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贪婪有罪吗?
他向来坦承自己贪得无厌——对珍稀灵骨的渴求,对月薄之的执念……
可如今...
如今他竟发觉这份贪欲在消退。
或许,这就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他从前一无所有,如同地底泥,自然要不顾一切地吸取营养,任何东西都能激发贪求。如今他却已长成一棵大树,再不必如藤蔓般依附掠夺。这参天之势,反倒让他看清了更多淤泥时期未见的光景。
曾几何时,他不过是个苟且偷生的小卒,为了活命可以折腰俯首。而今寒剑铮铮,宁折不弯。
昔日只求自保的蝼蚁,如今却为了保护百姓不惜消耗自己。
而面对月薄之……他从前可以无底线地追逐讨好,如今他好像发现,他想从月薄之身上得到的,不仅仅是关注……
月罗浮又道:“我有一个法子,能助你逃此孽债。正好传神鼎能炼化灵骨,我倒可以借助这神物,替你把这孽果切除……从此往后,你只要踏实修行,雷劫便会复归寻常,不会再那般凶险。千万记着,再不能用《插梅诀》了,否则孽力又会再生……”
话音未落,一股温润如春水的灵力骤然将铁横秋周身包裹,钻入他的经脉灵骨,蚕食他灵骨深处凝结的恶果。
与此同时,传神鼎中能焚尽万物的真火亦被引动,赤红烈焰自鼎中升腾而起,与那侵入的灵力在他体内激烈交锋。
两股力量撕扯冲撞间,铁横秋只觉五脏俱焚,识海震荡,眼前渐渐被一片猩红血雾笼罩,神识几欲溃散。
不知经历了多久的煎熬,铁横秋骤然感到周身一轻,仿佛压在神魂上的万钧重担被骤然卸去。然而,他在烈焰与灵力的交锋中,经脉寸断,灵骨碎裂如瓷,残存的灵力在焦黑的躯壳内微弱流转,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他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帘,映入眼帘的是月罗浮几乎完全透明的残魂。适才温润如玉的魂光,此刻淡得如同晨曦将散的薄雾,在鼎中烈焰的映照下,仿佛下一刻就要消融在炽热的气流中。
月罗浮却温柔一笑:“好、好孩子,我把你送出去吧。”
铁横秋明白到月罗浮的残魂再难支持,一旦把自己救了,便要完全消散,再无复生的可能,痛苦万分:“仙子,仙子……不可……”
月罗浮却露出解脱般的微笑:“我在这鼎里本就没有生还可能,残魂每多活一刻,都不过是多一刻的煎熬。我苟延残喘至今,不过就是为着等你来这儿……劝说你这些话……”
铁横秋此时心神激荡。
总算明白为何月罗浮临死前要发来玉简,留字“云隐宗,传神鼎”。
他原以为,这是仙子要他查明死因,替她报仇雪恨。
却不想,并非如此。
月罗浮只是为了让他来,给他最后的一份馈赠……
铁横秋的思绪从传神鼎里的回忆抽出,胸腔中万千感慨激荡。
看着古玄莫垂首露出的灵骨,竟然是再生不出任何贪求之念了!
他猛地收回手,睨着古玄莫。
当贪念退潮之后,人的心念变得更加清澈,此刻细想,古玄莫这般主动献骨,实在蹊跷。
古玄莫察觉到铁横秋在关键时刻收手,不免更加焦急:“小友,还是信不过老夫吗?”
铁横秋心想:你觉得你很值得信赖吗?
古玄莫惊觉铁横秋的戒备竟比先前更甚,正自困惑,当即施展魇魔读心术探查。这一探之下,赫然发现对方心中贪念已所剩无几。
这就难怪了,一个人不贪的时候,脑子就是特别清醒的,很难忽悠。
要说服一个人的办法,就是要寻到对方心中所求。
古玄莫眼珠一转,问道:“难道你不想要自由吗?”
话音一落,古玄莫就能察觉到铁横秋渴望之心上涨了许多。
古玄莫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还有所求,就还有机会。
铁横秋踱步道:“可是啊,你这老魔太难缠,我还是信不过!”
“你还是信不过?”古玄莫只觉棘手,又问,“那你要如何才能信我呢?”
