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的种子。”
昏暗腐臭的钟楼里,一人独自蹲在地上,神经兮兮地喃喃自语着,像个发病的疯子。
“比尔·法姆不是在桦木餐馆里吃掉了曼陀罗种子,有人将这些种子用薄薄的锡封进他的酒壶里,随着毒素扩散,酒也随之出现毒性,误食乌鸦才会大批中毒身亡——但是幕后之人没有想到,比尔·法姆将酒壶摔了出去,将封层摔裂了,这才导致他在情绪激动时混合着酒水吞下几粒曼陀罗的种子。”
只要五粒曼陀罗的种子,就能彻底杀死一名成年人——幕后者本来没想让比尔·法姆死得这么快,找不到和“瑟西”相关的线索,在阿托品导致的狂热幻觉下,几近癫狂的比尔·法姆接下来会冲谁兴师问罪?答案不言而喻。
——如果在接下来的冲突中对方毒发身亡,那他可真是有几张嘴都说不清了。
“这实在是……令人惊叹。”阿祖卡站在一旁轻声感叹道。
对方愣了一下,下意识抬起头来看着他,因方才的激动情绪,那双灰眼睛里还残留着快活的、闪闪发光的光亮。
“确实,幕后之人心思十分缜密。”他顿了一下:“现在还差一个问题,比尔·法姆究竟看见了什么?我猜是瑟西的幻象,不过这是属于你的领域了。”
“不,我是说您的推理。”神眷者无奈地垂下眼睛,温柔而真挚地称赞他:“这是一场只有您才能创造的奇迹。”
再次强调,当救世主专注地凝视着某个人时,世界上任何拥有灵魂的生物都会被那双蓝眼睛打动。
“……你也不赖。”诺瓦愣了一下,忽然冲人露出了一个飞快的、有些僵硬的微笑:“干得漂亮,‘华生’。”
“……”
某人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温柔得令人心颤的微笑,声音轻柔和缓,带着强烈的蛊惑意味:“‘华生’,是谁?”
另一人毫无所察:“一本著名的侦探小说里的大侦探最好的朋友和最忠诚的……算了,当我没说。”
见某人居高临下地垂眼看他,半张脸被阴影笼罩,唇角的上挑弧度完美而瘆人,他又面无表情地补充道:“只是一个不太好笑的玩笑,忘掉它。”
——完全想象不到这家伙会向谁真心效忠的模样。
“我可否理解为,”救世主慢条斯理地问道:“您已经认为,我是您最好的朋友?”
“如果将朋友定义为理想相似、利益相近、可以互相信任的人,当然,你是我的朋友。”他的宿敌谨慎地回答——该死的谨慎。
“但是如果非要谈论比较级……”对方陷入沉默,眼睛失去焦距,不知道在看哪里。
某种巨大的、似曾相识的疲惫与孤独笼罩了那个人,就像灰色的海雾覆在他苍白的皮肤上。
他仰起头来,注视着他,平静地陈述着既定事实:“我无法定义什么是‘最好’——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您还有其他需要检查的么?”另一人忽然有些隐忍地问。
诺瓦有些莫名地感到一股蠢蠢欲动的危险力量将他托了起来。
“暂时没有。”他狐疑地盯着那家伙的脸——看不出任何异样,自从知道自己会观察微表情后,对方的伪装便越发无懈可击起来。
然后他的腰上忽然一紧,来不及反应便被人抱着从钟楼的天台跳了下去。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失重带来的不安令他下意识想要抓紧对方的衣服,却又想起那家伙的洁癖,纠结间两人便已轻柔落地,那沾染了污血的手套也瞬间碎成了粉末。
被吓了一跳的教授:“……”
败家玩意儿!
