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灵呜咽,是因为还在消化那些记忆。
那些从祝尘鞅元神里得来的记忆……不好受的不是狼灵,是祝尘鞅。
他的师尊在这些记忆里,不算好过。
元神共鸣,一样不好过。
狼灵之所以拱师尊的元神,是察觉到师尊在疼。
陆焚如来不及反应,抢出几步,一头扎进那片幻象,只觉四周阴风阵阵、寒气逼人,心下陡沉。
他已猜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穿过浓郁到几如实质的黑雾,他看见那片弱水,也看见了弱水畔一身神铠的祝尘鞅。
……还有那棵老松。
老松受了祝尘鞅的神血,已脱胎化形,作为报偿,临走前帮祝尘鞅演一场戏。
一场他们同样都再熟悉不过,足以刻骨铭心的戏。
“好啦,别看了。”
老松也受不住这弱水阴寒,哆哆嗦嗦往避风处躲:“那残魂寄居的妖丹,你击碎了没有?”
祝尘鞅点头。
“赤丝、血瘴呢?”老松说,“这些也得剖干净,不然残魂还是能接触天地元气。”
上古妖圣极难对付,要想根除,是只能靠那小狼妖来日的造化了……谁也帮不上。
祝尘鞅这个师尊,能做到的极致,也就是击碎妖丹、剔净赤丝血瘴。
倘若这一步做得不够彻底,陆焚如来不及复生,妖魂就要被那残魂再度掠夺支配,到那时就彻底醒不过来了。
老松打量祝尘鞅:“你不会不忍心下手吧?”
“剔除干净了。”祝尘鞅看着弱水,过了良久才开口,“不会有差。”
老松奇道:“那你怎么还不走?”
这弱水自有奇特处,神仙也怕、妖怪也怕,唯独将死未死的一念神魂,反倒能吸引这阴森寒毒,以弱水替了原本血肉,叫溺者复生。
不论祝尘鞅受不受得了,老松是受不了了,古树最怕的就是水火两样,实在不能再耽搁:“你不走,我可走了。”
祝尘鞅拱手向他作谢,又同他道别,神力流转,铺开一条出路。
这路上有护罩,能隔开森森寒毒,却也在不停消耗,支撑不了多久。
老松看着这年轻过头的后辈战神,片刻叹了口气,将要说的话尽数咽回,匆匆离了这要命的地方。
狂风卷着滚滚黑雾,幽寒水汽如同附骨之疽,刺骨的阴冷里,祝尘鞅反倒盘膝坐下,取了青梅酒出来。
“师尊。”陆焚如扑过去,要将他拽走,“不能待在这,师尊……”
祝尘鞅似有所感,微抬了头,却只看见盘踞涌动的狰狞黑雾。
陆焚如无法再影响这一幕。
他看着祝尘鞅用神血混了青梅酒,倒在酒杯里,那杯酒被离火慢慢烘着,蒸出香气,勾上来一只鲜血淋漓的妖魂。
妖魂馋酒,又畏惧他,瑟缩在黑雾深处,浑浑噩噩的眼睛盯着他看。
祝尘鞅把那杯酒推过去,温声说:“喝吧。”
妖魂朝他弓起脊背龇牙,喉咙里发出威胁嘶吼,祝尘鞅想摸摸它的背,就被一口狠狠咬住手腕,硬生生撕下去块肉。
祝尘鞅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撑起身,看着妖魂下溺在水里的躯壳。倘若再细看,就会发现这小狼妖内丹尽毁、经脉寸断,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瞳孔散大漆黑,已死透了。
死在离火真元之下,被神力所化的万千刀雨剖碎时,那双眼睛里只有惊惧茫然,尾巴还浑然不觉地在晃。
“站住!”半空中有人喊他,“你不是要下水捞你徒弟吧?这弱水可浮不起你!”
祝尘鞅抬起头:“你怎么还没走?”
“我这不是不放心。”老松缩在神力护罩里,叫罡风吹得摇摇晃晃,“你……你别管他了,想破丹成婴,就得有这么一遭。”
老松好心劝:“妖族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比你们巫族禁折腾得多——你叫他自己熬罢,熬得过,熬不过,是他造化了。”
这其实是个万全之策,熬得过自然好……熬不过,身魂俱灭,那上古妖圣的残魂也跟着毁在弱水里,更是一劳永逸。
只是这一层老松没敢说过,估计就算说了,祝尘鞅也不想听。
这巫族小辈和他们族中不同,明明一身神骨神血,偏偏这颗心不够冷,不够狠,不像神仙。
祝尘鞅说:“我听见他喊疼。”
老松吓了一跳,仔细听了半天,也只听见呜咽风声:“这怎么听见的?”