“我想想……”铁横秋摸着下巴,眼珠滴溜溜直转,这灵骨他是不会要的。一来是太蹊跷了,总觉得哪里不对。
更重要的是,他发誓再不使用《插梅诀》,否则便是辜负了罗浮仙子得一片苦心。
但就此放过古玄莫,铁横秋又不甘心,便暗自盘算着还能榨出什么好处。
古玄莫眯起浑浊的老眼,清晰感知到对方心中贪念又渐渐升腾,不由泛起一丝希冀。
可恨这九幽玄铁锁链将他死死禁锢,否则但凡对方心生邪念,他便可催动魇息趁虚而入。即便不能完全控制这意志坚定的小子,至少能用魔气暗中影响其心绪抉择。
而此刻,古玄莫却是除了言语挑拨之外,什么都做不得。
铁横秋思索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我记得你能用魇息控制人心不是?”
一听这话,古玄莫汗毛倒竖,毕竟,他正是想用这一招来暗算铁横秋。但古玄莫脸上还是很平静:“自然。这是所有魇魔都会的法术。”
“嗯,那你要是用魇息控制我怎办?”铁横秋问。
古玄莫心想:这臭小子,被他猜到了。
古玄莫苦笑:“操控之术,需要大量心神和灵力,莫说是被剥夺灵骨的我,就算是现在的我,也做不到啊。”
“这样……”铁横秋摸摸下巴,“可是我怎么知道你做不到呢?”
古玄莫无奈道:“我也无法证明……”
“这样吧,”铁横秋道,“你把这魇息之术写下来,我参详参详。”
古玄莫心中暗骂:你这哪是参详?你是想偷学我魇魔秘术吧!
古玄莫强压下心头恼恨,面上依旧平静:“此乃魇魔一族的天赋神通,人族修士莫说修习,就连基本的理解都难如登天。”
铁横秋也大概猜到是这个结果了,点点头:“也是啊。”
古玄莫刚想松一口气,却听铁横秋那爽朗的声音再度响起,还带着几分跃跃欲试:“那你还有什么人修可以学的天阶秘术,再给我来几个啊。”
古玄莫差点喷血:你这是直接伸手要,演都不演啦?
古玄莫的本体可不像那一缕残识那般好糊弄。即便被九幽玄铁锁链禁锢,无法施展读心、惑心之术,但终究是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魔头,铁横秋那点小心思在他眼里简直无所遁形。
“呵呵!”古玄莫冷笑连连:铁横秋这厮,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心合作,不过是想空手套白狼罢了。
铁横秋好整以暇地摩挲着下巴,清亮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古玄莫。
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分明是吃定了这位昔日的魔界巨擘,如今被九幽玄铁锁链禁锢的古玄莫,纵有通天修为也使不出半分,就算看穿了他的算计又能如何?
古玄莫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浑浊的眼珠里倒映着铁横秋志得意满的笑脸。他低笑一声,沙哑的嗓音里透着几分自嘲:“呵呵,老夫倒是小瞧你了,惑心那么多年,居然在一个小年轻身上翻了船。”
“岂敢岂敢。”铁横秋拱了拱手,脸上笑意更浓,“前辈说笑了,晚辈不过是借势而为罢了!”
“借势?那老夫也少不得借一借势了。”古玄莫也咧开嘴,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
铁横秋心下一沉,顿觉不妙。
却见古玄莫双臂猛然一震,霎时间,浓稠如墨的魇息自他周身喷薄而出,在地宫中掀起一阵阴风。
铁横秋倒退两步:说完全不忌惮古玄莫是假的,毕竟他可是三大魔将中年岁最大的一位,即便是魔域之中,也没几个能知道他的深浅。
他催动护体罡气,心中一凛:难道他还有什么招数?
然而,那滔天的魇息还未完全展开,便见九幽玄铁锁链骤然亮起刺目血光。粗重的铁链猛然收紧,穿胸而过,古玄莫浑身剧颤,喷出一大口粘稠的黑血。
铁横秋见状,先是松了口气:“这地牢果然了得,连古玄莫全力施为也……”话音未落,他忽然浑身一僵。
以古玄莫的城府,被囚禁这么多年,怎会不知晓这些锁链的厉害?他根本不可能妄想靠蛮力挣脱……
想起古玄莫刚刚说的“借势”二字,铁横秋浑身一震:“你是要惊醒月薄之!”