没等他皱眉骂人,鼻梁忽然微微一重,眼前的视野顿时清晰起来。
“临时眼镜。”对方将他被风吹乱的头发轻轻拢到脑后,神情不明,声音却是温柔的:“从索里尼眼镜店里带回来的,先凑合用。”
“……哦。”
黑发青年干巴巴地张了张嘴,想了一会儿又开口道:“那么剩下的算了,不用你赔。”
“我知道是你接手了,关于我那些被毁的标本和收藏。”他有些生硬地补充道:“是你的话完全没必要。”
第71章 不祥
阴谋的破解点似乎就在“瑟西”身上,但有一点很糟糕,那场凶手与受害者互为异教徒的奸杀显然没有发生在白塔镇,而教授本人又不能明着和治安署对着干。
况且他还有课要上,有学生要教,有论文要看,还有《神史》的编纂工作等待完成,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视野里,唯有来自“异端”的阴影像一张沉入大海的渔网,不知何时会困住所有人。
白塔大学的学生同样隐隐觉察到那不祥的暗流。原先总是涉及玩乐与成绩的话题逐渐向各种隐晦的试探转变,来上神学课的学生一天比一天少了起来,开始有嗅觉敏锐的人选择休学甚至退学。
副校长怀亚特倒是毫不犹豫地批准了所有的休学退学申请,对日渐稀少的学生人数视若无睹。
“孩子,没关系的,”诺瓦恰巧撞见那好脾气的胖老头正在低声安慰一个抹着眼泪的学生,对方似乎是被家人强制要求退学了:“真理的白塔将永远屹立于奥肯塞勒河的浪潮中,只要保持思考,无论走到哪里,你总会再次朝它的方向而去。”
等那个学生哭哭啼啼地离开了,怀亚特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冷淡的烟灰色眼睛。
“早上好,怀亚特先生。”黑发的年轻人面无表情但很有礼貌地向他问好。
“……早上好,布洛迪先生,我本来也想去找你。”副校长叹了口气,一想起对方那孤僻怪异的性子,胖脸不由为难地皱了起来:“教工告诉我,你开设的选修课“神学与社会史观”选修人数已经不足开课标准了——你看要不要趁机休息一段时间?”
对方正处在这场暗涌的风口浪尖上,甚至还为此背负了一个疑似“异端”的身份——也该避避风头了。
另一人立即敏锐地反问:“这是您的意思,还是猫头鹰先生的意思?”
怀亚特顿了一下:“是我的意思,也是猫头鹰先生的意思,包括你的老师德尔斯也是这么想的。”
——对方已经多次冲进他的办公室里拍桌子发脾气了。
“你还年轻。”老人若有所指地说:“有时候年轻人也该让我们这些老骨头活动活动筋骨。”
怀亚特还记得一年前的某天下午,猫头鹰一边翻看当届博士答辩的答辩人资料,一边随手揉皱了就往地上扔,不少外界已经声名赫赫的学者,在这间狭小拥挤的办公室里被标记上“沽名钓誉的庸人蠢货”之类的称号。
本来怀亚特早已对此习以为常,甚至能伴着对方的骂声悠然自得地喝咖啡吃点心。谁知骂着骂着,那过于尖锐的背景音乐突然消失了,然后那人对着一沓论文研究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声音沙哑、兴高采烈地跑来找他,说自己发现了个很对胃口的好苗子——可惜后来才发现,“好苗子”早就被德尔斯·拉伯雷抢走了。
猫头鹰因此不爽了好长时间,那段日子对谁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尽管隔着头套没人瞧得清他的表情,也没人看得出他的坏脾气有没有更坏一点。
“你说,神明为什么是神明?”在对方还没带上毛绒头套、成为一只脾气古怪的猛禽的青年时期,曾在私下里无数次询问过他这个绝对亵渎的问题。
怀亚特知道那人的下一句话是什么。
——究竟怎样才能成为神明?
