说的人,我一定可以从这支面目全非的钢笔里牵扯出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我笑笑,回答说我不是作小说的,我会在这里住很长的一段时间,也许是两年,三年,也许还要更久。
夜里静得有些可怕的时候,我就扯下耳机,把磁带放进录音机里,开大音量。铅笔划在图纸上的沙沙声夹在悠扬的音乐里,我觉得很有梧桐夜雨的诗意。初中的时候我很会写文章,真真假假地发表了几篇,但最终也就连同那个年代一起荒废了。高三的一整年,我在语文课上解物理方程,或者是参照漫画里高大的机器人画一些几百年内都制造不出的机器。实际上我是并不喜欢这样的,只是我的笔悬在纸上却写不出任何的字句。
我每天早出晚归,在教室里找个最偏僻的位置坐下。有时候一整天都不会和别人说一句话。后来我学会了晚饭后去散步,顺着小径在墓地里绕一圈,向坐在门口的老人点头招呼一下。有时候有些异想天开的想法,是不是每一次我走出来的时候身后都跟了无数的亡灵,或许他们想与我交谈,但我头也不回地走,看不见他们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似乎,连早已在地下安息的人们也知道那个天天来散步的家伙有多无趣。

铅笔跌落到图纸上的时候,我会不经意地想起煌。他总是规规矩矩地穿着制服却放荡不羁地笑。医学院离工程学院大约有十分钟的路程,小径上是一色的法国梧桐,夏天的时候很荫凉,秋天的时候有浪漫的黄叶,所以也就成了校园里约会的圣地。我只去过一次,是和煌一起去找他的教授的时候。煌刚从实验室出来,穿着一身白大褂,有许多黄叶贴着他的黑发和白衣飘落下来,他轻轻一甩头,微长的黑发就飞扬得零乱飘摇,散发着不知名的洗发水的味道。
"洗发水?啊......用过很多吧,蓝色的飘柔或者海飞丝什么的,基本上一个月换一种。"
当有一天我们忽然谈到这个问题时,他就笑着用手指去绕他的头发。天空的苍青落到他充满笑意的眼睛里,我几乎可以看见云朵飘过。煌比我高一点,用女生的审美观来说应该算很帅,唯一的缺点也许是没有运动神经。当男生们一窝蜂地冲向操场的时候,煌一定躲在图书馆里对着几张骨骼或血管的图看得津津有味。如果这时我在旁边,他就会拉起我的手臂,捋起衬衫的袖子左看右看。修长的手指顺着我手臂上的血管滑下来,很痒。
"你肤色太白了,不健康。"
"我晒不黑,怎么,你嫉妒?"
其实我很少去晒太阳,没有非出门不可的理由,我是不想出门的。
煌有过好几个女朋友,但没有一个超过三个月的。我没有太关心这些事,他也很少提起。有几次我看见他揽着女孩子的肩一路走过来,但没过几天又变成独自一人。
"怎么,又嫌人家大小姐不够漂亮?"我揶揄他。
"就是啊,天地良心啊!她长得还没有你漂亮!"
在那之前我不知道"漂亮"这个词是可以用在男生身上的。结果那天就被煌半推着去照镜子。我的头发很长,差不多已经到了违反校规的边缘了,但教授们是从不会注意到我的,就连学生会的纪律检查人员也让我漏了网。肤色如他说的那样,白得有些不健康。煌在背后用手指绕我的头发。
"以前没人告诉过你吗?你真的很漂亮。"
我转过身狠狠地狠狠地瞪他,他却写了一脸的真诚无害地笑着。后来我气乎乎地怀着满心的怨毒给他用开水泡了茶,结果他居然没有再次上当。
"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的人是无药可救的笨蛋。"

想过一些琐碎的片段后,我拾起铅笔继续画图,夜在窗外沉寂着,阴阴地没有星光。这时磁带转到了尽头,"咔"的一声跳掉了,声音清脆而突兀。
我躺在床上想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东西,到后来就分不清究竟是我胡思乱想还是在做梦。我看到许多半透明的亡灵从窗子中飞进来,围着我,其中有孩子,有年轻的少女,还有许多老人。我的房间里仿佛弥散了一种奇妙的东西,我弄不清究竟是看到了,听到了,闻到了还是感到了什么。
醒来的时候是早晨,空气里落满了金色的阳光。

冬至的那一天,阳光和暖得如同阳春三月。我不得不把刚刚从箱子最底层翻检出来的羽绒服再塞回去,屋子里浮动着许多细小的羽毛和灰尘。一切都忙完了之后,已经差不多是中午了,我抓起一件风衣罩在单薄的羊毛衫上,打算下楼去吃点什么。附近并没有餐馆或是小吃店,或许我必须走得更远。
一下楼就看见了煌。他正在和看守墓地的老人交谈,身上穿着大概是没来得及换下的白大褂。他有两三个月没有来过了,也许是找不到本来就十分别扭的入口吧。
"下午去划船好不好?"
这是他冲我说的第一句话。然后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似地从包里掏出一件东西,那是个天蓝色的,盖子上印着萝卜和兔子的饭盒。
"学校食堂终于开窍了,今天的早饭居然有小汤包,你尝尝看。"
"我记得今天有外国教授团来参观?"
煌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但随即又笑了。他歪着头看我把汤包一个一个地吃掉,表情很专注。像个孩子。
"好吃吗?"
"嗯嗯...有福尔马林的气味。"
他把双手凑到鼻尖下,翻来覆去地闻了半天。"我有好好洗过手啊,我怎么一点都闻不出来?"
"骗你的。"我把最后一只汤包塞进他嘴里。他手舞足蹈地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呜声,大概是在骂我吧,不过我并不想理会。十二月的天空原来也可以很蓝,让我忽然很想去划船。
"我们去划船吧,要手划的船。"

