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看忍不住皱眉,周玉树就坐在薛瑾安对面,一低头就能瞧见倒放的纸张,立刻就发现了他的字有点一板一眼,横竖撇捺都是规规矩矩的,不过角度原因,他并没有当一回事儿,只以为外甥学得是台阁体。
官员们都会一手台阁体,写公文的时候会用到,不喜欢的人很多,周玉树看得开,他又不是正经科举上来的,对台阁体的字和文章都没什么意见,在他看来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的才是好猫,官员好不好不该看文采才华,而是看他才干、为官的政绩等。
相反,周玉树还挺骄傲的,他外甥在宫中被欺负排挤,连上书房都没去过,这个年纪能练出这一手台阁体已经很不容易了。
不过当薛瑾安将纸张正在拿到手里,他立刻发现这字体自成一派,比起台阁体还要更加死板僵硬,优点大概是过于规整,对眼睛很友好。
周玉树视线跟着文章看一下,习惯了这死板的文字之后,很快就沉浸其中,一目十行专注看着,连末尾列出的文献都没有放过。
周玉树惊叹地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薛瑾安,从前所未有的看史前珍稀动物的眼神,“你真的只有七岁吗?”
这文章总共分为三个部分:计划步骤、计划结果和结合实际环境的成功可能性分析报告、及可能出现不利情况之后能使用的BCD计划。
计划步骤主要详细写的就是掌控权力和掌控庞大人才资源这两个部分,而有关掌控权力的这部分,简直可以说是“如何成为权臣把持朝政”的教科书,不,是圣书。
它参考了历朝历代的“摄政王”们,其中包括吕太后、曹操等一系列爬到权利巅峰并且经营许久的阴谋家们,是真正的就算是一头猪照着这上面写的办法行事都能经营出一定声势的圣书,若是放出去必然会遭到哄抢,被皇帝封禁的书。
多少朝臣都没有悟出来的东西,就这么被一个七岁的小孩随便动动笔就写出来了,周玉树都不知道自己是该欣喜还是该悲哀了。
周玉树怀着一点敬畏之心,身体坐直了起来,将整篇文章都看完了,信心大增,只觉得下一秒就能把皇帝拉下马,覆灭整个薛氏皇朝了。
他好不容易才压下兴奋,努力思考着询问道:“皇帝要安排哪种死法?毒杀还是直接干掉,又或者其他?”
周玉树对未来结果很是眼热,隐藏在桌子下面的手握成拳头,满满都是跃跃欲试。
“毒杀的成功性不高。”薛瑾安回答道。
目前皇帝年富力强正值壮年,脑子不行但身体很好,而且他虽然不在乎妃嫔皇子的性命,但对自己的命却是很上心的,每一餐饭食都是要经过严格的毒抗检查,才能送到皇帝嘴里,就宫中那养蛊一样的地方,想要他命的人自然不少,想到下毒的法子的绝对不止一个人。
可至今皇帝都活蹦乱跳的,身体健康到都甚少生病,可见在这方面的严密。
要说皇帝中毒,最靠谱的还是丹药,是唯一一种皇帝会心甘情愿迫不及待吃下去的东西,古往今来多少皇帝都栽在这上面了。
然而薛瑾安翻看原书剧情,发现怂帝后期昏庸易怒猜忌心甚重,什么离谱的事情都做过,却唯独在丹药这方面是拎得清的。
当然,他不可避免的也吃过几颗,但是并不热衷,有一次不知道哪个道长得罪了他,他一气之下把人砍了,然后把那些方士都抓了起来发配岭南开荒去了。
难怪活了那么久,还把那么多儿子都熬死了。薛瑾安只觉得很可惜。
还是得走武力逼宫路线,说起来《我欲成皇》的主线是夺嫡,于是剧情主要聚焦在皇子公主们的身上,为了更好的凸显出争斗的焦灼和残忍,不可避免的就会放大一些特质,比如后宫斗法消耗的皇子公主数量确实有些太过了,不过这是小说世界,也是很合理的。