经过激烈的探讨与查证,猫头鹰认为唯一可行的方案是仿照初世纪的先民,直接使用本源和世间理念进行共鸣,毕竟从来没听说过哪个神是信仰另一个神的——可惜膨胀的理想被现实的重压刺得七零八落,更何况还遭遇了那事……
于是猫头鹰变得沉默,藏起那些亵渎的思考,转而选择追随前任会长的道路,趁着辉光教廷陷入与贵族和异教的党争时,从教士们看不起的世俗入手,一点点进行蚕食。他们几乎成功了,如今帝国的各行各业都有奥肯塞勒学会的学生,但在信仰方面依旧履步维艰,各大神殿始终牢牢把控着“术士”的诞生与培养,这也意味着对方把控了掌管一切的命脉。
一个样本成功的可能性太过低微,要想寻觅正确答案,奥肯塞勒学会需要更多的、更多的样本——但是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敢相信,神明不过是一群强大些的、没有信仰的先民。
直到诺瓦·布洛迪的出现,那些堪称超越了整个时代的思想令猫头鹰突然窥见些许希望的曙光。
怀亚特知道猫头鹰心急,他们都老了,好不容易抓住个看起来似乎可以突破重围、抵住教廷要害的年轻天才,自然想将其磨成一柄最锋锐不过的尖刀。
但强者总是和弱者难以共情的,无论头脑怎样惊世骇俗,对方始终只是个脆弱的普通人,就连比尔·法姆那样的不入流货色都能轻易杀了他——况且眼前的青年学者还年轻得过分。
他老了,心肠也软了,开始担心过度刺激教会神经,会为“尖刀”招致来自辉光教廷的磋磨与报复;也担心那些足以令任何常人崩溃的精神重压,会将眼前看起来天真且神经质的年轻人压垮。
猫头鹰则对他的优柔寡断嗤之以鼻。
“他有一位足够心狠手辣的骑士,用不着你我操心。”他嘲讽地咕哝着,但最终还是捏着鼻子默许给对方些许喘息空间。
“只是不到开课标准,那就是还有人在听我讲课。”
怀亚特回过神来,便听见另一人如此反驳。他张了张嘴,刚想针对那些来自年轻人的傲慢与偏执进行一番规劝,却被人打断了。
“就算现在就地解散神学院也解决不了问题,”黑发青年举起手里的信晃了晃:“取消课程反倒显得心虚,也会让更多学生感到不安。”
害怕的学生很多,但也有马代尔·拉比先生这样的年轻人。对方曾在一次私下答疑后,吞吞吐吐地和他表示,不论那些胆小鬼怎么想怎么说,他们中有很多人都坚信布洛迪先生的思想是正确的,他们所追求的一切将开辟一个崭新的世界。说着说着,那个温和懦弱、甚至有些愚笨的穷学生直接情绪激动地哭了起来,搞的诺瓦安慰也不会安慰,训斥的话更说不出口,最后还是他的助教帮忙救了场。
怀亚特看着那封印着家徽的信:“这是……?”
“一封家书,异端裁决所调查了我的家族,母亲催我回家一趟。”诺瓦平静地说。
家书来自他的母亲布洛迪夫人,其中充斥着惊怒惶恐的咒骂与哀求,勒令他立即辞职,完全无视了神学家难以离职的窘境——异端裁决所绕开了他,前去布洛迪家族进行“审查”,这简直让布洛迪夫人惊恐万分。
“因为你那令人难以置信的丢脸行为,我被你气病了,病得要死了——三天后,我要在你堂弟的成年礼上看到你,”布洛迪夫人在信中愤怒地写道:“如果你想要成为家族的耻辱,想要让你的母亲在无尽的恐惧与耻辱中孤独地死去,那你就继续呆在那个充斥着下等人臭味的白塔大学里吧!”
怀亚特不由皱眉:“去吧,治安署那边的禁令和教学方面的问题我会解决。”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有其他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不要硬撑。”
关于布洛迪家族内部的事,德尔斯·拉伯雷和他提过。但在这个节骨点上,偏偏还要处理爵位继承问题——只要对方开口,想必德尔斯会豁出去自己这把老骨头,猫头鹰也不介意帮他撑这个腰。
黑发青年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在那双灰眼睛的注视下,怀亚特居然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看得有些紧张。
只见对方忽然面无表情地开口:“关于这场闹剧幕后之人的身份,我有一些想法。”
随后,胖老头目瞪口呆着被迫洗耳恭听了一场缜密大胆到令人惊悚的推理大戏,他知道这位白塔大学最年轻的教授在学生甚至教授间流传已久的、名为“大魔王”的绰号,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直面“魔王”的威能。
“我认为凶手之一,就在圣巴罗多学院前来参加公开课的学生之中。”那边“魔王”已经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具体嫌疑人是谁,得去调查谁和女祭司‘瑟西’有关。”
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学生都是些身世显赫的权贵子弟,调查起来很麻烦,除非男主或反派这种级别的bug亲自出手,但他现在被绊住了脚——至于将神眷者独自丢出去?某人只是微笑起来,然后告诉他想都别想,他的安全问题才是第一位。
……况且他需要回家做一件事,一件关乎后续计划的大事。
