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将我关到什么时候?”卿云低吼道。
外头宫人没回答,只默默地便离开了。
卿云趴在窗上,心下冷笑,好,有种他便关他一生一世!看谁先低头!
中午宫人再来时,卿云便吼道:“拿走,我不吃!他不放我,我干脆饿死!”
宫人依旧没应答,卿云忍着一直不吃,到了傍晚,宫人便将那托盘收走了,翌日卿云仍是闹着要绝食,宫人们也只是按时按点地送东西,浑然不管卿云到底吃是不吃。
如此到了翌日傍晚,卿云便挨不住了,他原从小就最恨挨饿,又锦衣玉食地过了这么些年,怎能挨得住饿,托盘放在窗后,饭食香气袭来,肠子里咕咕作响,卿云还是不争气地过去吃了。
到了第八日,卿云便开始求饶了。
“姐姐,你替我向皇上求求情,说我知道错了,先放我出来好不好?”
“我很想皇上……皇上不喜欢我了吗?我是他的云儿啊!你让他放我出来!”
卿云求着求着便忍不住了,“李旻!你个老王八!我自到你身边哪里对不起你!你凭什么关我!”
外头宫人怕听这个,转身就跑。
卿云暴怒地将屋子里的许多物件砸了个粉碎,又拿了椅子砸门砸窗,窗户倒是被他砸开了个小口子,只很快便有人来加固。
“啊——”
卿云狂叫一声,上前撞门,外头加固得极牢,根本撞不动。
“李旻……”
卿云哭了。
这是他被关禁闭以来头一回掉眼泪,他靠在门上哀声哭了许久,直到加固的人离去,他才收敛哭声。
卿云坐在地上,将自己抱紧。
皇帝是想重新掌控他,这段关系开始带给皇帝负面的,他不想要的东西了,他便想拿回主动权,是啊,他在朝政上力不从心,难道连自己的人也管不住吗?
卿云一面分析一面安慰自己,熬过去,只要熬过去便好了。
他哪一次得到皇帝的让步,不都是那般生死冒险?
那回他在疾驰的奔马上尚且都能保持镇定,只不过被关上几天,有吃有喝,什么都不愁,这又算什么?只当休息一段时日罢了。
卿云起身躺回榻上,他翻了个身,描摹了被子上的莲花纹饰。
如此又过了三日,卿云再次哀求。
“要关便关,放我出了这屋子,只关在院子里头不成吗?我哪也不会去啊。”
自然宫人们是不会理会的。
十多天了,没有人同他说一句话,卿云能听到的便只有自己的声音,他忽然觉着这间屋子便如玉荷宫一般,可玉荷宫里至少还有个疯妃能同他说说话,这里却只有他一个……疯妃……皇帝是要把他逼疯吗?
卿云痴痴地一笑,胸膛缓缓起伏,扑到桌上,捧起经书抱在怀里,不,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长龄……
长龄、长龄……
卿云猛地开始撕扯那经书。
都怪长龄!若不是他心里担了他的死,要为他报仇,他安分过他荣华富贵的日子不什么事都没有吗?!
卿云用力撕扯着经书,他一面哭一面吼,吼到最后嗓子疼得难受,抓着经书碎片倒在榻上,不知是睡还是昏过去了。
到了后头,卿云便有些糊涂了,算不清到底是十五日还是十六日,拿了碎瓷片在墙上做了记号,手握着那锋利的瓷片,心下大颤,魔怔地盯着那瓷片,过了许久,才如梦魇醒来一般大叫一声,将那碎瓷片扔得远远的,跑到床上钻进被子里。
不要,他不要发疯。
卿云死死地咬住唇,想一想长龄,想一想尺素,想一想李照,想一想苏兰贞,哪怕想一想秦少英……
秦少英,秦少英那日带他出去玩,原来京城里头那么好玩,那么有趣,有许多他没吃过的吃食,没见过的戏法,原来宫外头真正的世界是这般的。
眼泪不知不觉从眼眶里滑落,卿云坐在榻上,用被子将自己裹成小小一团,他的喉咙沙哑疼痛,嘴唇粘连在一块儿,那个陌生的字眼从他唇间逸出时,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娘……”
卿云怔住了,泪珠子挂在面颊上,随即更加强烈的声音从他嗓子里不受控地迸出来,那已叫人听不清具体的含义,只是被抛弃在人间的小兽发出的求救哀鸣。
谁来救救他……
谁来救救他!
