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by康塞日记
康塞日记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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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握住辜镕的脚踝,辜镕冷不防开了口:“你的额头怎么了?”
辛实茫然一抬头,一道横在左侧太阳穴的淤青完整地显露出来。
隔着淡淡的雾气和明亮的黄色电灯光,辛实和辜镕平静的目光对视上,或许是光太亮,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晰,辛实竟然破天荒觉得,辜镕淡漠的眼神里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的关心。
他忙说:“不小心撞到门框。”因为不习惯撒谎,说完以后心一虚,立马低下了头,并且摆出一副“我很忙”的架势,伸手把辜镕的脚从轮椅的踩踏板上挪到青色的瓷砖地面。
他愿意跟詹伯抱怨,是因为詹伯是真心实意站在他这边替他着想。可辜镕,这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假如叫他知道自己今天在外头打了架,说不定会认为他是个善于惹麻烦的人物,从而辞退他。
辜先生总是有许许多多的规矩,辛实有时候真感觉他比小孩子的胳肢窝还敏感,许许多多的小事,别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他却触之即怒,因此他实在是怕了在他面前说话。
辜镕却没叫他糊弄过去,盯着他,徐徐地说:“哦,撞到门框?我怎么看着像是被人打了,拳头打的?还是胳膊撞的?”
辛实背后发冷,突然想起,面前这个男人可是个曾号令过千军的军官,刀山血海下来的活阎王,怎么可能看不出拳脚伤,自己在他面前撒谎,简直是关公面前耍大刀——献丑。
静了静,他含含糊糊地抬起头,叫辜镕足以看清自己的脸,接着郁闷地说:“也没什么,”因为还想要点男人的面子,他不敢正眼看辜镕,却不知道自己这副半遮半掩的样子落在别人眼里,其实是个十分委屈而可怜的面孔,“那天把我抬到将军坟的那伙人偷拿了我的钱,我今天去找他们讲理。”
辜镕轻轻咀嚼了一下他的用词:“讲理?”
辛实脸皮发烫,说:“这不是没讲成嘛。”
辜镕侧身微微弯腰,伸了半个手掌进浴缸,似乎在试探水温。水龙头里未流尽的水珠缓慢地规律地滴落进水面,在透明的水面上泛出一圈圈小涟漪。滴答声里,辜镕把手收回来,边拿过身旁的毛巾擦手,边慢慢地问:“你没说你是我的人?”
听这意思,他不怪他在外头惹麻烦?
辛实倏然抬眼看向辜镕,见到辜镕面色温和,心里大大松了口气。由于放松了下来,他的语气不免带了些抱怨的意思,像是回到从前跟大哥告状:“他们知道,我早说过我在辜家做事,可他们不信。”
辜镕顿了顿,说:“在哪里出的事?打人的是马来人还是中国人?叫什么名字?”
辛实的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歪头瞧了他一眼,表情有些怪异,介于惊喜和匪夷所思之间。过了会儿,他忐忑地说:“辜先生,你是要给我撑腰?”