“我不需要您多做些什么,当然如果能帮忙打听些消息更好。”诺瓦冷淡地说:“针对我本人,异端裁决所和王庭议会没有决定性证据,但要防止他们栽赃陷害到白塔大学的其他人身上。如果遇到这种情况,还请您帮忙拖住他们,我会尽快赶回来解决。”
他补充道:“最多五天,我会赶回来的。”
第72章 封地
在希尔维人的语言中,“布洛迪”的本义是“泥泞之地”。布洛迪家族的先祖曾追随卡西乌斯一世四处征战,也曾名盛一时,后来逐渐没落,仅存的封地“铁棘领”如今已经小得可怜,只有百余户村民,离白塔镇大约有两天的车程。
封地的真正所属者布洛迪家族养不起骑士,也无力雇佣靠谱的执行官,在爱德蒙·布洛迪子爵掌权的时代,收缴的各类税收高得快令人活不下去——感谢诸神,老子爵死得太突然了,等布洛迪夫人重新成功掌管铁棘领已经是一年后的事了,王庭议会的威慑和短暂的休养生息没有令封地真正爆发暴乱。
布洛迪夫人是一个十分尖酸刻薄的典型贵妇,一心希望布洛迪家族能够重归先祖时期的高贵地位——可惜除了熟知餐具的十八种摆放方式及其对应含义外,她并不擅长振兴一个破败、贫穷、除了爵位之外堪称一无所有的家族,唯一值得赞美的是,她对家族事务的不甚了解令她还未到达老子爵那般敲骨吸髓的地步,铁棘领的日子还勉强过得下去。
直到布洛迪家族的长子将封地的绝大多数土地租借给了金纺车公司,事情出现了奇妙的转折——谁也不知道一个当时只有十岁的孩子是如何说服他那偏执刻薄的母亲,如何和那群精明狡猾的羊毛贩子周旋,令对方以堪称赔本的高价租下了铁棘领狭小贫瘠的土地用来生产羊毛,并签订了长达三十年之久的租赁协议,答应优先雇佣铁棘领的村民当纺织工。
从此雪白柔软的羊群占领了这片姓氏都泛着铁与血腥气的土地,村里的男女老少纷纷化身羊倌和纺织工。原先大家还浑浑噩噩、半信半疑,只以为是贵族孩子的任性胡闹——但是谁也没料到,不起眼的羊毛生意居然如此暴利,一个技巧娴熟的女纺织工,日薪甚至能比一个壮年男劳力还要多上一倍。
他们的小主人还会时常提供一些看起来异想天开的奇思妙想,但事实证明,对方总是对的。生活一天天好过起来,不少人在每日祷告时,都会偷偷为未来的新领主多向神明美言几句——直到噩耗传来,经王庭议会审定,封地的领主极有可能另有其人,无耻的小偷即将偷走那个冷淡寡言、性格古怪、但毫无贵族架子的年轻人的一切。
村民们不懂什么圣巴罗多术士学院什么白塔大学,也不懂什么王庭议会的审议条令,只是村里的妇人谈起这些,不免开始擦眼泪:身为普通人,柔弱可怜的小主人只敢远离家乡,战战兢兢地躲在一所什么大学里,以免被那对野心勃勃的父子半夜割破喉咙。
诺瓦并不知道领地里的村民已经将他脑补成了凄苦小白花,他正坐在雇佣的马车里闭目养神,神情有些不爽——一路上他本来打算通过看文献来打发时间,结果还没看一会儿就被人夺走了。
“您已经看了快一个白天了。现在太阳落山了,光线不好,太伤眼睛了。”
救世主态度温和而坚决地取走了他的眼镜,又抽走了他手上的资料,降尊纡贵地表示可以亲自帮忙阅读,教授以听读方式信息获取量过小为由据理力争,并试图动手抢夺。
结果显而易见,压根没抢过。某个混蛋一手就能把普通人箍得无法动弹,完全挣扎不开——碍于武力压制,最后他还是黑着脸听人用那清澈温柔的好嗓音在他身旁读文献,结果听着听着他就开始犯困,也许是平滑迟缓的信息摄取量完全无法刺激大脑,他竟不知不觉地靠在那人肩上睡着了,等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薄毯,莫名其妙地蜷缩在另一人腿上,又浪费了好几个小时。
——他干脆无视了男主揉着被压麻的大腿轻轻抽气的可怜模样,并铁石心肠地认为对方纯属活该,甚至怀疑某人习惯在说话时夹杂使用些许魔法,以至于总能令人不自觉放松戒备。
最后他坚决拒绝了那家伙的提议,转而开始在脑子里整理之前写过的论文,不过这一次对方总算安静了些,只是会时不时出去一趟,神出鬼没的,连车夫都毫无察觉,回来时还总往他嘴里忽然塞一把还带着水珠的新鲜浆果,防不胜防,酸得要命。
等马车终于踏上了铁棘领的领土,另一人看起来对外面的风景兴致勃勃,时不时引他说话。诺瓦不由拿眼睛瞥他,完全搞不懂光凭铁棘领和路上完全一致的风景地貌,有什么值得吸引救世主大人目光的地方。
“这是您的家乡——在这个世界上的家乡,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独特了。”对方温和地回答。谈天间,一大群绵羊恰好挡住了马车的去路,并不知道乘客身份的车夫懒洋洋地停了车,羊群尖声颤动的咩叫和牧羊少年的催促呵斥此起彼伏,诺瓦不得不将声音提高一些。
“……当年铁棘领附近有好几处荒废的大块土地,不适合耕种,但很适合当草场,而铁棘领恰巧处于草场与城镇之间的交通枢纽地带。”
他简短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发家史”,又略显骄傲地表示:“所以事情就很简单了,那些羊毛商人要不常年忍受贵族的刁难,每次过关都要缴纳一笔高昂的货物商税,要不就答应我的条件,还能得到最先进的改良版纺纱机图纸,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他看起来对自己取得的成果非常满意且自得。
神眷者忍不住惊叹:“您连纺织技术都有所研究?”
