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了半晌,汤雪才说话:“那你可欢喜么?”
铁横秋抬起头,看着汤雪。
他原以为会从汤雪眼中看到落寞、不甘,甚至是一丝苦涩。
可此刻那双眸子却带着近乎天真的探究,像是真的在疑惑一个不解的谜题。
“你终于能和月尊成为眷属了,”汤雪问,“可是我看你怎么好像不太欢喜?”
铁横秋张了张嘴,拉扯出一个恰如其分的笑容:“我怎么会不欢喜?只是……”他皱了皱眉,“只是有些突然,我觉得像做梦一般。”
“很突然吗?”汤雪残存的右手轻轻拢了拢衣襟,“可是情之所起,向来都是非常突然的。”
这话堵得铁横秋哑口无言。
的确,情之所起,都是突如其来的。
他对月薄之的朝朝暮暮情,也不过是起于初见的轻鸿一瞥。
就像汤雪曾反复追问的那样,究竟为何对月薄之情深至此?
他自己也说不清。
只不过……
即便是那样,月薄之的转变也的确太突兀了。
明明前几天还冷若冰霜,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可转眼间,却主动邀他同榻而眠,亲口许下道侣之约。
这太蹊跷了。
蹊跷得……就连他这样痴恋月薄之的人,也不禁生疑。
铁横秋想起了什么,问汤雪:“你说过,前日我们被柳六逼至绝境的时候,你曾用玉简跟薄之求助。他却叫我们自求多福……”
汤雪残存的右手下意识揪紧了被褥,半晌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前日他才对我见死不救,今日却与我这般亲近,我的确是……”铁横秋顿了顿,选择一下措辞,才说,“略感惶恐。”
汤雪忽然别过脸去,:“惶恐……自然是惶恐。”残存的右臂在锦被上抓出凌乱的褶皱,“虽说你总十分恋慕他,但我也不曾见你因为他而欢喜过,总是惶恐居多。”
铁横秋发现,这个总是温和待他的师兄,一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就变得极端固执。
汤雪总是一边表达出对月薄之的嫉妒,却一边否认着铁横秋深爱月薄之的事实。
他总是说,月薄之那样高高在上,你们几乎从无交集,你何以爱他?
你爱他,不是爱那轮月光,而是爱那轮月投射在你眼里的影子。
等你真正触及那轮明月时,才会明白——
月本无光。
既不皎洁,也不圆满。
不过是块阴冷晦暗的顽石,布满疮痍的坑洼。
因皎洁月色而生的爱慕,当真不会在看清月之真容时,烟消云散吗?
——这彻骨的怀疑,流淌在月薄之的思绪里,化作他恐惧的源头。
而此刻,他披着一层汤雪的面具,紧紧盯着铁横秋,仿佛在审视他。
铁横秋微吸一口气,也有点被激起来气性了。
他毫不退让地迎上那道视线:“照你说,我对薄之,根本算不得爱?”
汤雪唇线紧绷:“真爱和仰慕,你果然分得清吗?”
铁横秋忽然觉得疲惫,懒得同他争辩,捏了捏眉心,道:“照你说的,薄之对我,也不是真心。”
月薄之呼吸一滞,也忘了自己此刻是“汤雪”,登时反驳:“我没有这么说!”
铁横秋微微一怔,显然没有想到汤雪会这么回应。
在他怔愣的当下,汤雪紧紧抓住了铁横秋的手。力气之大,完全不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
铁横秋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汤雪。
汤雪声音嘶哑:“我最后问你一次,拼着我对你这些实实在在的温情……问你一句,你选我,还是月薄之?”
铁横秋越发震惊:“汤雪,你在说什么?”
“如果要我看着你成为他的道侣,靠着怜悯施舍苟活,我做不到。”
汤雪流露出一种摄人的偏执,这偏执是铁横秋不曾在他眼里见过的。
可诡异的是,又觉得分外熟悉。
汤雪气息微弱,却字字如刀:
“若你执意选他,不如让我现在就断了这口气。”
铁横秋很震撼,很犹豫。
也很疑惑。
汤雪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疯魔了?