辜镕觉得他的问题很孩子气,心里莞尔,嘴上却不答,只说:“在雪市,还没有人敢不把辜家放在眼里。”
原来是觉得下人受了欺负,让他这个主人非常没面子。
虽不是在袒护他,可至少没怪他,这就算好事了。不讨厌,就是满意,辛实又想起詹伯的话。
他眨了下眼,忽而笑了,很轻松的一个笑,小声地说:“算啦,你都不出门的,还给我撑腰呢……我没事,他们偷我的钱,还打我,可我也打回去了,没吃亏。”
辜镕有些不满,觉得自己像是被看轻了,说:“你不信我可以为你出这个头。”
辛实还是笑,忙说:“我知道你有能耐,我的命都是你救的。可为了这点小事,没必要啊。”大不了他打今天起不出门。
是没必要,还是不想同他扯上瓜葛?换成别的什么人,就是低三下四地来求他,也要他心情好了才会去施舍一点点好心,怎么到了辛实这里对他这么避之不及。辜镕疑心自己遭到了敷衍,眉毛又皱起来,漠然道:“别再让我问第三遍。”
辛实看他脸色一沉,语气凉飕飕,立马收起笑容,老实地说了陈耀祖等人的名字籍贯。
辜镕似笑非笑,说:“哦,中国人打中国人。”
辛实也觉得丢人,嘀咕说:“中国人很好,他们这样的少。”
问清原委,辜镕不再跟他废话,叫他到门口去等。
辛实赶紧出去了,没走远,把门关上,就靠着浴室外头的花砖墙边站着,脑子里念头很乱,想不出来辜镕会怎么替辜家找回面子,是找人去恐吓陈耀祖,还是以后都不把辜家的生意给他们做呢。
不管怎么样,他在心里做出期望,要是能顺便把他的钱也要回来就好了。
以防辜镕夜里要用人,辛实夜里不能回自己的屋里,他睡在外间,同主人卧房隔扇墙,里头有什么事只需喊一声,外头他就能醒。一张小木榻,三尺宽,刚刚好够他睡。
前半夜睡得好,辜镕不打呼,也没叫翻身,外头虫鸣蛙叫,辛实窝在被子里只露个上半张脸,乌浓的长睫偶尔颤一颤,连个梦也没做。
后半夜,他被连续不断的闷哼声吵醒。
一开始他迷迷糊糊,还以为是在福州的家里,家里是平房,爱闹老鼠,他一般不爱搭理,因为家里的粮食都藏在床铺头,老鼠不敢爬上来。
翻了个身,他又继续睡,转瞬才发现不对劲,福州的屋子外头是几家人共用的晒谷轩敞,没有虫鸣,也没有蛙叫,只有冬天不下雪的马来亚才有这样喧嚷的夜晚。
他猛然醒了,急忙翻身下床,没来得及没开电灯,窗外淡淡月色映照下,趿拉着木屐,推门匆匆走到辜镕床边。
单薄的绸被下,辜镕正侧着身体蜷曲着颤抖,宽厚的肩膀和细窄的腰拉成一道紧绷的线条,眼唇紧闭,面色苍白,出了一脑门汗。
辛实大惊,忙探身推他的肩膀,轻声问:“辜先生,你哪里不舒服?”
辜镕并不回答,一耸肩膀把辛实的手从自己肩头甩下去,接着睁开水淋淋的眼皮,狭长的眼睛锋利地盯着他,咬牙叫他滚出去。
辛实瞧他这样,险些也急出一身汗,哪里肯走。夜里暗,辜镕看不见他的口型,他干脆大声嚷嚷:“我睡你屋就是来照顾你,你别逞强,哪里难受快告诉我,我真急死了。”
辜镕正好是左耳对着他,叫他吼得一时噤声,径自忍耐半天,感觉到被子边缘已经被辛实攥在手里。他既局促又恼怒,心里总有种直觉,假使自己再不坦白,辛实可不会顾什么主子佣人的,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就会来掀他的被子。
为了避免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扯掉,半晌,他终于哑声开口:“腿疼,我腿疼。”

腿都坏了,没感觉了,歪在两边没法动弹,咋还会疼?
