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横秋抬起眼眸,觉得不可思议一般。
铁横秋就这样留在了月罗浮的院子里。
他原以为自己是要留下当个杂役,这样已是感激不尽了。却不想,月罗浮竟待他如亲子一般,给他穿上神仙才能穿的华服,与他同桌共食,同屋而眠,总是和颜悦色,温柔以待。
要说被打被骂,铁横秋都很习惯,但被这样对待,却叫他浑身不自在。
他忍不住说道:“仙子,无功不受禄,我怎能平白受此恩惠……”
月罗浮闻言,微微一笑,思索片刻道:“那你便帮我种树吧。”
如是,月罗浮手把手教他怎么养院子里的灵梅。
铁横秋日日栽花种树,闲下来,月罗浮便教他识字念书。
只是月罗浮也不是什么正经仙子,常常给铁横秋看得都是市井话本,满满的狗血故事。
“你看这一段,”月罗浮指着书页,“这剑客为了心上人,竟敢夜闯仙宫,结果被抓了个正着,差点丢了性命。你说他傻不傻?”
铁横秋听得入神,眉头微皱,认真道:“他确实鲁莽了些,但为情所困,倒也情有可原。”
月罗浮轻笑一声,摇头道:“你啊,就是太老实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痴情种?不过是话本里编来骗人的罢了。”
铁横秋颇为惊讶:“可是,我看好多话本都写不少大罗神仙对您情根深种啊!”
月罗浮眼神微动,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神情,笑着道:“话本说的你也信啊?”
话音未落,她已随手将话本扔进一旁的竹篓,接着说:“你还是个孩子,看这些杂书确实不该,免得乱心移情。”
说着,她伸手在芥子袋里翻找起来。
可惜翻了好一阵子,连本正经的启蒙读本都翻不出来。
她找了半天,唯一一本和启蒙带点关系的书,竟然是《修道启蒙·练气筑基篇》。
铁横秋却是凡人筋骨,读这个也无用。
月罗浮却也并未在意,只是随手将书递了过去,语气轻描淡写:“虽说是修道之书,但拿来认字倒也无妨。你且看看,能记多少是多少。”
铁横秋接过书,虽对书中所述的练气筑基之法一窍不通,但他脑子灵泛,记性极佳,认字速度更是惊人。
他翻开书页,虽不解其意,却将那些晦涩的文字牢牢印在了脑海中。
月罗浮见他学得快,索性把兜里所有书籍都翻出来给铁横秋,让他当识字读物。
翻到压箱底的一本,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字“插梅诀”。
月罗浮一见这书,眼神骤然一凝。
这《插梅诀》是梅蕊族的不传之秘,修真界皆知是一等一的淬炼心法,据说能助修士在短时间内突破瓶颈。
可代价呢?
月罗浮很清楚:这功法需夺人灵骨方能修炼。
以她的性情,断不会行此阴毒之事,甚至因厌恶这功法有伤天和,多年来一直将它深藏箱底。
铁横秋虽年幼,却对人情绪极为敏锐。他立即察觉到月罗浮神色有异,小心翼翼地捏着书角问道:“我……不能碰这个,是吗?”
月罗浮抿了抿唇,指尖微动,本欲收回。但见这孩子怯生生的模样,心头又软了几分。再想到他不过是个毫无灵根的凡人,便是看了也无妨。
她沉默片刻,终是轻描淡写道:“没什么,一本破书罢了。”
铁横秋眨了眨眼,指尖轻轻摩挲过《插梅诀》泛黄的纸页。他虽装作懵懂,心里却隐隐觉得这本书格外不同——月罗浮方才那一瞬的凝滞,绝不是对待寻常书籍的态度。
他佯装天真地翻了几页,眉头却渐渐皱起。艰深晦涩的术语、扭曲古怪的经脉图示,对他而言宛如天书。
但越是看不懂,他越是执拗,干脆不管不顾地硬记下来,填鸭一般将整本书的内容塞进脑子里,想着日后或许能琢磨出些门道。
铁横秋在这个院子里,过上了他有生以来最平静也最满足的时光。
院里有花有树,池中游着鱼,枝头栖着鸟,檐下总备着温热的饭菜。
直到有一天,身为凡人的铁横秋也察觉了月罗浮的虚弱。
他试探着开口:“你……是不是生病了?”