铁横秋仿佛站在一面突然碎裂的镜子前,碎镜折射出千万个扭曲的汤雪——有的在笑,有的在咳血,有的在煮茶,有的……像是某个他心念里模糊的影子。
雪光映在汤雪脸上,将那抹偏执照得更加刺目。
他残存的右手徒劳地抓向铁横秋衣角,铁横秋不自觉地往后挪了半步,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汤雪指尖一顿。
铁横秋心中陡然腾起愧疚。
但他看着汤雪的时候,却发现汤雪好像并不失落。
汤雪已收敛了所有癫狂,正用仅存的右手细细抚平左边空荡的袖管褶皱。
那从容的模样,仿佛方才以死相逼的偏执只是场幻觉。
汤雪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笑:“看来,你做出了选择,甚至没有多少犹豫。”
铁横秋抿住了唇。
突然,一阵朔风吹过,猛地将窗扇拍合。
将窗外雪光遮蔽,屋内骤然陷入昏昧。
黑暗如潮水漫过房间,一寸寸吞噬了汤雪的轮廓。
铁横秋的目力足以穿透黑暗,可就在他凝神望向汤雪的一瞬,汤雪忽然低下了头。
散落的乌发垂下来,恰好遮住了他的眉眼。
铁横秋只能看见他微抿的唇线,和那截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苍白的后颈。
他能看到汤雪低垂的肩膀在不住颤抖,像是强忍悲伤。
铁横秋想:他果然是在伤心的。
铁横秋心头涌起一阵愧疚,可理智却告诉他,此刻施舍多余的温情反倒更显残忍。
他便只说:“你好好休息。我会想办法让药堂首席来为你看诊。”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推开门的刹那,深沉的夜色扑面而来,枝头几簇红梅在暗处摇曳,绰约如血。
铁横秋想回自己的屋子里歇着,却看到听雪阁还亮着灯火,足尖不由得一顿。
他想:既然月薄之允了我成为他的道侣,还跟我说一大堆好话……
管他是真是假,我先享受再说!
到嘴边的肉一定要吞下去,这才是我铁横秋的本色啊。
想通了这一点,铁横秋加快脚步,往听雪阁走去。
他猛地推开门扉,满屋还是熟悉的富丽堂皇,却不见那个素来斜倚在榻上的身影。
空荡荡的云锦床榻上,香烟袅袅,恍若那人方才还在此处小憩。
铁横秋的指尖无意识地颤了颤,想起这许多年来,自己永远只配立在榻边伺候。
或端茶递水,或跪坐在地剥着莲子,连抬头多看一眼都要斟酌分寸。
月薄之一个眼神,他就得退到更远的阴影里。
他盯着那床看了半晌,忽然嗤笑一声,径直走过去往上一躺,枕着手臂翘起二郎腿,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扬声道:“怎么,道侣的床我还睡不得了?”
话音未落便是一个利落的翻身,恰瞥见月薄之素不离身的那件雪色云氅叠在旁边。
铁横秋呼吸一滞,鬼使神差地抓过来往身上一裹。
氅衣上还残留着月薄之的气息,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随即把自己裹成个雪团,滚成一团在床上横躺,威风凛凛,像只强占主人窝的狸奴。
满室灯火通明,将他的影子投在纱帐上。
恍惚间,那摇曳的纱帐后似有一双含笑的眼睛,在明暗交织处,静静凝视着他的身影。
天光熹微。
铁横秋披着这雪氅醒来,睡眼惺忪之余,看到自己的处境,一时还有些怔愣。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真的未经允许就在这方从来只敢远观的床榻上酣睡了一夜。
铁横秋猛地坐起身,氅衣从肩头滑落。
昨夜嚣张的气焰早随着天光消散,此刻竟莫名生出几分做贼心虚来。他将氅衣仔细抖开,连每道褶皱都抚得平平整整,端端正正地挂回檀木衣桁上。
挂好后还不放心地退后半步打量,确认完好无损,毫无使用痕迹,这才敢转身走出听雪阁。
“怎么他还没有回来……去哪里了……”铁横秋只觉忐忑。
明明月薄之是很少离开百丈峰的。
他随意抹了抹脸:“不会是去找云思归报仇了吧?”
若真如此,怎么不叫上我啊!
铁横秋一拍大腿,就想往山下冲,却没想到月薄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小五,要往哪儿跑?”