辛实先是一愣,看到辜镕冷汗涔涔,也顾不上多想,两只温热的手伸到单薄的丝绸毯子底下去找辜镕两条腿。
先摸到的地方是膝盖,瘦得可怕,几乎只剩下骨头,他忙顺着辜镕滚烫的皮肤往下捋,手很快落到小腿上,也是瘦,皮肉薄薄地附在骨上,正在强烈地痉挛。
原来是抽筋。
“辜先生,你咋骗我。”辛实没忍住笑了,他站在床边弯下腰,边卖力地去按压辜镕的小腿肚以让他紧巴巴的肌肉得到放松,边抬头扫一眼辜镕,“你的腿还能抽筋,还能痛,压根没坏,这不是挺好的。”
辜镕刚缓过一口气来就听到这句话,淡淡的月光下,他回过头去,疼得发红的双眼猛地撞进一双干净灵秀的漆黑双眼。只一眼他就看了出来,这个怕他、却还总是喜欢往他面前凑的傻小子,眼睛里是真心实意的惊喜和高兴。
他是真盼着他好。
多少个夜里,都是他独自咬牙苦撑过来,此刻,两只不大却热乎的手在他两条腿上揉搓,把他冷冰冰的骨头都几乎揉得发热。这股穷追猛打的劲儿比抽筋还疼,疼过之后却是难以言喻的痛快,叫他下意识地想躲,却舍不得躲。
辜镕长长吸了口气,在这样一个宁静无助的夜里,第一次有种想诉苦的冲动。半晌,他哑声道:“我的腿中过弹,膝盖里现在还有四个弹片,不能使劲,一使劲就疼。”
那得多难受啊,辛实的手颤了颤,心里泛出一股苦楚。从前他喉咙卡了鱼刺,才半个钟头都疼得受不了,喝了大半碗醋才把鱼刺吞下去,那种上不来气的感觉简直跟死了一回似的。只是一根细小的骨刺都这么痛苦,别提骨头里卡了弹片。
难怪辜镕的腿明明没彻底坏掉却不敢随意动弹,那一定是种时时刻刻的折磨。
辜镕说完话,感觉腿上的那双手倏然抽离了被窝,那种根植于骨头缝里的疼随着辛实的离开很快再次渗上来,他的心头也跟着一凉。
其实腿还难受,但辜镕却没做声,半张面孔重新埋进丝绸软枕里,慢慢地想,辛实一定是被吓着了,到底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没见过腥风血雨,突然听见别人谈起连天的炮火,怎么可能不畏惧。
下一刻,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被一双手往床铺中间强横地推了一把,接着身旁的床铺往下塌了塌,那双有力的手再次伸进他的被窝,把他两条腿从被窝里拉出来。
他惊愕不已,忙不迭瞪大眼睛回头看,是辛实爬上了他的床。
一瞬间,辜镕突然明白了什么,刚才辛实把手抽回去大概不是害怕,而是嫌弃他太占位置,腾出手是为了把他往床里头推。
这个大胆的佣人,现在正端端正正地盘坐在床沿,清秀的面庞在月光下有种羊脂玉一般的光泽,表情是躲躲闪闪的腼腆,瞧着老老实实,可是手却那么强势,不容拒绝地抬着他的两条小腿往自己的盘好的腿上架,动作轻轻柔柔,像是生怕他疼。
打横架好了,兴许是怕风扇的风太凉,将丝绸毯子又盖了上去,两只手就那么在被子底下又开始替他揉小腿肚,从腘窝到脚踝,仔仔细细,没有放过任何一处皮肉。
这不是一个佣人的本分,简直是种父母对儿女的关照,妻子对丈夫的心疼,是一份将心比心的爱。
辜镕的眼神直直望着辛实被薄汗打湿的侧脸,心里震撼得近乎于惶惑。因为不知道辛实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他对辛实就没有这么好,甚至辛实伤了一整天,他都没有发现。
他目光复杂地望着辛实,想说话,却喉咙干哑,不知道该说什么。
“辜先生,这时候你就别骂我了。我是想让你舒坦些才上你的床,站在床边我都使不上劲。”辛实余光瞟见他在看自己,吓得立刻就要跳下床,可是硬着头皮忍住了。
他不敢看辜镕,又怕辜镕听不清他说什么,于是梗着脖子半抬起一张脸,眼皮却垂着,叫他足以看清自己的嘴,自己却不用看他现在是个什么神情。
说完,没听到辜镕应声,只听见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不讨厌,就是满意。
念咒似的,辛实现在心里只要嘀咕着这句话,就放松许多。
他鼓足勇气,低着头继续去摸辜镕的腿,避开他的膝盖,从膝弯一路向下捋到脚踝,一路揉一路捏,闷头给他按摩,喃喃道:“我洗了澡的,洗得干干净净,衣裳也是新的,可香了,不会弄脏你的床。大不了明天我给你把床铺换一套,好不好?”
