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普通工人的平均年收入水平大概是一年45镑,周薪水约为17至18先令,这是可以养活一家人的收入。
一个单身汉,年收入三十镑就可以活的挺滋润了。
林无咎藏的这两镑,如果省着点花的话,差不多可以撑一两个月。
要问他为什么当初不多藏点钱……很简单,因为穷。
就这点钱还是他好不容易才弄到的。
原主的母亲玛丽女士是个寡妇,平时花用的都是丈夫的遗产和自己的嫁妆,如果仅仅是这样日子还算能过得去。
可惜的是,她多了个爱好——搞邪教。
众所周知,搞宗教很烧钱,搞邪教就更烧钱了。
所以在林无咎变成兰斯·卡文迪什的时候,玛丽女士已经欠了一屁股债,穷得荡气回肠。
更离谱的是,都到了这种时候了,玛丽女士还要硬拗中产阶级人设。
为了维护体面,她还是要坚持租用年租金40镑的“豪宅”①,雇佣年薪9镑②的女仆,并且每个月还要去家政服务协会雇佣园丁修剪花园。
玛丽女士缠绵病榻许久,自知时日不多,所以生前给自己安排后事的时候极尽铺张浪费。
定做的棺材费、洗尸、更衣、停尸整容、送葬所穿的服装、支付给抬棺人的费用、宴请客人和祭奠的费用,以及神父的佣金,加起来足足花了三十镑,这还没算上墓穴的价格。
总之,玛丽是虱子多了不怕痒,又向银行狠贷了一笔。
现在玛丽死了,留下了粗略估计三百镑的欠债,都留给林无咎继承了。
三百镑是什么概念?根据报纸上的说法,300镑是一个中产阶级男子能体面养活全家的年收入。
此时距离房子租金到期还有半个月。
林无咎必须要在房子到期前成功赚到第一笔稿费,要不然只能流落街头当流浪汉了。
林无咎写了一会儿,就停下笔,揉了揉眉心,突然说:
“杰克,我们聊聊吧。”
男孩模样的魔鬼展开翅膀,悬浮在书桌上,金色竖瞳居高临下的望着他,“聊什么?”
“你瞧,我还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对你的过去也一无所知。”林无咎摊了摊手,“这让我怎么为你安排合适的剧情呢?”
他在小说里把杰克写成童工,这是从他的年纪和穿着打扮推测出来了。他对魔鬼杰克几乎是一无所知。
杰克定定注视了他一会儿,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哈,我是谁?一个好问题。”
他展开双手转了个圈,用活泼轻快的声音说:“我是杰克,是丽娜,是爱玛,是汤姆……是全世界成千上万在痛苦中惨死童工们的怨念,我是——魔鬼!”
林无咎忍不住笑了。
真是一出绝妙的黑色幽默。
玛丽为了寻求死而复生的机会,丧心病狂到杀了自己的儿子做实验,却没想到召唤而来的却正是索命的冤魂。
她这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
只可惜,她至死也不知道,他的“死而复生”和魔鬼根本毫无关系。
他兴致勃勃的勾起唇角,“那么,你想要在我的小说里做什么呢?”
杰克:“杀戮!破坏!暴力!血腥!我要让所有人都为我的名字发抖!”
林无咎思索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
“我就当你是想要革命吧。”
“革命?”魔鬼困惑的念出这个古怪的名词,“这是什么东西?”
林无咎转了转手中的羽毛笔,微笑道:“一个可以和你的需求完美匹配的东西。”
很好,他已经有充沛的灵感了。
杰克垂涎欲滴的望着伏案写作的黑发少年。
他可以清晰看到,在那副不堪一击的皮囊之下,居住着一个极其璀璨耀眼且独一无二的灵魂。他这一生见过的人类不知凡几,却没有一个的灵魂可以和他比拟。
这是只在恶魔的口耳相传中出现的,可遇不可求的顶级艺术家灵魂。
如此绝世珍馐,会有无数恶魔为了获得他的灵魂打破头的。
要怎么才能让他卖掉自己的灵魂?