祝尘鞅没有回答,只是试了试凝聚神力强渡弱水。可这办法行不通,离火一碰弱水,滚滚青烟不休,两边都顷刻消泯。
老松自身难保,一边劝他一边逃,眼睁睁看着祝尘鞅最后阖目褪去躯壳、遁出神魂,终于重重叹了口气:“你……自求多福罢。”
神魂倒是够轻,不会沉在弱水里,可这森森寒毒,猎猎罡风,难道是好受的?
阴寒愈厉,老松彻底留不住,一溜烟没了影子。
祝尘鞅以神魂入了弱水,这一会儿的工夫,小狼妖的尸身已被弱水化去,只剩那飘飘荡荡的妖魂仍隐在黑雾里,陌生提防着他。
陆焚如的灵智都已泯灭,不会记得弱水里的任何事,倒用不着担心弱了那恨意怨力的效果。
“来。”祝尘鞅说,“师尊抱,抱就不疼了。”
妖魂虽抗拒异常,却仍因为那一个字,不受控地飘向他。
祝尘鞅将他揽进臂间,喂他喝那一小杯掺了神血的青梅酒,妖魂心智单纯,被酸酸甜甜的酒水一哄,敌意渐弱。
祝尘鞅再摸摸他的背,妖魂不再挣扎抵触,也小心翼翼抬头,用鼻尖碰了碰他的手指。
祝尘鞅轻轻笑了下。
他这样的神情,还像少年时,将小白狼从一片血泊里抱出来,藏在袖子里轻轻摸耳朵。
从这里到黑水洞,这条路不算短。要靠陆焚如的妖魂自己走,只怕走不了多久,就要叫罡风吹散。
祝尘鞅知道老松瞒着的念头,但还没到这一步。
妖魂懵懂茫然,只知道没有一处不痛,喉咙里呜咽不停,被揽着背轻抚,战栗渐消。
祝尘鞅护着一只黑雾凝成的小狼妖,逆罡风涉水而行,重新教他说话,重新引他化形。
慢慢地,月上中天,银辉皎洁,连弱水也映出一片雪白。
祝尘鞅怀里的小狼妖,也变成叫他牵着手,跌跌撞撞向前走的少年影子。
“师尊……”少年妖魂问,“是什么?”
祝尘鞅说:“是护着你的人。”
少年妖魂半信半疑,他神智渐渐恢复,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低着头说:“是杀我的人。”
祝尘鞅停下脚步,隔了片刻,才继续向前走。
少年妖魂仍被他牵着,涉水时一个踉跄,被柔和稳定的力道从容揽住,不自觉地贴着温暖胸肩轻蹭。
“……师尊。”少年妖魂说,“不回来了,不要我了。”
祝尘鞅摸摸他的耳朵,依旧牵着他往黑水洞走,弱水腐蚀神魂,落下道道灼痕新疮。
少年妖魂说:“师尊骗我。”
“是。”祝尘鞅温声答话,“骗了很多。”
少年妖魂垂着头,看着漆黑弱水,深不见底的阴寒水流淌在他眼中,慢慢幻出模糊画面。
有人击碎他的内丹,有人将他千刀万剐剖碎,有人承认了杀他全族,累累血债到今日终除后患,斩草除根。
少年妖魂问:“这就是师尊吗?”