虽然在薛瑾安眼中,皇帝又怂又废又蠢又毒,每天看到他只想让他赶紧退位让贤,别霍霍这大好的江山了,但从客观角度来说,着皇帝去掉人品问题和难以让人理解的对妃嫔皇子的漠视外,其实其他方面的毛病都是小事。
在朝臣们看来,皇帝光是允许朝臣“犯上作乱”这一点就足够让他们维护了,而目前为止皇帝的政绩大抵有休养生息、改革招兵、善待将士百姓、稳定边关稳定社会、不大兴土木等,若是他现在就死了,必然能上个不错的美谥。
皇帝的位置还是挺稳的,要把踹下来弄死不难,但还是得徐徐图之。
薛瑾安和周玉树这甥舅两对视一眼,达成共识,然后就皇帝的一百零八种死法激烈的讨论起来。
这时候若是有人从他们的包厢前经过,都要为他们的大胆发言而肝胆俱裂,胆子小点的直接被吓死也是可能的。
好在九添一的人还是很有眼色的,这位可是拿着东家(崔醉)的信物过来的,崔老板的信物能号令整个棋牌室的东西,哪怕持有者说立刻把店砸了,他们也是会动手的。
而且这小公子来这边睡觉,睡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去开了个包厢,然后坐在里面等人,这一看就定然是有重要的事情商量的样子,他们都很识相的清空了附近的包厢,直接人为制造出了无人通行的空间。
除此之外,这个包厢的隔音效果也做得很不错。崔醉自从问薛瑾安九添一积累的经营问题,结果知道了KTV这种东西,虽然他们现在没有精力是金钱搞KTV,但是他可以先做准备,比如研究房子的隔音技术,毕竟KTV这种鬼哭狼嚎的环境是真的很需要这一项技术。
正在周玉树讨论皇帝的死法意犹未尽之时,薛瑾安突然停止了说话,他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即便被嘈杂的人声淹没,他也能清晰分辨出是哪里出事了。
“动静不对,有人闹事。”面对说到兴起投来疑惑眼神的周玉树,薛瑾安如实说道。
周玉树愣了一下,“你似乎没有内力。”没有内力都能这么敏锐吗?还是说不是外甥太强了,是他周玉树变弱了?
周玉树大惊失色,有被自己的猜想骇到,他将内力灌注在耳朵上努力去听外面的情况,终于听出来确实有争吵声,他努力听清楚争吵内容后,脸都黑了,“似乎是有个胡商想要在这里招妓,被掌柜接连拒绝,就这么吵起来了。”
他们越吵越凶,那个胡人突然大喊了一个词,周玉树表情瞬间阴沉难看起来,声音都咬牙切齿:“戎狄人。”
“原来这是戎狄语。”薛瑾安早就听出来闹事的是外族人,只是不知道是出自哪个地方,他询问面色不善的周玉树,“他说了什么?”
周玉树脸色这么难看,不仅是戎狄人闹事,事实上这个节骨眼上,有戎狄人闹事太正常了,毕竟戎狄使臣已经进京,他脸色会这么差,纯粹是因为那个人用叽里呱啦的戎狄语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
“他骂了一句两脚羊。”胡人曾经将汉族人视为两脚羊,打骂羞辱吃肉剥骨,可以说很是不干人事儿。
在大启的地盘上骂出这么一句, 可以说是非常脏了。
周玉树虽然想要推翻大启,但他也是汉人,是不能容许听到这种侮辱话的, 若不是他现在顶着楚文敬的皮, 一旦出面代表的就是大启官方, 他现在早就出去把这个戎狄狗揍得爹妈都不认识了。
九添一的客人大多都是世家权贵之子, 纨绔之流多也不乏有些本事的,人群中就有人听懂了这句戎狄话,直接愤怒的拍案而起:“蛮夷小儿,你安敢在我大启狂吠?!”