卿云裹着被子在床上翻滚磕头,额头隔着被子一下下砸下去,很快便砸得他头脑眩晕发红,他倒了下去,依旧躲在被子里,嘴唇颤抖,一声声,还是在叫娘。
不知又过了几日,卿云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他不再求救,不再咒骂,也不再嚎叫,只成日里躺在榻上,能不动便不动,脑海里几乎什么都没想。
那日秋高气爽,外头拆东西的声音传来时,卿云依旧躺在榻上未动。
等到门被打开,有人的脚步声传来时,卿云仍是一动不动。
丁开泰满眼心疼地看着躺在榻上的人。
床榻早已被糟蹋得凌乱无比,被关了一个月禁闭之人肌肤白得如同透明一般,面上神情不知是麻木还是平静,原就是巴掌大的小脸,一瘦,让人见了简直心惊。
“卿云,”丁开泰柔声道,“皇上放你出去了。”
卿云依旧是没有反应,漆黑的眼珠定定地看着屋顶,屋顶上不知何时爬进了只蜘蛛,那蜘蛛勤快得很,日夜不停地结网,那网越结越大,大得已将它自己都困住了。
丁开泰见他这般,忙后退半步,让跟随过来的御医替卿云诊脉,卿云仍是一动不动,任由御医拉了他的手搭脉。
御医看向丁开泰,轻轻点了点头,丁开泰心下安心不少,忙柔声安慰道:“小祖宗,别赌气了,皇上还是喜欢你的,这不那么快便放你出来了?听丁公公的,别想不开,赶紧起来梳洗去拜见皇上,皇上也想你了。”
卿云仍是不动,只定定地看着那蜘蛛坐在自己结的网上。
丁开泰无法,便挥了挥手,几个宫人鱼贯而入,将卿云轻轻从榻上抬了下来,卿云软骨头一般,抬他的几个宫人也暗暗心惊,觉着卿云比先前瘦了许多。
关禁闭原是宫里头对宫里头犯了错的妃嫔或是奴才用的手段。
一般奴才都是关在又小又黑的暗房里头,吃喝也都是些残羹冷炙,卿云被关在这华丽的屋子里头,一应吃喝不缺,已算是不错的了。
只宫人们一向知道他有多受皇帝宠爱,骤然受罚,心中打击一定比身上更大。
几人抬着他入了浴池梳洗,怕他滑下浴池,只能下水扶着人,待替他穿好衣裳,戴好幞头时,卿云终于反应过来,他像是从大醉中忽然醒来,按着宫人搀扶他的手,低声道:“放开我。”
他的嗓子比先前更哑了几分,宫人们迟疑犹豫,卿云已自推开了他们,只宫人们一撒手,卿云便倒了下去,吓得宫人们连忙跪地去搀扶。
“别碰我。”
卿云趴在地上一字字道,宫人们为难道:“云公公,皇上还在等您呢,您就别生气了,这一个月,皇上也不好过,每日都要询问您的近况。”
卿云面无表情,他是想笑的,只是笑不出来,脸上僵了一般,做不出表情,他道:“我知道皇上疼我,只我如今这副模样,羞见天颜,你们将我抬回去吧,过几日我再来拜见皇上。”
“去将我的话转达给皇上,”卿云眼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砖石,“说我愿做李夫人。”
宫人们跪在地上还在迟疑,卿云道:“去吧,皇上,会答应的。”
有平素里胆子稍大些的宫人去回了皇帝,皇帝果然同意了,于是众人又将卿云抬起,卿云摇头,“我下来,你们搀着我。”
在宫人的搀扶下,卿云一步步又走回了那院子,多日不下地的脚也终于慢慢恢复了些力气。
屋子已被重新收拾过了,里头的物件几乎是一应全换了新的,卿云让人搀扶他躺到榻上,他抬眼一瞧,顶上的蜘蛛没了。
清茶落在案头,皇帝瞥眼过去。
卿云低眉顺眼,双手垂在身前,面庞白得恍若透明,更显出那一点红痣的鲜艳夺目,原本便清冷的神情如今更是冷到了骨子里,仿若看一眼便会被那冷意刺伤。
皇帝不说话,只拿了一本折子扔在案边。
“程谦抑的调令,朕令他填上阿含的兵部侍郎之位,这下高兴了?”