除却艾檀香,确实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茶香,这是辛实的气息。静了静,辜镕低声道:“不必换。”
这声音听起来非常温和,辛实抬头悄悄瞧他一眼,辜镕神色十分柔和,也正静静瞧着他。他吓了一跳,却没再躲了,眼睛弯起来笑了笑,小声道:“辜先生,你不生我气?”
“像你这样整日地犯错,我气得过来?”辜镕从旁边扯了个枕头,把自己的脑袋垫高了些,半倚在床头,眼睛半眯,嘴角竟然隐约有些笑意,“下次要提前讲,没有哪个佣人像你这样,一声不吭就爬上主人的床。”
不算白天那个冷笑,这还是辛实第一次瞧见他笑,笑得很淡,可是漂亮极了,很有气势。其实辜镕不笑也已经足够英俊,但笑起来更好看,是那种有男子气概的英俊。
可他说下次?怎么还有下次呢?难道他不是头一回抽筋。那么下次他再抽筋,自己还得爬他床上来伺候他?
辛实赶忙问:“辜先生,你的腿常常这样疼?”
这语气,像话家常,没什么敬畏心,辜镕却觉得心里舒坦,嘴角微微一展,点点头说:“受伤以后就变成这样。”
那就是疼了一年多了,辛实心疼地皱了皱眉,说:“肯定是不常用腿才会抽筋。你就没想过把弹片弄出来,弄出来就能走路,多走路就不会抽筋。”
似乎是想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辜镕面上的柔色淡了:“弄不成。”
“为啥弄不成?”
“麻醉药品对我没用。”
没尝试过怎么会知道麻药没用,辛实的呼吸顿了顿,他想,辜镕一定是尝试过取弹片,可是麻药不起效,生挖血肉疼得他受不了,才没取出来。
面色一白,辛实慢慢地说:“那还是不取了,这样也挺好的。我有力气,不怕累,我天天都给你按,保管不叫你抽筋。白天随便你想去哪里我都推你去……”
说到这里,辛实黯然地住了嘴。他主要是来修窗户,顺带伺候辜镕,等到窗户修好,又买到船票,他就得走,夸下这样的海口干什么,他又办不到陪他一辈子。
匆忙地,他又补上一句:“只要我在一天,就伺候你一天。”
辜镕没说话,轻轻笑了一声,苍白的面颊上有一层薄薄的红晕,是辛实的按摩起了作用,他身上的气血重新活络起来了。
大概一刻钟后,辜镕叫了停手,辛实硬生生把他的腿搓得发烫,自己脑门上也起了一阵汗,显见累极了,可还忧心忡忡,望着他说:“真好了假好了?还疼的话我接着给你揉,对我没什么可瞒的。”
“真不疼了。”辜镕撑着身体坐直,把两条腿从辛实膝上搬下来,又慢吞吞躺平下来,等到盖好被子,扭头催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别坐在我床上吓人,回去睡。”