那声音不紧不慢,却让铁横秋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他缓缓转身,看见月薄之正倚在廊柱边,手里把玩着一枝新折的红梅,晨光为他苍白的指尖镀上一层暖色。
铁横秋心中一跳:果然,只要是这个人,哪怕只是不经意间露出的一截指尖,都能让我心跳不已。
铁横秋抿了抿唇,快步走到月薄之面前,笑着仰起脸:“我正要去寻你呢。”
月薄之垂眸看他,指尖的红梅轻轻一转,在铁横秋鼻尖前晃过,像逗弄小狗似的俏皮:“寻我?寻我岂会往山下跑?”
话锋陡然一转,月薄之的眼神倏地冷了下来:“我看你是想去寻云思归,或是直接去药堂搬救兵救汤雪吧。”
听到月薄之口吻冷冷的,铁横秋也跟着紧张起来,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在这窒息的沉默中,月薄之轻笑一声:“若是如此,倒不必费劲了。”
“什么?”铁横秋抬眸看月薄之。
月薄之将红梅别在他衣襟上,指尖在他心口轻轻一点:“他已经死了。”
月薄之闻言并未答话,只是静静地立在廊下。
晨光透过梅枝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那双眼睛平静得像一泓深潭,倒映着铁横秋惊慌失措的身影。
铁横秋身形猛然一晃,踉跄着倒退半步,然后拔足狂奔向偏院。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里,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他冲到那扇熟悉的木门前,刹住脚步,颤抖的手掌抵住门扉,用力一推。
门扉洞开,屋内一片死寂。
他踉跄着迈步来到榻前。
却见汤雪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如冰封的湖面般平静。唇角微微上扬,凝固着一个餍足到近乎妖异的笑容。
晨光斜斜地落在他脸上,给那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诡异的莹润光泽。薄得像蜡,透得像瓷,如此美好,如此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这诡异的安详让铁横秋浑身发冷,伸出的手在半空颤抖着,迟迟不敢落下。
“他到底……”铁横秋膝盖发软,跪倒在榻边,“是怎么会……”
月薄之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背后,无声无息,如同一个影子,带着黑暗一寸寸爬上铁横秋的脊背:“他自觉大限已至,安乐而去。”
铁横秋身形一僵,抬头看向月薄之。
月薄之伸出指尖,擦过铁横秋扬起的下巴:“这般无痛无苦地离去,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铁横秋浑身剧震,昨夜汤雪那句决绝的话语突然在耳边炸响——“若你执意选他,不如让我现在就断了这口气”。
铁横秋当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选择了月薄之。
“难道……是因为我……”
铁横秋话语哽在喉头。
但若是如此,汤雪难道不该是含恨而终吗?
铁横秋再度细看汤雪的容颜。
但见榻上那抹凝固的笑容此刻竟显出几分诡谲的鲜活,似嘲弄,似解脱,又似某种铁横秋永远无法参透的隐秘欢愉。
恍惚间,他甚至看见汤雪的眼睫轻轻颤动,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对他吐露那个即将带进棺材里的答案。
铁横秋猛地打了个寒颤,踉跄后退半步。
月薄之的手从背后扶住他的肩膀:“小五,是在伤心么?”
铁横秋僵着脖子拧过头,去看月薄之。
那双素来冷若寒星的眼眸,自从昨日起竟对他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温情。
可此刻细看之下,这温情如同冻湖表面的浮光,薄薄一层温柔假象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铁横秋浑身发冷。
他不由自主又望向汤雪,望着那抹诡异的笑容。
寒意顺着脊背一寸寸爬上来,连头皮都开始发麻。
就在他几乎要陷入魔怔时,月薄之的手从他肩头抽离,不容抗拒地钳住他的下巴,强迫他转过头来。
“看着我。”月薄之的声音很轻,“告诉我……你伤心么?”
铁横秋被迫直视那双眼睛——那里面翻涌着他读不懂的情绪,既像怜悯,又像某种危险的占有欲。
月薄之的拇指在他下颌处轻轻摩挲:“会为他流泪吗?”
铁横秋胸腔如同被搅浑的深潭,翻涌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在破门而入的那一刻,他确实满心悲怆,眼眶发烫,仿佛下一刻泪水就要决堤。可此刻……
此刻,他竟分不清,究竟是悲伤更甚,还是那股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更深重。
月薄之的指尖仍抵着他的下颌,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冷得像深秋的霜。
铁横秋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在无意识地屏住呼吸。
他想:自己是在害怕什么?