突然,他抖了抖翅膀,目光停留在少年握在手里的黑色羽毛笔,心中有些异样。
羽毛笔不知道是用什么动物的羽毛做成的,通体纯黑质地看不出一丝杂色,在特定的角度看去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明明没有墨水,暗金色笔尖在白色稿纸上留下一个又一个丝滑流程的漂亮花体字,还不卡墨不透墨,比钢笔都好使。
种种疑点下,杰克终于按捺不住开口询问。
“你这只羽毛笔……我似乎没见过你蘸墨。”
林无咎书写动作不停,漫不经心的说:“很神奇对不对?玛丽总算给我留了点好东西。”
“哈?”杰克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你是白痴吗?贸然使用来源不明的魔法物品,十有八九会死于非命。”
林无咎淡定:“哦,你会让我死吗?”
杰克一噎,然后又冷笑着开口道:“你是不是忘记了我是个恶魔?”
他危险的舔了舔嘴唇,压低声音威胁道:“只需要对这只羽毛笔施加一个魔法契约,当你在纸上署上真名的时候,你的灵魂就是我的了。我保证,你会遭受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对于他这番恐吓,黑发少年甚至都没正眼瞧他一眼,他低着头,用让人火大的敷衍语气说道:“哦,那你好优秀呢。”
杰克:……
他气呼呼的消失在了空气里。
林无咎当然知道这只羽毛笔不正常。只是暂时不打算抵抗它的魔力。
因为他无法舍弃它。
在握上它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这只笔好像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舍弃它,就好像让他舍弃自己的手脚。
至于刚刚杰克说的恶魔契约……
这根本威胁不到林无咎。
因为兰斯·卡文迪什又不是他的真名。
不过杰克的话倒是给他贡献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情报。
“原来你们魔鬼都是乙方。”林无咎停笔,漫不经心感慨道:“我还以为你们可以随意夺取灵魂,原来还是要和甲方签合同才行么?好卑微。”
杰·卑微乙方·克很生气,并且狠狠摔碎了五个花瓶表示抗议。
这回林无咎再喊杰克的名字就彻底得不到回应了。
他遗憾的耸耸肩。
真不经逗。
要买糖哄哄他吗?
算了吧。现在他自己都要煮字疗饥。
杰克已经是个成熟的魔鬼了,应该学会自己哄好自己。
林无咎彻底把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写作里。
林无咎这一写,就足足写了一天。成果也是很可观的。
他写了一万多字,现在《杰克复仇记》已经有三万多存稿了。
等他停笔的时候,手指僵硬得保持着握笔的姿势蜷缩着,活动的时候几乎能听到骨头咔哒咔哒作响的声音。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借由巡逻的巡警③大声报时,林无咎知道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了。
他捂着已经饿到隐隐作疼的胃部,慢吞吞站了起来,眼前一黑,身体晃了一下差点一头栽倒,腹部的伤口也因此在此被牵动,他趴在桌子上小声的吸了一口气。
闭目缓了好一会儿,他才逐渐摆脱了低血糖带来的晕眩。
他一旦专注某件事的时候,就会忽略周遭的一切,所以竟然一天都忘了吃饭。
这具身体破败成这样,不知道还能活几年?
林无咎从抽屉里摸出几便士硬币,准备去食品店买点最便宜的面包充饥。
就在这时,外面的大门被敲响了。
“兰斯·卡文迪什先生,您在家吗?我家主人琼斯先生前来拜访。”
琼斯夫妇是他的房东,就住在隔壁,他们前段时间也出席了玛丽女士的葬礼。
林无咎慢吞吞打开门,抬眼望去,花园的篱笆外站着一对主仆。
琼斯先生是一个典型的英伦绅士。他长相严肃,一双蓝眼睛在金丝眼镜下闪着锐利的光,身着考究的黑色西服套装,带着一顶棕色软帽。
林无咎记得他的职业——一名律师。
林无咎向来是一个讲礼貌的人,所以他用敬语问道:“晚上好,琼斯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琼斯先生同样彬彬有礼道:“很抱歉没有预约就冒昧前来拜访,实在是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来告知你。”
林无咎勉强想起了一条常识。
“请进。”他说:“我给你泡茶。”
对了,家里还有茶吗?
