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云凉被牵住,踉跄着向前走,鬼气眼看猎物要逃脱,凄声怨气倏忽骤厉,却只是一瞬。
只是一瞬。
郁云凉落进幻觉里尝过的怀抱。
他看着路旁积水,那一点积水被月光照得通明,成了清晰的镜子,纤毫毕现。
妖物单手把他揽在胸口,遮天蔽日的墨色翅翼缓缓张开,黝黑翅羽淬砺,在一片飞沙走石、鬼哭狼嚎里,只是轻轻一划,就切碎遮天蔽日的浓稠鬼气。
厚重温暖的黑袍将他裹住。
妖物的另一条手臂隐在袍袖里,露出一截重新包扎过的绷带。
郁云凉看见了,想学,还没伸手,就被拢着后脑按住。
那只手抚着他抬头,郁云凉已经有些被鬼气侵蚀,妖物托着那片酒盏,给他喂下甜汤味道的药。
妖物只有一只手方便用,郁云凉配合得不好,喝了两口,呛得咳嗽,于是怀里多出个空酒盏,后背又被手臂揽住。
人影低头:“想亲吗?”
郁云凉只学了怎么说“不太想”,这不是答案,于是闭嘴。
他听见很轻声的笑。
很轻,很柔和,像是从胸腔里透出来,迎面将他淹没。
妖物示意他端稳酒盏,日精月华汇聚成的琼浆凭空溢出,汩汩灌进芍药色的酒盏。
郁云凉问:“你叫什么?”
妖物低头,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祁纠。”
郁云凉像是第一次学说话,他忘掉以前怎么说话,一点一点重新学:“祁纠。”
这两个字把那片琥珀色搅起仿佛笑意的柔和涟漪。
“祁纠。”郁云凉举一反三,慢慢地说,“我陪你,玩。”他想了想,重新确认大乌鸦写的拗口游戏,“你画我猜。”
“这种时候,我们一般这么说。”
很挑剔的妖物轻轻摩挲他的头发:“别走。”
郁云凉:“别走。”
他像是分成了两个,躯壳里装着的念头茫然,如坠迷雾、不知所往,躯壳则有自己的想法,听了就学。
听了就学,郁云凉说:“别走,祁纠,别走。”
他不懂自己为什么发抖,为什么攥着妖物袖子的手是种用力过度、失去血色的青白,为什么妖物的袍袖变得皱巴巴。
但妖物说“好”,妖物让他把酒盏托高,低头啜饮,俯身看着他。
他们很近,感觉得到盘旋气流,郁督公抬头,怕不够,暗中踮脚。
这种吻轻柔,细致温存,配得上月明风清、花好月圆,倘若附近都是鬼,就有些煞风景。
镜子似的积水,一切照得分明。
郁云凉看见百鬼惊惧悸栗,争先恐后钻进废井,你推我搡,自己扛着骨头逃命。
他看见祁纠单手圈着他的背,视线落在他身后,琥珀色的眼睛平静,笑意消泯,似乎比月色亮。
“碍事了。”拢着他的祁纠说,“离远点,我要亲他。”
那的确是好风好月配得上的吻。
郁云凉做不到动弹, 也不剩余力再去关注其他。最后留意到的,是碎瓦片超级凶悍地弹来弹去,四处龇牙恐吓驱散滞留鬼气。
拥着他的妖物啜酒喂他, 柔软温热,甘甜的酒浆淌进喉咙。
郁云凉看着那片琥珀色。
名叫祁纠的妖物俯肩,单手解开黑袍,慢慢摆弄,轻易拨松他的衣领。
“喘气。”琥珀色里透出笑影, 比月下积水粼粼, “人不用喘气?”
郁云凉才察觉自己闭气闭得快要昏厥, 呛了一大口,咳得眼前发黑、两腿发软,被那条手臂揽住:“妖也用喘气?”
“当然。”祁纠说,“心也会跳。”
郁云凉哑声问:“会跳?”