第151章 月薄之的脑子有问题
古玄莫染血的嘴角缓缓扬起,露出一个癫狂而快意的笑容:“禁制和月薄之神识相连,他此刻大概要醒了。”
“你疯了不成?!”铁横秋脸色骤变,脚下不自觉地后退半步,“把他惊醒,你也讨不得半分好处!”
“横竖他也杀不了我,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让他继续折磨我,这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古玄莫冷笑,带着几分力竭的嘶哑,“倒是你——”
铁横秋心头警兆大作,正欲掐诀遁走,却忽觉一股刺骨阴风掠过脊背。
他浑身寒毛倒竖,还未及动作,就听古玄莫突然换上一副惊慌失措的嘴脸,急声道:“糟糕,月薄之要醒来了,你快回去……”
这做作至极的表演让铁横秋瞬间明悟:哪里是“要醒来”,分明是那尊杀神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了!
他脖颈僵硬地缓缓转头,果然看见一道修长的黑影不知何时已立在地宫阴影处。
古玄莫一见那道身影,眼底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快意,面上却瞬间切换成惊惶之色,继而化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仰天长叹:“天意啊!月薄之既至,你我筹谋多时的脱身之计,终究功亏一篑!”
铁横秋听得眼角抽搐,恨不得当场掐死这个装模作样的老魔头。
只见月薄之披着霜雪般的素氅,缓步而出:“哦?是什么脱身之计,不如也说给我听听。”
铁横秋如坠冰窟,忙解释道:“薄之,切莫听这老魔挑拨!他方才百般蛊惑我对你不利,我岂会中计?”
月薄之苍白的唇边绽开一抹浅笑:“你好久没叫我‘薄之’了。”
铁横秋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趁着这个沉默的间隙,古玄莫阴恻恻地笑道:“堂堂魔尊,连个枕边人的心都拢不住,可笑至极。他此刻站在你面前,心里想的怕是早已飞出九霄云外了!”
月薄之的眸光如寒潭般凝视着他,纹丝不动。
古玄莫见状越发得意:“日复一日的囚禁,只会滋养仇恨。终有一日,他对你的怨恨,会比如今的我更甚十倍!”
这话十分锥心刺骨,但月薄之绝不在铁横秋之外的人面前展示脆弱。
他笑得更冷了,对古玄莫道:“看来是本尊近来对你疏于管教,才让你攒下这般力气废话连篇。”
话音未落,九幽锁链再次起来在空中划出数道寒芒。只听“噗嗤”数声闷响,粗重的锁链瞬间贯穿古玄莫的躯体,在他枯槁的身躯上又添了狰狞血洞。
“呃啊——!”古玄莫发出一声嘶哑的痛吼,锁链将他整个人悬吊在半空,黑血顺着铁链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
月薄之面无表情地收拢五指,锁链迸发出刺目的血芒。
古玄莫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下浮现裂痕,缕缕黑雾从裂缝中逸散——那是他本源魔气在溃散。
铁横秋看着古玄莫的瞳孔逐渐涣散,魂火微弱,下一瞬间就要死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月薄之突然收回了灵力——正如古玄莫所料,月薄之终究不会取其性命。
锁链哗啦一声松弛下来,古玄莫跌落在地。
这样的酷刑,每隔七七四十九日就要重演一次。不仅是为了宣泄积怨,更是为了压制古玄莫体内不断滋生的魇气。过去两年,月薄之都在人间暗中陪伴铁横秋,疏忽了对古玄莫的“照料”,才让这老魔头积蓄了些许灵力。
今日这番折磨,正是要将他重新打回原形。
月薄之垂眸审视着蜷缩在地的古玄莫,冰冷的视线如同在评估一件死物。他仔细审视着老魔头体内魇气的稀薄程度,确认他恰好维持在要死却死不了的临界点上,这才漠然移开目光。
“已把他料理了。”月薄之目光转向铁横秋,“该谈谈我们的事了。”
铁横秋浑身一震,却强自镇定,挺直腰杆沉声道:“要谈便谈。但我与这老魔绝无勾结,这一点我问心无愧。”
月薄之闻言脚步微顿,玄色大氅在石阶上逶迤而过,始终未发一言。
铁横秋望着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终是咬牙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幽暗的甬道中。
铁横秋耐不住这种悬而未决的沉默,解释道:“那老魔百般蛊惑,我不过是将计就计戏弄于他。”