祝尘鞅站在他身旁,同他一起看弱水中幻化出的画面,察觉到恨意滋长,漆黑身影变得越发凝实。
恨意怨力,的确是妖族突破最好的饵料,只这一刻的妖力迸发,就已令浸在弱水中的神魂不稳。
祝尘鞅站在水中,凝聚心神,看着长高了不少的小徒弟,迎上那双漆黑的眼睛。
陆焚如已用不着他再送了。
祝尘鞅分出一簇心火,借着覆他脊背的工夫,送入这具新身体里,等这具身体彻底稳定,就能唤醒破丹成婴的小狼妖全部灵识。
“谢谢你陪我到这,但你的实力太弱,走不远。”少年妖魂说,“我要走了。”
祝尘鞅笑了笑:“好。”
少年妖魂垂眸看向水面,森森寒毒将幻化出的人影冻实,又被青冰凝成的尖锥狠狠击碎。
少年妖魂低声说:“我会杀他,断他骨,噬他血,向他复仇。”
祝尘鞅说:“好。”
少年妖魂还觉得少了什么,他此时神智虽复,灵识未开,仍旧浑浑噩噩,一方面有了条理,一方面却又只知道凭着本能行事。
少年妖魂在原地站了半晌,过去将那一道淡得不像话的神魂抱住。
那只手摸了摸他的耳朵,少年妖魂觉得舒服,冰冷面庞上露出一点笑,转身沿着水流走远。
这场梦的结尾,祝尘鞅并没说什么,也并没做什么。
他将元神导回躯壳,离了弱水,被等在悬崖上的老松拦住,喝光了剩下青梅酒,带了些野果回离火园。
巫族的肉身其实受不住酒力,他回去时有些踉跄,又走岔了路,多在外面绕了几圈。
叫夜风一吹,他咳了几声,不在意地去沐浴。
陆焚如跟在他身后,触碰那些冷透了的衣袍,轻轻抚摸上面的点点淡金。
他想,原来师尊是从这时候起,开始咳血的。
陆焚如倏地睁开眼睛。
少年妖魂、老松、弱水中的祝尘鞅……重重幻象烟消云散, 只剩下马车外斜逸进来的灿金日光。
师尊的元神靠着狼灵,一手拢着他的肩颈。
察觉到他动弹,元神跟着稍撑起身,望着窗外的视线就被收回, 落在他身上。
陆焚如的喉咙动了动, 吐不出字, 干涩沙哑异常。
“做噩梦了?”祁纠捏了捏小徒弟的脸, “愁成这样。”
陆焚如勉强扯动嘴角,摇摇头, 低声说:“不是噩梦。”
祁纠想了想:“梦见我了?”
陆焚如:“……”
这道理的确没错, 但这语气也未免太过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到……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元神不是元神,还是离火园内专逗小徒弟的师尊, 施施然揣着袖子,抽查他有没有在做噩梦的时候喊师尊救命。
陆焚如愣怔半晌,低低笑了声,扶住千疮百孔的元神:“不是噩梦……就只能梦见师尊?”
元神敲敲他额头,半开玩笑:“莫非还有别的?”
陆焚如只觉心神恍惚, 一瞬竟像是回了离火园, 午睡懒洋洋醒来, 赖在师尊怀里撒娇。
眼眶酸胀滚烫,灼痛异常,像是有什么要滚落出来。
陆焚如闭了闭眼,低声说:“……自然有。”
他就不能梦见野果、梦见蘑菇, 梦见只香喷喷的烧鸡?
陆焚如说:“徒儿又不是天天只想着师尊。”
陆焚如膝行着挪近, 捧起元神仿佛一碰即溃的肩背, 轻轻舔舐师尊颈侧的伤口。
这是弱水的罡风刮的,背后那一片灼痕, 是弱水的毒雾。
这些伤一直都没好,一直都落在元神上,夜夜入梦,岂会不疼。
岂会不疼。
师尊不该去梦里救他,他没什么好救,师尊也不该下弱水,就该让他化在那里面。
倘若那时候,他在弱水里身魂俱灭,该有多好。
一了百了,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倘若他还是只小白狼的时候,就被淹溺在弱水里,不遇到祝尘鞅,不开启这种种因果……陆焚如倏地惊醒。
他被祁纠拎着后脖颈,颈后吃痛,身上又动弹不得:“……师尊。”
祁纠敲他额头:“长个记性。”
陆焚如只是在心里想这些,想得一时出了神,前面的话全没听见,但先认错总没错:“是。”
陆焚如被他放下来,蜷起身体老实了一会儿,又拱了拱祁纠的手臂。
他抬头看师尊神色,见元神没有不悦,重新放下心,又抱住那只手。
养小白狼的时候,祝尘鞅已习惯了这样被拱来拱去。后来徒弟化成人形,做师尊的倒也纠正过一段时间,发现效果不佳,也就作罢。
这么放任下来,养出来的徒弟,若是放在外头,只怕明晃晃要被判一个对师尊不敬。
陆焚如握住那只手,试着修复被青冰洞穿的伤口,在元神的掌心嗅到点点金风玉露的甜香:“师尊把药带来了?”
