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想要回宫,又谈何容易……
原本稍稍安定下来的心又开始不安分地跃动,脸颊轻蹭了蹭自己的手掌,卿云闭上眼,将身子深深蜷紧。
翌日,仍是长龄上山,卿云留在山下抄经打络子,他搬了桌椅就在屋门口的位置抄经,这样有风吹来能凉快些,如此抄了几页后便有些心绪不宁,忍不住频频抬头望向寮房旁的大树。
秦少英在山上练刀,长龄会遇上他吗?
以长龄从前立下的功劳,说不准秦少英帮长龄说上几句好话,长龄还是能回东宫的,到时这里便就真的只剩下他一人了。
思及此,卿云心中便觉烦闷不已,握着笔的手不自觉地发抖,实在气闷得抄不下去,便先搁笔放到一处,又去枕头下面翻出昨日秦少英留下的玉梳和澡豆。
东宫里的日子锦衣玉食,玉梳这种玩意,李照赏了他不知几把,至于这名贵的澡豆,自然也是随他取用,这些原他都不稀罕的。
卿云手捧着那纸包,心中一阵阵地发紧,忽然有些恨秦少英,他好不容易适应了如今的生活,为何他偏偏又要来搅乱他?
卿云一整日都心神不宁,对着那棵大树望了又望,可惜始终没人从那树上跳下来。
长龄回来时,卿云假作若无其事,长龄也并未察觉什么异样,卿云见长龄一如往常,便猜测他未曾在山上遇见秦少英。
“山上的活儿还要干多久?”卿云道。
长龄想了想,回道:“再干上个十来天,便也可歇了。”
卿云“嗯”了一声,长龄还是觉察到了异样,他以为卿云是想上山玩水,便道:“你若歇好了,咱们便交换吧。”
卿云心中几番迟疑,最终还是道:“也好。”
上山时,卿云一直在想,秦少英的态度能否代表李照的态度?倘若秦少英对他做下的事并无不可,是否说明事情还有转圜,他还能回到东宫?
连月劳作,卿云那双在东宫好不容易养好的手又变得粗糙了,为了换一口饭吃,不得不冒着炎炎烈日除草、浇水、施肥……额头上汗水滴下,卿云喘了口气,胸膛起伏地望着面前的田地,若有的选,他还是想回东宫,哪怕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他也还是想回东宫,想要过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日子!
卿云在泉边等了许久,他有向着树林喊秦少英名字的冲动,只还是忍了,装作若无其事,不想叫秦少英发觉他心底的渴盼,一直等到该下山的时间到了,秦少英还是未曾现身。
下山时,卿云终于想明白了。
秦少英不愧是和李照一块儿长大的,都一样,不过是拿他闲逗闷子罢了!
长龄正在抄经,却听“咚”的一声,竹篓摔在他脚边,再见卿云满脸怒意,面色绯红额头上全是汗,便忙放下笔,起身道:“这是怎么了?”
卿云发怔地盯着地面,过了许久,才转脸对着长龄道:“宫里出来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长龄一脸莫名,宫里出来的人……是说他吗?
“看什么看,你也算。”卿云冷声道。
长龄不知该如何辩驳,也不敢辩驳,便道:“先吃饭吧。”
“不吃!”
卿云转身往床上一扑。
长龄见状,不由还是笑了,想他虽经历了那么多事,骨子里却还是留着一份少年心性,刚想上前哄几句,扑倒在床上的人便自己起来了,走到桌前,端起碗就吃。
长龄忍俊不禁,侧过身无声地轻轻笑了两下。
卿云知道他在笑,也不管他,反正天塌下来,饭他总是得吃的,这可是他辛苦劳作换来的,少吃一口都不行。
如此一直到山上事毕,秦少英都再未出现,卿云看穿了秦少英是在拿他取乐,也便将这人抛于九霄云外,旁的心思也暂且歇了,心绪倒是安宁了不少。
夏季白日长,两人可抄经的时间也多,抄的经自然也多起来,然而交经去换钱时,长龄却将自己抄的一部分经给了大和尚,说是照旧例供上,卿云见状,直接拉了长龄的袖子走了出去。
“你疯了?还要供?”卿云目光左右打量了四周没人,压低声音道,“你还当他是你主子?!”
