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版本之子(13)
尹年找人将尹末的房子打扫了一遍,食物、生活用品各在其位,床单被套也换上了干净的。岳迁在每个房间都待了会儿,渐渐有些困倦,但躺在床上,半天没睡着。
在尹末家中失眠的感觉和平常不一样,岳迁觉得自己很难形容。关灯后,屋里很暗很静,似乎有什么在周围流动游走,他几次打开灯,却什么都没看到。凌晨,他总算睡着了,但整夜半梦半醒,对梦到了什么毫无记忆,醒来只觉得辛苦和压抑。
连着几天,岳迁都睡得非常糟糕,也没在尹末家中找到重要线索。他逐渐有种古怪的感觉,这套房子是活的,它正在向自己倾述着什么。
房子怎么会是活的?
“我住过,尹末刚失踪的那段时间,我住过几次。”尹年接到岳迁的电话,皱着眉,“没有什么特别感觉。”
“是吗。”岳迁若有所思。
“你感应到了什么?”尹年问:“是尹末?”
既然尹年的感受和自己不同,岳迁便没有继续说,“没有,就是有点失眠。”
尹年沉默了会儿,“也许你思虑太深了。”
岳迁理智地思索,他睡不安稳,感到房子向他传递着什么,这应该不是思虑深不深的问题,他和房子间,有特殊的引力。
房子是死物,房子传递的,只能是尹末当初留存的东西。可是岳迁想不明白的是,尹末为什么那么不安,那么压抑,这和他熟悉的尹莫完全不像。
尹莫虽然因为父母、异能的事,内心比外表复杂得多,但尹莫不痛苦,更谈不上压抑,留存在这房子里那些极致的压抑是怎么回事?
“岳队,没睡好觉吗,眼里都没光了。”陈哥经过,开玩笑道。
岳迁揉了下眼睛,“搬了个新环境,有点认床。”
“噢,那没事,多睡几天就好了。”陈哥又说:“你申请了外勤啊?”
岳迁站起来,收拾东西,“嗯,那天多谢了。”
“嗨,这有什么,一个电话的事。不过你真打算跟那个案子啊?”
“先了解一下,还没正式开始查。蒋队其实也挺放不下那个案子。”
“哎,在自己手上没侦破的案子,哪个刑警放得下呢。”陈哥感慨了一句,做自己的事去了。
岳迁离开市局,驱车前往安启镇,尹莫送的运动水壶在箱子里哐当哐当响,岳迁按了它几回,让它消停一些。
谢家老宅在安启镇边缘,案发时就已经荒废多年,现在更是和野外的环境融为一体了。岳迁先在老宅外面兜了一圈,没急着进去。有小孩在附近玩耍,看见外人,互相喊道:“有人要进鬼屋了!有人要进鬼屋了!”
岳迁对鬼屋这种说法还挺熟悉,在嘉枝村,尹莫家也是鬼屋,他在那鬼屋里不知睡过多少回了。
“这鬼屋怎么回事啊?”岳迁拦住小孩问。
“这以前住的是地主,早就搬走啦,死过好些人,吓死人了!”小孩一本正经地说。
岳迁问:“死的是哪些人?”
“地主自己就死在里面,还有地主的孙子,还有地主家的仆人。”小孩晃着脑袋,“不过我都没见过。”
“你都没见过,怎么知道?”
“大人们都这么说,我爷最爱说这些,我爷还见过地主呢!”