“嗯。”月薄之顿了顿。
他听起来太冷静了,反而让铁横秋觉得越发不妥。
自人间归来后,月薄之素来是阴晴不定,时而癫狂时而暴戾,此刻这般近乎死寂的冷静,反倒像暴风雨前的宁静,更令人毛骨悚然。
月薄之往前走。
铁横秋跟在他身后三步之遥,突然察觉路线有异。
这并非通往寝殿的方向。
他脚步微顿,却终究没有出声询问。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沉默前行,直到眼前豁然开朗,竟是来到了魔宫正殿。
月薄之广袖一拂,殿门在他们身后轰然闭合。
铁横秋仰头环视,只见大殿四周矗立着狰狞魔像,在暗火的映照下投下扭曲的阴影,让他恍若置身巨兽口中。
月薄之站在大殿中央,足尖轻点一块看似寻常的砖石:“这就是古玄莫告诉你的,能毁去整座魔宫根基的‘死门’。”
铁横秋的呼吸不自觉地凝滞了:“你……你听见我们说话了……”
月薄之没有回答。
铁横秋干涩抿唇:“所以,古玄莫漏出一丝残识,根本没有逃过你的耳目……”
这么看来,月薄之对地宫的控制甚至已经超乎古玄莫的想象。
“不,我的确没留意到地宫的异动。”月薄之打断了他,霜雪般的眸子望过来,“我只是始终分了一缕神识系在你身上。即便入定时,也从未收回。”
这句话让铁横秋如遭雷击。
他如何能知道,月薄之宁可分散修为,也要时时刻刻感知他的一举一动。
铁横秋长舒一口气,语气反而轻松了几分:“如此说来,你该明白我不过是与古玄莫虚与委蛇,从未真心要破坏地脉。”
“昨天或许没有,今天也或许没有……”月薄之抬眸望向殿顶幽暗的穹窿,“明天的事,谁又知道呢?”
这话噎得铁横秋一时语塞。他正欲反驳,却听月薄之又道:“我仔细想来,你和我之间的心结,除了汤雪,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铁横秋当真诧异,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不解之结。
月薄之眼神幽幽:“当年你连我究竟是何等存在都不知晓,便口口声声说倾慕于我。”
铁横秋先是一怔,继而恍然:“原来是这个。”他想起汤雪从前也常说他对月尊,犹如凡人对月亮的心存幻想。
月薄之的指尖在广袖中深深掐入掌心,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我想也是,你根本不爱我,你爱的是你看到的‘月尊’。自从你知道我成魔之后,便对我越发畏惧疏远。”
铁横秋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大殿内一时陷入死寂,唯有暗火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月薄之轻呵一声,长袖一挥:“若我真是‘汤雪’那般君子便罢了。但我却不是。你心中就算迷恋我一时,也不可能爱我这个‘魔尊’一世。”
铁横秋涩声说:“我何曾在意过正邪之分?你莫非不知,我本就不是世人眼中那等迂腐善人?”
“不。”月薄之涩声答,“是你自己不明白……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还要良善得多。
铁横秋浑身一震,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月薄之低垂着眼睫,目光落在两人之间的地砖上:“古玄莫说得对,你此刻虽对我尚有眷恋,但天长日久,终会恨我。”
“什么……”铁横秋愣住了。
月薄之这种大能入定,除了疗伤,还能沉浸思考。他修长的手指轻抚心口,感受着那里盘踞着的执念魔气:“我思索良久,终将这心结的关窍想得透彻。”
铁横秋先是一怔,旋即恍然:怪不得之前还状若癫狂的月薄之,现在一反常态的平静,难道是因为入定冥想过后,念头通达了?
“与其让你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点厌恶我、逃避我,在爱恨中反复挣扎……”月薄之眉宇间显出几分超脱般的释然,“那还不如,让你现在就恨我入骨吧!”
“什么!?”铁横秋万万没想到,月薄之入定参悟,居然参悟了这么一个结论!
与其一点点逃避厌恶,不如原地恨之入骨?!
这是什么样的思维!
救命啊!
月薄之真的是大家口中千年一遇的天才吗?
他到底是哪方面的天才!
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他竟不合时宜地顿悟了一件事:
月薄之……
他的脑子是不是可能出了一点问题?