辛实脸一红,赶紧就下了床,走前把风扇换了个角度,不朝着辜镕的脸,只对着胸腹吹。做了点体力活,他累得厉害,躺到榻上,沾枕头就睡,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二日还是做那些活,辜镕有事要办,他就推着他走,辜镕无事召唤,他就在一边琢磨修窗户的事。辜镕午睡了,他彻底闲下来,把前一日的衣服搓了晒好,就溜达到游廊上去修窗户。
说是修,实际是重新造。
蠡壳窗又叫明瓦窗,最主要的材料是贝壳。
要做这样一扇窗,首先,得购入大量贝壳,将其磨得锃光瓦亮薄如蝉翼,接着拼图似的将大小不一的贝壳安到硕大的窗框上。由于贝壳易碎,因此此类工艺不仅费劲费时还费钱,只有一样好处,就是美观,安装好以后,窗户在光下有种淡淡的流光溢彩,十分漂亮。由于工艺复杂,极其需要时间精力和金钱,因此等闲人家不会使用。
凑巧的是,辛实正闲得发慌,最不缺时间,并且具备十分的耐心和专注力,最重要的,辜家也并非等闲人家,有钱得很,所以制作起来实在称不上艰难。
雪市临海,多罕见的贝壳也是要多少有多少,詹伯一口气把他要的工具全买齐,整整一个时辰,辛实就坐在自己院里的井边,洗洗磨磨。
辜镕午休的时间非常固定,辛实从不在一件事上犯第二次错,昨日就险些误工,辜镕叫了詹伯来喊他才急匆匆跑过去,今日劳作片刻就去屋里瞧墙上的西洋钟,等到时间差不多,利索地就收拾完东西赶紧回到辜镕的院子,坐在廊下的矮几上等里头喊。
今日依旧是个大晴天,辛实认为自己来到马来亚,已经不太分得清四季,因为无论何时,总是能看到绿树鲜花,白日的热风拂过脸庞,暖烘烘的。
按理说该高兴,在福州,他总是要担心冬日里没衣裳穿没柴火烧,在这里,几乎天天都是晴日,一年到头就穿一身衣裳也尽够用了。可辛实的心里总是不安定,每日的好天气太像个梦,不真实,时时提醒他,这不是家,迟早要醒,早晚得走。
辜镕醒来的第一件事,倚在床头痛快地喝了一杯茶,接着说要如厕。
厕所在浴室旁边,要如厕就得下床,辛实手里还拿着茶壶,听了这话,赶紧把茶壶放回桌上,推着轮椅回到床边。
辛实走上去,一把掀开辜镕的被子,想扶他下床去厕所:“茅……厕所刚点上驱蚊香,有点冲鼻子,我先去把窗打开一点好不好?”说厕所两个字,辛实还觉得别扭,可辜镕不准他叫茅坑,说不文明,非要他叫厕所,辛实确实不如他有文化,赧然之下只好改口。
马来亚天气温暖,即使是秋冬的睡衫也制作得非常薄,几乎是宽宽松松地贴在身体上,这一掀,男子独有的那个器官的形状,隔着一层单薄的布料,猝不及防地展示在了辛实眼里,可以说是一览无余。
那状态可够精神的。
辛实先是一呆。早晨辜镕比他醒得早,叫他进屋伺候时,辛实发现他早早地就坐在床头看上了书,因此还没来得及见识这样的场面。眼下突然撞见,他一下子居然有些无措。片刻后,明白过来了是怎么回事,他脸一红,心想辜镕总说文明文明,可这样敞着腿就挺不文明的,于是又把被子给辜镕盖上。
辜镕正处于刚睡醒的蒙昧时段,辛实这一掀一盖,令他感觉方才仿佛有一把巨大的蒲扇给自己扇了风,他陡然吸了口风,差点被呛到,顿时十分不满,说:“你发什么疯?”