岳迁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小孩便兴冲冲地拉着他去找自己的爷爷。
小镇的老人们没什么事做,小孩口中的爷爷已经八十多岁了,皱巴巴地坐在巷子里,有年轻人听他回忆往昔,他高兴得很。
“爷爷,你认识谢家的地主啊?”岳迁说。
“什么认识不认识,我以前,还在谢家干过活,我啊,也算是谢家人呐!”爷爷一下来了精神,他姓郑,十几岁就去谢家当杂工了,日子过得比村里大多数人都好。
当年,谢围的爷爷,也就是笛英珠宝的创始人谢笛英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谢家是大地主,整个安启镇最有钱的就属他们,别的小地主都得看谢家的脸色。
郑大爷那是还是小郑,干点跑腿、修缮之类的活。在他印象中,谢笛英是个很正派的人,谢家人丁兴旺,那些少爷大多都不是东西,对仆人没好脸色,动不动就打人,有些过分的,还逼仆人下跪。
谢笛英受过高等教育,又是学艺术的,讲究人人平等那一套,对小郑们很客气,大家也都喜欢给他干活。
谢家的长辈大约也看得出谢笛英是最有出息的人,早早把家业交到他手上,他靠着雄厚的家族资本创业,年纪轻轻就成了一家之主。
笛英珠宝的工厂在市里,谢笛英回安启镇的时间渐渐少了,谢家这栋老宅也渐渐萧条下来,常住的除了上一辈的老人,竟然就只剩下小郑这些干活的。老人们一死,老宅就跟失去了主人似的,经常这里塌一块,哪里缺一片。
小郑也熬成了郑大爷,关于谢家的传说也冒了头。懂风水的说,谢家这老宅其实是个凶宅,谢笛英父亲那一辈,害死了几房太太,她们阴魂不散,要不是谢笛英这人太正,阳气压过了阴气,哪有谢家今天。
不过谢笛英应该也挺忌讳这个,所以那些年几乎不回来了。笛英珠宝那么赚,为什么不把谢家的老人接到市里去享福?因为他们都是有罪的,谢笛英需要他们在这里赎罪,安抚那些枉死的魂灵。
“真有这种事啊?”岳迁故意一惊一乍。
“我还骗你不成?”郑大爷越说越兴奋,“我就住在谢家,我能不知道?”
岳迁说:“但我听说后来谢笛英岁数上来后,搬回来了啊,他好像还是死在老宅里。他不怕吗?”
郑大爷皱起眉,似乎也有些不理解,“是有这么回事,这人一老啊,脑子就糊涂了,年轻时的精明全都没了!”
谢笛英回老宅居住时,郑大爷已经不再去谢家帮佣,谢笛英也不需要,他从市里带回年轻、专业的护工,照顾他的起居。
谢笛英回来这事,镇里议论了好一阵,最普遍的说法是,谢笛英这样的人,居然也有落叶归根的想法,他那么有钱,继续住在市里不好吗,非要回来受老宅这阴气。
但说来也怪,自从谢笛英回来住,老宅不再动不动就坏,器物仿佛都焕发了新生。人们再次感到,谢笛英的正气养着整个谢家。
在郑大爷眼中,谢笛英是个精力旺盛的人,就算老了,身体也应该倍儿棒,但回到老宅的谢笛英,是个无精打采,时常坐轮椅的老人,几乎不与外人说话,郑大爷和几个老伙计去看他,他已经记不得他们了。
郑大爷很失望,还跟别人说谢笛英肯定是被老宅的风水给瘟到了,谢家的小辈简直不是东西,怎么能把老人丢到这种地方来?
谢笛英在安启镇生活了三年,其间相安无事,谢笛英死的时候,却闹出不小的动静。他死在家中,在睡梦中就走了,在这之前,谢家的护工陆续离开,只留下两三个路都走不利索的老人服侍他。
谢笛英死了,也没消息传出来,住在附近的人闻到味儿,进去看是怎么回事,才发现谢笛英都臭了。满镇都说,谢笛英是被儿孙间接害死了,他们要是关心谢笛英,也不会这样。
之后,谢家的人来了,将遗体带走,据说在市里办了一场盛大的白事,谢家老宅所有人都撤走了,这个曾经繁华的宅院再也没有人气。
“那谢笛英的孙子死在里面是怎么回事?”岳迁问:“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被杀的啊,凶手不是到现在都没找到吗?”郑大爷哼哼,“要我说,就是警察无能,警察和有钱人勾结!”
岳迁:“……”
说起谢围案,郑大爷很激动,他当时可是跟着警察去看过现场的,那屋子全是血,连墙上都涂满了血,谢围就躺在他爷爷闭眼的床下,隔着一个床板。
“你想想,那场景,是不是很诡异?”郑大爷说:“警察都相信,那就是邪术,不然为什么非得把人放在那个床下面?要我说,谢笛英可能也是邪术害死的,他们爷孙俩啊,是一样的命!”
岳迁说:“那老房子出了这么多事,怎么还不拆?我看咱们镇的发展也不在那个方向,那边早没人了。”
“谁知道?谢家不愿意拆吧,那是他们的地,他们在城里享福,拆了难道还能盖个新的楼?没必要啊。”郑大爷又说:“他们有时还回来做做法事呢,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祭拜祖宗。”
旁边有个老头插嘴,“祭拜啥啊,肯定是心虚呗,让死掉的人别去找他们。”
岳迁想起刚才在老宅外看到的残烛,烂掉的纸扎支架,问:“啥时候做的法事?”