煌陪着我划了一下午的船,手划的。他划船的技术很高明,就是体力不太好。划到中途他就坐下来休息,脸上刷了一层潮湿的红。
"我小时候短跑长跑都没及格过。"他自嘲似地说,"高二的时候老爸叫我去当兵,把我吓个半死,后来想想就算去考军校也没可能被录取的,体检这一关一定过不了。"
"后来你就学医?"
"我只是变态而已。小时候体检抽血,大家都背过脸去不看,只有我盯着医生手里的针筒,仿佛那东西很有趣似的。第一志愿填了法学,结果没考上,于是就只好学医了。不过有我这种医生,也许是病人的不幸吧。"
煌在医学院里很有名,因为他成绩很好。
"你明明学得很好。"
"大一的一整年我就像在斋戒--看到肉就想呕吐,看到鱼就想到它的内脏。不过后来就习惯了。我果然是个变态啊。"
他说着就抓起我的手,用手指轻轻划过我手背上青蓝色的血管。我用力挣了挣,小船就在水面上开始摇晃。
"好了好了,我放开你。要是把船摇翻了我们就完了,这种天气掉到水里,连福尔马林都不要,你我就可以永垂不朽了。"

毕竟是冬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冷风就不知不觉地吹起来了。煌坐在船尾一下一下地划着桨,小船平稳地滑过湖面。夕阳的暗红色落到他的头发上,瞳孔里和白色的外衣上,远处的桥上有许多的人走过,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们走得很整齐,一样的步伐和一样的速度,就像是电视里的,刚刚打过仗的军队。
"澜,"我忽然听到煌叫我的名字,"你听过挽歌吗?不是表达哀悼的音乐,而是安抚死者灵魂的歌。"
我摇摇头。
煌忽然变得好像一位忧郁的诗人,他放下桨,手指指向西边的天空,越过横在湖面上的桥,那一边是一片暗红色的光。
"夕阳就是天空的挽歌。你听。"

-Lament (上) 完-


三月里常常下雨,阴冷的湿气弥漫在整个城市里,仿佛要渗进骨头里去。一个不当心,就得了感冒。但论文的期限迫在眉睫,我不得不每天工作到深夜。煌已经通过研究生保送的资格考试,到外市的医院实习去了,临走留了一大包板蓝根给我,说防感冒。我喝着这又甜又苦的东西,画着图纸,不小心一个喷嚏没打出来,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会带漂亮的女护士回来的哟!"
他从车窗里探出半截身子向我挥手,舞着啃得乱七八糟的火腿肠。我也抬起手来向他挥了挥,那件外套的衣袖很大,于是就顺着手臂滑下去,风吹在裸露的皮肤上,很冷。站台上有一对将要告别的恋人,他们拥抱在一起,凑近对方的脸颊轻声地说着什么,那个女孩儿有着黑色丝绢一样的长发。一时间我觉得自己是掉进了一个幻境里面,阴阴的天,冷冷的雨和充满伤感的告别场面。汽笛忽然响起来,女孩儿在男友的面颊上亲了一下,抓起行李飞快地逃进了车厢;男孩摸着刚刚被亲过的地方,眼光有一些茫然。
我忽然感到有一点脸红心跳。

二十岁的日子平淡如上好的纯净水,无色、无味,连那种白开水中常有的漂白粉的味道也闻不出来。煌曾经三番五次地怂恿我去谈个恋爱,说是要找个温柔可人的女孩照顾我,否则他不放心,结果是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每次跟你提这个事,你的眼神都很悲伤。--好像是将要被我卖掉似的。"
"女人都是麻烦的生物。"
我用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回答他,他听着就笑了起来,把刚刚包进口中的茶喷了一地。
"这话不完全--应该说雌性生物都是麻烦的东西。"
"可你不是一个月换一个吗?"
他眯起眼睛看我,眼镜上反射出夕阳的柔红色的光,然后他伸出手来摸我的头发,他的手不小,可是非常细腻。其实我很喜欢他把手指插在我的头发里的感觉,我只是不喜欢他把我当成随时可以让他抚摸的兔子。
"你吃醋的话,我今后可以一个都不找。"
"你去死!"
我顺手抓起桌上的书去打他,他的运动神经实在不好,向后躲闪的时候用力太大,整个人都坐到了地上,而那一堆书也不偏不倚地落到他的头上。
"看,打出包了。"他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头,接着又咧开嘴傻笑。我们这么僵持着有五分钟,最后他无奈地站起来,"还以为你会来扶我,高估了你的同情心啊!"
他走的时候把外套扎在腰上,说是天气太热,但我想大概是他的裤子被磨坏了。我这里既没有地板也没有地砖,再坚韧的料子在这种粗糙的水泥地上一磨也是肯定会坏的,后来他果然没有再穿过那一条裤子。我有些歉疚,但没作什么表示。他不会让我赔,但一定会让我给他补好。当然即使我给他补好了,他也绝不会穿一条有补丁的裤子--他只是很欣赏我为难的样子。
这个混帐。

每个周末他都会给我打电话。我租来的房子里没有电话,于是就到看公墓的老人那里去接。三月的夜晚,空气仿佛凝结成一种厚重而易碎的东西,随着我的脚步,慢慢地裂开一条一条的细纹。那间房子既是老人的住所,也是办公室,一边是堆满簿本的陈旧的书桌,另一边是挂着淡青色蚊帐的简陋木床,中间放着一只早就淘汰的炭炉,一只浑身发黑的水壶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八点三刻,他的电话每次都很准时。而我常常是八点半到那里,裹着外套和老人闲聊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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