一个人知道就有其他人知道,一传十十传百,短暂的安静之后, 整个大厅空前的热闹,砸杯而起之人数不胜数,都对着戎狄人怒目而视。
见势不妙的掌柜眼看着情况要遭,心里暗骂一百句戎狄狗*, 让人立刻去找那位拿着东家信物的公子出来做主。
没办法这两边一看就都不是他一个平头百姓能得罪得起的, 店里雇佣的那些江湖打手只怕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他方才悄悄看了一眼,都是一个个想要当场把戎狄人宰了的表情。
正是皇帝过万寿节的时候,万国使臣来京,这时候要是动手打伤打死了外族人, 那直接上升到两国邦交,他们九添一还开不开了?
掌柜的有心想要先把两边都拦住,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去通知东家的人前脚刚踏上台阶,也不知道是谁摔得杯子, “咔嚓”一声瓷碗碎裂的声响,两边互飙几句国骂,竟然就直接推搡了起来。
“等等,住手,客官!”掌柜的连忙让店里那些人高马大的江湖人去把人拉开,这群人上是上了,却拉偏架,暗戳戳在中间拱火,偷偷给了那几个戎狄人好几下。
“你们不要再打了——”掌柜发出尖锐的爆鸣,看着这越发混乱的场面,心中哭着大喊:东家,救命!
店员疾步走过来,远远就看到包厢门大开,楚大人倚靠着门扉抱臂冷漠地看着下面的吵闹,而他要找的人正站在连廊前,面无表情地俯瞰,那个角度能将整个大厅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原本就猜想来闹事的只怕是戎狄使臣团的人,现在看来来得可不止那些杂碎。”楚文敬语气森冷道。
那伙戎狄人各个都膀大腰圆凶神恶煞,腰间还别着精钢打造的锋锐弯刀,下盘很稳,行动间颇有行伍的影子,不过楚文敬冷冷盯着的却是这群人护在中间的那个衣着华贵的公子。
“公子!”店员显然也知道些什么,他焦急上前,附耳小声道,“是戎狄小王子葛尔丹。”
戎狄这次的使臣团,以戎狄相国必勒格之子和戎狄小王子葛尔丹为首,带了十来个草原猛士进京,有一个甚至高达九尺有余,壮硕如塔,很是凶恶。
也不知道他们带着这群人来大启到底想要干什么。
京城商贩消息灵通,而九添一本来就是福禄想要打造的消息中心,自然是有认破这行人身份的办法。
就这么说话间,底下的推搡已经升级成了拳脚,被伴读死死按住的四皇子终于坐不住跳了出来,想要拿出身份来平息这件事,然而他的声音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之中,并没有人注意。
不,不是没人注意到,那个戎狄小王子显然是听到了,斜眼瞧过去一眼,带着肆意的嘲讽,他浑然不在意的态度让戎狄人更加放肆,有一个狂放过了头,甚至“噌”地抽出了腰间弯刀。
九添一的店员聘用了很多金盆洗手的江湖人,但以防万一并没有给他们配武器。
那位戎狄小王子葛尔丹也在这时候抬眸看来,和薛瑾安四目相对,他眸中掠过一抹惊讶,显然之前就注意到掌柜的让人上去找人,知道这上面的大抵是九添一的老板,大名鼎鼎的十全公子。
不过没想到十全公子没见到,竟然见到一个少年人。
这少年人瞧着他年岁比他还小一些,模样倒是长得挺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看都能看出那双眉眼有多精致漂亮,就是那双黑憧憧的眼瞳直勾勾盯着人瞧着有些瘆得慌,怕不是生气了。
他这个角度看不到依靠着门扉的楚文敬,便以为只有薛瑾安一个人。
“不是东家,是少东家吗?”戎狄小王子呢喃着轻笑了一声,眼尾微扬递过来一个挑衅的眼神。
“啧。”楚文敬狠狠皱眉,就在他准备站出来的时候,他听到又一声剑出鞘的声音,距离极近,仿佛就在耳畔。
他寻声望去,就见薛瑾安手中的莲花剑脱鞘而出,寒光湛湛。
薛瑾安上次遇到三公主暴揍九皇子的时候就反省自己没有随身带武器,导致只能用羽箭给三公主行凶,这次出来专门将莲花剑带上了,没想到还真的带对了,这么快就出了鞘。
“你要干什么?”楚文敬心头狠狠一跳,“你如果出手杀了戎狄人会酿成外交事故,你——”