铁横秋被自己这个荒谬的念头震得一愣,可转念间,却如拨云见日般豁然开朗。
“难道他……”他低声喃喃,眼神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他突然想起自己当年被道心种魔时的情形——那股蚀骨灼心的偏执,那些疯狂滋长的妒恨,最终化作毁天灭地的杀气。那时的自己,不也像极了现在的月薄之吗?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铁横秋急切地上前一步,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迈出一步,伸手想要抓住什么:“薄之……”
话说到一半,月薄之广袖骤然翻飞。
刹那间,漆黑的魔气如潮水般翻涌,化作无数锁链,朝铁横秋缠绕而来。
魔气如毒蛇般缠绕而上,森寒刺骨的触感顺着铁横秋的四肢百骸蔓延。
阴冷的气息钻入骨髓,蚕食神智,令他眼前阵阵发黑。铁横秋眉头紧锁,胸中翻涌起一股暴戾之气,不禁怒目圆睁,张口就要厉声喝问:“你是不是疯了——”
正在这个即将和月薄之针锋相对的时候,《太一澄心法》在紫府无声流转。温润的道韵如春风化雨,瞬间涤尽心头阴霾。
铁横秋浑身一震,灵台澄澈,立即明悟:这熟悉的侵蚀之感,这扭曲心智的阴毒气息……是当年差点误了他的道心种魔!
“原来如此!”他心头剧震,所有线索在这一刻串联成线。
难怪月薄之当年莫名入魔,行事如此反常诡谲……原来,他竟也被种下了魔种!
铁横秋满腔的怒意不知不觉消弭了大半,胸口却泛起一种更为深沉的钝痛,像是钝刀在心上缓慢地磨着。
他望着眼前这个清冷如霜的剑尊,如同看着一柄绝世名剑,因为出鞘时过于光华夺目,以至于无人看见他在阴暗处顿生的裂纹。
只有剑自己知道,裂痕既生,终将自碎!
铁横秋被魔气锁链凌空吊起,四肢难动分毫。
他只能高声说道:“薄之,别让魔气吞噬你的神智……我比谁都清楚,你绝非如此!!”
他本意是想唤醒月薄之的清明,可这句话却像一把尖刀,狠狠刺进月薄之最深的隐痛。
——果然。
月薄之眼底魔焰翻涌,唇角浮起一抹讥诮的冷笑。
铁横秋迷恋的,终究只是那个高悬九天的月尊,一片纤尘不染的幻影。
而他骨血里滋长的阴暗、疯魔、不堪,从来不被认可。
“我并非如此?”月薄之怆然大笑,“那你告诉我,我该是什么模样?铁横秋,你日日仰望的不过是这身锦绣皮囊,何曾看清过这张画皮下是什么怪物?”
铁横秋瞳孔骤缩,仍固执地认定这是魔种作祟:“你不过是被古玄莫在道心下了魔种,才会……”
“道心种魔!”月薄之冷笑连连,“如此雕虫小技岂能害我?”
铁横秋喉头一哽,未尽的话语生生卡在喉间。
月薄之斜睨他一眼,寒声道:“可还记得当年你身中此术时,是谁替你解的?”
铁横秋猛然住了嘴。
“不错,当年我确实着了他的道。只不过……这多年光阴,难道还不足够我参透抽取魔种之法吗?”月薄之袖中五指缓缓收拢,眼底魔焰灼灼,“那老贼种下的东西,早被我亲手碾成了齑粉。”
“那你……”铁横秋嘴唇干涩。
月薄之继续道:“他的种魔,不过是划开了一道口子,让我更加看清楚自己的存在。”
“什么……”铁横秋越来越迷糊了。
月薄之冷笑一声,指尖一点,一道血痕从指尖流出,那血点窜入大殿中央的火炉,激起层层魔焰。
铁横秋愣住:“这是……”
“这是魔血感应。”月薄之张开双臂,任由魔焰在他周身流转,“我生来便是魔。”
铁横秋如遭雷击。
看着他的表情,月薄之更觉讽刺,这讽刺里有带着几分绝望:“我是天生之魔。却只是你一厢情愿,当我是谪仙罢了。”
铁横秋只觉得天旋地转,过往认知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怎会如此?你明明是罗浮仙子的儿子,怎么会天生是魔呢?”