以往这些都是由女仆收纳管理的。玛丽去世后为了省钱他立刻辞退了她。
偌大的房子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他还真不知道现在的待客流程。
“不用了,我就在这里说吧。”琼斯先生瞥了一眼他身后,有些紧张的清了清嗓子,继续用那副彬彬有礼的态度慢条斯理开口道:“卡文迪什先生,我必须遗憾的通知你,请你最迟明天搬离这里。”
林无咎诧异微笑:“我记得合同上规定了月底才到期?”
琼斯先生冷冰冰说:“合同上也同样规定了你不能做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情,否则房东有权单方面无条件解除合同。”
林无咎挑了挑眉,嘴角笑容不变,“我可没有做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情——异端审判局释放了我就是最好的证据。您要不信,可以去询问异端审判局的安东尼检察官,他可以为我证明清白。”
“已经不需要了。你没看报纸吗?这件事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琼斯先生说:“你没听到吗?白天外面不知有多少记者吵吵嚷嚷。你的事已经严重影响了我们家,还有全社区的风评!”
“请你明天就搬走吧!”
林无咎回来到现在还真没看过报纸。
在送别了琼斯先生后,林无咎从信箱里找出了前几天的报纸。很快就找到了相关报道。
《记事晨报》的第三版用了较大篇幅报道了整件事,从墓地里举办的黑弥撒复活仪式,到异端审判局破门而入的执法全过程,栩栩如生的好像记者就在一旁亲眼目睹。
【兰斯·卡文迪什,一个愚蠢自大的年轻人,他天生一双死鱼一样的眼睛,里面泛着浓郁的不详气息,我得说,有些人的罪恶从他诞生的那一刻就有了预兆……那个可怜的女仆一直在遭受她喜怒无常的小主人的折磨,他曾经强行把她的手摁进滚烫的沸水里……被正义的惩戒骑士拷上了手铐,这个穷凶极恶的邪教分子终于为他的罪行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林·死鱼眼·无咎:……
不愧是异世界带英分英,这份出类拔萃的想象力深得BBC精髓。
他放下报纸,无奈的揉了揉眉心。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杰克主动出现了,他幸灾乐祸道:“看起来你马上就要流浪街头了。”
他不禁开始期待兰斯的反应。
他是会愤怒?崩溃的大吼大叫?还是唉声叹气六神无主?
自见面以来,黑发少年的脸上永远挂着气定神闲的笑容,杰克为此很不爽,特别欣赏他绝望崩溃痛哭流涕的模样。
然而,杰克再次要失望了。
林无咎平静的放下报纸,穿过花园推开了大门。
杰克连忙追上去问:“你要干什么?”
“吃饭。”林无咎捂着肚子,有气无力的说:“天塌下来也要等我吃饱了再说。”
杰克:……
“你就是自作自受。”杰克继续幸灾乐祸道:“如果不是你多事寄去那封举报信,也就不会被异端审判局逮捕,更不会被房东赶出去了。”
林无咎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那时候,你还会让我活下来吗?”
玛丽的确生病了,但是她却不是病死的。就像那个被马车撞死的骑士一样,林无咎也曾经亲眼看到杰克对她做出的死亡预告。
而杰克当时投给他的眼神,让他确信他就是杰克的下一个目标。
所以他寄出举报信,一半的原因是为了自保。
杰克惊讶的看了他一眼,“你倒是聪明。”
魔鬼明黄色的竖瞳清晰的倒影出黑发少年的身影,他勾起嘴角,给问题包上了甜蜜的糖霜:“我杀了你母亲,你不想报仇吗?”
林无咎头也不回,“没兴趣。”
玛丽在杀了别人的时候,就应该做好自己也会被杀死的觉悟。
杰克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少年纤细瘦弱的背影。
他看起来真的好好吃。
魔鬼眼中翻滚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情绪,突然说:“你怎么不求我,说不定我会考虑帮你杀了他们,这样你就不用搬出去了。”
林无咎低血糖之下,难免有些暴躁:“你要是太闲就找个厂子上班。”
他只是普通的精神分裂症,又不是高功能反社会杀人狂。
杰克:……
“我会让你后悔的!”