“中原人的地盘不容许外族狗狂吠撒野。”薛瑾安说完,手中长剑对准葛尔丹,在他陡然受惊的眼神中,瞄准他直接飞掷而去。
一道寒光划破长空直朝葛尔丹面门刺来,他只来得及险险侧身避开,剑锋从脸侧不足一公分的地方划过,剑气割断了一缕发丝,割开了一层皮肤。
“噌!”莲花剑钉入门板中,嵌进去三分,剑身还在嗡鸣作响。
全场倏然寂静下来。
楚文敬后退将身形隐入包厢之中。
“莲花剑……”七弟!四皇子猛地抬头,正好看到居高临下站在那里的薛瑾安,以及旁边飞闪掠过的一片衣角,他熟悉的,属于舅舅的衣角。
四皇子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刺痛来得后知后觉,葛尔丹摸过脸上的伤口,指尖顿时染上一片血红。
“殿下!”那些戎狄人立刻冲过来护着他,戒备地纷纷抽出弯刀,终于将一身属于战场的凶狠血煞之气都释放了出来。
“聒噪,闭嘴。”葛尔丹训斥了一句,仰头看向薛瑾安,眉梢轻扬用着已经基本听不出口音了的中原官话笑道,“少东家这是什么意思?我听闻天邦上国,泱泱大启,礼仪之邦,我千里迢迢而来听闻十全公子盛名特来拜会,却不像竟然得到这样的待遇。”
“这……难道就是大启的待客之道?”葛尔丹眼尾下压,那双含笑的眼睛笑意尽去之后就是一片冰寒,露出了狼一般的凶狠。
“讲礼貌是对客人,对敌人我们只有拳头。”薛瑾安并没有兴趣跟他讨论大启的礼仪,直接下逐客令道,“九添一的规则就张贴在墙上,不招待没有契约精神的客人,滚。”
葛尔丹声音微凉地威胁道:“少东家这样对待小王,小王可是会找人告状的。”
他会带着人故意来闹事,就是知道天朝皇帝万寿节期间,不会有人想要触皇帝霉头,他只是对几个平民发落,砸一家刚开业不久的店铺而已,不会有人想不开要将这事儿捅到皇帝面前的,毕竟就算捅过去也不会发生什么,倒霉的只有那个告状的官员。
现在的大启不愿意跟戎狄开战,不然就凭年前的那一次挑衅,大启不会就此放过那么好一个发难的机会。
葛尔丹又想着,这些大启的平民百姓也一定是不想告到官府去的,中原人总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羞耻心和自尊。
比如当周边那些小国哭穷的时候,总是会大发善心的补给一些物资,然而实际上那些小国家只是将他们当冤大头来打秋风的罢了。
相父说这是大国的傲慢,历朝历代皆是如此,他们可以利用这份傲慢,部署一些东西,从这个庞然大物口中夺下食物。戎狄想要攻入中原,蛮干是不行的。
葛尔丹这么想着,果然看到周围的人脸上露出了一些退却的表情,他心中满意,正准备来个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的策略,装作自己大度不计较这件事,却不想头顶直接传来一声平淡的:“聒噪。”
薛瑾安其实真的不太想分析这个戎狄小王子,但这人是真的演戏还不到家,想的什么眼角眉梢都会带出来,演戏水平大概也就比九皇子高一点吧。
薛瑾安是不太能搞懂人类的情绪,但在“看”戏方面很有心得,毕竟对手都是长公主、五皇子这种级别的。
长公主的养气功夫和演戏水平不必多说,她已经做到了想让别人看到什么知道什么,就能让别人看到什么知道什么的地步;五皇子这种天赋异禀,要是把平时不爱说话,挖坑就会不停叭叭的特点改了,水准能直接上一个台阶。
再加上其他一堆奇形怪状的手足兄弟,摄像机模块的捕捉微表情能力已经被驯养的十分完善了,葛尔丹这个量级地在薛瑾安这里看一眼就知道是个什么心思。
低级虐菜水平,根本提不起薛瑾安的兴趣。
薛瑾安懒得回答,他直接随手从旁边的托盘中捻起一颗糖。
咻!谁也没看到那颗糖到底是怎么射出来的,以一种诡异的无可阻拦的角度和速度,直接集中了葛尔丹的哑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请滚出去。”薛瑾安还是很友好地如他所愿彰显了一些大国礼仪风范。
“……”
有些人激动地甚至忍不住握着拳头朝着荣敌人的方向跨近,领头羊效应让周围的人也跟着动了起来, 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 戎狄护卫们吓了一跳, 几乎是立刻就收缩了保护圈, 捏着弯刀的手都不由出汗,眼神很是警惕防备。