长龄无奈道:“原也不是供给先皇后的,是……”长龄声原本就低,此时声音渐消,眼神也柔了,柔中带着些许悲戚,卿云便明白了。
“我知道咱们如今手头拮据,你放心,该抄的份我一定抄好,绝不占你的便宜。”长龄道。
卿云松了手,转脸看向别处,“你还有胆占我的便宜?快去。”
长龄面露微笑,连忙进去把多抄的几卷经书给了僧人。
待长龄出来后,卿云道:“这么些年,你一直在寺庙里面为他们供奉?”
长龄轻一颔首,“便如你所说,也不是为了他们,只是为了我自己罢了。”
“杀他们的又不是你,”卿云冷道,“你有什么可过不去的?”
长龄强笑了笑,不敢与卿云再说下去,“回去吧。”
二人正要回去,却见下方山下似有鼓钲之色传来,两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赤色黄龙旗在风中猎猎招展,连绵不绝地遮住了上山的道路,长龄连忙拽住卿云的手下跪,卿云猝不及防地被他拉着跪了下去,回过神来立即狠狠瞪了长龄一眼,甩开长龄的手便起身往山上跑去,长龄只得连忙去追。
“卿云卿云”
卿云跑出了好一段这才停下脚步,回身道:“你方才为什么拉着我下跪?!”
“那是太子仪仗……”
“我知道那是太子仪仗,他既把我们赶出了东宫,为何还要跪他?!”
长龄神情苦涩,他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便是出了东宫,他也还是主子,我也还是奴才。”
卿云恨不能给长龄一巴掌,他上前紧走几步,立到长龄面前,实在恨得牙痒,干脆抬手拧住了长龄的耳朵,长龄始料未及,满脸惊愕地看向卿云。
卿云拧着长龄的耳朵让他垂下脸,好听得更清楚些,“你给我牢牢记住了,他不给月例,不给赏赐,还打我们,赶我们走,他就不是咱们的主子!就算他还是我们的主子,你方才在那跪不跪的,他又瞧不见,你若真有当奴才的瘾,我给你当主子,你以后便跪我吧!每日晨起晚睡,三跪九叩,我辛苦些,全受着!”
长龄听着听着便笑了,他双眼含笑地看着卿云,“那你给我发月例吗?”
卿云冷笑一声,“像你这般奴性深重的奴才,还用得着发月例?我瞧你倒贴了钱当奴才也高兴呢。”
长龄面上满是笑容,卿云见状,方才那点气也渐渐消了,松了手,顺道揉了下长龄的耳朵,他可没用力。
二人返回了寮房用早膳。
因前段日子秦少英的出现又消失,卿云对李照今日的忽然出现毫不动心,难道还指望李照来接他回去吗?
长龄见卿云如寻常般吃喝,心下便放松了许多,他怕卿云因见李照又冲动起来,万一惹出什么祸事,这回他也不知能不能救。
后天山下便陆陆续续传来钟声、乐声,和僧人们念经的声音,卿云听得烦,道:“到底有完没完,他上寺里做什么?”
“兴许是祈福,”长龄道,“往年太子也常来寺中祈福。”
“哼,他是该祈福,背后不知多少人咒他呢。”
“卿云……”
“好了好了,这里又没旁人,说说也不行吗?我是行刺他了?还是用厌胜之术了?他有顺风耳千里眼,能瞧见听见我现在在说什么,干什么啊?”
长龄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是说不过卿云的,只能由着卿云一面抄经一面小声诅咒,谁知他在寺里诅咒了太子多少回呢。
“罢了罢了,吵死人了,不抄了,”卿云扔了笔,“我上山去洗洗。”
长龄不放心,“我陪你去?”
卿云背上竹篓,塞了干净衣物,“你留下来接着抄经吧,”他走到长龄身边,面对面弯腰凑近贴着长龄的脸道:“好多多为你的太子殿下祈福,免得他一不小心被我咒死!”
长龄只能无奈地一笑,因卿云说得多了,他听得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竟也渐渐不觉有什么,摇了摇头,专心抄经。
却说山下,李照祈福事毕,正在禅房中休息,房内秦少英身穿玄色官服,懒散地一推窗,“我说李维摩,你既到了真华寺,怎么不去瞧一瞧你那如花似玉的小奴才?”