琥珀色瞳的妖物望着他,很安静, 眼睛弯一弯:“会。”
郁云凉其实知道,毕竟妖物也是活的, 有血有肉, 会受伤会流血,不是鬼,不是冷冰冰的死物。
只是有时候, 人也有狡诈的地方, 比如问这句话,只是作为借口, 想要摸那颗心。
郁云凉愚钝, 没办法像祁纠那么浑然天成, 仿佛随意地轻轻一拨弄, 衣带就散开,领口就松下来这事让妖物自己做,要风雅得多。
那只手暂时放开他,随手轻轻一拨,原本就没怎么好好穿的衣袍松垮散落,郁云凉的手被牵着探进去。
去摸一颗跳着的心。
妖物有妖力妖术,用不着像人类那般健壮威猛,衣袍下的身量清标,肌骨匀称,心跳的力道抵着郁云凉掌心,一下一下,恒定沉静。
不像是梦。
郁云凉认定这不是梦,依然受惊,恍若醒神地怔忡抬头,枯瘦苍白的手动了下,从妖物手中慢慢收回。
郁云凉低头。
系统没来得及预警。
没来得及,但妖能做的事不少。泛着寒光的匕首还没出完鞘,就被墨羽轻易削成两截,掉在地上。
郁云凉的手虚握,还停留在从袖中摸出匕首的姿势,只手悬空,静静站着,视线空茫。
轻而易举斩断凶器的妖物似乎并没发怒,或许这事在妖看来不要紧,不论郁云凉想用这柄匕首干什么,是想趁机诛杀妖邪,还是想剖开自己的胸口。
莹莹月色融进断成两截的匕首,饮血的利刃就悄然消融。
“弄坏了。”祁纠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赔你一个?”
郁云凉睁着眼睛,不会闭上。
他更像个死物,命不久矣、死气沉沉,空洞得仿佛木人、仿佛瓷偶。
那只手的影子落在地上,修长手指随意结印,把银光重新捏成个簪子,替郁督公重新束发、整理衣冠。
新束的发髻有点紧。
大概是发现了这件事,妖物重新调整,绣着精致暗纹的飘逸墨绢挽上来,变成发带。
银簪束发,月下多出个翩翩君子。
或许就有妖物喜欢木人瓷偶,细密的吻像夏日微烫的雨,霖霖覆落,细致辗转,原来木人瓷偶被吻得不堪忍受,也会脸红发热,也会从喉咙里冒出断续声响。
郁云凉慢慢动着喉咙,捏住那片衣袍,问:“我能死在这吗?”
以前,以后,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
郁云凉这么想,是松懈太久了,他的动作太慢,甚至没来得及在那一瞬息里,把匕首捅进自己胸口,绞烂那颗心。
他不该错过。
倘若错过了这次,以后再想,或许只能选冷雨浑河。
可惜没被允许,他被裹进柔软暖和到极点的黑暗里,躯壳和心神终于重叠,一并往混沌里沉进去,那不是浑河,比浑河舒服百倍。
依旧有雨,或者是吻,温存细密徐徐覆落:“不能。”
郁云凉几乎无法吐字,他用尽力气,也只能贴着妖物颈侧叫人眷恋的温热,动一动嘴唇:“不能?”
“不能。”妖物回答,“但可以睡一觉。”
郁云凉失去力气,倒进早在等着他的怀抱。
将散未散的知觉里,有人抱起他,带他看月亮。
有人单手抱着他,轻盈腾跃,掠过皎洁月色和摇曳树尖,清凉夜风灌进衣袍。那只手轻轻摸他的头发,一下一下,慢慢拍他的背,仿佛在哄夏夜难眠的稚子。
郁云凉不是稚子,稚子留意不到那么多,他藏在祁纠怀里,闻见淡淡的血腥气:“你的伤。”
郁云凉慢慢动着嘴唇:“没好。”
没有半点好转,只是包扎得更妥当,掩盖了伤势,看起来不像之前那样惨烈。
但血腥气分明还在,伤还在流血,郁云凉找来的药已经是大内最上品似乎并不好用。
人的药医不了妖。
妖物低头,挑开衣襟查看,不以为意:“没事。”
郁云凉咬着牙关:“有”
妖物挺好说话,改口:“有事。”
郁云凉:“”
他猜自己的表情不怎么样,大概不是木人瓷偶会有的表情,所以妖物轻声笑,柔和笑意微微震动,贴着他的心。
“有事。”大概是为了让他省力,琥珀色很不客气,好心径直渗进他的梦里,“管吗?”