被保护在中间的葛尔丹和那双居高临下看过来的眼睛对视着,那双眼睛黑的纯粹的眼瞳里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只倒映出他脸色难看的脸。
“殿下,寡不敌众,我们还是先离开吧……”有护卫用戎狄语小声说道。
他们戎狄士兵再怎么骁勇善战以一敌多, 也不可能几个人把整个大厅的人都挑了啊!这些人加在一起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他们淹死,更别说还有一个能在严密防守中点住小王子穴道的家伙在虎视眈眈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先避其锋芒吧!
——这些没有说出口的劝解,葛尔丹当然全都知道!正是因为知道, 他心中才满是恼怒和不甘, 他强压下翻涌而起的情绪, 面部表情逐渐有了恢复的趋势。
他率先扭过头,打断了双方的对视,下意识张口想说些什么,然而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被点住了哑穴。
被用一颗糖轻松写意地穿破层层封锁点住了哑穴!葛尔丹刚恢复平静的面容再度扭曲起来,他眼神阴沉至极,到底还是在被人群轰出去之前,选择了体面地主动离开,护卫们也立刻跟上。
葛尔丹闷头走出九添一, 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这条街,而是转头用意味不明地眼神死死盯着那九添一的牌匾。
就在这时,店里掌柜拿着一个木牌出来,径直挂在门口,那木牌上赫然写着:狗与不遵守规矩之人不得入内。
木牌上面墨水都没有干,显然是刚刚写就的,这针对的谁明眼人都知道,隐隐的笑声从店铺里面传来。
葛尔丹的眼睛几乎是瞬间就蒙上了一层阴翳,后槽牙咬紧发出嘎嘣嘎嘣地瘆人声响。
最可气的是那个当着他的面挂上去,还特意调整了一下木牌角度好让他能看清楚的掌柜,转过身来露出一个夸张地浮于表面的惊讶,似乎在说“你怎么还在这里没走”。
然后用着最礼貌的态度微笑着道:“客人请慢走。”
他加重了这个“请”字。
简简单单地五个字让葛尔丹刚修补好的防护墙直接破碎裂了一地,他再也忍不住,猛地伸手将旁边的摊子给掀了。
——九添一的开张带动了这条街的经济,让本来就热闹的地方变得更加繁华,连带着吸引了不少行商小贩,颇有成为京城之最的架势。倒是也真的有不少没见过“市面”的少爷小姐觉得东西新奇就买了,还基本不讲价,反正对他们来说一两还是十两都是小钱。
大抵是这边顾客“人傻钱多”的概念深入人心,很快这边摆摊的小贩越来越多,于是追求新奇的少爷小姐们也就更爱往这边跑,这条街也就越繁华,九添一的生意也就越火爆,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
不过能在这里长久生存下来的小摊子,除了东西确实好且新奇之外,老板都是些头脑机灵说话动听的,毕竟喜欢来这边逛游的少爷小姐们大多都有自己的脾气,可不是好相与的。
总而言之,这边小摊贩虽然多,但大部分人都挺有颜色的,一瞧见九添一内竟然进了一群戎狄蛮子,还动用了武器,就有不少人溜走了,有个别舍不得这边火热生意继续经营的,看到这群蛮子被赶出来,也都十分麻溜地抛下东西找了个地方躲藏起来。
毕竟商品再如何舍不得那也是商品,留下小命才能赚更多的钱。
葛尔丹掀的这个摊子的主人就已经躲了出去,这摊子是卖玉的,顿时只听到噼里啪来一阵碎裂声响。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深吸了两口气却竟然将被羞辱之后生出的种种情绪都压制在心中,没有当场冲回去发难,只是深深看了那笑容满面的掌柜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倒是周围依旧警惕戒备着外人,保护着他的那些戎狄勇士露出了凶残本相,带着煞气说道,“殿下,他们竟然敢如此冒犯您,我们不应该就这么走了,应该——”