“闭嘴。”李照闭着眼道。
秦少英道:“好好好,我闭嘴,我闭嘴……”他探出窗去朝山上望了几眼,“便是那小奴也就罢了,在你身边不过两年,能有多少情分,长龄可是伴了你十几年,还有救驾之功,多少把长龄带回去吧。”
李照睁开眼,冷冷地望向秦少英:“父皇便该继续将你关在营中才是。”
秦少英举起手,“我闭嘴。”他转过身,手指撇了下窗外垂下的树叶,小声道:“再关几天,该也咒我死了。”
李照道:“又在那说什么呢?”
秦少英道:“你到底让不让我闭嘴?”
李照实在懒得理他,胸膛缓缓起伏,闭眼调息片刻后,手撑了膝盖起身,“回东宫。”
“你回我不回啊,”秦少英道,“我又不住东宫,今儿这护卫的差事我就算完了,别去皇上那告我的状啊。”
李照瞥都懒得瞥秦少英一眼,“随你。”
“多谢多谢。”
秦少英直接从窗户跃了出去,李照回眸,见那窗户大开,秦少英的身影早已不见,轻轻摇了摇头,重又迈步,视线垂落地面,平静地出了禅房。
秦少英轻功卓绝,又在寺中跟随师父习武多年,对寺中各色小道烂熟于心,马不停蹄地先到了半山腰二人居住的寮房,停在树上,却见长龄一人正在抄经,便莞尔一笑,直上山去。
山泉声声,卿云方才痛快清洗了一通,披上僧衣,拿出秦少英送他的玉梳细致地梳理湿发,人是贱人,东西却是好的,不用白不用。
李照……
卿云再想到此人,除了无尽的愤恨之外,便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之意,他恨李照,却又不受控地想再回到李照的身边,回到东宫那锦衣玉食的好日子里去。
若能再回东宫,这一回他绝不再轻易犯错,必将细心谋划,牢牢地抓住那荣华富贵。
他认真想来,李照没有杀他,却是放任长龄带他入寺中躲避,若说李照全然厌弃了他,那便不会放个长龄出来带他离去,他还是喜欢他的,哪怕只有一点点。
从前他一直想着要取代长龄,可实际来看,其实做了长龄,也没什么了不得,不过也是奴才,当差的奴才和能取悦自己的奴才,在主子眼中真的有高下之分吗?
一颗石子打断了卿云的思绪,他猛地回头,却见秦少英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濯发清冷泉,愁云不知去,好一幅夏日梳洗图,”秦少英笑道,“小美人,想我了吗?”
卿云手捋着头发,双眸轻眨,朱唇轻启,也笑着回道:“我想你爷个头。”
秦少英笑得卿云以为他发病了。
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秦少英眼中仍满是笑意,“好吧,我本想说你竟如此大胆,敢骂辅国大将军,想了想,你连太子都敢算计,我爹实在是不够看啊。”
卿云既看穿了秦少英的意图,便不再患得患失,应对自如道:“大人身穿官服,今日是陪太子进香祈福吧?”
秦少英略微收敛了笑意,双手抱胸道:“想见太子?”
卿云不语。
秦少英慢慢走近,他先上下打量了卿云一番,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轻佻放肆,“你生得如此楚楚可怜,再掉上几滴眼泪哭诉一番,说不定李维摩便会回心转意,觉着你只是一时行差踏错,再将你带回东宫呢?”
“一时行差踏错?”卿云一面梳着自己的发尾一面道,“我一心为了太子殿下,不过用错了方法,心是好的,怎么能算错?”
秦少英又笑了,他双手叉腰,俯视着卿云道:“你这小美人一张嘴可真是能够颠倒黑白的,我也算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人了,”秦少英蹲下身,看着卿云的眼睛道,“像你这么坏的小美人,我还是头一回见。”
卿云冷冷一笑,“这话哄谁都行,却是哄不了我,宫里头坏的可多了去了。”
秦少英微微一笑,“比你坏的,没你美啊。”
卿云道:“中郎将大人阅美无数,何必一直消遣我这么一个小太监?”
秦少英挑了下眉,“谁说我阅美无数的?是不是李维摩栽赃我?你莫听他胡说,我可是清清白白好儿郎。”
卿云道:“江南八艳?”
秦少英道:“你居然敢偷听太子与我的谈话?”
卿云面色平静,自有一股傲气,那傲气使他那张少年面上几乎是生出一丝艳丽,“太子殿下便是议政,也从无需我回避。”
秦少英嘴角上挑,“他既如此宠你,为何今日不来见你呢?”