“下次再忘,自己回去拿。”祁纠往袖子里摸了摸,找出一袋子安神定魄的丹药,“每天服一颗,别怕苦。”
这药加了金风玉露与冰凌花蜜,又被神力反复淬炼过,其实苦味已经很淡。
也就只有祝尘鞅会觉得……徒弟吃不了这点苦。
陆焚如规规矩矩地谢过师尊,将药收好,眼前又多出一叠丹方。
每张丹方上都写得详细,用什么药、用多少,火候如何调控,什么时候加哪味药,什么时候逼出药力,大火翻炒……
陆焚如对着“大火翻炒”四个字,沉默半晌,还是抬起头,迎上师尊相当坦然的神色。
“不难。”祁纠说,“就是用炼丹炉做饭。”
陆焚如:“……”
小徒弟其实也不难哄。
绷了一路的小狼妖抿了半天嘴角,还是撑不住地笑了一声,被师尊颇为满意地抚了抚脊背,就钻进元神怀里。
钻进元神怀里……动手动脚。
“伤不用管。”祁纠看着差不多就叫停,掩住衣襟,“放一放就好了。”
陆焚如伏在他身前,仰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两只毛绒绒的耳朵扁趴下来。
祁纠:“……”
“……挺住!”系统帮他扯着衣襟:“你徒弟在装可怜,让他看了也没用,这伤治又治不好了,浪费力气……啊。”
生铁刀被一爪踩住。
这小白狼看着又冷酷又凶,天大的本事,把青岳宗闹得反了天,爪垫居然是软的。
系统:“……唉。”
人总有弱点。
小狼妖得偿所愿,用耳朵贿赂师尊,咬着元神的衣襟轻轻打开,舔舐上面的道道伤口。
祁纠慢慢捻着毛绒绒的耳朵,低下头,看着在怀里发着抖的小徒弟。
系统其实没说错,看了也没用,这伤治不好。
巫族就是这样,巫族的神力源自上古祖神,但古神身化天地,化为日月星辰、风云雨露,这本就是神力的自然趋向。
就像水自然要往低处流,神力原本就有逸散化归天地的趋势,无非是看容器什么时候碎裂而已。
一旦开始,就没法再停下,没法阻止了。
……其实这也是为什么,在上本书里,只能用这种惨烈异常的办法帮陆焚如突破。
因为本身就活不长,时间有限,能做的事就更有限,所以只能选出最有效的一种办法,实在没法再兼顾得更周全。
“焚如。”祁纠低头问,“世间种种,能应对了吗?”
“能……”陆焚如话到嘴边,心头陡然一惊,咬着舌头生生咽回去,口中已泛出血腥气。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心惊肉跳,明明已经有了办法,师尊说有办法了的。
倘若不周山也救不了,他便开拓识海另辟天地,给师尊住。
慌什么?
陆焚如强定心神,逼住那一颗突突乱跳的心脏,面上神色如常,覆住那只又现出伤口的手:“饭是会做了……酒也会酿。”
酒也会酿,床也会铺。
会跟人打交道,知道了银子是做什么用的,学会了买卖交易,学会了在人间行走。
连补衣服也会了,还会钓鱼,会养鸡。
来日识海定然不会枯燥无趣……他弄一条街进去,鳞次栉比,车水马龙,准保热闹。
陆焚如笑了笑,尽力叫手不抖,揽着元神,注入些妖力进去:“师尊想不想知道,徒儿是从哪学的?”
祁纠摸摸他的后颈,垂头静看着他。
陆焚如给他讲,自己偷跑下山,在人间住客栈的日子。
他在客栈日日跟着人家学,学了很多,甚至还学着做工,挣了些钱回来。
在离火园里被师尊惯着,没学会的那些本领,全都在客栈里学会了……要是祝尘鞅敢不要他,他就去管客栈老板叫师尊。
陆焚如这么威胁元神,含着瘦削的手腕咬了咬,又觉得这样的力道也太重了,改成用嘴唇轻轻地碰。
这样静了一会儿,陆焚如慢慢撑起身,靠近那双不知何时阖上的眼睛,轻轻亲了亲。
元神静静坐着,陆焚如摸了摸他颈侧又浮现出来的那道伤,胸口缓缓起伏。
他反悔了。
祝尘鞅不该要他当徒弟。
陆焚如垂着眼,他现在还留着那些银子,全翻出来,放进祁纠手里。
“师尊。”陆焚如低声问,“是不是你?”
陆焚如握着那只手,跪在元神面前,仰着头问:“师尊,做菜的时候,大火翻炒,有几个要领?”