郁云凉没说不管:“怎么能好?”
妖物:“怎么说呢。”
木人瓷偶为自己的瞬间心领神悟无颜抬头。
郁云凉闭紧嘴,一声也不出,脸上滚烫,扎进妖物松散的襟怀里埋住。
妖物没好心,还要逗他,收收手臂:“管吗?”
郁云凉闭紧眼睛,继续往衣袍里扎。
西域进来的贡品没有鸵鸟,郁督公并不知道鸵鸟长什么样,但郁鸵鸟不肯抬头的架势引得妖物笑出声那是清风朗月的浩渺夜空,他们掠在树顶房檐,衣袂卷在风里,妖物笑得不加掩饰。
同样不掩饰的还有吻。
毕竟妖物受了伤,要想办法把伤治好,人间的药不管用。
从懒散黑袍里剥出来的木人瓷偶,被引着仰头,在宫中最高的殿尖上,在脊兽齐刷刷的沉默注视里,卷进妖物恣意放肆的吻。
“管吧。”名叫祁纠的妖物哺给他酒,额头抵着额头,柔软漉湿轻轻磨蹭,“很好管的。”
酒香弥漫在唇齿间,香醇甘甜,郁云凉的喉咙不自觉耸动吞咽,看见覆落的黑翼,伸手去捉。
削铁如泥的锋利墨羽,送进他的手心,变得柔软,绕着手指打转,劝他答应。
“答应。”郁云凉问,“我可以死在接吻的时候吗?”
妖物思索一会儿,点点头。
苍白无心的假面上露出第一个笑,郁云凉攥住祁纠的衣襟,用力扯着,仰头吻上去。
他学得慢,但不留余地,以一种迫不及待被吞吃入腹的力道,把这幅躯壳送进早有准备的怀抱甚至因为太心急,咬了祁纠的舌头。
尝见血腥气,郁云凉怔了怔,慢慢缓下动作。
妖物锱铢必较捉他的手,汩汩月光把手洗得很干净,枯枝似的手指向后躲,躲不掉,被牵着摸那个小小的伤口。
郁云凉脊背悸栗,湿软温热仿佛勾出某种深处的渴望,越发古怪的感受胡乱游走,穿过经脉脊髓。
“破了。”祁纠低头,给他看那一点血,“属狼?”
郁云凉摇头,他不知道自己的属相是什么,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生、家乡是哪,记事起就在人市被卖来卖去,掰开看牙口算年纪。
有些牙人说他三岁,有些说他五岁,只是个头矮小,吃了饭就会长。
郁云凉哑声问:“做狼好么?”
“好。”祁纠说,“狼崽子有乌鸦养。”
平平无奇、不会说话,没有到处吓唬孤魂野鬼的那种。
郁云凉问:“你?”
祁纠摸出几根掉下来的大黑羽毛,作为自证,插在郁督公整洁利落的发髻上。
郁云凉想也不想:“我属狼。”
这话又让琥珀色里泛出些笑,只是笑意不久,更温存的柔和涌上来,能看见天地间的人影。
郁云凉受不住这个,闭上眼睛仰头,想继续被自己咬断的吻,却只是被拢进怀抱。
这样的一个怀抱和之前不同,更牢固、更无处可逃,郁云凉还嫌不够,握着祁纠完好的手臂,想让他更用力。
更用力,把一头狼关起来,锁在这片方寸。
郁云凉听见两份心跳。
“来晚了。”祁纠轻声说,“狼崽子,对不起。”
郁云凉听不懂,他想了想,把腰牌、虎符全给祁纠,又从怀里翻出一摞银票,给触手可及的妖物:“还亲。”
“亲。”祁纠拢着他的背,轻轻拍,“亲九万九千九百次。”
郁云凉愣了下。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治伤可能要阳气,要阳气可能要做的乱七八糟的事郁督公不太懂细节,又盲目自信,觉得亲成这样,肯定算是做了。
说好了,让他死在这时候,都说妖食人,吃了他也好,吞噬精气也好,都不错。
没说要亲这么多。
妖物看起来有点困惑:“不行?”