月罗浮挑眉一笑,苦笑着抚过小腹:“我们梅蕊族女子一旦有孕,便会这般。”
铁横秋怔了怔,终究还是个少年,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怀孕?你未曾成婚,怎会怀有身孕?”
月罗浮没有解释,只是苦笑。
神树山庄里医修甚多,能人异士不少,月罗浮即使有心低调,但她怀孕之事也很快被人发现。
尽管庄主再三承诺不会把这个消息告诉外人,但是几天之后,《百万仙君爱你妈》的各大男主都纷纷登门,要认下月罗浮腹中的孩子,或携重礼,或带厚意,敲锣打鼓,声势浩大地前来提亲,场面之热闹,堪称山庄百年难得一见。
那画面真的是狗血话本照进现实——
“罗浮,我不介意你的过去,我只要你的将来!”
“罗浮,你可知我推演千次,唯有今日,才知你才是我的宿命!”、
“月姑娘,我南疆巫蛊一脉传承千年,无论你腹中孩儿生父是谁,但我只认他继承这千年尊位。”
“罗浮,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的未来就是我的未来……”
众人你方唱罢我登场,铁横秋这个狗血话本爱好者看得瓜子都连嗑了三大包。
月罗浮闭门谢客,任凭门外锣鼓喧天也不曾开半分门缝。
铁横秋好奇问道:“仙子,他们对你这么情深义重,你都不在乎吗?”
月罗浮好笑道:“他们到底是想做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还是想做梅蕊族唯一的继承者,我还是分得清的。”
月罗浮是梅蕊族唯一的后裔,所有梅蕊族的资源皆在她一人之手。别提她这样花容月貌,就光是寒梅剑法和插梅诀两套功法,就够令天下英雄竞折腰了。
偏偏她手握重宝,却是一个柔软的性子。
她并没有自立宗门,成为一股势力,甚至因为道德感,连《插梅诀》也不曾修炼过。
当然,即便没有修炼《插梅诀》,凭着梅蕊族留下的各种功法资源,也足够她成为名震一方的宗师。
只是眼下身怀六甲,连寒梅剑气都险些压不住了,更别说应对这满门喧嚣。
月罗浮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衣角。片刻后,她才抬起头,目光平静:“我现在身体越来越虚弱,不能久留在此。”
铁横秋心头一阵惶恐:“仙子,您……您要离开了?”想到未曾和月罗浮一起前的日子,铁横秋恐惧得牙关打颤,“求您把我带走,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月罗浮苦笑:“你是苦命人,可我也是‘泥菩萨过江’,何以庇护你呢?”
铁横秋听罢,心中绝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哽咽:“求您……求您不要丢下我……”
月罗浮低头看着他,手指无意识地在衣角揪出褶皱。
铁横秋却不管不顾,整个人扑在她脚边,嘶哑的哭声混着哽咽:“我能活到今日,还算有个人样,全凭你的庇护,您若真要走……我……我不如就一头碰死在这儿,总好过再遭六公子那厮的折磨……”
月罗浮沉默着,指尖微微颤抖。
眼看着铁横秋又要重重磕到地上,她的手一伸,拂过铁横秋的头顶。
铁横秋只觉天灵盖嗡地一响,眼前忽地洞开。
混沌神思转瞬清明,曾如天书般的《炼气筑基篇》此刻字字清晰,竟都化作活物在眼前游走。
“气聚丹田,意守灵台,周天运转,生生不息……”练气篇要诀在心头自然流转。
经脉走向灵气流转竟都清晰可辨,连呼吸都似与天地同频。
他怔怔抬头,声音微颤:“仙子,这……这是?”
月罗浮望着他,唇角微翘,眸中复杂:“我已启你灵窍。从今日起,道门大开,往后修行全凭你自己了。”
铁横秋怔怔望着她,被仙子拂过的头顶,此刻仍有香风余温。
院子外依旧是喧嚣不已,令人烦躁。
各个大能深情表白一番,见无人应答,便开始互相嘲讽。
“这位妖王好像姬妾三千了吧,还好意思来求娶仙子,也不怕闪着腰。”
“过尽千帆皆不是,我愿为卿遣散后宫三千,只取一瓢饮。倒是你这剑修,出了名的穷,难道要让女神屈尊跟你住破山洞?”
“你那府中珍宝,不过是些俗物罢了。罗浮仙子何等人物,岂会为这些身外之物所动?”