“啥时候……”郑大爷想了想,“哟,上一次也得有两年了吧?”
“还做了好几次?”
“过几年就会搞一次,说是有大师来,让谢围安息。”
岳迁又拜访了几位老人,对谢围这桩离奇的案子,他们都有自己的理解,但有一点相似,他们都觉得谢围的死和邪术脱不开干系,所以谢家时不时搞一场法事,镇一镇,他们也能理解。
岳迁回到谢家老宅,捡起一些残烛放进物证袋。院门是锁着的,但想进去很简单,他正想开锁,郑大爷的孙子就跑来了,骄傲地说:“你想进去吗?我带你啊!”
岳迁跟着小孩来到院墙边,小孩钻进植物中一阵扒拉,露出一个老旧的梯子。小孩们对鬼屋总是又爱又怕,居然有人搭了梯子,还藏得挺好,大人都不知道。
“你不是这儿人,我才带你来的。”
梯子嘎吱响,岳迁想,这万一要是塌了,整个镇的小孩得把他围起来,不让他走。好在梯子看着要断,还算没坑他,他踩在院墙顶上,一跃而下,小孩也跟着跳下来。
“那就是死人的地方!”小孩兴奋地往里面跑。
院子里的法事痕迹比外面更多,随处都是烧过的香烛,纸扎的架子,还有很多褪色的符。他对符一窍不通,本想带走一些,回头问人,但手即将碰上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挡了他一下,他犹豫片刻,没有去碰,拿出手机拍照。
“快点快点!”小孩催促。
岳迁跟上去,建筑里的符更多,犹如将整个空间都封印了起来。来到谢围的陈尸处,满目的符让岳迁一阵心慌胸闷。墙上的血污已经被符覆盖了,床上有很厚的灰,那不是一般的灰,而是香灰。
“你,有没什么感觉?”岳迁问。
小孩大概来过很多次了,大声说:“牛逼吧!等我长大了,我要照着这个开发一个鬼屋,赚大钱!”
“……”岳迁佩服小孩的心大,“那确实牛逼。”
小孩继续带岳迁参观,岳迁问:“你们镇上,出现过闹鬼事件没?谢围后来回来过没?”
“哈哈哈你还信这个?”小孩鄙视道:“闹什么鬼啊,反正我没见过,哄小孩的呢。”
谢围小时候曾经在老宅生活过一段时间,他跟着长辈搬去市里后,老宅就没有他的房间了。岳迁在一个偏房里看到一架很旧的脚踏风琴,打开试了下,还能弹。以前的家庭,不一定一开始就会给孩子买钢琴,很多都是从这种脚踏风琴开始,富人也是如此。这风琴是谢围小时候弹过的吗?
岳迁脑海又闪现放在谢围墓碑边的木雕钢琴,谢家对谢围的死如此忌讳,那是谁为他雕了他生前喜欢的钢琴?
岳迁带着满腹疑问离开安启镇,他有重启悬案的冲动,但理智告诉他不行,尹莫还在“那边”等着他,如果他这次穿越没有找到对付林腾辛的办法,应该尽快回去。
回到尹末的住处,那种实质般的感受又出现了,岳迁觉得有看不见的东西正拥抱着自己。今晚或许又会睡不踏实。这个世界的尹末,在去朔原市接手殡仪馆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脑中切换着谢家老宅、手雕钢琴、尹末、尹莫,岳迁逐渐沉入黑沉的睡眠,而这一次,他没有很快醒来,仿佛是终于适应了屋子里的东西,他被牵引着,看到了不知是谁的“梦”。
秋天的山林,充满生机的金黄下,是满地枯败的落叶、断枝,踩上去会发出很脆的声响。岳迁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尹莫,他有些分不出,这是尹莫还是尹末,这是“那边”还是“这边”。
尹莫回过头,见他盯着自己发愣,笑了笑,退回来,拉住他的手,“马上就到了。”
他这才发现,尹莫提着的尼龙口袋里装着纸钱和香烛,而他的手上,拿着水果和两朵纸花。
他和尹莫要去祭拜谁?
尹江和阿妆的墓在一起,照片上两人都是年轻时的样子,阿妆很漂亮,和岳迁在尹家看到的遗照一样,尹江清瘦疲惫,他留下的照片很少,可供选择的则更少。
尹莫点上香烛,蹲下来烧纸钱。岳迁把水果、纸花放在墓碑前。气氛并不沉重,尹莫甚至笑了起来,“妈,爸,介绍一下,这是岳迁,他说想见见家长,你们害羞吗?”
