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赵殊意也知道人应该追求什么,爱,梦想,自由,乃至树立更崇高的使命,为弱势群体发声,向水深火热中的人们伸出援手,参与政治,维护社会秩序,让世界变美好……
但这一切离他好远。
他有时觉得自己被锁在家族责任下,有时又觉得无拘无束也无枝可依,浮萍般随波逐流,无处歇脚。
——他没有家。
没有一个港湾般的地方,永远向他敞开怀抱,允许他软弱,给他依靠。
他曾经多么希望妈妈是这样的存在。他在稀少的美梦里总是追忆她温柔的手臂,她芳香的长发,她的笑容。但她却总是欺骗他,伤害他,抛弃他。也许也爱他,只是没有那么爱。
大家都一样,能给出一部分都算深情,怎么奢求别人的全部?
赵殊意也并非贪心,不懂得知足。他只是害怕——尽管不愿承认——不希望自己仍有百分之一的可能被抛弃。
不安全感深入骨髓,融入每夜的噩梦,用药片维持的冷静岌岌可危,他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做对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眼前似有熟悉的人影走过,赵殊意双目失焦,视若无睹。他握紧谢栖的手,倚靠谢栖的肩膀,无意识汲取对方身上的热,不允许谢栖离开半步。
医院走廊温度低,谢栖搂住他:“你冷吗?我们去休息室?”
赵殊意不动。
“你好像发烧了。”谢栖说,“脸很烫。”
“没事。”赵殊意不在意,“可能刚才吹到风了,睡一觉就好。”
谁也不知道他在走廊干坐着有什么必要,但他不肯离开。谢栖将自己的外套脱下,给他盖在身上保暖。
熟悉的气息盈满呼吸,仿佛是谢栖将他全身心包裹,有一种奇特的舒适和安心。
赵殊意在这样的气息里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梦里他是主刀医生,亲自为秦芝清创,修复损伤的动脉。手术台上一切如此真实,他看得见母亲眼角细微的皱纹。她在流泪,说很痛:“你为什么要割断我的手?”
她甚至求饶,但赵殊意不为所动:“你应得的。”
他像冷血动物般主宰残酷的梦境,但下一秒,突然与母亲位置调换,手术台上的人变成了他。
母亲用手术刀划开他的动脉,冷漠地判决:“你应得的。”
赵殊意动不了,被迫感受血液流失。
如同曾经想象那样,他变成了一块湿透的海绵,身体沉重绵软,被如有实质的疼痛压扁、挤出泪水。
泪水混着鲜血流淌,渐渐流满手术台,流到地上,淹没他神经末梢所能触及的一切。
他迟迟醒不来,快要死了。
如果还有向谁求助的可能,他只能想到一个名字。
“谢栖——”
赵殊意恍然惊醒,身边却是空的。
他怔了怔,不确定地伸手摸了一下谢栖之前坐过的位置,凉的,没有余温。
夜已经深了,手术仍在继续,据说要做五六个小时,甚至更久。
赵殊意腿脚发麻站不起来,不知道谢栖什么时候离开的,怎么没跟他打声招呼?
保姆阿姨不在,赵怀成也不在——可能在休息室里。
赵殊意独自坐在除了他空无一人的医院长廊,深夜的凄冷比霜寒比露重,噩梦余威尚在,最后一个能救他的人却不在。
他还活着吗?
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甚至很恍惚,怀疑自己记忆出错,其实谢栖今晚根本没来过。
——人家本来也没义务陪他。
赵殊意想站起来活动一下,像个正常人。但他还是动不了,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装正常人的必要。
他头昏脑涨,被前所未有的无望困住身心,心想真不如死了算了,活下去也只是不断重复没意义的一天,又一天。
但身体本能在挣扎,他还是想站起来,想问问谢栖,究竟去哪了?为什么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谢栖难道不知道他很冷,很饿,很需要人陪?
一定要逼他亲口承认“我不能没有你”“我爱你”才愿意留在他身边吗?
赵殊意情绪崩溃,苍白病态的脸颊紧贴在冰冷墙壁上,泪流过脖颈,无声无息地发抖。
在值班的护士发现异状之前,谢栖回来了。
拿着食物、感冒药和盛了热水的一次性纸杯,谢栖走回他面前,愣了一下:“赵殊意?”