“都是修真界叫得出名字的大能,此刻却跟市井匹夫一样吵嚷,可笑不可笑?”一道白影翩然而下,结束了这番争执。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人,皆是一愣:“云思归?”
来人正是云隐宗宗主云思归。
云思归负手而立,目光如电,讥讽一笑:“依我看,诸位都是大能,何必在此浪费口舌?不如直接提剑互殴,活下来的那个,便当孩子的爹,岂不痛快?”
众人闻言,皆被噎得哑口无言。
他们心知肚明,吵架可以吵,顶多丢脸,打架却不可,那会丢命。
但是在场既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被云思归这样揶揄,当然也是不忿的。
魔君便冷厉道:“姓云的,这儿有你什么事?”
云思归神色淡然:“是罗浮把我喊来的。”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骤变,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紧闭许久的院门在下一刻缓缓开启。
月罗浮从院中走出,神色清冷,目光如水:“你们不必争了,我会去云隐宗安胎。”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虽有千般不甘,却也不敢再强行动作。云思归虽未必能以一己之力震慑在场所有大能,但云隐宗毕竟是修真界第一流的门派,底蕴深厚,势力庞大。加之月罗浮亲口表态要与云思归同行,众人若再纠缠,便是自取其辱。
于是,众人只得压下心中的不甘,纷纷露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满脸遗憾不舍:
“好的,罗浮,我尊重你的决定。”
“是,罗浮,但你要记得,我的心门永远为你打开。”
“罗浮,若有需要,随时可来找我。”
一时间,场面竟显得有几分滑稽,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过。
云思归站在一旁,嘴角微扬,眼中带着几分讥讽,似笑非笑地看着这群人,仿佛在看一场闹剧。
云思归亲自陪月罗浮回院子里收拾行李。
进了院子,云思归看月罗浮形容憔悴,叹了口气,说:“说了多少遍,男人都是贱人,你怎么要跟这些贱人生孩子?”
月罗浮无奈一笑:“你不也是男人?”
云思归说:“姐们,我是断袖。也被男人伤害过。”
月罗浮:“……嗯……”
云思归叹道:“而且,我是男人,不会怀孕。”
月罗浮:“……羡慕你。”
第33章 第一次插梅
云思归见月罗浮心情不佳,便笑着开口:“小朱鸟在百丈峰待了这几日,胖了两斤,整天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月罗浮被他逗得轻笑:“那小东西原本就巴掌大,就算吃铁皮铜钉,哪能胖得这么快?”
云思归含笑道:“你去瞧瞧便知。”
月罗浮迟疑片刻,道:“我这边还有些琐事未了,明日再随你走。”
云思归道:“那我明日到山外亭等你。”
说完,云思归又翩然而去了。
月罗浮既然要走,铁横秋也知从此这个神树山庄再不能久留。
月罗浮亲自把铁横秋带到小门外,给他塞了一个芥子袋:“从今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
铁横秋拜别了月罗浮,便沿着后山小径疾行,眼见就要踏出山庄地界,偏巧撞见个扛锄头的青衣小厮。
铁横秋当然认得这小厮,这是六公子的小厮,名叫桉桉,踩过铁横秋的脸,也抽过铁横秋鞭子。
桉桉迎面走来时,铁横秋下意识后颈发凉,仿佛又挨了记闷棍。
桉桉看见铁横秋,也感到意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嘴角咧出尖刻的弧度:“这不是狗子么?”
铁横秋心中一沉,知道今日怕是难以善了。他强压下心中的恐惧,故作镇定道:“罗浮仙子给我安排了差事。”
桉桉嗤笑一声,将锄头横在铁横秋身前,挡住他的去路:“罗浮仙子都要走了,你还以为能拿着鸡毛当令箭吗?”
桉桉的话如同一把利刃,直刺铁横秋的心口。
他心中明白,月罗浮的离去意味着自己的依仗也将消失,而桉桉显然已经看穿了这一点。铁横秋强压下心中的慌乱,依旧挺直了脊背,冷冷道:“正是因为罗浮仙子出行在即,特命我速速去办事,还请你行个方便。”
桉桉闻言,脸上的讥讽之色更浓:“哟,还在这儿装模作样呢?罗浮仙子说好要走,也没提起要带上你,想必已经把你弃如敝履了。如此说来,你也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废物罢了!今日我就替六公子好好教训教训你!”