元神在昏睡,自然答不了话,但陆焚如猜有三个。
要冷静、要果决、要当机立断。
在黑水洞里重新活过来,重新修炼的陆焚如,当不了妖也当不了人,早没了妖族茹毛饮血的猎食本能,却又不懂在人世该怎样生存。
怎么偏偏那么巧,就有家客栈,硬是看不出他与常人的不同,就收了他做工,又让他住下呢。
怎么就有那么好脾气的客栈老板,炒菜炒糊了也不骂他,算账算错了也不罚他。
看他躲在角落,偷学跟人打交道的本领,就假装没看到,任他笨拙模仿尝试,学会了一样再教另一样。
老板看起来像是个凡人,身体不好,风一吹就咳嗽,却能在他手忙脚乱点了整个厨房的时候,顺手拎着他的脖颈,把他拎起来。
陆焚如跟着他学炒菜,学小火慢炖、大火翻炒。
小火慢炖要耐心、要沉稳;大火翻炒要冷静、要果决。文火看似简单,其实火候最难掌握,不能急也不能缓,须知稳中才能求胜。
这些道理和修炼融会贯通,句句藏着至理,修炼上的关窍,只言片语就被点破。
陆焚如就这么迈上修炼坦途,破丹成婴的修为,全在这些日子里稳固,武学也突飞猛进。
……陆焚如想起自己那间客房。
起初他不会整理房间,祝尘鞅其实也不整,这些事在离火园里,都是一道法力解决,费不了什么工夫。
但妖力没有法力那么收放自如,陆焚如不小心弄坏了几次床、弄烂了几床被子,再不敢乱学。
“……再多干十天罢,工钱扣一半,当赔偿。”
老板让他去拖来新床,手把手教他叠被子:“对,再轻些,不是什么都越重越好。”
陆焚如在这句话里出神,似有所悟,手上一个没准,又撕坏了一床被子。
老板:“……”
再苦大仇深的少年狼妖,对着这样一个扶额发愁的好人,也忍不住抿着嘴笑了,把颈间玉符摘下来赔给他。
老板问:“这个给我?”
陆焚如点头:“我不要了。”
这玉符威力非常,他要杀祝尘鞅,就不能再要祝尘鞅的东西,否则胜之不武。
老板低头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将玉符收起来。
老板又给他换了床被子,看见床头刻得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尽是“杀祝尘鞅”,在那里站了一刻。
陆焚如攥着生铁刀,走过去:“你别怕,我不杀你。”
他说:“我只杀仇人。”
老板将手里的被子放下,替他折好,又将那一盏油灯点亮。
陆焚如蹙眉:“你不赞同?”
这是世上唯一对他好的人,他不希望对方在这件事上阻拦他,横生什么波折。
老板摇了摇头,咳嗽了两声,倒了杯冷茶润了润喉:“我只是在想事。”
陆焚如问:“什么事?”
老板的脸色不太好,陆焚如眉头锁得更紧,过去扶他:“你旧病犯了?快坐下。”
老板被他搀着,在桌前坐了,又咳了几声,额间渗出些冷汗。
“我要是会炼丹就好了。”陆焚如替他拍背,低声说,“我没学过,那恶人什么都不教我。”
老板慢慢喝着那杯冷茶,阖着眼压下咳意,随口道:“不难,和做饭差不多。”
陆焚如怔了下,他没想到一个凡人也会炼丹:“你怎么知道?”
老板的动作也稍顿,似是没准备好编这么个问题的答案,停了停才说:“猜的。”
“青岳宗不是常炼丹?”老板说,“他们的弟子下来,偶尔会说,听多了就知道……也就是那么回事。”
陆焚如说:“你这点和我师尊一样。”
祝尘鞅也是这么学的炼丹,青岳宗的人族抠抠搜搜,还把这当成什么宗门至法秘不传人,对外只肯给最普通的丹方。
其实祝尘鞅看两眼,听上几句,自己琢磨着就学会了。
陆焚如说:“我师尊……”
说到这,陆焚如也怔住。
他偶尔会脱口说出“我师尊”,但随即就会被更深切的、几难自控的恨意反扑,这恨意由耳畔来,由眼底来,由五脏六腑蔓延滋生。
他听见老板温和的声音:“你很恨他,是不是?”
“是。”陆焚如说,“我要杀了他……不,杀他太便宜了,我要折磨他。”
陆焚如说:“他怎么折磨我的,我要折磨回去,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我现在还赢不了他……我为什么还赢不了他?”