卿云面孔低垂,仍是不言不语,皇帝轻叹了口气,拉了卿云的手,卿云倒也没反抗,皇帝拉着他在龙椅上坐下,二人这般静坐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
“你令朕想起梓潼。”
“从前,年少夫妻,也曾有过相敬如宾的时候,可等到朕登基之后,一切便开始慢慢变了,”皇帝握着卿云的手,低声道,“朕知道会变的,只是当朕真的看到那些变化时,仍是不由心惊,这也是朕不希望你掺和到朝政的初衷,朕希望你不要变。”
卿云很平静,不知怎么,他如今在皇帝面前,心下竟再难起任何波澜,对于皇帝说的,他甚至不感到愤怒,而是平静道:“那么皇上呢?在先皇后眼中,何尝又不是自己的夫君变了?”
皇帝没有反驳,他低低道:“或许是朕错了,人人都会变,这是没法子的事。”
“是啊,我也变了,从前太子要宠幸我,我心中千般委屈万般不愿,后来我却心甘情愿躺到了皇上榻上,皇上,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你说,你会给我想要的一切,比太子给得更多。”
卿云今日面上头一次露出了神情,那是个有些讽刺的笑容。
“我怎么觉着却是皇上一直在从我身上拿走你想要的一切呢?”
皇帝抬眸看向卿云,卿云的眼睛剔透地反射出他自己,一个贪婪、多疑、索求无度的君王。
皇帝垂下脸,看着卿云在他掌心里的手。
一个月的时间,卿云被关了一个月,皇帝也将自己的心门紧闭了一个月。
到底是去还是留?
“今日云公公一直在屋子里喊娘……”
皇帝手持着朱笔,心下竟像是被什么绞紧了一般。
他想起当年,他亲手将他从已然死去的亲娘腹中抱起,那么小小的一个小人儿,他当时都未曾想过他能活下去,活得那般拼尽全力,有声有色。
他要他的真心,要分他的权力……当年对自己的结发妻子苦苦哀求,都能狠下心来,毫不迟疑地杀掉结义兄弟的皇帝却在明知卿云想要什么时,心下产生了动摇,甚至最终偏向了……罢了,还是给他吧。
皇帝搂了卿云,他搂得很紧,“留在朕身边,这一生一世都留在朕身边。”
卿云没回答,过了半晌,才低声应答。
“若皇上有那个本事的话。”
卿云亲手将调令交给了程谦抑。
程谦抑得到卿云许诺后,等了两个月也没动静,后头那一个月卿云更是干脆便消失了,已对此事不报念想。
再见到卿云,程谦抑见他神色之中和那时相比深沉内敛了不少,再见他容貌也似有异,面孔实在雪白得惊人,不禁道:“公公这调令得来不易吧。”
将他这一个小小的吏部主事居然能直接升到兵部侍郎,如此跳级跃迁,程谦抑自己都惊呆了,他以为顶多只是调到兵部,更适合他施展才华的地方罢了。
卿云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你只需做好这个兵部侍郎,别让我失望便是。”
如此有担当的上峰,程谦抑还有什么话可说,手持调令双膝跪地,“卑职绝不让公公失望。”
此次调令在六部中亦是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内宦行走六部尚且可以说是皇帝想要他督促新政,监察百官,如今竟有程谦抑这般借着宦官之手平步青云,岂非要重演前朝祸患?
六部中人纷纷上表参奏,被皇帝一力镇压。
一些人也起了心思,立即开始对卿云奉承拍马,卿云在厢房休息,不知多少人在外头排着队要见他,带了无数厚礼。
卿云一一接待,把礼全收了,又将这些人的名字记下,礼自己留着,名字悉数呈给了皇帝。
“没想到朕的六部里头还有这么多曲意逢迎的小人。”
皇帝将卿云的折子掷在案上。
“水至清则无鱼,”卿云没骨头一般斜靠在一旁软榻上,“程谦抑连跳三级,他们不眼红便怪了,讨好一个内宦胜过在六部苦熬十数年,换了皇上,皇上怎么选?”
皇帝微笑着看他,“只他们不知程谦抑是因他的才干才得到的破格提拔。”
卿云懒懒道:“他们可个个都以为自己有才得很呢。”
自卿云再回到身边,皇帝觉着卿云是又有些变了,变得比从前更冷,说话总是带刺,也不爱撒娇,连他的名字也不叫了。
“皇上忙吧,”卿云起身道,“我困了,回去歇歇。”
皇帝道:“不陪着朕吗?”