岳迁推了尹莫一把,尹莫险些没蹲好。
两人一起烧了会儿纸,岳迁说:“我们已经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也知道是谁害了你们。”
岳迁愣住了,是他在说话没错,但真正说话的不是他!
他在“梦”里,是另一个岳迁在对尹江阿妆说话。
“林腾辛,他是觉醒的版本之子。”岳迁语气郑重,“但我会保护尹莫,我们已经计划好怎么让他沉睡,放心。”
尹莫说:“对,不要担心,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们……”说着,尹莫牵起岳迁的手,“我会和岳迁去他的世界生活。”
岳迁转过脸,和尹莫相视而笑。
“梦”里的岳迁陷入茫然和不安,他不是他,尹莫也不是尹莫,谁和谁在互相承诺?他想问尹莫这是怎么回事,但他无法说话,意识短暂地空白后,山林和墓碑都不见了,他站在熟悉的空间——尹末这套房子。
醒了?他转过身,意识到“梦”并没有结束,这里的确是尹末的房子,但和他入睡前有一些差别,陈设、家具不一样。
“今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尹莫的声音从阳台上传来,岳迁才发现,尹莫也在。
尹莫推开滑门,回到室内,他似乎成熟了一些,年龄大了几岁?
“我有点想嘉枝村了。”岳迁环住走过来的尹莫,两人接了一个吻。
“回去也很方便。”尹莫说。
岳迁感到自己所在的这具身体很放松,仿佛林腾辛已经不是威胁。尹莫将他推倒在桌上,他余光瞥到镜子,镜子里的他更像是穿越前的他,没有穿越后的那种青涩。
“梦”再次调转,还未睁开眼,岳迁就感到浑浊而粘稠的潮湿,某种厚重、压抑的东西裹挟着他,他难以喘息。
他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视线很高,是飘着的。
定睛一看,病床上那个浑身裹着纱布,一只眼睛坏掉,奄奄一息的人是尹莫。他心中一震,下意识想扑过去,但他很轻,他不知道自己是一道魂,还是一道视线。
病房里只住着尹莫,不时有护士进来查看他的情况,他很不好,重伤,但更麻烦的是,他似乎没有一丝求生欲望。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没有往自己的方向看,但岳迁能够从这密不透风的悲哀中,感知到他极其浓烈的痛苦。
是悲伤,是后悔。
岳迁所熟悉的尹莫身上没有这样厚重的情绪,但他感知过同样的情绪,这样的沉重,和尹末的房子如出一辙。
那个岳迁呢?为什么不在?为什么只有尹莫一个人?
岳迁在片刻的木然后,想到了尹莫描述的“梦”,边境山林,枪林弹雨,岳迁死了。
而尹莫其实活了下来?却永远失去了生机?
他与尹莫的“梦”为什么是连续的?尹莫的痛楚极其真实地传递给他,仿佛他们真的经历过那一场死别。这是未来在警告他们?还是说,这并不是未来,而是已经发生过的过去?
“岳迁,岳迁……”嘶哑低沉的声音传来,岳迁迅速回神,下意识以为病床上的尹莫看到他了。
可是尹莫剩下的一只眼睛被泪水覆盖,没有焦距,也没有看着他。尹莫只是在绝望中,喊着那个死掉的岳迁。
岳迁的心脏猛然变得极其沉重,拉着他急速朝深渊坠落,不断变幻的光影中,他仿佛窥到了什么,而有陌生的,失控的力量,正在他的灵魂里爆发。
那是墓地,却和另一个“梦”里和尹莫一起去的墓地不同。
冬季,寒风刺骨,光秃的树枝刺向铅黑色的天空,下雪了,一片一片飘落下来,掉在地上,顷刻间融化,犹如一条条深色的泪痕,掉在身上,让被淋湿的人更显落魄萧索。
尹莫瘦了很多,长发披散,脸白如纸,脸颊已经凹陷,衬托得剩下的眼睛大而无神。他双手空空,拄拐站在一个墓碑前,盯着墓碑上的名字。