害怕月薄之吗?
是的,应该是的。
真是讽刺。
他分明盼了月薄之千百个日夜,可当那人真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却止不住地战栗。
总不会真的是……叶公好龙?
铁横秋睫毛微微颤动,看起来的确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月薄之轻轻叹了口气:“所以,你真的要为别的男人流泪吗?”
铁横秋下意识想摇头,可月薄之的手指仍钳着他的下颌,让他连这点动作都做不到。
——你真的要为别的男人流泪吗?
这句话像是刀刃抵在咽喉,铁横秋背脊发凉,心中分析道:月薄之在意的根本不是我的悲伤,而是我的眼泪要为谁而落。
他张了张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原来如此。
月薄之要的不是两情相悦,而是俯首称臣。
这也是当然之事。
月薄之又不是真的爱他。
月薄之要他,只是要一个“道侣”。
一个可以让月薄之所剩无几的岁月里打发时间的玩物。
而他,铁横秋,恰好够痴、够傻、够死心塌地,才被选中。
原本的他,还不想哭。
但现在的他,眼眶无端湿润了。
水汽却不受控制地漫上来,在眼底凝成一片模糊的波光。
月薄之忽然轻笑一声,指腹重重碾过他的眼角,将那点未成形的湿意揉碎在指腹:“真让人失望啊……”月薄之的声音裹着蜜糖般的温柔,“我活生生的在你面前,你却要为一个死人流泪?”
铁横秋此刻再愚钝也该明白月薄之对自己充满占有欲。
即便是野兽一般,不是风月情爱,而是最原始的雄性本能,像利齿叼住猎物后颈时的那种独占意味,但也足够令人发狂了。
铁横秋按捺鼓噪的心跳,一脸诚恳地否认:“不是的,我心里只有您一个人。”
“那你要证明。”月薄之指尖轻轻划过他颤抖的睫毛。
怎么证明?
铁横秋脑子飞转,却想起昨日里月薄之也说过要他证明的话。
思绪回到昨日那个吻,他身形猛地晃动了一瞬。
但很快,他就昂起头,壮士断腕般的献上一吻。
铁横秋闭着眼,不敢看月薄之此刻的表情,更不敢看身后榻上……汤雪那凝固着笑意的遗容。
这个吻轻若鸿毛,带着赴死般的虔诚与怯意,一触即离。
可就在他退开的刹那,后脑猛地被一只手掌扣住!
这个吻带着血腥气,不知是谁的唇被咬破了。
月薄之的指节深深陷进他的发间,像是要将他拆吃入腹。
铁横秋的呼吸被尽数掠夺,唇齿间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睁眼。”月薄之咬着他的下唇命令,“看着我。”
月薄之的指腹重重碾过他颈后突起的骨节,他被迫仰着头。
铁横秋战栗着掀开眼帘,正对上咫尺之间那双深渊般的眼睛。那里头烧着的不是情欲,而是某种更可怕的、近乎凌虐的掌控欲。
“真可怜。”月薄之用染血的拇指摩挲他泛红的眼角,声音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怜惜,“我的小五,哭得更厉害了……”
铁横秋这才惊觉,两行热泪已流到了下巴。
而他全无感觉。
他心中却暗暗分析:这应当不是伤心的泪水。
而是一时无法控制……
铁横秋不自觉地低下头,之前月薄之插在自己襟前的红梅,此刻已零落在地。
他下意识别过头,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珠,看起来是何等仓皇狼狈。
“好了。”月薄之用纡尊降贵的姿态,轻轻抚过铁横秋的发顶,“就准你这么一次吧。”
“嗯?”铁横秋茫然抬头。
月薄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原不许你为任何男人哭的。”
铁横秋抿了抿干涩的唇。
“但是汤雪的话……”月薄之的眼尾扫过榻上的那个人,“可以破例一回。”
月薄之的手仍停在他发间,温柔,又悚然。那只手曾执剑斩下过无数头颅,此刻却如抚弄宠物般梳理着他散乱的鬓发。
看着月薄之的笑容,铁横秋蓦地打了个寒颤。
他总觉得……
此刻月薄之的姿态,并非宽容,而是……
而是享受?