“为什么还是这么弱?为什么不够强,是我太懈怠了。”
“他是九天战神,强悍无匹,我现在赢不了他。”
陆焚如说:“我赢不了他,死不瞑目。”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紧攥着那把生铁刀,耳畔冤魂厉鬼日夜尖啸不休,激得他眼底赤红,心神混沌一片。
……从这样激烈的怆恨里缓过神时,他发觉老板并没走,还靠坐在桌边,静静陪着他。
“下次你记得走。”陆焚如低声说,“我控制不住,会乱伤人。”
“不会。”老板说,“你心地纯善,是好徒弟,这事要怪你师尊。”
陆焚如在这话里微微悸颤。
他莫名觉得胸口疼,疼得五内俱焚,又茫然不知缘故:“我师尊……”
他低声问:“我师尊在做什么?”
这话是问他自己的,他不知为什么会问这个,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很想知道答案。
他耳畔全是惨厉鬼哭,听不大清东西,故而在那个时候,也并没听清老板说没说什么回答。
直到现在,那陌生的声音在耳畔,竟幻化成格外熟悉的语调。
“在想。”老板说,“怎么办。”
事已至此,无路可退了,每一步走下去,都只会将事情推向更深的深渊。
陆焚如恍惚问:“想出来了?”
老板摇头:“没有。”
没有办法,这是个死局,除非以死了结。
老板笑了笑,撑起身,晃了下又坐回去。
“聊点别的。”老板说,“做菜的时候,大火翻炒,有几个要领?”
陆焚如有些愣怔,不知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这个。
老板对他说,有三个。
冷静、果决、当机立断。
对战也一样,生死之际,容不得半分犹豫,比的就是谁更冷静、谁更果决,谁更当机立断。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没什么赢不了的仗。
和谁打都一样,和九天战神打也一样,和上古妖圣打也一样……只要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就有取胜的可能。
陆焚如愣了半晌:“……就这样?”
“就这样。”老板站起身,“睡觉吧,今天没力气,不陪你了。”
老板说:“明天教你钓鱼。”
陆焚如从记忆里醒过来。
他摸了摸元神,轻声说:“……师尊。”
师尊没有那么多的力气,他知道,这不要紧,他们一直都在赶路。
马车走得很快。
比预料中快,这条路比他印象里好走多了。
陆焚如想了一会儿,想起路为什么变得好走。
是他和祝尘鞅那一场“生死战”打出来的。
他牢牢记住了要领诀窍,没有半分留手,招招都是杀招,不少山头都在那一战里崩塌,要么变成碎石,要么化为齑粉。
崎岖的羊肠小道变成了坦途,自然好走。陆焚如捧着元神,亲了亲那双眼睛,哄着师尊阖眼放心歇息,又将妖力混着神魂之力,徐徐渡入进去。
元神吞不下这么多,身形轻震,呛出点点淡金,像是萤火,闪烁不定。
陆焚如神色依旧不动,只是闭上眼,感应狼灵的位置——趁元神不注意,暗中离开的狼灵,是去取祝尘鞅的肉身。
他要带祝尘鞅的肉身去不周山,倘若顺利,逆转轮回倒推生死,就能让师尊的元神在这具身体里醒过来。
若是能做到这个,付出什么代价都没关系。
若是做不到,若是做不到……
陆焚如将念头尽数压下,他暂时放下师尊的元神,小心拢着元神在幻出的软枕上躺好,也放下那把生铁刀。
这刀被换过,跟师尊是一伙的,不帮他的忙。
陆焚如也不用它帮忙。
他看见真刀在什么地方了,师尊留给他的刀,他能找得到。
狼灵在石室里翻出来的,熟悉的气味没瞒过狼灵的鼻子,刨开硕大的青石块,就翻出里面藏着的那把真刀。
有了刀鞘的真刀。
与他本命相连的真刀。
……在祝尘鞅身上留下了不知多少伤,饮了不知多少血,把这具身体毁成如今这个地步的真刀。
陆焚如悄然跃出马车,将刀握在手中,慢慢端详。
灿金色的刀鞘,奕奕光华流转,竟似有温度,融融暖着他的手。
陆焚如把侧脸在刀鞘上贴了贴,冰冷的手指挪动,触碰上面层层叠叠的咒印纹路。
师尊是什么时候做的刀鞘?
藏在青石块底下,是在囚室做的?
用什么做的?
那么沉的陨铁镣铐坠在手上,怎么不知道疼,给刀鞘刻什么花纹呢。
他垂着眼,将煅得锋利的刀刃拔开,往肋间一割,汩汩鲜血便淌出来。
这血能暂时维持祝尘鞅的肉身不散,也能盖住神骨神血的气息,让人以为他们只是一对寻常的妖族师徒——如今这世道,这种情形也很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