这话更撕开了月薄之最深的伤痂。
他冷冷一笑:“自然因为我的生父是魔。我身上流着一半他的魔血。”
铁横秋从不知道,居然还有这样的故事。
心中对月薄之的怜惜却更深了。
他的眼中骤然蒙上一层水汽,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真的一直没想到……”
月薄之看着他泛红的双眼,心却一寸寸沉入冰窟。这湿润的目光在他看来,不过是怜悯,是失望,是对完美幻象破灭后的惋惜。
魔焰在他周身疯狂翻涌,将两人之间隔出一道灼热的深渊。
魔焰滔天,将月薄之的身影扭曲成一道模糊的剪影。唯有那双眼睛穿透火幕,如淬了毒的利刃般刺来,翻涌着令人心惊的暴戾与癫狂。
铁横秋本来害怕这疯狂,害怕会被这疯狂灼伤。
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怕错了。
该害怕的,不是月薄之的疯狂伤害铁横秋,而月薄之的疯狂伤害他自己!
“月薄之!”铁横秋嘶吼着,鲜见地这样连名带姓地大吼他,“即便你生而为魔又如何?即便你骨子里流着魔血又如何?!”
“那又如何?”月薄之身形一滞,眼中的疯狂渐渐凝固。
翻腾的魔焰突然变得温顺,如退潮般缓缓平息。
他踏着余焰走来,气势依旧令人窒息。可当他在铁横秋面前站定时,那张总是冷若冰霜的脸上,竟浮现出孩童般无措的神情。
魔焰在他身后明明灭灭,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又显得异常单薄。
看着这样的月薄之,铁横秋真想抱抱他。
可惜,铁横秋被锁链困住,动弹不得。
他只好露出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是人是魔,根本不重要。正道人修中,还有海琼山那般渣滓呢。而魔族中,难道就没有大义之辈吗?”
听到这话,月薄之刚刚被安抚的气息又汹涌起来:“可惜,我也不是什么大义之辈。”
铁横秋愣住:糟糕,又说错话了。
真惨,他发现自己好像在月薄之面前特别容易说错话。
铁横秋眼睛一睁一闭,决定也不说什么逻辑了。
情人之间,要逻辑何用?
拌嘴起来,还是先讲态度罢!
铁横秋便高声说道:“不大义就不大义吧!”
月薄之微微偏头,魔气缭绕间露出个困惑的神情,这个动作让他莫名显出几分稚气。
“月薄之,我爱你!”铁横秋红着眼睛喊道,“无论你是人是魔,是鬼是猫是狗是蚊子是飞蛾,我都爱你!”
月薄之浑身剧震,竟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这也太稀奇了。
以他如今的修为,就算是正道魁首齐聚一堂朝他拍来一掌,他都未必需要后退半步。
而此刻,不过是铁横秋慌不择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就叫他招架不来。
魔焰在他周身不安地明灭,映照出他难得一见的慌乱。眼眸剧烈震颤着,像是被什么极其可怕又极其珍贵的东西迎面击中。
过了半会儿,他慢慢平静下来,银灰色的眼眸里又泛起一丝可疑的涟漪。
他死死盯着铁横秋:“你撒谎。”
铁横秋怔住了。
“你不会那般无条件地爱着我的。”月薄之语气笃定地说。
铁横秋却道:“你怎么知道不会?”
“呵,”月薄之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有了汤雪,你就不那么喜欢我了,不是吗?”
铁横秋怔住:“你和汤雪……不是一个人吗?”
“我们不是!”月薄之突然暴怒起来,“他不是我……不过,我知道,他是你会喜欢的那种男人。”
铁横秋张了张嘴,却被月薄之一个寒冰般的眼神冻在了原地。
月薄之冷然道:“若汤雪并非一个化身,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铁横秋的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
“而我,又当真因一时不快,就将他碎尸万段。”月薄之缓缓抬起眼,看着铁横秋,“到那时,你还如此爱我吗?你真的不会憎恶我这一个邪魔吗?”
铁横秋心神大震,回想起他还不知汤雪真身的那段纠葛时光,一时无言以对。
半晌,他只是苍白地摇头,不知何言。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是吗?”月薄之冷笑着。
“这种假设……”铁横秋紧咬牙关,“也实在没有意义。”
“好,原来你不喜欢假设啊。”月薄之拉了一把禁锢着铁横秋的锁链,“那我们就去做点真事吧。”
下一息,铁横秋只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被魔气锁链拽着冲天而起。
耳边是呼啸的罡风,眼前是急速掠过的流云,待他回过神时,二人已来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