魔鬼怨毒的瞪着他,扔下句狠话后就气呼呼的隐入了空气中。
林无咎长出了一口气。
这下耳根总算清净了。
天已经黑透了。
路两旁的煤气灯相继亮了起来,在湿冷雾气中氤氲着模糊的光晕,也使马路上保持基本的明亮。
林无咎捂住鼻子,在豌豆汤似的的雾霾里缓慢穿行,时不时因为呛鼻的煤灰而低低咳嗽几声。
他沉默的观察着这个人间。
行走在灰雾弥漫的异世界街道上,他是误入人间的鬼魂。
公共马车在前方停下,身穿各色夹克衫的工人们沙丁鱼罐头一样挤了出来,一名打着绑腿①的刚进城的乡下人不禁投来羡慕的眼光;
身高刚到林无咎腰间的小女仆抱着主人换下来的脏衣服急匆匆的跑向洗衣店,几名光着脚的流浪儿在垃圾堆里翻找着食物,清洁工②刚打扫干净的路面很快又重新落上一层煤灰;
街头的一家裁缝店走出来的贵族少女,穿着时下流行的用亮色丝绸制作而成的华丽马车服,蓬松的裙摆上点缀着华丽的羽毛花边,在女仆的搀扶下上了私家马车。
如是种种,皆为众生百态。
这里是莱特帝国的首都桑恩城,太阳神是正统且唯一的信仰。为了打击异信者,异端审判局应运而生。
林无咎又咳嗽了几声。
他大概总有一天会死于肺病。
他笑着抬起头,天鹅绒一般的夜空上挂着三轮红月,三只正好可以连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在神秘学里,3是一个很特殊的数字。
他大概真是穿越了。
林无咎在杂货店买完东西后,口袋里只剩下一枚半便士硬币了。
他随意在路边的椅子上坐下,一边啃面包一边思考接下来的出路。
虽然房租还有半个月到期,但是房东都亲自来赶人了,他既做不到厚着脸皮赖下去,又做不到为那半个月的租金再讨价还价。这样就太俗气了。
异端审判局的搜查,导致很多家具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按照租房合同,租客有维护室内装饰、不得破坏家具的义务,琼斯先生只让他搬走,没有让他因此赔钱已经算宽宏大量了。
所以罪魁祸首还是粗暴执法的异端审判局呢。哦,对,添油加醋的记者们也是帮凶。
黑发少年微眯了一下眼睛,嘴角笑容加深了。
杰克心底有些发凉。总觉得兰斯这笑容,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相处时间不久,但是他对兰斯还算有基本的了解。一般他这么笑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他警觉问道: “你在想什么?”
林无咎慢悠悠道: “我在想,接下来要怎么赚钱呢。”
杰克:“你不是在写小说吗?”
“天真,实在是太天真了。”林无咎竖起手指摇了摇,“傻孩子,获取稿酬的周期可是很漫长的。”
写小说赚钱的确是个不错的营生。但是没那么简单。
后世作者可以随意向报刊杂志投稿赚取连载稿费。可惜在当今这个时代,连载小说是个不折不扣的稀罕事,别说日更了,就连月刊杂志都很稀少。
林无咎之前看过相关资料,月刊连载的形式在维多利亚时期并不常见。1837年至1870年间英国出版了约有七八千部小说,而每年以月刊形式发表的小说基本都是个位数。③
凭借月刊连载的《匹克威克外传》赚了几千英镑的狄更斯④,在那个时代才是不折不扣的“异类”。
狄更斯能靠月刊连载赚钱,是因为他是狄更斯。同时代的其他作家可大多没有这种幸运。
莱特帝国也是一样。
书籍在这个现代是属于较为奢侈的爱好。因为其昂贵的价格,会员制私人图书馆应运而生。
读者每年只需要缴纳五先令到几镑不等的价钱就可以成为图书馆的会员,免费租借图书馆里的书。
这也是当今最主流的阅读方式。各种图书馆也是出版社最大的顾客。
为了便于在图书馆里流通,现在的图书出版流行的是三卷本,即把一本书分为上中下三本发售。
作者想要获得稿酬,要么等全书出版后出售版权,要么自费印书销售获得利润分成。
林无咎撇了撇嘴,不爽的说: “显而易见,像我这样名不见经传的新人要想出版小说,只有一个办法。”
如果他有钱的话,其实一共有三个办法。
一,花钱找一个靠谱的文稿代理商,由代理商和出版社洽谈,为作者争取最大利益。
二,去向出版社聘请的专业审稿人毛遂自荐。
三,联系出版商,自费出版。
一和三固然能为作者争取更多利益,然而林无咎现在没钱没人脉,所以归根结底只有一个选择。
但是第二种办法也是要有前提条件的——他不可能只写了一两章就拿去投稿,这样十之八九会被刷下去。
他至少要写个几万字展露自己谋篇布局的能力,取信审稿人后才能收获更高的报价。到时候定金什么的也比较好商量。
所以林无咎今天才这么肝。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要提前半个月搬家了。
他刚刚花了4又1/2便士,存款还有1镑19先令235又1/2便士。
贫民窟的房子倒是便宜,可是他还需要写作,起码要租用一个安静的单间,房租不会太低。
而且小说投稿注定是一个漫长的流程,不排除审稿人不喜欢他小说的可能性。
林无咎得出了最后的结论: “所以,我最好先找个临时工作,作为我拿到稿酬的过渡。”
他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有气无力的说:“总之,明天先去找个便宜的旅店落脚,再慢慢找房子吧。”
杰克:????