尽管汤雪不是云隐宗的正式弟子,但到底也是久居此山、有名有姓之人。他这一死,自然要通报宗门上下。
云思归得了消息,特意前来吊唁。
踏入听雪阁时,只见月薄之慵懒地倚在软榻上,铁横秋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神色平静。
云思归清了清嗓子。
月薄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懒懒道:“百丈峰如今没了奉茶人,你若是渴了,可以自己倒水喝。”
云思归一噎,目光转到铁横秋脸上:“横秋,你也在啊。”
潜台词:在还不给我倒水?
铁横秋笑容灿烂:“弟子在的。”
潜台词:我没听懂你的潜台词,老登。
堂堂宗主,头可断,血可流,但是茶水不可以自己倒。
云思归咳了咳,又说:“没事,我不渴。”
铁横秋嘴唇勾了勾:呵呵,渴死你个老王八蛋。
月薄之慵懒地支起半边身子,纤长的手指拎起茶壶,却是只给自己斟了一杯。
茶香氤氲间,他又给铁横秋满了一杯。
铁横秋愣住了。
云思归更是错愕。
他眉头狠狠跳了跳,盯着那杯被冷落的空盏,又看看月薄之难得温和的侧脸,最后将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铁横秋:你能让月薄之给你倒茶?
真人不露相啊!
铁横秋拿起杯子抿了口,掩饰尴尬。
云思归也不把疑问说出口,只是说了几句惋惜汤雪的话,又说:“我原想着今日送些转生丹来,又惦记着如何和药堂那边好好说一说,唉……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他如此年轻,实在令人惋惜!”
铁横秋心下冷笑:真是假惺惺。
月薄之轻笑一声,眼尾扫过铁横秋紧绷的神色:“宗主有心了。寿数天定,是汤雪命薄罢了。”
第87章 他该烦了
“修仙本就是逆天之举,若都说寿数天定,我们也不必费神叩问长生了。”云思归笑着摆摆手,像是随口一提似的,又道,“我把千机锦拿回去了,找了精通玄机的长老们仔细察看,却也没几个头绪,只是翻遍典籍,隐约查看到千机锦此物原本是出自魔域,原是魔族疆氏秘宝,百年前曾失窃,如此看来,大概是被神树山庄之人偷盗,封存在神树树根。”
听到这话,铁横秋呢喃道:“原来是魔族之物?怪不得透着一股子邪气……”
他猛地抬头,想到了什么:“既然原本是疆氏之物,那么疆氏是不是就该知道千机锦该如何使用?”
“按理说是这样。”云思归点头,却叹气,“只是,可你细想,这千机锦失踪百年,疆氏怕是早当它湮灭于世。如今若知晓宝物踪迹,只怕第一件事就是索回祖传之物,又怎会平白将秘法相告?”
铁横秋强自镇定:“我们云隐宗也是大宗门,他们未必敢来招惹?”
云思归笑道:“你以为疆氏是哪个疆?”
“是哪个……?”铁横秋不太懂。
云思归解释道:“魔将有三,其中一个便是。”
“魔将……疆……疆万寿!”铁横秋脱口而出,“那可是个狠角色啊!”
魔将疆万寿,路过的狗都要踢一脚!
性子暴烈如火,不服就干!
云思归颔首道:“确实如此。苏悬壶身死道消,神树山庄灰飞烟灭,如今三界之内能洞悉千机锦秘法的,恐怕只有疆万寿一个了。”
铁横秋眉头大蹙:“这个疆万寿,可是三界赫赫有名的杀神,恐怕比柳六和苏悬壶还难缠吧?”
“是啊,再说了,云隐宗终究是名门正派,总不能强占他族秘宝还要刀兵相向吧?”云思归捏了捏眉心,“若让疆万寿知道千机锦在这儿,上门讨要的话,我们恐怕还是得物归原主呢。”
铁横秋心想:老王八,你肯物归原主就怪了,装模作样。
但铁横秋也得跟着装模作样:“是啊,是啊,杀人夺宝的事情,咱们名门正派做不得、做不得!”
月薄之倒还是淡淡的:“那便罢了。”
见月薄之丝毫没有对宝物的贪念,云思归也不是特别惊讶,微微一叹,寒暄几句便告辞了。
铁横秋出门相送。
到了听雪阁外,云思归转头对铁横秋说:“横秋,你该明白,千机锦是唯一能延续薄之性命的机缘。若无此法,以他如今状况,怕是……只剩不到百年的光景了。”
铁横秋哪里不知?哪里不急?