黑发青年矜持地抿起嘴唇:“不多,只是以前看见过类似的纺纱机图纸,记下来后根据实际情况稍微改善了下。”
说话间羊群总算过了大半,缀在后面的牧羊少年无意间一撇,却瞧见那有些陈旧朴素的马车里晃过一个眼熟的侧脸。
“光明神呐,小布洛迪阁下!”他不由惊呼起来,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诺瓦从窗内望去,将那张黝黑、热情又带了点羞涩的脸庞,和记忆深处的村里光屁股小孩一一进行对应,脑子里找了半天总算对上了号:“……安东尼?”
“是我!您居然还记得我!”牧羊少年顿时咧着嘴傻笑起来。
随后阿祖卡瞧见教授干脆下了车,先是和车夫安排了几句,又和那傻小子攀谈起来,似乎在了解铁棘领的近况。
下车前对方还做了个手势不许他跟上去——神眷者有点不高兴,但是没表现出来,他眯起眼睛,风将一切消息驯服地传递给他。
“……小布洛迪阁下,传言是真的吗?”那个安东尼先是颠三倒四、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大家都在说,以后您可能不再是我们的领主了。”
“我可没相信,”他又慌慌忙忙地补充道:“肯定是谁在胡扯。”
“真的。”另一人回答得平静且斩钉截铁,浑然不顾对方一副晴天霹雳、天塌地陷的表情。
“别担心,”黑发青年补充道:“你们的雇佣合同是和金纺车公司签订的,而金纺车公司是和布洛迪家族签的租赁协议,就算领主换人,生活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可是、可是如果您走了,铁棘领该怎么办呢?”
安东尼结结巴巴的——见鬼,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然后他瞧见年轻瘦削、冷淡严肃的小主人微微垂下眼睛,某种莫名危险瘆人的东西从他苍白的脸上浮现,令他不由敬畏地屏住呼吸:“……新任领主不会是一个糟糕的家伙,我保证。”
对方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越发无波,平静理智得就像机器在咔咔运转:“而且你们有整个银鸢尾帝国最好的纺织工,掌握了最先进的养殖纺织技术,今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被饿死。”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究竟在看向何方呢?安东尼傻兮兮地望着他。他原先感到眼前这人除了长高了些,五官更加锋利硬朗之外,似乎和以前没有太大区别,依旧是那个有些奇怪又有些吓人,但是可以和村中孩童讨教昆虫出没地点的贵族少年——可是此时此刻,他又觉得对方好像异常陌生,就像头顶高且远的月亮。
见他依旧在发愣,另一人平静地道了别便重新踏上马车。安东尼一激灵,刚迟疑着要不要再多问几句,却正对上了一双蓝色的眼睛。灿烂的金发一闪而过,他顿时愣在了原地。
“……告诉大家,保护好自己。”小布洛迪阁下丢下了一句极轻的、若有似无的告诫,便催促车夫重新启程,很快就连车辙都看不见了,独留下安东尼站在原地怀疑人生。羊群围着他咩咩叫,嚼他的裤脚,黝黑的牧羊少年却两眼呆滞,挽不回半点神智。
尊敬的光明神啊,他颇为惊恐地想,他们的小布洛迪阁下该不会是要和哪位公主殿下私奔吧?!