郁云凉觉得不对,但找不出问题,慢慢驱动麻木心神,极力思索。
他想得太久,久到妖物闲极无聊,带着他轻易掠过平日森严的高高宫墙,去逛夜色,逛热闹坊市,逛车水马龙。
京城繁华,车如流水马如龙。
宫外只知道有个杀人如麻、权势滔天的郁督公,没人见过,不知长什么样,猜测多半青面獠牙凶恶无比。
于是没人认出郁云凉。
街头巷尾乱绕、看见什么都阔气买下来的,也只是意外坠马伤了手臂,披着衣袍引人瞩目的俊逸郎君,和他怀里揽着的漂亮小倌。
郁云凉回过神时,已经换了身格外精神的鸦青色云锦直裰,嘴里咬着糖葫芦,鬓边簪着真芍药花,腰间坠着苏绣荷包,左手拿着糖画,右手提着花灯。
肚子里还有两块蜜饯、三枚酥饼、一颗枇杷、五瓣酸掉牙的橘子。
有了银票、装成富家公子大摇大摆闲散乱逛的妖物格外逍遥,手里抛着半个青桔子,被酒楼伙计热情的招揽吸引,准备带着他去不醉不归。
郁云凉:“”
察觉到怀中力道,妖物停下脚步,低头摸摸他的头发:“怎么了?”
吃不下了。
郁云凉咬碎糖葫芦,尽力吞下去,撑得胃疼:“说好的。”
妖物问:“不给喝酒?”
郁云凉攥了下掌心,不去看绣着并蒂莲纹的衣摆,喉咙动了几次,低声说:“说好的”
大乌鸦翅膀疼,按着胳膊,靠着酒楼迎风招展的幡旗,奄奄一息走不动。
郁云凉:“”
祁纠拉上碎瓦片作证:“和人一起喝酒,对月小酌,有利伤势康复。”
郁云凉觉得平平无奇大乌鸦在驴他,但没有证据,人妖殊途,怎么能让妖物的伤快些恢复痊愈,人间医书说了不管用。
不管用,于是祁纠说了算:“喝一杯?陪陪我。”
郁云凉的躯壳又不理会心神,自行迈开腿,被牵着走进酒楼,跟着祁纠坐进临街的好位置。
躯壳黏在祁纠身边不走,乖乖被灌酒,乖乖蜷膝仰头,迎上覆落的吻。
他的心神尚在挣扎,断断续续问:“这次也不行?”
他还是想要匕首。
他还是觉得,以后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郁云凉去摸那个匕首变的银簪子,还没碰到,就被温暖的掌心拢住,引着他一点点把僵硬的手指松开。
“不行。”妖物柔声说,“近一点儿,狼崽子,藏进来。”
郁云凉还不熟悉这个称呼,仰起脸,黑眼睛茫然地看祁纠,醉后的水汽涌上来:“谁?”
祁纠领着他看,这里没有别人:“是叫你。”
郁云凉酒量并不好,咬字含混吃力,慢慢学舌:“叫我。”
“答应。”祁纠摸摸他的耳朵,继续教他应声,“说‘嗯’。”
郁云凉答应:“嗯。”
苍白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笑意,星星点点,让权倾朝野的郁督公仿佛变回少年,变回看不尽的巍巍宫墙下,做梦被摸脑袋的小公公。
黑眼睛追着祁纠,怕叫的人听不见,郁云凉重复:“嗯。”
“狼崽子。”郁云凉自己叫自己,自己答应,“嗯。”
郁云凉:“嗯。”
他不知道胸口为什么痛,痛得眼前发黑、额头冒汗,喘不上气,在白茫茫里看见等着他的怀抱。
“藏进来。”祁纠轻声哄他,“藏好就不疼了。”
郁云凉的躯壳手脚并用,爬进温暖的怀抱里,发着抖藏好,看见祁纠洇出血色的伤臂,就小心翼翼抱在怀里,把脸贴上去。
心神迟缓地追上来,没对眼下的情形有什么意见。
那么就贴着。
郁云凉问:“藏好了吗?”