但铁横秋还是一脸温吞的老实:“可是,月尊心意已决,我如何能改变呢?”
云思归眸光微动,轻笑一声:“也罢。”他转身欲走,却又似不经意般低语,“只是百年之后,待他大限将至,你莫要后悔今日不曾多劝一句。”
铁横秋心头倏然一紧,面上却仍是憨厚一笑:“宗主慢行。”
天际最后一缕残阳沉入云海,暮色渐浓。
铁横秋紧闭双眼,任由刺骨的寒风刮过面庞。
他心如明镜:云思归分明是要拿月薄之当枪使。
那老狐狸既垂涎千机锦的玄妙,又不想背负夺宝的骂名,便想借月薄之之手谋取宝物。
铁横秋明知如此。
但是,那一句“若无千机锦,月薄之的光阴不过百年”,还是狠狠刺痛了铁横秋的心。
百年……对凡人而言是长寿福泽,可对修道之人来说,不过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这个念头在他五脏六腑间翻搅,教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缓步踱回听雪阁。
他本以为会如往常一般,瞧见月薄之懒散地斜倚在软榻上,病恹恹地歪着身子,一副没骨头的样子。
没想到,此刻月薄之站在窗边。
月薄之向来“坐没坐相”,可一旦站起来了,必如青松般挺拔,丝毫看不出是个心脉有损的病秧子。
想来,剑修本色还是刻在骨子里的。
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月薄之微微偏首,半张苍白的脸浸在斜照里,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你回来了。”
那笑意极轻,却让铁横秋心头一颤:这两天,月薄之给我的笑脸比从前一百年都多。
铁横秋的心情就像是雪里绽放的梅花:开心是开心的,但还是淋着一层冰雪般的清醒。
月薄之不过是在演绎一个合格的道侣罢了。
然而,铁横秋也得配合演绎。
他上前几步,来到窗边,朝月薄之舒展出一个小狗般的笑容。
他隐约知道月薄之喜欢看他这么笑。
这喜爱浅薄得很,不是怜惜,也非关情爱。
不过是,没有人不喜欢热情的小狗罢了。
果然,月薄之看到这份笑脸后,眼神又柔软了几分。
铁横秋心想:猜对了,月薄之这样久病孤寂之人,想来就是喜欢鲜活热切的模样。
铁横秋笑得愈发灿烂,连尖尖的虎牙都露了出来。
他太清楚,自己这副皮相最是适合这样的表情:既不会太过谄媚,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天真热忱。
窗外的雪光映在他脸上,将那笑容镀上一层晶莹的假象。
月薄之眼里,铁横秋此刻的模样,像一株迎着风雪怒放的野生红梅。
月薄之忍不住伸出手,揩了揩铁横秋的鼻尖:“出门也不添件衣裳,鼻子都冻红了。”
月薄之此刻的亲昵让铁横秋受用无比,以至于铁横秋都不去想这不是真爱。
铁横秋这样的人,是过过苦日子的,嗟来之食,能吃是福。
因此,他对月薄之的亲近照单全收。
“是有些冷,”铁横秋顺势歪了歪脑袋,声音里掺着几分刻意的委屈,“但云思归毕竟是宗主,名义上也是我师尊。我总得去送一送。”
月薄之伸出手,捂了捂铁横秋发凉的脸颊:“你不必理那老货。”
铁横秋感觉到掌心的温热,不觉一怔:记忆中月薄之的手总是凉的。
如今这般温热,难道是运转内功产生的?
……月薄之不惜耗费真气,就为了给他暖一暖冻红的脸?
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温热,似要把铁横秋的心都融化开了。
这也让铁横秋有了恃宠而骄,趁机试探的勇气。
他下意识往那温暖处又贴了贴,像只贪暖的猫儿:“云思归居心叵测,你还要跟他周旋多久?”
话音刚落,月薄之的掌心骤然一僵。
铁横秋心头猛地一沉:坏了。
他问了不该问的话了。
月薄之杀人时从不废话,强者从不给自己找气受。
可偏偏对云思归,这位威震三界的月尊却始终按兵不动。
这其中必有深意,或许是连他都不能触碰的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