“啊?”辛实仍在羞愧,还有些愕然,回答便有些迟钝。
愕然是没提防就瞧见了辜镕的裤裆,羞愧则是心里忍不住想,自己想错了辜镕,大错特错,福州那个老大夫倒也不完全说得对,辜镕的腿坏了,可兴许是坏得不那么彻底,那东西可威风凛凛,甚至有些吓人。
他自小在三教九流遍布的街头长大,被迫听过许多不入流的淫戏,因此即使没试过男欢女爱,也没亲眼见过,可脑子里模模糊糊清楚那是怎样一回事。
心里头,他先是为辜镕高兴,高兴他还能人事,不必绝后。
接着又泛起同情,男女譬如卯榫,相距过大,总有人要吃苦头,看辜镕这块头,必然是要叫将来的太太吃苦。
隐约还有些憧憬,他太无知,并不知晓这玩意是不是还能继续长,等他到了辜镕这个年纪,是不是也能长得如此雄伟。
“一天到晚迷迷瞪瞪,你只叫我不要骂你,可你也得让我找不到错处。”辜镕斥责了几句,瞧他耳朵发红,该是知错了,才停止下来,自己掀开被子,腾挪到轮椅上。
同是男人,辛实并不比他少些什么,因此他斥责得十分理直气壮,没有立刻想到,引起辛实心神恍惚的罪魁祸首其实正是自己。

四点多的时候,辜镕坐在书桌前,拨出一个电话,又接到一个电话。
辛实没用过电话,见都没见过,心里直稀奇,还没本书大的玩意,居然拨弄两圈就能和百千里之外的人说上话。
他站在辜镕斜对面的屏风边,盯着辜镕搁在右边脸侧的镀金听筒看,怕辜镕发现他偷窥要骂他,并不大敢正大光明看,瞥一眼收一眼,窝窝囊囊的,像个念书走神的小学生。
盯着盯着,辛实情不自禁地把视线挪到辜镕的正脸。
不是觉得辜镕英俊才看,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他这个东家好看,而是辜镕和那边说话的时候,跟和他说话的神采完全不同。
他用一只手拿听筒,另一只手搁在书桌上,小臂白皙而结实,挺长的手指微微地敲击书桌,明明很轻松的一个姿势吧,语气也没听见怎么变,依旧地慢条斯理,可是整个人就是多了点什么东西,很镇定从容,气定神闲,好像什么都他说了算。
这份气势,跟第一日辛实见到的,暴躁捶打自己双腿的人不像,跟屡屡拿冷眼瞧他的人也不像。
那时候,辜镕瞧着简直像不太想活了似的,整个人散发着暮气沉沉的死气,现在好了一点,至少瞧上去像是个活人。辛实更愿意相信,这才是真正的辜镕,有种天之骄子的风采,像夏天湖里的漩涡,你就别靠近,一近,冷不防把你吸进去,叫你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法反抗。
“你要来,几时?”辜镕说。他嘴唇的形状长得很好,不厚不薄,淡粉色,只是唇线十分平直,像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不笑的时候显得严肃冷淡。
辛实竖起耳朵听,辜家要来客人了?
电话那头应该是说了个到访的时间,辜镕应了下来。大概是真不爱同人谈天,说毕正事,辜镕的语气立刻有点不耐烦的意思:“行了,那堆杂碎的死活我不想过问,随你怎么处置,我只要陈耀祖的一条胳膊。还有一把碎钞,要他全吐出来。”
哪堆杂碎?
要谁的胳膊?
听到陈耀祖的名字,辛实陡然一个机灵站直了身体,背后发凉。他不想自作多情,可是昨天辜镕才过问了他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额头的伤是被人用胳膊撞青的,辜镕就向电话那头的人要了一条胳膊。此情此景,容不得他不去多想。辜镕分明是在外找了个帮手在替他报仇,还是个厉害的帮手——能跟辜镕如此不见外地说笑之人,想必也是个跺跺脚能叫雪市震三震的人物。
对了,辜镕方才叫他司令。
往前倒十几年,天下摇摇欲坠,日本人还在四处作威作福的时候,中国也有不少的司令。每个司令都占了块地盘,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没个消停。可即使司令简直多得不值钱了,有个道理没变过,能称得上司令的,手底下至少有个几万号兵。
他算什么,居然能叫辜镕去撬动这样一位大人物。
辛实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可更感到惧怕,他没有想要任何人的胳膊,他只想要回自己的钱。
辜镕挂断电话,侧头去看辛实,只见那傻小子脸色发白,眼睛发直,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正在原地发呆。他开口:“辛实。”
辛实忙转头,反应很慢地应了声:“啊,咋了。”
辜镕探究地扫了他一眼,说:“刚才还贼眉鼠眼盯着我瞧,高高兴兴的,现在是怎么了?”