祁纠帮他盖上衣袖,轻抚绷紧的脊背:“藏好了。”
郁云凉抱着他受伤的胳膊:“还疼吗?”
这次妖物答得没那么快,祁纠低头,拢着脸色苍白的郁云凉,亲那双茫然的黑眼睛。
“疼。”祁纠轻声说,“要每天抱着,贴着,有人亲一会儿,才能不疼。”
祁纠说:“还要收集眼泪入药,现哭的那种。”
郁云凉想不明白:“当妖怪好难。”
“是啊。”祁纠抱着他,轻轻晃,“疼,小公公。”
郁云凉离他更近,把胳膊抱得更稳妥、贴得更严丝合缝,仰头应和点水的轻吻,他还在犯愁怎么给祁纠弄眼泪,用不用找几个大官抄家流放溺进那片琥珀色时,才知道没这么麻烦。
止不住的水汽汹涌,像是有只看不见的大手,攥着他的四肢百骸榨干。
郁云凉攥着祁纠的袖子,悸栗颤抖,大口大口喘气,新衣服被眼泪弄得一塌糊涂,其实叫郁督公很是心疼。
但没更好的办法,这会儿顾不上了。
顾不上了。
他养了只怕疼的乌鸦。
郁督公不对劲。
所有人都这么说, 毕竟不对劲得实在明显。通常情况下,郁云凉不会误早朝,不会提早走, 不会戴簪、不配玉饰荷包、不穿新衣裳。
不会夜宿酒楼,喝酒到天亮,再去买最早开门的那家甜汤。
有私下里消息灵通的,说郁督公在酒楼包了个漂亮小倌,紧接着就有更灵通的, 斥之为一派胡言。
眼睛看不清?一掷千金的潇洒郎君不是京城人士, 据说风流落拓意气飞扬, 倒是近期闺阁属意第一名。
郁督公哪里包了小倌,郁督公才是那个小倌。
郁云凉推开家门,放下手里冒着热气的甜汤,被暖融灯火裹住。
赖在郁督公家的妖物很逍遥,随手拿着本书, 又不看,闭着眼靠在躺椅里摇摇晃晃。郁云凉看见那道影子, 眼睛就微微弯了下, 慢慢走过去。
他这些天在跟着妖物学笑,学得不太快,但总有进展。
妖物是这么说的祁纠说, 他们这种大乌鸦, 受了伤本来就难受,倘若老看见人愁眉苦脸, 心情不佳, 伤就跟着重;看见人笑, 身心舒畅, 就好得快。
郁云凉觉得大乌鸦驴他,所以叛逆,每天只练三百三十三次。
郁云凉轻手轻脚,走到躺椅边,看一会儿裹着毯子睡得舒舒服服的妖物,也觉得舒服,转身向外走。
迈出两步,被碎瓦片蹦起来绊个跟头。
郁云凉脚下站不稳,整个人失去平衡,踉跄了下,眼前天地倒转变换,落进柔软墨羽絮成的巢穴里,迎上琥珀色的眼睛。
装睡的大乌鸦笑吟吟,单手揽着他,抱在怀里晃一晃:“忙不忙?”