“……”
听见声音,赵殊意抬头,看见谢栖关切的脸。
他仿佛突然活过来,生机重新充满四肢百骸,同时生出一种强烈的羞耻、伤心和愤怒,他猛一挥手,打掉谢栖手里的感冒药和食物,水洒了一地。
他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谢栖,仿佛这是对谢栖不声不响离开的惩罚。
谢栖有些茫然,但被他满脸的泪慑住。
“你跟她一样,”赵殊意说,“你也想逼我,让我服软,听话。”
“……我没有。”
“你有。”
赵殊意说完,突然迟钝地发现,谢栖的外套依然盖在他身上,去外面帮他买饭买药的这个人只穿着单薄衬衣,肩上有雪。
但说出的话像泼出的水,他管不住脾气,还是生气,伤心,怪谢栖竟然离开他这么久。
“你要我怎样才满意?你也想割腕吗?”赵殊意毫无道理地指责,“那不如先杀了我,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
他完全是在胡言乱语,泪越流越多。
谢栖从没见他这样哭过,慌乱地想帮他擦一擦,却被他抓住手腕,拽向自己。
“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走,你懂不懂?”他想捏碎谢栖的手,如果他有力气的话。
然而他五指绵软,仿佛水草无力纠缠漂过自己水域的小船,不知怎么留下它。
“回答我。”他仰着头,心痛如绞。如果空气能传递情绪,他希望谢栖能明白此刻他最想说什么。
可谢栖不明白,谢栖永远是个比他更笨的笨蛋。
“……我爱你。”赵殊意放弃挣扎,在上句不接下句的胡言乱语里突然插了一句,“我爱你,谢栖。”
原来爱没那么难讲。
不是火山喷发,不是山崩海啸,不是彗星撞地球。只是一个普通的字眼,说就说了,他还是他,依然坐在这里。
“我在说话,你能不能听见?”
“……”
泪仿佛是从心脏往外涌,整个世界模糊不清,他看不见谢栖的表情。
“我能。”谢栖突然抱住他,“我不走。”
他的脸被按进怀里,隔着衬衣,贴上谢栖滚烫的胸膛,“我不是一直在吗?被你赶了几次都舍不得走……”
“是吗?”
“是啊。”谢栖俯身亲他的眼睛,“别哭了,赵殊意……这么可怜,都不像你了。”
“怎么还哭?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谢栖打开食盒,拆餐具,递给他,“我刚才给你买完饭,又急匆匆地找药店买药。回来之后才意识到,我们在医院,这就有药。我好蠢。”
“……”
赵殊意不给面子,没笑。
他们现在在休息室。这家私立医院定位高端,条件优越,休息室好似一个缩小版酒店套房,各种功能俱全。
赵殊意吃了几勺汤汁浓郁的捞饭,胃里热起来,气终于顺了,低声问:“阿姨呢?”
“我叫她回去休息了,有需要再来。”谢栖说,“还有你二叔,刚才来过一趟,跟医生聊几句又走了,好像有急事要办。”
“急事?”赵殊意讥笑,“我妈快死了都没他自己的事急。”
“……”谢栖用纸巾擦了擦他泪痕未干的脸,“别操心他们了,你能不能管好自己?和我。”
赵殊意不吭声,接着吃饭。
谢栖抓住他的手,强迫他给自己喂了一口:“你刚才说爱我,赵殊意,再说一遍。”
“回去再说。”想起刚才的事,赵殊意有些尴尬,但眼下太多浓重纷杂的情绪积在心里,尴尬只是最微不足道的部分。
谢栖接受了他的拖延,忍不住扳过他的脸亲一口。
“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有这天。”谢栖恍惚道,“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好多问题想问你,但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回去再说。”
还是这句,赵殊意主动舀一勺饭喂谢栖:“你也要吃饱。”
总是吃不下饭的人很明白吃饱有多重要,赵殊意难得到十成饱,可能是有些晕碳,他又觉得头脑昏沉,靠着谢栖不想动。
手术结束的时候,有人来休息室通知。
正是凌晨,赵殊意瞬间清醒了,跟谢栖一起去看秦芝。
秦芝被安置到病房里,仍在昏睡,手背插着注射针头。
医生说是镇痛药,还有一些赵殊意听完记不清名称的治疗用药。
他问手术成不成功,术后需要注意什么,例如饮食方面。医生细心讲了一番,安慰他无需担心,能够完全康复,但患者需要心理治疗和家人陪伴,以免悲剧重演。
后半夜,赵殊意坐在秦芝的病床前,注视着她。
秦芝老了,从鬼门关走一遭,人更憔悴,皱纹更深刻,好似风烛残年,生气稀薄。
可赵殊意印象里的她一如当初,是温柔爱笑的妈妈。
“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不会再恨我……
“……然后到我的墓碑前,烧纸的时候,你会想起,妈妈也曾有过一点优点,缅怀我……”
也许每个人一生的眼泪有固定量,从前不爱哭,便攒下来,留到将来失控的某个时刻,例如现在——赵殊意比刚才平静,但还是控制不了自己。
“谢栖。”他突然说,“我在想,也许一直以来都是我的错。”
他挨着谢栖,语调缓慢:“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性格决定命运。”
悲剧是从哪天开始的?