卿云手紧紧地捏着梳子,气息一时凝滞,秦少英莞尔,直起身道:“像你这般性子奇特的奴才,初赏总是有番乐趣的,可再新鲜有趣的玩意,一旦被抛诸脑后,也不过几日便忘了,”秦少英背着手走到卿云身后,“其实今日我在太子面前是提了你的,”卿云手不由用力攥了下梳子,叫秦少英看得一清二楚,他轻轻一笑道:“可惜,太子竟毫不理会,还要我闭嘴呢。”
卿云胸膛起伏,他慢慢平复着心绪,淡淡道:“太子从来温雅,不会轻易叫人闭嘴。”
秦少英手指挑起卿云的一缕头发,轻嗅了嗅,肯定道:“你用了我给你的澡豆。”
卿云回眸,“怎么?大人给我,不便是要我用的吗?”
“是要你用的,”秦少英再次俯下身,“可是我没瞧见你用。”
“一个太监的身子,有什么好瞧的。”
“正因没见过,才觉着特别有意思。”
卿云忍了又忍,终还是忍不了,森然道:“大人若是觉着有意思,便去净房割了,每日可自己瞧个够。”
秦少英听了这话仍是不动气,笑道:“可我瞧你,似未阉过?那地方小小的,真是可爱,如同诶,说话便说话,别动手啊,”秦少英抓住卿云扬起的手,笑得让卿云火冒三丈,“再者说,你打得着吗?”
“秦少英,”卿云冷道,“你堂堂辅国将军之子,中郎将大人,这么欺辱一个太监,有意思吗?”
“算不上欺辱吧,”秦少英垂下眼,目光在卿云腰下流连,“你不也骂得很难听吗?”
此人滑不留手,面皮又厚,且身份尊贵武艺高强,卿云一时找不出他的弱点,便只不说话,秦少英逗他,无非是觉着他的反应有趣,他便没反应就是了。
秦少英见卿云冷冷地扭过脸不理,可因生得娇美,便是冷面也动人,不由笑了,“说不过,便生气了?”
卿云抿唇不言,只看着水面。
秦少英放开了他的手,撩袍在卿云身边坐下,“想回东宫吗?”
卿云眼睫轻颤,仍是不说话,知道此人不怀好意,若让他抓住心事,恐怕又要被他戏耍。
“我劝你还是别想了,”秦少英道,“就在这山野间,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多好。”
卿云简直听不下去,这叫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成日里担心口粮,担心屋子漏水,担心冬日不知该怎么熬过去,每日疲于奔命地劳作,这叫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果真是大将军之子,说得都是屁话。
秦少英肩膀碰了下卿云,卿云没防备,整个人往旁边一歪,险些栽倒下去,还是秦少英眼疾手快,又展开手臂把人捞了回来,还笑:“你可真是个琉璃美人,一碰就碎。”
卿云横他一眼,推开了他的手臂。
秦少英笑了笑,“辛苦你陪我说了这么会儿话,你要什么,我明日给你带来。”
卿云终于转脸看向他。
秦少英挑眉,“我可不会白逗你玩,说吧,要什么,钱不行啊,你在寺里修行,手头忽然多一笔钱,小心惹祸,你可别以为寺里的僧人都是吃素的。”
卿云冷道:“你方才不还说,在这自由自在……”他将“自由自在”这四个字拉长了音,“好得很吗?”
秦少英笑道:“好吧,我说错了,哎,你这小太监当真伶牙俐齿,我是一句话也不能说错,一不小心便被你抓了把柄。”
要什么呢?钱不能要,卿云自然是想要好吃的好穿的,最好是要些冰来用,可若如此,便会让长龄发觉,卿云不想让长龄知道他与秦少英有所往来。
无论秦少英是闲来无事逗他取乐,还是背后有太子的意思,卿云都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回到东宫的机会。
仔细思索一番后,卿云道:“你给我带些彩缕和绒线吧。”
秦少英侧过脸打量卿云,淡淡一笑,“如你所愿。”他手指轻弹了下卿云的脸颊,卿云后退开脸闪避,秦少英直起身,“三日午后,在此相见。”
秦少英说完便飞身入林,他来去如风,叫卿云心中生出淡淡的羡慕,若他也如秦少英般出身高贵,武艺高强,便不会落入今日这般境地。
可人是选不了自己的出身的,若能选,不如他来当太子更好,卿云这般想着,自嘲一笑,起身背起竹篓下山去了。
秦少英没有食言,三日后果然带来了彩缕和绒线,卿云道了声谢,秦少英反倒笑了,“你这张嘴原来会正经道谢。”
卿云不理他,只看着那些丝线。
秦少英道:“这可都是李维摩喜欢的颜色。”
卿云瞥向他。
秦少英慢悠悠道:“我好几年没回京城,一回京,便见李维摩腰上居然多佩了个络子,还以为他身边多了个心灵手巧的宫女,”他笑着看向卿云,“没想到是你这么个小太监。”
卿云道:“中郎将大人似乎很希望我回到东宫?”