“陪着皇上,皇上容易分心,再者说已经被弹劾成那般了,再担个祸水的罪名,我可不必活了。”
如今卿云不愿再陪皇上过夜,哪怕是同床了,他也要走,不管皇帝如何命令,提步下床便走。
“皇上习惯拉着床幔睡,我睡不了,我要敞着门睡。”
卿云冷冷道,穿了寝衣,也不在皇帝这边梳洗,先出了寝殿再说。
皇帝明白他心中尚有怨气,也便随他去。
六部的人弹劾的被皇帝训斥,逢迎的也被皇帝训斥,卿云迈入六部大门,值守官员微微低着头,对这炙手可热的内宦畏惧中带着反感,不敢直视。
卿云神色如常,只当不知,权力会带来恐惧,也会令人不可逼视,对那些人的模样,卿云很享受,如今不需他再耍什么手段,对谁放什么狠话,程谦抑这个人便是他的活招牌。
程谦抑此人,卿云很是放在心上,他妹妹的婚事,卿云自然也一应负责到底,看来看去,也在六部找到几个资质不俗的,只如今这几个不俗的,都铆着劲要跟他斗呢。
身边探子来报,六部一些人正集结成倒宦队伍,要对卿云再行攻讦之事。
探子是秦少英的人,那探子明明白白地说了,“将军离京之前便吩咐过,他走了,我们便是您的人。”
卿云当下心里也并无太大波动,不觉得感动感激,而是首先想到他们终究也还是秦少英的人,罢了,既然能用,便趁手先用一用。
探子交上来的聚会名单,卿云打眼一瞧,倒还真是六部里头几个清高有才干的,其余人估摸着他们还瞧不上呢。
其中一个名字叫卿云定定地看了许久。
苏兰贞。
卿云心下也说不清是痛还是不痛,那暗无天日的一个月,他如今都想不起来后头是怎么熬过去的,心火都快熬干了,全靠一股拼死活下去的狠劲强撑。
如今真熬过去了,卿云总觉着心头仿佛罩了一层薄纱,对什么都雾蒙蒙的,对皇帝和秦少英也不是那么恨,对长龄仿佛也不是那么爱了,他忽然理解了为何皇帝和太子等人一向都淡淡的,实则是有心无力。
皇帝在登上皇位的那一刻便死了,李照恐怕是在皇帝下手屠杀他身边内侍时便也一只脚踏进了棺材,他呢,被皇帝强行在棺材里锁了一个月,不知还能不能活过来?
到底要不要恢复?如今这般,难道不是更好?心绪平静,也更像他们皇家人。
“他们今日在哪聚会?”
“城西的一间茶肆,那茶肆的主人是兵部主事汪成文的好友。”
“什么时辰?”
“酉时。”
“那茶肆的主人什么来头?”
“没什么了不得的,张氏分支的子弟,家中早便败落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茶肆早早挂了打烊的旗,连门都关了,也不点烛,厨房后头的偏门,侍从恭敬地守着,每隔一会儿便打开那小门,“大人安好,快里面请。”
此次聚会的人不多,也就十三个人,由汪成文一手操办,联络的都是汪成文觉着在各部真正做实事,为官清正的人才。
苏兰贞和张平远都在其中,张平远接到汪成文暗示后迟疑犹豫了许久,便去问了苏兰贞,得知他也接到邀请后同意便不由觉着诧异。
“你那腿伤,那位可是出了不少力。”
“私归私,公归公。”
苏兰贞面若冰雪,平静道。
张平远点头,也能理解。
内宦荐官,着实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十几人在茶室内坐下,汪成文站在厅内,向众人拱手示意,“今日承蒙各位看得起我汪某人,汪某以茶代酒,敬谢各位高洁之志。”
汪成文先饮了茶,其余人也都纷纷举杯应和。
“前朝内宦祸乱,众人皆知。今又有大宦作乱,竟行僭越之事,咱们必定要在他未成气候时一鼓作气,将人打倒!否则之后他看中谁,便提拔谁,谁还会勤勉做事?诸位未见六部风气已乱,恐怕祸患就在眼前了!”
“汪兄说得不错!”
有人起身道:“我听闻那大宦竟在京中有几百亩不税良田,他对朝廷有何贡献,何以担当此等殊荣?!”
“内宦献媚,实在可恶,”另一人响应道,“不将此人参倒,朝廷风气何正!”