父亲去世,还是第一次发现母亲和二叔有亲密关系?
“如果当年我刚发现的时候,直接跟我妈摊牌,哭诉,告诉她我不同意,‘我很需要你,别为了二叔抛下我’,她有没有可能改变主意,站在我这边?我们的关系是不是会变得不同?”
他握紧谢栖温暖的手,汲取源源不断的热,神游般喃喃自语。
“就算对我妈说不出口,但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哪怕只有一次,我向爷爷求助,告诉他,我天天做噩梦,睡不好觉,想和他一起睡,他是不是也能明白,我只是一个没用的小孩,以后就不会给我那么重的压力,多爱我一点?”
“包括我二叔。”他自嘲一笑,“其实我记得,二叔以前对我好过,试探过很多次,想给我当爸爸,都被我激烈地拒绝了。我恨他,恨我妈,只要能刺激他们,什么过分的话都说。但如果我没那么做,稍微大度点,给他一个机会,结局是不是会更好?”
“赵殊意……”
“你觉得呢?”他无意识地摆弄谢栖的手指,收拢在掌心,“其实我们也一样,不是吗?”
“……”
并非没有跟谢栖沟通的机会,但赵殊意总是抗拒,他不允许任何人走进自己的内心,连自己也不肯睁眼看一看,心里究竟有什么。
仿佛里面藏着洪水猛兽,一旦开启心门,他将万劫不复。
“我们认识二十年了,如果我性格友善点,别总是一见面就挖苦你,我们说不定能当好朋友,或者早就在一起了……”
“没有如果。”谢栖不赞同,“非要这么说的话,我犯的错更多。你想这些干嘛?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赵殊意摇头不语,谢栖亲了亲他的额角:“你今天已经很累了,殊意,什么都别想了好不好?明天再思考也来得及,睡一会儿吧。”
谢栖将他的脸按进自己怀里,强迫他闭眼。
如果能拥有一种让人做美梦的魔法,谢栖一定每天都给赵殊意施法,或者悄悄潜入他梦里,亲得他脸红心跳,没力气梦别的。
可赵殊意睡着了,谢栖却了无睡意。
刚才那场意料之外的表白更像美梦,仿佛永远不会对任何人动心的赵殊意哭着说爱他,不能没有他——真的不是他的臆想吗?
赵殊意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
是最近,还是更早?
谢栖不舍得在这个时候把人叫醒问清楚,只能忍到明天,好在他们来日方长,可以慢慢聊。
其实也不是没有察觉。最近谢栖明显感觉到,赵殊意对他的依赖与日俱增,逐渐到了藏不住的地步。
而且很关注他。在一些夜晚,或者加班的周末,他在客厅拆快递,在厨房做菜,在卧室跟谁聊天,假如有一段时间没发出声响,赵殊意就会用倒水或上厕所的借口走出书房看一眼,确定他还在。
彼时赵殊意面无表情,视线却总飘向他。
他想在那些瞬间确认自己被爱着,却怀疑又是自作多情。
赵殊意根本不用担心他会离开,如果能离开,怎么会拖到今天?