说罢,桉桉举起锄头,毫不留情地朝铁横秋砸来。
铁横秋见状,心中一紧,运气侧身躲过这一击。
桉桉见一击不中,颇感意外:“你开了灵窍?”
铁横秋轻吐一口气:“我得了仙子指点,已非凡人。你若咄咄逼人,对彼此也没有好处,这是何必呢?”
桉桉上下扫视铁横秋,轻蔑一笑:“不过是一个废灵根,也敢跟我叫嚣?我的剑骨可是神树养的,你哪里能比?”
铁横秋不得不承认是他是对的。
他早已将月罗浮囊中的入门典籍烂熟于心,自然清楚自己本是毫无仙缘的凡胎肉体。
即便月罗浮为他强行开了灵窍,他的灵根仍是驳杂不堪,剑骨更是下乘,连神树山庄最低微的杂役都不如。
桉桉鼻子里哼了一声,突然闪到铁横秋跟前,拳头结结实实捣在他心口。
铁横秋原是绷着劲防备的,可对方来得太快,硬是没躲开。
这一拳砸得结实,铁横秋仰面跌出去丈把远,后背砸在地上,溅起满身泥。
他刚撑起半截身子,就又被桉桉一脚碾在胸脯上:“是狗,就在在泥里瘫着!”
铁横秋胸口发疼,眼角都红了,却梗着脖子瞪他。
桉桉瞧着那眼神,突然好笑:“哎呦,跟了仙子两天,你还真把自己当人了,有了脾气了?”
铁横秋还未及开口,衣领骤然一紧,整个人被狠狠拽起。
桉桉笑吟吟:“不是得了仙子真传么?能耐呢?”
话没落地,反手就朝铁横秋脸上打了一嘴巴。
铁横秋被掼回地上时,又被踹上肚子,疼得蜷成虾米。
“废物!死狗!”桉桉一边骂着,一边狠踹他两脚。
最后那脚正中膻中,铁横秋喉头咕噜两声,喷出一口鲜血,头一歪不动了。
铁横秋瘫软在地,如同一摊烂泥。
桉桉不屑地啐了一口:“要不是六公子惦记着还要耍耍你这条狗,我就把你杀了。算你命大。”
说罢,桉桉弯下腰,伸手就要将他拎起。
就在桉桉将人甩上肩头的瞬间,脊椎骤然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剧痛。
他龇牙咧嘴地扭过头,正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铁横秋的牙关紧咬,十指如同铁钩,深深刺入他的大椎。
——骨裂声中,桉桉眼睁睁看着自己那副用神树汁液淬炼了二十年的剑骨,被连筋带肉地扯出体外。
沾着碎肉的森白骨头,像条垂死的蛇般在铁横秋指间抽搐。
桉桉瘫软在地,却见铁横秋啐了口血沫子,咧开的嘴角扯到耳根:“哦,这就是好的剑骨啊,怪不得你这么骄傲。”
铁横秋伸手拂过上面淋漓的鲜血:“我也喜欢。归我了。”
话音未落,那截骨头已经没入他背脊,皮肉翻卷着裹住剑骨,发出烙铁淬水般的滋啦声。
桉桉满眼恐惧:“邪……邪修……你是邪修!”
铁横秋却想:邪修?那么名动天下的《插梅诀》,也是邪功了?
他并未多想,剑骨入体的瞬间,只觉得身体轻盈如羽,如同脱胎换骨了一般。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原本的骨头被称为“废剑骨”了——与这树灵剑骨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桉桉瘫软在地,浑身止不住地战栗。他仰头望着步步逼近的铁横秋,瞳孔剧烈收缩,先前嚣张的气焰早已荡然无存。
他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求……求求你,饶我一命!”
铁横秋伸出靴尖抵住他的下颌,迫使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仰起来:“那你愿意当狗吗?”
桉桉忙不迭叫唤:“汪!汪!”