辛实顿了顿,吞吞吐吐地说:“辜先生,我,你,陈耀祖……”
辜镕平静地凝视他,说:“还不傻,听懂了?”
辛实苦恼地点点头,张了张嘴,不知为何,又闭上了。
辜镕瞧他那进退两难的模样,觉得有意思,上身前倾,左手手肘撑在桌子边沿,手背支着下巴,似笑非笑歪着头看他,道:“想说什么?”
天热,辜镕今日穿的是件细滑的白棉短褂子,由于是个微微弯腰的动作,衣裳的领口往下掉了掉,露出了两节笔直漂亮的锁骨,这副懒散的打扮冲淡了许多他身上那股不大好惹的气势,透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宽和,看上去勉勉强强像是个好说话的模样。
辛实瞧着这样温柔的他,胆子不免大了些,嗫嚅道:“辜先生,我对你不起。你是替我出气,是为我好,我想领情的,可我害怕。”
这话听着不大像好话,明摆着是对他的处置方法有意见。辜镕神色微妙,笑容淡下来,“不过卸一条胳膊罢了,怎么,你是觉得我下手太狠?”
他误会他了,辛实下意识上前一步,两手也飞快地摆了摆,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呢,辜镕语气轻淡地说:“你要是真这么想,那么以后你就是被人砸碎了脑袋也都是你活该,不要想我再替你做主。”
“你想错我了。”终于轮到他开口了,辛实快憋死了,赶忙解释:“我大哥告诉我人得做善事,但也说了,不分青红皂白施善心的人,怎么死都不冤。”
这话倒像句人话,辜镕尖刻的神态略微缓和了一些。
辛实看他是愿意听自己说话的,把手放下来,顿了顿,又绞在一起,继续往外掏心里话:“我没可怜他,他欺负人,拉帮结派地欺负人,是个坏东西。你是替天行道。我就是怕……”
怕什么?辜镕的眉头轻轻动了动,有点好奇。
辛实把心一横,飞快地说:“怕我以后惹你生气,你会不会也砍我胳膊。你别砍我行不行?”
辜镕先是被他奉承得有些舒畅,听到后头那句,又被气得发笑。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是为了谁才要去砍别人胳膊。
他忍住笑,张嘴斥骂:“你就那么笨,非要惹我生气?”
辛实仰着脸迫切地表忠心:“我在学了,学得很认真,你没发现么,今天你都才骂我一次。”
心里则暗暗发苦,想:这怎么能怪我,我的脾气够好啦,都招架你招架得很辛苦。你天天凶神恶煞的,才实在该改改你的坏性格,否则将来就算娶了太太,也一定被你吓跑啦。
“不挨骂就行了?就这点出息。”辜镕实在忍不住,微微露出了个笑模样。瞧辛实恨不得离自己十万八千里,他说:“站那么远做什么,今日我已经砍了一个人,不会再砍你,还不来过来帮忙,稍后要见客,需得换身衣服。”
什么砍来砍去的,经过昨日一整天,辛实已经基本可以分辨辜镕语气里的好坏,而这一句话,辜镕明摆着是逗他玩,就是想瞧他吓得发抖。
他偏不叫他如愿,慢吞吞地蹭过去,把轮椅摆好,满不情愿地去捉辜镕的脚踝,说:“辜先生,你能不能别老吓唬我,你这么大一个人了,还孩子似的,欺负人。”
辜镕瞧着他气鼓鼓的雪白侧脸,按理说该恼火的,没有下人敢这么埋怨他,可他心里反而挺舒坦,因为发觉辛实又不太一样了,比起昨天似乎更自在了。态度还是那么没分寸,可不但不冒犯人,反而显得有种猫儿狗儿似的可爱,叫人简直想把手搁他头上狠狠地揉两把。
辜镕动了动手指,随后攥紧,忍住了没摸上去,轻笑两声,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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