郁云凉并没什么忙的事。
朝堂就是朝堂,汲汲营营,每天都那样。
为数不多的新鲜事,大概是开始有和尚道士除妖师闻着味来,说妖物潜入京城、藏在宫中,妖力强悍凶恶异常。
郁云凉胆大包天,伸手捉住凶恶妖物的一缕头发,扯了扯。
这事用不着他和祁纠说,那些“神通广大”的除妖师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放肆宣称如何诛杀妖邪的时候,大乌鸦就懒洋洋停在殿角上晒太阳。
晒太阳也不老实,就一边翅膀能动弹自如,还要放肆到比划影子变来变去地逗郁小公公。
“妖力强悍。”郁督公哑声重复,“凶恶异常。”
琥珀色的眼睛笑出来,祁纠挺有理有据,举起这么多天还没见好的半边胳膊:“不强。”
郁云凉也觉得不强,大乌鸦在殿角蹲一天,居然能把自己的腿蹲麻,要郁督公趁着月黑风高爬上房顶亲自去救。
祁纠伤着的左臂被握住,郁云凉的力道控制得仔细,轻轻牵扯,一点一点拉向自己,小心解开已经缠得不错的绷带,低头检查伤口。
“这里。”祁纠指给他看,“长好了一点,还有这。”
郁云凉蹙眉:“好慢。”
“妖就是这样。”祁纠把今晚翻的书给他看,“伤好得慢,但命硬,还长。”
郁云凉接过那本京城书铺不敢卖的志怪小说,翻了几页,看着满纸的“鸳鸯绣被翻红浪”、“春逗酥融绵雨膏”:“”
祁纠:“”
祁纠:“前两页。”
这本书是系统刚买回来的,初版头刊,油墨还新,祁纠刚翻了两页,就听见郁小公公进院门的动静。
不知道后面居然这么虎狼之词。
郁云凉没从这妖物口中听见几句实话,半信半疑,慢吞吞合上书:“不知道?”
对凶恶大妖这么放肆,就要被捉痒痒。
郁云凉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怕痒的地方,也不明白为什么连他都不清楚的地方,这妖物居然找得这么准,一只手轻易拨弄,就弄得他难以自持。
郁督公笑得狼狈,发髻散了、衣冠乱了,被妖物慢条斯理解开的襟怀半敞着,紧紧贴着熨进心口的暖融。
“别”郁云凉笑得脸上发酸,蜷进妖物怀里自投罗网,抬手遮眼睛,“别闹”
可以,但要说对暗号,温暖的黑暗覆落下来,挟着柔软的点水吻:“什么?”
郁云凉摸索着握住那只手。
颀长有力的手指,稳稳当当拢着他,和他掌心交叠,难耐的酥痒变成某种更深的悸栗,一下一下顶撞脊柱。
“祁纠。”郁云凉断断续续叫他的名字,“祁,纠”
他很少说这两个字,不是因为不喜欢,是这两个字太重,压着舌尖、坠着唇齿,仿佛玄妙到极点的深奥咒文。
或许是咒文。
能召来一只无所不能的大乌鸦。
郁云凉实在忍耐到了头,仰头去要新的吻,空着的手找不到助力的地方,胡乱一抓,听见倒吸的凉气。
郁督公撑起来,看着抓下来的一手羽毛:“”
祁纠也撑着胳膊坐起来。
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
郁督公掏钱:“对不起。”
郁云凉攥着那一大把羽毛,屏着呼吸,尝试插回去,不太成功。
被薅秃一小块翅膀的大乌鸦挺不乐意,带着银票要出去花天酒地、夜不归宿,被漂亮小倌拦腰抱住。
祁纠陪着狼崽子胡闹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就收了力气,摸摸把脸埋在自己腰间的郁小公公。
郁云凉紧抱着他不撒手,像个大号狼崽子荷包。
大概是刚刚学会了这是种玩耍的办法、玩耍有利于妖物养伤,郁云凉并不紧张,被他拖着来回走,笑得脸上通红。
这回是真笑。