“……”
一墙之隔,卿云立在画后,静静地听着,那挂画挡着的那一小面墙,早让卿云提前凿空了,那些人说的话便无比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一旁茶肆主人被探子按着跪在地上,五花大绑,口中塞着一团抹布,正瑟瑟发抖,满脸恳求之色地看着卿云。
卿云上午来时便同他说了。
“你好好招待他们,若是不能做到若无其事,小心你全家的脑袋。”
说这话时,卿云正在品他们这儿的茶,眼连看也没看他,语气也是如常,之后便以一般平淡的语气道:“嗯,你这儿的茶倒是不错,走之前我得称上几两,带回去也叫皇上品鉴品鉴。”
外头群情激愤,纷纷控诉,无非是说他插手官员任命,敛财无数,自有良田豪宅,浑不似个内宦该有的本分。
“他们这些阉人,上辱其先,中伤自体,下绝其后,是天底下最卑鄙的小人,一旦叫他们掌了权柄,前朝之祸也近在眼前了!可恨各地干旱,边境战事,他一个什么用也没有的阉人却成日里招摇过市,僭越无比,真、真是……”
卿云听那人气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抬手抿了口茶,神色中流露出几分笑意,他一直在等,等那个人说话,他又会怎么说他呢?
“严大人。”
那如冰雪般的声音一出,卿云杯子便顿在了唇边。
“若我没记错的话,户部乱账便是在你口中那个百无一用的阉人手上查明的吧?”
张平远正在喝茶看戏,听身旁苏兰贞冷不丁一句,险些没把嘴里的茶给喷出去,连忙扭头看向苏兰贞。
“苏兰贞!”有人早看不惯了,起身道,“你别以为咱们都不知道那阉人私底下探望过你,我是看在你的确是个为官清正之人的份上才叫得你,你若不认同,大可不必前来!”
“我只不认同严大人那句毫无用处,怎么?是我说错了?”苏兰贞淡淡道,“原来此处是一言堂,那苏某失敬了,”苏兰贞起身拱手,看向脸色难看的众人,“诸位言语当中对那位大人诸多不满,说来说去,不过因他是内宦,倘若程大人是由恩师推荐,各位是否便要夸恩师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了?”
“这如何能够混为一谈?”立即再有人起身道,“阉人便是伺候皇上的,只需做好宫中事即可,官员任命原不是他们该插手的!这便是僭越!”
“皇上允准大人行走六部时,你为何不提那是僭越?”
“行走六部,那是皇上特许的,也是为推行新政,非常时期行非常事罢了!”
“如今程大人的升迁不也是皇上特许?洪大人,你多番攻讦,实际想攻讦的是皇上吧?你想说皇上偏信内宦,糊涂了,是吗?”
“你——苏兰贞!你休得血口喷人!你别得了阉人的好处,就忘了自己读书人的身份!那阉人也不过是为拉拢你这出身低的,好插手内部罢了!”
张平远眼见对面都捋上袖子了,赶紧起身站在苏兰贞面前打圆场,“都是同僚,闲来无事谈天说地罢了,何必那么认真呢?”
苏兰贞抬手推了他的肩膀让他移开。
“程谦抑是否有才还尚无定论,除了保举程谦抑外,他可曾在六部做过一件错事?行差踏错过一步?你一口一个阉人,难道阉人便不是人?宫中内侍多是穷苦百姓出身,亏得你还自诩父母官,如此心胸狭隘,迂腐不堪,简直不配为官。”
苏兰贞步步逼近,他身形高大,字字如刀,简直是迫得人节节败退。
汪成文也看出来了,今日苏兰贞便是来砸场子的,便主动上前迎战,“苏大人如此慷慨激昂,是因受了他的好处了,不错,他有财有权,不似我们两袖清风,苏大人倒不如也说说看,那些良田豪宅又该作何解释?”
“那是皇上赏赐,你们若有不满,不如在朝会时死谏明志,一头撞死在金銮殿,才真叫慷慨。”
“你——”
汪成文险些被气得栽倒。
“怎么,汪大人不敢,”苏兰贞神色睥睨,“是怕自己前脚一头撞死,后脚皇上便找了人来顶你兵部主事的位子?汪大人,你在这个位子上也待了三年了,三年都没有半点挪动,我劝你还是别去嫉妒旁人,先想想自己到底为何迟迟不得升迁,是不是心胸太过狭隘的缘故?”
“我、我何时嫉妒!”