岳迁看清楚了,那是他的墓碑,写着他的名字,镶嵌着他生前的照片。他并不意外自己就这么死了,这仿佛是尹莫在山林中那个“梦”的延续,也是上个在医院里“梦”的延续,他死在边境的追杀中,尹莫活了下来。可是活下来的尹莫身心聚残,形如行尸走肉,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心力。
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再次蔓延,侵蚀着岳迁空洞的身体,或者说仅有的视线。他扑向尹莫,张开双手想要抱住尹莫,可是尹莫依旧呆站在原地,什么都感受不到。
没有风,没有一片树叶摇动,没有一棵小草晃动。
尹莫蹲下去,他的右腿装了义肢,这个动作他做得很吃力,岳迁看到他浑身都在颤抖,那张曾经可以用美丽来形容的脸枯萎而狰狞。只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落下冷汗,他手撑在地上,喘息几口,再次看向墓碑上的照片,喑哑地说:“岳迁……”
岳迁心脏重重跳动,世界仿佛都跟着颤抖。他用力握着并不存在的拳头,不知道自己是在拼命压抑那种即将决堤的情感,还是在催发着什么。
他的视角里,所见正在发生诡异的变化,明明没有风,胡乱飘动的雪却渐渐有规则地涌动,天色迅速从暗到明,又由明转暗,光秃的枝条上生出新芽,它们飞快地舒展,变成盛夏的深绿,变成秋天的金黄。天地在颤抖,和他的心跳一个节拍,土壤里腾起尘埃,尘埃在气流中变成一个个卷,汇合成更大的卷。
可是身在其中的尹莫却全然感知不到周遭的变动,他继续蹲在墓碑前,低声和岳迁说着话。
“我常常想,如果我们没有遇到就好了,那样你就不会被我害死,明明应该死的是我。”
“我们那时候怎么那么自负?都怪我。”
“岳迁,我很想你,我想看看你,可能再过不久,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岳迁的双眼瞪得巨大,一股他无法控制的力量从他的身体里奔腾而出,冲向尹莫,又穿过尹莫,呜咽着奔向苍空。雪倒退回了天空,破土而出的嫩草重新被泥土覆盖,画面被两道矛盾的力扭曲,碎裂,尹莫终于看向他的方向,眼神从钝陡然变得有了光亮。
尹莫看见他了!
可是混乱的世界犹如一个巨大的漩涡,吞噬墓碑,吞噬树木,尹莫就像掉进了漆黑的深渊,消失得无影无踪,下一瞬,整个世界也变得空茫,像是从来就不存在。
岳迁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自从那道力量爆发,他就陷入了混沌,他想不起自己是谁,那个朝自己伸出手的人又是谁,他只知道自己似乎有扭转时间空间的力量,正是那力量,将他所见都抹杀了。
那他是什么?
他不知道,他迟钝地转过身,走在一片纯粹的白色中,力量释放之后,他千疮百孔,终于与周遭的空间融为一体。
凌晨5点,岳迁猛然从床上惊醒,大口大口喘着气,下意识抬起手臂,竟是摸到满脸冷汗。他盯着黑暗,极力分辨自己在哪里,剧烈的心跳搅乱他的思绪,花了半分钟,他才清醒,自己做梦了,这里是尹末的家。
他打开灯,一盏床头灯还不够,他迅速下床,将整套房子的灯都打开了。他站在最明亮处,一点点回想刚才的“梦”。
仿佛是呼应房子多日以来传达的压抑和痛苦,岳迁感到自己正在想起一些被遗忘了很久的东西,他住进来,拿到钥匙,录入指纹,可房子却成了另一把钥匙,锁眼转动,被关在里面的东西就要见光。
岳迁清晰地感觉到,“梦”里那改变世界的力量是以他为原点爆发,从在病房中看到遍体鳞伤的尹莫时,那道力量就在酝酿了,直到后来看到尹莫在墓碑前崩溃,力量彻底决堤。那似乎是他的意志,他见不得尹莫痛苦,他在为尹莫拉回什么。
是什么?