明明有一百个离开的理由,但也对抗不了他心里一万个留下的借口。他根本无法想象,不爱赵殊意的人生应该怎么过。
好在,他的命不算太坏。
赵殊意也离不开他。
谢栖越想越晕眩,反复回味赵殊意看他的眼神,说话的语气,每个曾经以为自作多情的细节都变成了被爱的证据,他心脏发麻,浑身发烫,偷偷亲赵殊意的头发,无法自拔。
一分一秒,那么短暂又漫长。天刚亮,小睡了一会的赵殊意醒了,推了推抱着自己打瞌睡的谢栖。
“嗯?”谢栖上身猛地一晃,睁开眼睛,“你醒了?”
赵殊意没应声,病床上先传来响动,昏睡了一夜的秦芝也醒了。
谢栖站起来,去叫医生。其实可以按铃,但他敏锐地察觉赵殊意有些僵硬,似乎应该给母子二人留单独说话的空间。
然而,谢栖多余操心,秦芝一句话也没有说。
起初她有些恍惚,可能不明白自己怎么还活着,也可能是忘了割腕的事,睁眼看见陌生的环境,以为在做梦。
过了会儿,意识回笼,她灰白的脸上浮出哀色,看一眼赵殊意,又偏过头,逃避般闭上了眼睛。
她不想说话,赵殊意不强迫,也明白,既然她不想交流,自己对她来说就是一种不愿面对的压力,没必要坐在这了。
“我叫阿姨来陪你。”赵殊意拿起电量见底的手机,“医院这边也安排了人照顾你,想吃什么,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
他不用秦芝回应,自顾自交代完,等医生查完房,阿姨到了,就跟谢栖一起离开。
从头到尾,秦芝就只看了他一眼,仿佛赵殊意才是那个犯错的人。
但事到如今,没必要再纠结对错,正如谢栖说的,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还能怎么办?难道跟她吵架,逼问她为什么自杀?
赵殊意精疲力尽。如果从昨天到现在,没有谢栖陪伴,他无法想象自己是什么状态。也许也割腕了,此时躺在母亲隔壁的病房,或者比她先走一步,解脱了。
“我们回家。”赵殊意习惯性握紧谢栖的手,问他,“累不累?你还能开车吗?”
“不累。”谢栖说,“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吃早餐?我觉得你饿了。”
“你怎么开始操控我的胃了?”赵殊意无奈,“行吧,听你的,我们去吃饭。”
“听你的”,难得赵殊意这么说。
他们离开医院,吃完早餐,雪已经停了,洒了融雪剂的街道脏兮兮、湿漉漉,太阳被厚重的云层遮掩,风依旧冷。
恰逢休息日,路有些堵。谢栖开车时反复品味赵殊意无意间说的这句话,到家洗完澡,他们准备补觉,躺到床上那一刻,他还在念叨:“听我的?”
像中邪了。
赵殊意终于被逗笑,闭着眼睛敷衍:“嗯,听你的。”
“那先别睡。”谢栖说,“我们来玩个问答游戏。”
“什么问答游戏?”
“很简单,我问你答。”
“行。”
他们面对面共枕而卧,谢栖搂紧赵殊意的腰,几乎贴着他的嘴唇,抛出第一个问题:“刚才吃饱了吗?”
“吃饱了。”
“现在心情怎么样?”
“还行,缓过来了。”
“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赵殊意一顿,“你的问题跨度好大。”
“不能回避。”谢栖给出他现编的规则。
“我想想。”赵殊意有些闪躲,但稍微一动就被谢栖捏着脸颊固定住,连视线也错不开,“好吧,其实我不知道。”
“不信。”
“真的,我在这方面比较……迟钝。”
已经萌生的感情,要刺痛他,痛到流血,伤口无法愈合,他才能发觉它存在。如果问种子何时种下,何时生根发芽,他一片茫然。
“可能很早吧,在深城,或者更早。”
虽然没有明确的答案,但这句让谢栖很满意:“这么说的话,我们过完生日回家,吵架那天晚上,你对我的挽留不是因为药的副作用,是真的舍不得我,对吗?”
“……对。”
“为什么跟我吵架?”