汪成文气得人摇摇欲坠,一群人连忙来搀扶。
苏兰贞扫视了围成一团的人,“诸位大人连苏某也辩不过,就别妄想什么倒宦了,简直贻笑大方,张大人,我们走——”
张平远忍了许久的笑,他是知道内情的,苏兰贞面上是个雪人,那张嘴可是能把工部那帮老油条说得都恨不上吊,连忙道:“诶,走走走。”
苏兰贞拂袖而去,张平远走在他后头,不忘拱手道:“汪大人别往心里去,道真不是背后告状之人,这儿茶不错,多谢款待。”
“你——你们——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
汪成文气得直打哆嗦,众人不断安慰。
汪成文刚缓过一口气,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墙上那幅夜宴图忽然动了,一只堪称惨白的手撩开图画,素白的脸从画后显出,简直如同画中妖幻化成一般,汪成文瞠目结舌,终于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众官员见卿云从画中走出,也是吓得魂不附体,纷纷倒地,惊恐万状地看着仿若凭空出现的卿云。
“诸位大人真是有闲心,看来是六部的事务还不够繁忙,”卿云瞥了众人,原是有话说的,只不过方才已有人把他们驳得话都说不出来,他便无话了,眼角眉梢都是寡淡之色,“看在他的面子上,这次就放过你们,再有下回……”
卿云未将话说全,便径直离去,探子们将五花大绑的茶肆主人也扔了过去,一行人也离开了茶肆。
坐在回宫的马车上,卿云脑海中时时回荡着苏兰贞方才说的那些话,马车轻轻摇晃,他面上神色毫无变化。
马车停在宫门内,换了软轿,卿云上轿前,问身边内侍,“茶叶呢?”
内侍神色一变,后头事情发展成那般,他早忘了那事,自然也以为卿云只是随口一说,便连忙告罪:“公公恕罪,奴、奴才忘了。”
他屏息凝神,却听身侧大宦只轻轻笑了一声,内侍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已许久没听这位大宦笑了,带着微淡笑意的声音传入耳中,才叫他确信那大宦的确是笑了。
“忘了便忘了吧。”
茶肆一事,卿云未曾发作,只让他们自己悬心,不是都自视清高吗?想也不会怕的。
卿云眼瞥过去,那日参与聚会的人便低头回避,是不敢看他了。
卿云心下连鄙夷也无,只觉看不上。
若说真君子,他们实在差得太远。
真正的君子绝不会因一人的出身、身份便对那人定论好坏,他会懂得体谅他人的难处,也记得旁人待他的好,替人辩解出头……
卿云脚下踌躇,仍是踏入了工部,他方才一抬头,便见苏兰贞正看着他。
四目相对,卿云却是一瞬便避开了目光,苏兰贞微微一怔。
卿云正同工部另一位侍郎说话,却觉侧面似有人走来,余光已瞧见那双皂靴,便毫不迟疑地截断话头,转身便走。
他今日便不该进工部的,前几日便一直如此。
都怪苏兰贞,那一番话搅得他的心又乱了起来,那层被薄纱挡住的心竟又不知死活地重新迸发出热意,他从来都是那样的人,好像永远学不乖。
卿云踏出工部大门,心下才轻轻舒了口气,他怔怔地想着方才苏兰贞望见他的神情,眼眸深邃,分明似是有话要同他说。
他想同他说什么?他什么都不该说。
即便他身边已是安全的,他也什么都不该同他说。
他早已不是他自己的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时,卿云尚未反应,待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卿云侧过脸,只斜斜地看到一个影子,便立即绷紧脸色离去。
身后脚步顿住,过了片刻,却又再次跟了上来。
卿云快,他便也快,卿云慢,他便也慢,始终没有真的追上来,只是一味跟着卿云。
卿云心下顿生出一股躁意,面上也微微泛起了红色,疾走了几步,却在下一个拐角处一头撞进了一个人的胸膛,被他撞得人没事,他自己倒是疼得闷哼一声。
“没事吧?”
卿云抬头,看到面色比先前晒黑了许多的李崇不由微微瞪大了眼睛,李崇也听到了后头的脚步声。
“有人在追你?”
卿云尚未反应过来,胳膊便被扯了过去,李崇将他直接甩到了身后,如今天气冷了,李崇身披大氅,便将他挡了个严严实实。
苏兰贞便和李崇打了个照面,他脚步顿住,瞥了一眼躲在亲王身后的紫色衣角,拱手道:“下官工部侍郎苏兰贞,参见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