秦少英面带微笑,“李维摩那孤寡性子,我也是瞧他可怜,自你走后,我看他越发难以接近了。”
卿云道:“是吗?可大人您昨日不还说太子转眼就把我抛到脑后了吗?让我在这儿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吗?”
秦少英道:“我那么说,不过是想激将你一二,免得你失去斗志。”
卿云淡淡一笑,“那我可要多谢中郎将大人了。”
秦少英抬起手:“一日谢一回便够,我消受不起。”
“对了,这两日我便要去丹州一趟,你若有什么想要的,或……”秦少英微微一顿,“有什么想让我转交的,便再等两个月吧。”
卿云心中略微惊讶,“丹州?”
秦少英挑眉,“怎么,你也知道……哦,也对,你说过,李维摩连议政都不避着你。”
卿云道:“当年丹州之事,不是早已结束了吗?”
秦少英笑了笑,“看来李维摩也不是事事都说与你听。”
卿云眼眸轻动,一番思索后,便道:“太子殿下不是未说给我听,而是未透露给任何人,”他眼睛微微一亮,“皇上最终还是听了他的!”
秦少英略微收敛了笑容,道:“你倒没吹牛,看来真对政事略知一二。”
卿云看向秦少英,他先前一直揣测秦少英是太子一党,这下秦少英去丹州更是坐实了他的揣测,他于是便缓了语气,道:“杨大人折在了丹州,中郎将大人可要小心。”
秦少英见他架势俨然一个东宫谋臣,不由扬起嘴角,“这你放心,我可没那么容易就被人暗算。”
秦少英离开后,卿云不由坐在泉边又思索了许久。
原来当年丹州一事,表面是齐王占了上风,实际皇帝却是依了太子的意思,还是没放过丹州那些人。
秦少英身份特殊,武艺超群,又经常在外游历,前两年就不在京中,这样的人,便是忽然在京中消失一段时日,也不会引起谁的警觉。
这样看来,太子对齐王,齐王才是那个真正的输家,可叹齐王或许自己都还不知道吧。
卿云背上一阵阵发冷,他在这时才猛然意识到,权术之争并非他想得那样简单。
太子暴怒,是不是因他险些坏了他的事?
太子与齐王,这么些年来在表面都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平衡,似乎是齐王实事办得更多,太子只是担了个虚名罢了,可虚名也是名,便始终压制着齐王。
当年丹州之事,齐王表面大获全胜,实则皇帝却是倒向了太子,若是此时这节骨眼他再攀咬齐王淑妃,便显得多余了,也显得太子过分急切,一看便是有心要陷害齐王淑妃。
卿云越想越多,越想越觉着后怕,然而他脑海中又骤然冒出他与李照的一次夜谈。
李照让他不许记着那些。
那些到底是哪些?
李照在这件事上到底抱有何种心思?
李照驱逐他,是因为他的计策会坏了他的事,还只是因为他心里对他失望……
一阵山风吹过,掌中丝线轻轻飘动,卿云低头凝视了那些细线,手掌猛收,牢牢地将那些细线攥紧了。
第44章
日子又恢复了如流水般的平静,若不是秦少英留下的那几缕线,卿云每日偷偷地打上一些,他都快真要完全接受如今的日子了。
从春到夏,又从夏入秋,山上下了几场大雨,田全淹了,二人只能一切重来,其中多少艰难辛苦,无法一一细说。
每日劳作之后,卿云便净手躲在床上摸黑打络子,在秦少英所说的二月之期来到之前,他终于算是打好了一个络子,这是他打过最精美、最用心的络子。
之后卿云便每隔一日去山泉边等候秦少英,只可惜秦少英迟迟不来,卿云心想秦少英既已将丹州之事都告知于他,应当不会是戏耍他,估摸着是丹州又出了什么事,便耐心等待着,这一等,竟等到了立冬。
立冬当日,宫中设宴,寺中也有恩典,卿云和长龄得了些热食,在天气变冷之前,两人提前修缮了房屋,好歹是没有漏风的地方了,只还是冷,且未曾想到寺中僧人并不提供炭火兑换,因僧人在寺中都是苦修的,他们来此修行,自然也都一一比照僧人。
吃了热食之后,好不容易暖和起来的身子又渐渐冷了下去,换到的棉被也不够厚,卿云蜷在床上一阵阵地发抖,只觉寒气便是从被子里冒出来的,紧紧裹住他的仿佛不是被子,而是一块冰。
“长龄。”
卿云哑声道:“你冷不冷?”