“……”
赵殊意又停顿了,这算什么问答游戏?只有问答没有“游戏”的乐趣,而且一直是谢栖提问,他回答,好不公平。
“快说。”谢栖用吻催促,有些委屈,“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那天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这该怎么回答?即使已经表达了爱,赵殊意还是不习惯坦诚。他对两个人敞开心扉卿卿我我的甜蜜游戏过敏。
但过敏的同时,也希望自己变得“正常”点,别总让谢栖为他伤心。
赵殊意纠结半天:“那天我碰到你后妈了,她告诉我……你以前喜欢别人。”
谢栖愣了一下。
“所以我不开心,”赵殊意这辈子也没这么窘迫过,“我吃醋了,情绪失控——好了,说完了,你满意了吧?”
他挣脱谢栖的怀抱,背过身去。
“喂?”谢栖简直像发现了新大陆,“喂喂?干嘛,你躲什么啊?”
谢栖从背后勾住他的腰,亲他的后颈,他的侧脸,亲几下突然笑出声来,“你不会是害羞了吧,赵殊意?”
“原来赵殊意哥哥会吃醋,”谢栖没完没了,“哎呀,真稀奇。”
“……”
某人大概是属狗的,一解除误会,开心得要命,抱着赵殊意好一通乱亲乱咬,左蹭蹭,右蹭蹭,狗爪子伸进睡衣里,肆无忌惮地骚扰人。
赵殊意被弄得气喘吁吁,知道想治谢栖只能更强势,按住他的后脑,主动接吻。
他们太久没亲热,疲惫也难挡热情,一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
做完更累,但十分满足,赵殊意打着呵欠睡在谢栖怀里,隐约听见他说什么“问答游戏还没完”,笑了笑道:“下回。”
再醒来时,午后斜阳已经透窗,在客厅里充电的手机响了。
赵殊意推了推早就睡醒的某人:“帮我拿手机。”
“好远,你干嘛在客厅充电?”谢栖趁机讨价,“叫声老公我就伺候你。”
“……”赵殊意决定自力更生。
他一下床,谢栖也跟上来,像块人形年糕,在背后偷听他接电话,亲他的脖子。
他还没发作,谢栖先来劲了,听出对面是叶钊的声音,抢过手机按挂断:“今天周日,你就别折磨叶秘书了,人家也需要休息的,赵总。”
“是他先打给我的。”
“你可以不接。”谢栖推他到沙发坐下,“我就不信,下属还能强迫上司加班?你们的工作瘾怎么都这么大?——反正今天你要听我的,陪我休息。”
“行。”赵殊意闭上眼睛,享受谢栖的按摩。但他心里压着太多事情,很难彻底放松。
他想起一件事:“对了,谢栖。”
“嗯?”
“我大概猜到,你哪来那么多钱了。”
“……”
谢栖帮他捏肩的动作一顿。
“你是不是为了我求你爸了?做了什么妥协?”赵殊意说,“跟你后妈有关系吗?”
谢栖不答反问:“你能不能别总提钱?我难道不是你老公?帮你买点东西还要问东问西。”
“‘买点东西?’”如果百亿能用“点”来衡量,赵殊意佩服,“我不是计较钱,只是……想知道你为我牺牲过什么,能不能弥补。”
谢栖不配合,赵殊意回头严肃地瞪视,模仿他的腔调:“我们难道不是一家人?你为什么要瞒我?”
谢栖只好坦白:“有一点妥协,不算多。”
“比如说?”