话音未落,铁横秋指尖猛然发力,桉桉的肩骨发出一声脆响,剧痛让他惨叫出声。
他歪头看着桉桉扭曲的面容,任血珠顺着指尖往下淌:“我不喜欢吵嚷的狗。”
桉桉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眼中满是恐惧。
然而,铁横秋并未因此停手。
他手指一勾,桉桉的胸骨被撕裂,心肺尽碎,鲜血喷涌而出,染红满地枯叶。
铁横秋站起身,冷冷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转身离去。
铁横秋还没走出几步,却见眼前出现了一道素白的身影。
他眼瞳微缩:“仙子……”
月罗浮站在不远处,目光落在染血的地面上,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作痛心疾首的神情。她抬眸看向铁横秋,声音颤抖:“你……你用了《插梅诀》……”
铁横秋觉得自己应该分辩什么,最终却只是闭上了嘴巴,血珠顺着他的指缝滴在枯叶上,溅成细小的圆点。
月罗浮伤感不已:“你怎能……”
铁横秋并不自辩,只是问一句:“仙子要杀了我,惩恶扬善吗?”
月罗浮指节攥得发白,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
铁横秋点头,目光像结了冰:“当然,你不会杀我。”
月罗浮看着眼前这个冷漠至极的少年,心中一阵惊诧,她发现自己好像从没见过这个乖顺柔和的少年露出这样的表情——难道,这才是真正的他吗?
铁横秋继续道:“仙子为人良善,看着六公子要杀我,也不曾为难六公子,明知神树山庄藏污纳垢,用凡人做花肥,也依旧安然长住,可见我今日自保杀人,仙子更是断不会对我动手。”
月罗浮被他的话刺得心头一痛:“原来,你是在怨我吗?”
“当然不是。”铁横秋认真地看着月罗浮,“我一直很感激你。”
月罗浮微微睁大眼,抿着唇未作声。
“而且,”铁横秋眉头微蹙,“我很担心你。”
月罗浮一怔:“担心我?”
铁横秋道:“以你这般性子,在修真界怕是活不长久。”
月罗浮苦笑:“呵……我本就是命苦之人。”
铁横秋却道:“那些男人你都不信,很好,但你为何偏偏信云思归?”
月罗浮一时语塞,神色有些复杂:“他是我的好友,而且,他和旁人不同……”
她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心中暗想:云思归是个断袖,和我是闺蜜,不是那种图财图色的臭男人。
这种话,她实在不好意思对一个孩子说出口。
铁横秋可不是那种懵懂无知的稚子,心里跟明镜似的,哪儿能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索性不再藏着掖着,直接把话挑明了说:“我一直忍着没讲,是明白疏不间亲的道理,可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个小人了。我劝你一句,既然你清楚自己怀璧其罪,那些口口声声说爱慕你的男人根本靠不住,那为什么又觉得和你姐妹相称的男人就是好的呢?”
月罗浮万万没想到铁横秋会突然这般口无遮拦,脸色微微一变,说道:“你和他连一句话都没说上,就认定他不好?”
铁横秋耸了耸肩,语带几分讥诮:“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就当我小人之心。”
月罗浮无言以对。
铁横秋却滔滔不绝:“如果我是你,明知自己被那么多人觊觎,这段时间又这么虚弱,肯定会找个安全的地方,布下法阵,闭关十个月,谁也不信,谁也不见。”
月罗浮只是一味摇头,心想:这个孩子到底还是过于偏激了!
我把《插梅诀》给了他,是不是一个错误?
她轻叹一声,语气温和:“横秋,我知道你自己日子也难,实在不必为我操心。”
铁横秋垂头看着自己滴血的手,半晌,默默无言。
看着眼前的少年满面血污,衣衫狼藉,半晌,月罗浮苦笑一声,拿出一枚玉简,低声道:“以后你若是遇到难处,就用玉简和我联系吧。”
她顿了顿,眼中既有无奈,也有怜惜,“……唉,愿你永远用不上。”
说罢,月罗浮替铁横秋把桉桉的尸体处置了,又催促铁横秋快些离去。
自此,铁横秋再没见过月罗浮。
不过,他离开神树山庄后,倒也真有过一段自在光景。
桉桉的剑骨虽在修真大族眼中不过是下品,终究是神树所养,足够他凭此在人间安稳长生。
铁横秋混迹市井,栽花饮酒,闲时翻翻话本,倒也过得逍遥。
然而,这份平静在某一天被打破了。
他正看某本话本入迷,腰间忽而传来震动。
竟然是月罗浮的传信玉简动了。
铁横秋心中诧异:“怎么我没找她,她反而找我了?”