“还好,你冷吗?”
卿云不说话。
过了片刻后,卿云被上落下几件棉僧衣,“多盖几件衣裳,兴许好些。”长龄一面说,一面将卿云身上的被子压实了。
卿云从被子里伸出手,碰了下长龄的手,长龄触到卿云冷得像冰的手,立即反手抓住,心疼地搓了两下,“怎么那么冰。”
卿云默默不言,他的身子一向算不上强健,只是能熬罢了,长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再烧些水,给你灌个汤婆子吧。”
“别忙了,”卿云道,“有多少柴供你烧,还没到真正冷的时候。”
长龄的手比他暖,真的很暖,卿云手被他抓着,一时都舍不得放开,他在黑暗中看向立在他床边只着了单衣的长龄,迟疑了许久,终还是轻声道:“咱们一块儿睡吧。”
两张木板床并在了一处,被子互相开了个口子罩住,两人紧紧地挨着,人体的温暖让一直在发抖的卿云浑身打了个激灵,他不由抬手抱住了长龄,长龄也立时抱住了他。
卿云靠在长龄怀里,发抖的身子渐渐平静了下来,被子里终于不再只有寒意,而是渐渐也有了热度,舒服绵软的困意袭来,卿云闭上眼,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长龄早早先醒了,他睁开眼便见抱着他的手臂睡得正香甜的卿云,一张小脸睡得泛起了淡淡红晕,长龄心头便十分柔软,他心疼地轻抚了下卿云的头发,想起往日在东宫里的日子,卿云何曾睡得这般安心过?
他还是保住了一个的。
长龄轻轻搂住卿云,心中多少爱怜,一时难以言说,若说是为了补偿他多年心中愧疚,有,可若说单单只是为那个,便也不会这般全心全意。
卿云的坏,卿云的怨,卿云的恨……在长龄眼中,原都是好的。
因这些,都是他没有,也不敢有的。
长龄难得没有早起,一直陪着到卿云睁眼,卿云睁开眼,望见素白内衫,先是有些糊涂,再抬眼,瞧见长龄望着他的笑眼,想也不想地便用力一推,长龄在卿云面前一向不设防,便就这么被险些推下了床。
卿云推了人后,被子散开,一股寒意立即袭来,这才想起昨夜前因后果,又立即把狼狈的长龄给拽了回来。
冬日里温暖的被窝简直比什么都难得,卿云仍是靠在长龄身上,道:“冷得很,再躺会儿。”
长龄面上扬起微笑,“嗯”了一声。
卿云抱着长龄,不服气,“为何你比一般太监要健壮许多?”
长龄想了想,道:“兴许是天生的吧。”
卿云道:“你弟弟呢?到底还活着吗?”
长龄顿了片刻,道:“我不知道。”
卿云从他怀里抬起脸,目光怀疑地看向长龄,“你时常出宫,家中又在京城,怎会不知道?”
“我救驾有功,皇上恩赏了百两黄金,我将赏赐给了家中,我家人便搬离了京城。”
卿云听了眼睛都瞪大了,又见长龄面色平静,没有半分怨怼,便冷笑了一声,“还真是一家子怪人,偏得是那般没良心的才能养得出你这般爱犯贱的。”
长龄笑了笑,“他们搬走,一是我们本家原就不在京中,二是我那时得了天大的赏赐,心中十分惶恐,生怕登高跌重,害了家人,便求着他们离开了,当时皇上正疑心东宫内侍,我怎么敢让家人待在京中冒险?”
卿云听罢,道:“事情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你就没想过再联系他们?”
长龄道:“联系他们做什么呢,我们本家原也是书香门第,出了我这么个人,家中本就无光,如此断了干净才好,兴许他们还有别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