第73章 争吵
马车停在布洛迪家族的宅邸前,一座阴沉、古旧的建筑物,墙角与石柱爬满青苔,喷泉的水稀稀拉拉地淌着,野花与杂草被人拔了一茬,留下些许被晒得蔫头耷脑的黄昏玫瑰和白叶海棠,仿佛老人的鬓角,带着衰败的腐朽气味。
车夫咬着烟斗,马不安地打着响鼻。乘客的身份似乎超出他的想象,但对方付车费时大方且爽快,等黑发青年提起行李走下马车,他便迅速收起好奇心,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一个身着女仆服饰的老妇人迟缓地推开门扉探出头,瞧见来者时,不由发出惊讶的喊叫。
“啊呀,夫人!夫人!”老女仆昏花的眼睛里倒映着一个挺拔瘦削的青年身影:“是诺瓦少爷,诺瓦少爷他回来了!”
“和你说了多少次了,玛姬,不要一惊一乍的,”一个尖锐严厉、略显神经质的女声响起:“再这样我要扣你的月薪,让你去牛棚里呆着了!”
“哦,我很抱歉……夫人……”老女仆咕哝着,挪动着笨拙的身子,让开一条路,露出她身后的女主人。
一位高瘦的贵妇人,端坐在前厅壁炉架旁的华丽沙发上,身着墨绿色衣裙,黑发一丝不苟地绾在发髻里,苍白的脸上依稀能见年轻时的美貌。
“早上好,母亲。”另一人站在门口,直视着她的眼睛,低声唤道。
布洛迪夫人的嘴唇颤动了一下,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种挑剔的神情打量着她那已将近一年未见的独子,眼神着重在对方衣角和领口那因车马劳顿导致的不雅皱褶处转了一圈,顿时流露出不满的神情。
“你还知道回来。”她冷冷地嘲讽道:“我还以为你要眼睁睁地看着那对父子将你的母亲从家中赶出去呢。”
但是她的儿子压根不接茬。
“……您说您病得很重,”诺瓦对她皱眉:“病得要死了。”
——对方现在看起来甚至比被马车折磨过的自己还要健康些。
诺瓦自认只是在复述来信中的原话,却将布洛迪夫人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起来,声音变得越发尖锐:“你怎么敢主动提及此事!你知道当那些人找上门来时,我有多么震惊么?!你——”
她强压下怒火,站起身,想将儿子拽进无人的书房训斥,免得被仆人看了笑话,却意外瞧见了被儿子挡在身后的另一个身影,并被那惊人的容貌晃了一瞬。
……等等,刚才那里有人吗?
“这位先生是……?”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尚未来得及转变的怒气,以至于显得格外僵硬。
“阿祖卡,我的助教,有一些事需要他帮忙处理。”诺瓦简短地介绍了一下,另一人也微笑着微微俯身,礼仪优雅完美得无可挑剔。
反应过来对方并非自己想象中的贵族或教士,而是一个卑贱的平民后,布洛迪夫人迅速回神,再一次瞥见那人精致柔和的五官时,不由厌恶地皱起眉来:“最好只是助教,而非又一个令人厌恶的怪癖。”
好歹是漂亮的人类,不是怪异的昆虫或血淋淋的动物尸体——布洛迪夫人都不知道是否该为此感到欣慰。
“——姨母?是表哥回来了吗?”陌生少女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扑到布洛迪夫人身旁,好奇地张望着,红润的脸颊上撒着浅浅的雀斑,瞧见他时有些羞涩地抿起嘴笑了笑,却在撞上某人的蓝眼睛时迅速陷入呆愣中,呐呐着红了脸。
布洛迪夫人对此一无所知,一直绷着的脸难得放松了些许,甚至露出了一个微笑,拍了拍少女挽着她臂弯的手:“来见见你格蕾丝姨妈的女儿,艾米莉亚·卡莱顿小姐,也是你将来的未婚妻。”
神眷者微微眯起眼睛。
“……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了个未婚妻?”诺瓦冷冷地说,浑然不顾贵族间默认的委婉交谈习惯,也丝毫不给人留面子——名叫艾米莉亚的姑娘在那双冷漠锐利的灰眼睛的注视下,神情不由变得僵硬,下意识往布洛迪夫人的背后躲了躲。
布洛迪夫人压根不理她的儿子,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们马上就举行订婚仪式,我都安排好了,就是时间可能紧张了些,委屈了艾米莉亚,不过婚礼会更加盛大、更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