岳迁捂住头,太阳穴深处传来阵阵痛感,他冲到冰箱边,拿出一瓶冰镇矿泉水,一口气喝完,坐在客厅,尽可能冷静地将他的“梦”,尹莫的“梦”联系起来。
尹莫最担心的是,“梦”是未来的提示,他们将来会在边境山林中被追杀,而在林腾辛的静止发动后,事情正在朝着这个指引发展——他要被调去苍珑市的特警队,主要任务正是边境缉毒。
可是尹莫的前两个“梦”,却和未来无关,那是尹江和阿妆的过去,过去是既定的,唯一的,可是尹莫所经历的,却和“梦”中不一样。
“不是未来,是过去。”岳迁低声自语,“是‘上一轮’过去。”
“轰——”
冥冥中,他仿佛听见门被彻底推开的声响,他闭上眼,接收那些冰冷的,透着血腥的记忆,它们就像碎裂的弹片,打在他的身上。
春节时,他在安修家中被推倒,尹莫提着唢呐走到他面前,那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尹莫的“梦”里,他将安全科普的传单发给尹莫,承诺给尹莫蓝色绣球,也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他们的初见,发生在早就结束的人生中。这是第二轮,甚至是第三、第四轮。
“那边”的版本之子林腾辛一旦觉醒,就会消除其他版本之子,吞噬他们的能力,尹莫必然走在林腾辛的对立面。
尹莫“梦”到的童年,实际上是“上一轮”。阿妆不知道为什么一早看穿林腾辛有问题,尹江没有觉醒,他们不可能知道世界的真相,阿妆只是作为妻子和母亲,本能地希望至亲远离危险。
但他们还是未能逃脱林腾辛的迫害,和“这一轮”一样死去,魂飞魄散,无法向尹莫传递任何讯息。尹莫也是在他穿越之后,和他一起逐渐发现异能的本质、世界意志、版本之子。
和“这一轮”相比,“上一轮”的他们似乎更激进,无论是他还是尹莫,都对解决林腾辛充满信心。尹莫带他去看望阿妆和尹江,墓前说的那番话就是证明。但面对林腾辛这个极其特殊的版本之子,他们终究还是失败了,他死于边境犯罪分子之手,尹莫重伤,虽然活了下来,但比死还要痛苦。
是他将一切拉回原点吗?他开启了新的一轮?于是他再次穿越,失去部分记忆,重新认识尹莫?“这一轮”,一些细节与“上一轮”不一样,是他们潜意识中挣扎的结果?
可是他为什么有这样的力量?这力量简直和林腾辛的静止有得一拼,甚至比静止更强大!
林腾辛是觉醒后的版本之子,吸纳了其他版本之子的能力。那他呢?他凭什么?
天蒙蒙亮,岳迁推开落地窗,站在阳台上吹着清晨凉爽的风,沸腾的思绪却静不下来。
他有些明白这套房子为什么会藏着那么深的痛楚,他一住进来,就和他呼应。
在“上一轮”,他们曾经一起在这里生活,他死后,尹莫独自回到这里,尹莫的懊悔、痛楚浸透了每一处空间,它成了尹莫潜意识的载体,直到新的一轮开始,它依然存在。
岳迁感到不安,他们失败过,如果这次再失败,他还能将自己和尹莫拖回最初吗?到底拥有一切的版本之子该怎么来对付?林腾辛有没有“上一轮”的记忆?
虽然想不起“上一轮”自己和尹莫是如何对抗林腾辛,但从只言片语中可以看出,他们曾经正面挑战林腾辛。这条路走不通,至少在“那边”,林腾辛已经形如世界意志,生活在那个世界的人,怎么对抗世界意志?
这一次,必须找到新的路,不然一定会走向同样的结局。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岳迁稍微冷静了些,他的记忆依旧缺失了不少,但至少不那么迷茫了,他应该尽快回去,告诉尹莫这个惊人的真相。
王学佳不在,他无法立即穿回去,索性趁着这段时间,再试试与房子共鸣。
谢围案的调查记录,岳迁已经看完,很难从不再更新的记载中找到新的线索。岳迁把从安启镇带回来的残烛、符箓交给薛锦,薛锦皱眉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你让我去积案队待着,我就做点积案队队员该做的事。”岳迁笑嘻嘻地说:“锦哥,帮个忙,鉴定一下。”
薛锦说:“你查积案,怎么还要重案队帮忙?积案队不能鉴定?”
岳迁说:“我和他们不熟嘛。”
薛锦一眼看穿,“是不熟,还是你根本没有正式查这个案子?”
“哎呀!”岳迁挠挠头。
“为什么查?”薛锦问:“和你穿越的事有关?”
“也不是……”岳迁说:“就有点在意。”
“你不说清楚,我没办法帮你。”薛锦道:“你一旦穿越,纸人替代你,烂摊子就得我来收拾。”
岳迁想了想,也对,他不可能在“这边”待太久,只要王学佳来了,他就要穿回去和尹莫通气,那“这边”势必就得由薛锦来照应着。
听着岳迁讲谢围案,薛锦眉心皱得越来越深,“这怎么还和你舅舅扯上了?”
“我也是因为这,才开始查,但你知道宁秦那个人,他不想让我掺和进来,我只能悄悄查。”岳迁说着顿了下。
薛锦问:“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