什么玩意儿?
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获得稿酬的周期很漫长?为什么显而易见?“只有一个办法”是哪个办法?
他根本什么也没解释啊!
还有不是在讲小说投稿吗,怎么突然又说要找其他工作了?
杰克脑海里一堆问号,却又没法问出口,总觉得自己问出来显得自己很笨的样子。
他只能憋屈的握紧拳头。
他现在好想打人啊!
林无咎从思考中醒过神,后知后觉闻到了咖啡和面包的香气。
喉结条件反射滚了滚。
他抬头,很快就找到了路对面一辆亮着灯的手推车。
手推车上装着板凳、台子、巨大的热水锅炉和水龙头,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个用来加热的焦炭炉,此时温着咖啡和面包,咖啡的醇香和黄油面包的甜香糅杂在一起,让人无法抗拒。
这是一个夜间咖啡摊。
林无咎突然觉得嘴里干巴巴的面包格外难以下咽。
他已经很久没吃到正常的、热腾腾的饭菜了。
异端审判局给犯人的只有又酸又苦的黑面包和馊掉的豆子汤,猪都不吃,他当然难以下咽。
昨晚回家后,他好不容易在厨房里翻出来几块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面包,他尝了一口发现没变味,就胡乱吃掉填饱了肚子。
而今天又是啃干面包的一天。
……这么一想,他这几天过得好凄惨哦。
林无咎径直走到了咖啡摊前。
摊主,一位棕色头发的矮胖中年大叔殷切的招呼道:“先生,要来个咖啡和两薄吗?只要一便士!”
“两薄是什么?”
“哈哈哈,就是面包夹黄油,我们习惯称为两薄。”
这个可以写进文里!
林无咎记下这个小细节。然后又问:“单买多少钱?”
“都是半便士。”
林无咎陷入沉思。他现在兜里正好只有半便士。
“给我来个两薄。”
没必要花钱买咖啡。回去仔细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到茶叶和咖啡豆。
身旁突然响起一道沙哑的女声:
“老板,给他点一杯咖啡,记在我账上。”
林无咎惊讶扭头,这才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红头发的女人。
她颧骨很高,看起来有点精明刻薄,虽然已经极力往脸上盖了一层厚厚的白粉,眼角的皱纹还是无情昭告了她衰老的事实;嘴角挂着的暖融笑意以及充满关切的目光冲淡了她不太讨喜的面相,这让此时的她看起来就像书中写的和蔼可亲的母亲。
林无咎注意到了她的衣服——她身着深色的棉衬裙,虽然很干净,但是已经旧了,颜色因为过度浆洗微微发白,手肘处隐约可以看到补丁。
林无咎眼皮颤了颤,随即掀起嘴角露出一个有些浮夸的笑容:“哈哈哈,遇到好心人了呢。不过不用了哟。”
他笑嘻嘻的说:“我不渴。”
女人和蔼的说:“今天晚上可真冷是不是?小先生,喝杯热咖啡暖暖身子再走吧。”说话的时候,女人的目光越过林无咎的身后隐晦的张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她大概在等人。
摊主把咖啡和面包放在了炉子上开始加热。
林无咎定定注视了红发女人一会儿,然后垂眸掩去眼中的情绪,嘴角笑容有些模糊莫测。
黑发少年右手放在胸前微微俯身,声音轻飘飘的,吊儿郎当笑道:“身为绅士,可不能让淑女请客。”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女人一边寻找着什么,一边爽朗的笑道:“半便士而已,失去了它我也不会变得更穷。你看起来很不好,我想你比我更需要它。”
林无咎知道自己现在的尊容多狼狈。
脸上清淤未消,连续几天没好好吃饭导致他本就苍白的脸开始发青,又因为身上的伤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仿佛下一秒就会翘辫子。
怪不得能激发这位好心女士的同情。
林无咎笑着摇了摇头,刚想要再说些什么,红发女人突然眼睛一亮,顾不得和他多说,立刻越过他的身体,急匆匆的向他身后迎去。
林无咎回头,就看到她拦下了一名过路的工人。
“多少钱?”