不是捉痒痒捉出的生理反应,郁云凉以前没有过这种感受,他不记得,他以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天生少根能感到舒服好受的弦,现在才知道不是。
现在才知道,亲得正带劲,一把薅下来妖物赖以为荣的炫酷黑羽毛,也会被大乌鸦叨脑袋。
郁云凉埋在祁纠怀里笑得咳嗽,闭气敛息,重新攥住祁纠的衣襟,仰头纠缠亲吻。他的一只手藏在袖子里,指尖在鸩酒瓷瓶上抵到青白,痉挛几下后,终于慢慢松开,把瓷瓶往更深处敛。
不是时候。
这会儿舒服,太舒服了,他头一次知道高兴的滋味,好受到不可思议。
按照郁云凉的习惯,这时候就该考虑要不要尽快动手但这次他自己把自己拦住,不是时候,现在不行。
祁纠的伤还没好。
祁纠的书还没看完。
他答应给祁纠买的那家“碎瓦甜汤”铺子,老板黑心到匪夷所思,有一百零八种口味。
除了这些还有,他现在属狼,祁纠教他,狼崽子都是眼睛放光的,咬住猎物就不松口。
郁云凉不舍得松口,他贪得无厌,还想再高兴一次。
大乌鸦小气,大乌鸦不拔一毛,下次他小心,肯定不乱抓乱拽。
掉一根羽毛赔一千两银子。
光阴似箭。
郁督公赔出去八万两。
“这么激烈吗?”系统想不明白,“不应当啊,你家狼崽子”
祁纠家狼崽子这回厉害,朝堂内外一手遮天,爪牙确实是挺锋利。这些天有了家可回,被好好养着,分量见长,力气也的确见足。
但应当也不至于扑腾掉八十根黝黑发亮炫酷大羽毛。
祁纠也去做了检查,刚收到检查报告,从头看到尾:“是不应当。”
系统挺关心:“怎么样,怎么回事?”
祁纠:“换毛。”
系统:“”
天气炎热,烈日当空,恨不得把能被它照着的地方都烤焦,没个凉快工夫。
大乌鸦也到了该换毛的季节。
道理是这个道理,架不住郁督公赔得爽快,看见羽毛就掏银票,身上银票不够了,就随机抄一个罪大恶极坏贪官的家。
“他自己学的。”系统不太显眼,跟着覆面微服的郁督公去了京郊白马寺,给祁纠汇报,“庙里老和尚说,家里人伤病总不好,就是功德不够、福禄不足。”
老和尚挺高深,闭着眼捻佛珠:“积德行善,心诚则灵”
郁云凉不知道功德能捐,从最朴素的角度思考,认为抄家可以积德。
还能攒钱。
郁督公养了个吞金妖。
于是最近朝堂上下鸡飞狗跳、鬼哭狼嚎,那些绞尽脑汁钻营的官员被逐个拔起,盘根错节连窝端,结党营私死路一条,清正孤臣反倒平安。
板砖破拳术,乱拳打死老师傅。
不过月余,这么一通积德下来,朝堂风气居然为之一肃。
“评级还挺高。”系统给祁纠看,“再努努力,郁云凉就能‘毁誉参半、功过任凭后人说’了。”
祁纠看了看报告,折起来收好:“几点了?”
“亥时三刻。”系统愣了下,“对了郁云凉呢?”
不被大乌鸦捣乱的时候,郁督公的作息通常极端规律,卯时出门、戌时回家,走回来的路上拐去“碎瓦甜汤”买一份甜汤,到家最晚不过月上中天。
按理说不该这么晚都没回来。
系统猛地反应过来,有点紧张:“不要紧吧?你家狼崽子这回可不太一样。”
这毕竟是前传,他们能硬挤进来已经不容易,没办法再调整节点,郁云凉的脾气秉性都已经彻底长成。
系统没事就搜搜郁云凉的身,匕首叫祁纠没收了,还有短剑、短刀、碎瓷片、断了半截的枪头,还有鸩酒断肠草一丈红,还有挺长一根白绫。
系统没怎么担心过,是因为祁纠一直看着他。
一直看着,有时郁云凉能察觉,有时连郁督公也发现不了。发现不了就不会有压力,只是郁云凉走在万丈深渊边、碎石滚落,永远不用担心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