他正要拿起玉简,传音入密,却不想,话未出口,玉简已在他手心碎成八瓣。
只浮现一行字:“云隐宗,传神鼎……”
铁横秋心内一沉。
不久,修仙界皆听说罗浮仙子因病陨落在云隐宗。
云隐宗主云思归与罗浮仙子交好,哀痛之余收养了她遗孤,日日照拂,视若己出。
铁横秋心中不安,去打听了一遍,方知道传神鼎是云隐宗的镇宗之宝。
平日被藏在云隐宗禁地,说是外人,便是宗门嫡传弟子,也大多无缘得见真容。
只有云隐宗的弟子天赋够高,修为臻至半步化神之境,才可以启用这个宝物。
此鼎也因此得名“传神”。
根据他打听的消息,最后一个使用传神鼎的人就是云思归。
在月罗浮死后不久,云思归在禁地闭关修炼,出关就晋升化神了。
铁横秋心想:……看来,要解开月罗浮这一行字的秘密,只能去云隐宗,还得修炼到半步化神。
而铁横秋这个时候……尚在炼气。
他这种没有家世的普通人,要拜入云隐宗这样的大宗门,要么灵根卓绝,要么得至少筑基。
可惜他灵根资质平平,既买不起增进修为的灵丹妙药,又无高人指点。
全凭着熟记的那几本入门典籍和一股不服输的倔劲,硬是耗费了五十载光阴才堪堪筑基。
待修为稳固后,铁横秋设法伪造了一份清白身世,以末流剑修的身份勉强跻身云隐宗,成了个最不起眼的外门弟子。
入门首日,宗门大能齐聚台上,检视新入门弟子。
“资质平平”的铁横秋自然无人多看一眼,只能站在角落里。
那天,雨下得绵密,天地间一切景物都洇得模糊不清。
高阶修士们自然都是体强力壮,气息强大,不怕被雨淋着,个个傲然挺立在雨幕之中,似苍松翠竹。
然而,只有一个面容苍白的贵公子,却像一朵柔弱的花,斜卧在软榻之上,舒展在罗伞之下。
可那含露将折的白梅似的身影,偏偏又透出几分凌厉锋芒。
铁横秋看过那么多话本,从纸上见过许许多多的缠绵悱恻,直到看到那张脸,才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非你不可。
铁横秋觉着自己连呼吸都要凝住,方知书里说的神魂颠倒原是这般滋味,连心尖尖都在发颤。
有人低声提醒他:“这位可是月尊,如今已是化神境的大能。”
铁横秋心头一震——这人比我年纪还小,却已经化神了?
果然,人与人的差距,比人与狗还大。
可随即又听众人议论,说月薄之既已晋升化神,他忍不住脱口问道:“既是化神,那他……用过传神鼎了?”
旁人闻言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竟知道传神鼎?”
铁横秋连忙点头:“自然知晓。传闻此乃云隐宗镇派神器,多少天纵之才都卡在半步化神的门槛上,而此鼎却能助人突破瓶颈。只是……”他略作迟疑,“听说唯有半步化神的弟子,方有资格动用此鼎。”
那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月尊虽在此长大,却从未正式拜入宗门。虽说享的是锦衣玉食,万般资源,可那些……”他压低声音,“都是从他母亲留下的遗泽,还有宗主私库里拨的。他从未动用过公中的资源,自然也不可能使用镇派之宝传神鼎。”
铁横秋一怔:“竟然是这样吗?”
“这不正显得月尊天资卓绝么?”那弟子眼中闪着崇敬的光芒,“不借外力,仅凭自身修为便突破化神境,这等天资,放眼整个修真界也是凤毛麟角。”
铁横秋闻言,目光忽地一滞,仿佛穿过云雾望见了什么。
他从未与月薄之说过话,甚至不曾真正靠近过那人三丈之内。
可那道身影却如雪落寒潭,在他心底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久久不散。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只需遥遥一眼,便能让人甘愿沉沦。
铁横秋不是那种越喜欢越压抑的人。
明白自己的憧憬后,他便非常有行动力。
一入门,他就想方设法接取百丈峰的洒扫差事。
他弯着腰,握着竹帚,一下一下地扫着青石阶上的落叶。眼角余光却总忍不住往山巅那抹白影处瞥。
——月薄之今日换了根新的束发带。
——月薄之的袖口沾了晨露。
——月薄之天天都穿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