“我爸觉得我对他老婆态度太差,传出去不好听,她在外面社交都没面子。所以要给她提升地位,分一点资产,让我尊敬她。”
“……”
如果他们是正常家庭,谢栖理应尊敬继母,毕竟是长辈。
但李音和谢建河之间能有什么感情?用谢栖的话说,他爸除了有钱一无是处,连身材都横向发展了,再婚后也管不住下半身,在外面养的小三小四小五——数不清排到几。
李音一点也不在意,从头到尾明明白白地捞钱,甚至也不屑跟谢栖打好关系,维持表面和平都很艰难,其实没少给他使绊子。
怕赵殊意担心,谢栖轻描淡写:“是我爸的资产分给她,我没什么损失,你别多想。”
话是这么说,但赵殊意知道谢栖在这方面有心结。
他恨谢建河忘恩负义,辜负他早逝的母亲,一分钱也不想分给外人。
但为了赵殊意,什么原则都能打破。
“你真是——”赵殊意不知怎么表达,用力抱住他,“让我很内疚。”
“那不如多爱我一点。”谢栖逮住机会又发作,“叫老公。”
赵殊意:“……”
太困难了,赵殊意怀疑自己一辈子也叫不出来。
但他不叫,谢栖就软硬兼施,没完没了,磨得他受不住,终于不情不愿地叫了声“老公”。
谢栖嫌不够缠绵:“再来。”
“你差不多得了。”
“差太多了好吗?”谢栖拿起他的手机,“我给你定三个闹钟,早九点,一点,晚九点,每天三声‘老公’,熟能生巧,记得按时练。”
赵殊意:“……”
其实还有正事没聊完,但被这样一闹,赵殊意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谢栖是那种很容易伤心也很容易快乐的人,赵殊意心里的阴云还没散尽,谢栖已经放晴,强行感染他,时不时很可爱地说一些怪话,惹他发笑。
用“可爱”形容可能不准确,毕竟这位大少爷自诩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是如今虚情假意泛滥的时代里难得的品貌俱全好老公——赵殊意对此沉默,也确实无法反驳。
那么,好老公应该是什么样子?英俊潇洒,成熟稳重。
反正不是可爱。
他们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
下午,谢栖又开始拆快递,赵殊意在一旁盯着,好似监工:“你买这么多餐具做什么?”
早就想问了。
谢栖却说:“你猜。”
“猜不到。”赵殊意揶揄,“难道你很喜欢当家庭主夫?”
“笨死你算了。”谢栖说,“最近我发现你总是盯着我,怕我离开,所以买点生活用品,安慰你。”
“这算什么安慰?”
“你的事业脑能不能分一点给家庭生活?”谢栖叹了口气,煽情道,“添置厨房用具,意味着我想和你长期生活下去,很难理解吗?”
“……很难。”
世上怎会有如此不解风情之人?
谢栖拿赵殊意没辙,但没关系,狠狠亲两口泄愤。
然而,他把人按在沙发上,眼睛都亲红了,赵殊意竟然还能考虑正经事,推了推他:“谢栖,我想到了。”
“又干什么。”少爷不高兴,非要亲够不可。
赵殊意在接吻的间隙说:“我本来想早点给你爸还钱,你就不用受委屈了。但我突然觉得,不如别还他,把钱给你,以你个人名义拿去投资或干什么都行,反正委屈已经受了,捞点实际好处。”
谢栖笑了:“你真会为我着想。”
“难道不对吗?”
“对,但我不要你还钱。”谢栖扣紧他的下颌,前所未有的严肃,“赵殊意,你再敢提一个‘钱’字,我真生气了,哄不好那种。”
“……”
被封住嘴唇不能出声,赵殊意挣扎几下,又被吻得更重。
话已至此,他还能怎么说?
换个角度想,夫妻本一体,如果想在经济上给谢栖好处,以后也不是没别的机会。
见他同意,谢栖消了气。
天已经黑了,他们在沙发上折腾许久,大少爷一脸餍足,慢悠悠道:“其实我已经在捞好处了。不往自己名下转移资产,难不成指望我爸宠我一辈子?”
“你变聪明了。”
“我一直很聪明的好吗?”
“……”赵殊意扑哧一笑,“有吗?我怎么觉得有个人特别笨呢。”
“是谁?不是我。”谢栖板起脸,“再笨也比你聪明。”
如果时间倒退回婚前,赵殊意绝不担心谢栖吃亏。
作为名义上的死对头,他很清楚谢栖的手段,没有任何一个私生子能从他手里讨得便宜。
当时他眼里的谢栖事业心旺盛,性格强势,于公于私都说一不二。
但现在,这个恋爱脑笨蛋黏人精是谁?是我们谢大少爷吗?
究竟是他本性暴露,还是赵殊意对他有了特殊滤镜?
可能都有。
“谢栖,你有没有想过,”赵殊意说,“如果当初跟你结婚的人不是我,我们现在是什么处境?”
“老样子吧。”谢栖埋头在他颈间,“联姻是被逼无奈,但我也认真考虑过……既然跟你没可能,就当为了我妈活下去。”
这是他走投无路时的自我安慰,可没想到,命运跟他开了个玩笑。
——所有人各怀目的,无人知晓他的暗恋,偏偏促成了他与赵殊意。
谢栖百感交集,心里有无穷的爱,吻几千遍也不够:“赵殊意,其实他们说的冤家,对头,死敌,都不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