“十便士,先生。”
“太贵了,你已经这么老了,八便士。”
女人犹豫了一下,然后拉着工人走向了附近僻静的巷子深处。
林无咎愕然的看着这一幕,终于意识到了女人的身份。
她是一名站街女郎,俗称……女支女。
“您的咖啡和两薄。”
林无咎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摊主呈上来的冒着热气的面包和咖啡。
这么香的咖啡要半便士。
标准的四磅面包售价8又1/2便士。
林无咎面无表情的掀起嘴角,“我没有要咖啡。”
摊主说: “没关系,缇娜经常会请人喝咖啡。她是个好女人,就是命不好。”
雾气缭绕的深夜街头,摊主突然的叹息声也像雾气一样清淡如烟。
“唉,都是命啊。”他端着面包碟放到台子上,抬头望向夜空中朦胧的三轮红月,皱纹遍布的脸上写满了沧桑,他在胸口画了个圆圈,虔诚的闭上眼睛,“愿主庇佑。”
林无咎轻声问道:“这就是太阳神的国度吗?”
摊主睁开眼,结束了祷告,严肃的说:“是的,我们都是太阳神的子民,神爱众人。”
杰克——男孩模样的魔鬼张开遍布荆刺的黑色骨翼,悬浮在空中,发出歇斯里地的嘲笑声。
“撒谎!”似乎有千千万万的童工在咆哮。
神的国度同时也是绝望的国度。⑤
林无咎沉默的端起咖啡一饮而尽。
他慢慢吃着手里的面包,耐心等待那名好心女士结束工作。
他还欠她一杯咖啡。
大概等了五分钟左右,巷子里突然出来女人凄厉的嚎叫声和男人的怒斥声。
摊主迷惑的看向不远处漆黑的小巷,“发生什么事……。”
话音未落,就见黑发少年露出一个让他胆寒不已的暴戾眼神,他闪电般起身,二话不说向巷子里冲去。
老板捂着胸口,心脏吓得扑通扑通乱跳。
“钱,把钱给我!我们说好了的!”
“臭表子,你想死吗!”
男人再次举起拳头,突然后脑勺一疼,他彻底失去了意识栽倒在地。
林无咎淡定扔掉手里的石头,对跌倒在地的女人伸出了手,“你还好吗?”
缇娜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她小心翼翼的抓住了林无咎的手,就着他的力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谢谢,谢谢,谢谢……”
她哆嗦着不住道谢。
“不用谢。”林无咎笑了笑,“就当是您请我喝咖啡的谢礼吧。”
月色下,少年的笑容是那么温柔,缇娜眼眶一热,连忙低头掩去泪意。
再抬起头时,她已经恢复了冷静。
“他、他死了吗?”
“现在还没有。”
少年漫不经心的踢了踢男人晕倒的身体,凝视着女人的漆黑双眸仿佛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缇娜恍惚了一瞬,致使她没听清少年后面的话,只记得少年尾音上扬,语气很轻松愉快。
“……您说什么?”
少年笑嘻嘻地重复了刚才的话:“我可以帮您处理掉他,这是我特别赠送的免费服务哦。”
“处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