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小子怨气隔了这么久才发泄出来……我还当你真无所谓呢。”见齐郁还能象往常一样跟他说笑,梅思成渐渐有点进入状态了,甚至还习惯性地用手在齐郁手腕那里一拍——
指尖冰凉的触感让他一个激灵。他的动作顿时僵住了。
“齐郁。”
他收回手,脸上刚刚浮现起的一点笑容不见了。声音闷闷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病床上的人沉默着。
思成站起身来,语气又加重了一倍:
“为什么?怎么不早告诉我??”
齐郁仍是不说话,转过脸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另一边。
思成只觉得一股怒气从胸口腾地冒起——
“我问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失去控制地吼叫起来。
齐郁仍然偏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秒,两秒。
他大睁的眼睛一眨不眨,却蒙上了一层黯淡的阴翳,好像无机质的灰色玻璃球。
“因为爱上你了。”
他平静地说。
“所以不想让你知道,我其实是这么不堪一击的人。就是这样。”
仿佛电影胶片定格,忽然间,连空气的流动也减缓了。这寂静来得突如其来,简直听得到点滴瓶中水珠坠落的声响。房间里的两人,好像雕塑般静止了。
“你——”梅思成一下子站起身来,面色大变。
“你怎么现在才说?!”
齐郁一怔。
“难道你……”
思成的表情,五味杂陈,却掩不住的惊喜。他靠近几步,握住齐郁的手。
“齐郁,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难道你从来没注意到吗?”
齐郁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好像梅思成跟他开了个诺大的玩笑。
思成凝视着他,眼中从未有过的温柔。
“齐郁,我不会再去死了。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直到把你的病治好。然后,我们就一起走遍天涯海角,好吗?”
齐郁静静盯着他许久,终于轻轻的,点了点头。
他们在落日的余晖中紧紧相拥,美好地仿佛一幅油画,如果给这幅画起个名字,那么一定是——《爱的永恒》。
《死在丽江》,全文完。
以上当然是扯淡。显然是作者为了逃避众人的责难而捏造出来的。
事实上此刻梅思成正坐在宾馆的房间里。窗帘没有拉开,室内一片昏暗。他就一个人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眼神发直。他瞥见桌上有一包烟,顺手拿出一支从怀里掏出打火机点燃,猛吸一口。
然后被呛地直咳嗽,几乎迸出泪花来。他懊恼地把那烟头往烟灰缸一丢,用力碾几下。
两小时二十分钟之前,他心乱如麻地从齐郁的病房里逃出来,场面尴尬。他没有准备,他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没有任何准备。怎么会是这样?明明他才是更可能对对方产生感情的那一个。他本应该潇洒地做出回应吧,然而他却慌乱地只想逃开。
他不敢看齐郁的眼睛,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梅思成知道自己是同性恋,是遥远的某天酒醉后和自己一个哥们儿同宿,半夜里做了乱七八糟的梦,进而迷迷糊糊之间爬到了自己哥们儿身上,脱了人家衣服,抱着人家脸蛋脚丫亲了半天,直到对方醒来,同他大眼瞪小眼。
然后从小跟他好地穿一条裤子的哥们儿斩钉截铁地说:
“咱们完了。”
那时候梅思成便对自己是同性恋这个事实充满了仇恨和自鄙,他千方百计地想要摆脱,发现摆脱不了,便寻到自杀一途。
直到现在,直到他可以比较欣然地接受这个事实的时候,他骨子里却还是不相信同性间是可以存在真正感情的。他所查到的资料和医生的告诫都只让他相信一点:同性的感情不过是一种荷尔蒙的失调,是一种错觉。
对,这只是一种错觉。他对自己说,是齐郁的错觉。他们结伴同行的过程有些亲密,他们一起看星星的气氛有些暧昧,而丽江又是这么一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地方。不多久以后齐郁就会发现自己的这个错误,然后他们还是很好的朋友。
梅思成成功地说服了自己。
他到宾馆餐厅买了气锅鸡和粥,准备去看齐郁了。接下来他要去说服齐郁,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我爱你”这样的话函待商榷,自己会一直照顾他到身体好转,然后,他们还是要分道扬镳。
但这时另一个声音出现在他脑中。
那么你呢,你爱齐郁吗?
这个问题让梅思成有些心惊肉跳。他觉得这样一个问题是荒谬的。他认为自己对齐郁一直怀着纯洁的友谊,那种朋友之间的信任与喜欢,怎么称得上是爱呢?
况且对一个真正的gay来说爱情意味什么?
爱情就像一张空头支票,可以签出,却无法兑现。
就算他们真的互相看对眼了,又怎么样呢?就皆大欢喜了吗?
把对方带回家里?自豪地跟亲朋好友介绍给说这是我男朋友某某某?然后两个大男人在一起白头偕老?
那只是梦,还是个恶梦。而梅思成一向是个脚踏实地的人。
直至走到齐郁病房前,思成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想清楚了,能够镇定自如了,甚至开始为自己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的难得的理性而有些沾沾自喜起来。他在房门口把已经想好的说辞又整理一遍,鼓足勇气推开了门。
“齐——”
他的所有说辞都飞到了爪洼。
病床上空荡荡的,被子叠地整整齐齐,床单平平整整,就像从来没有睡过人一样。只有一旁残留小半瓶液体的点滴瓶还能证明不久前这里有一位病人的存在,塑料管笔直地垂下来,针尖还在不断地滴滴答答流出水来。
梅思成在原地呆了片刻。
“齐郁?齐郁?!”
他忽然间冲过去,狂乱地在病房各个角落翻找着,跪在地上一遍遍看床底下有没有人。他冲向窗边看向地面,人来人往,各种各样的衣服和脸。
没有一个是齐郁。
“齐郁!齐郁!”他在走廊里大喊大叫,冲进别人的病房里抓住任何一个跟齐郁相象的人。有护士闻声赶来要求他保持安静,他抓住护士的肩,目呲欲裂。
“请问216病房的那位病人呢?!他是不是……他是不是——”
他说着,竟开始哽咽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转,几乎说不下去了。
护士被他吓坏了。
“他,216的那位病人,一个小时之前出去了,我,我在走廊里碰见他,他说他已经出院了……”
梅思成一怔,下一秒,他向楼下奔去。
他仍然不懂爱,他所感到的只是看到空荡荡的病床一刹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将要彻底失去一个人的事实头一次这么直白而刺目的摆在眼前,令他第一次清楚地明白到,那个人的重要。
也许多年以后,这种心情也会象当初听到那个同学的死讯时一样,随着时间慢慢淡去,然而只在这一刻,它如此真切地穿透了心胸,令他无暇去顾及那种叫爱的感情是否错觉,无暇去顾及他必须面对的一切。
“齐郁!!齐郁!!!”
他在黄昏的大街上跌跌撞撞地奔走着,从新城宽阔的水泥路一直到丽江古城的青石小街。朱红的漆、黑压压的人群在他眼前绵延成了一片,又被某种覆盖了视网膜的温热东西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只想找到齐郁,然后这一次,他会把自己真正所想的告诉他。
熙熙攘攘之中,不知是谁在唱着歌,歌声象温柔的丝一样在空气中流动。
阿哥诶,阿哥诶
月亮还在西山口,你何需慌慌地走 火塘是这样的温暖,玛达咪 我是这样的温柔,玛达咪 人生茫茫来相爱, 相爱就该到永久
如血的残阳逐渐沉没到天边去,于是古城中的一切,都变成跟天际一样的红了。嘶哑的嗓音终于被嘈杂的人声所淹没,寻寻觅觅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潮人海之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