“不走又能如何?被更难看的打半死轰出来吗?”葛尔丹沙哑地声音阴沉地几乎能滴出水来,说完他微微一愣,伸手摸了摸喉咙,感受着皮肤下传来的震动感,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就能说话了。
然而他并没有为此感到高兴,心情反而更加凝重了:这只是一个巧合,还是对方掐准了赶他离开的时间刻意为之?若是后者……
“这里是大启的地盘,蠢货,别做多余的事情。”葛尔丹的告诫不知道是说给护卫们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葛尔丹虽然暂且败退,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就此放过了这件事,他叫人去查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到底是什么人,同时也安排了人蹲守在九添一门口,还特意挑选了两个五官轮廓乍一看都是中原长相的,让他们多多学习中原话,准备过段时间就将他们安插进九添一里,让他们在里面收集消息。
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那个少年会是他的一生之敌。
此时的他以为插人入九添一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会说中原话就行,后来才发现想要做九添一的员工竟然有两道程序,先报名参加笔试,然后在七天之内会收到面试通知,面试过了之后才能进去实习,实习期是三个月,三个月之内做的让对方满意了才能转正,不满意就被淘汰。
而且报名就要提交详细的户籍资料,笔试要考卷子打分,面试也是如此,择优录取。
这难度让知道葛尔丹头皮发麻,然而人都已经培养了,沉没成本只能让他硬着头皮继续上,最后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破财给两个人办了会员,让他们以客人的身份去收集消息。
三个月下来,收集到了什么消息不好说,倒是两人的花式切牌玩得挺溜,直接把扑克玩法带进了队伍,回国后很快就风靡了整个戎狄。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暂且压下不说。
葛尔丹怀揣着满腔心事回到驿站,不多久就有人敲开了他房间的门,是一个穿着儒衫拿着羽扇一副中原士子装扮的男子,他的长相兼具戎狄人和中原人的特色,一看便知道是个混血。
“师兄。”葛尔丹并不意外对方会来找他,不如说挑衅试探大启态度本来就是两人共同的主意,对方来询问这件事的结果是必然的。
“看来并不顺利。”被葛尔丹称作师兄的人名叫翁天信,是戎狄相国必勒格的长子,他看了看葛尔丹脸上的伤,脸上露出几分了然。
葛尔丹在他的视线打量下慢慢低下了头,他虽然称呼必勒格一声相父,但实际上教导他更多的人是翁天信,两个人名为师兄弟,实则相处更像是父子。
至于翁天信的这身打扮也是有缘由的,必勒格想要强大戎狄入主中原,他吸取先辈们千年的经验和教训,认为想要入侵中原不止要使用武力,还要多读书学习中原的文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并以此来治理国家,用通俗简单的话来说就是:师夷长制以制夷。
虽然他们才是对方口中的蛮夷。
必勒格想要推动戎狄帝国实行全面汉化政策,只可惜那些部落首领反对的太多,他们不想解放手中的奴隶,也不想改变当前的模式,变革夭折于萌芽时期,如果不是他是帝国智者声望很高,只怕早就被赶下了相位用以平息反对者的怒火。
不过必勒格并没有就此放弃,他认为只要大家看到学习中原真的能强大戎狄,实现逐鹿中原的野望,一定会同意这个提议的,为此他自主学习了很多中原的东西,连带着他的儿子们也是如此,还给他的长子取了中原名字以示决心。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翁天信有中原人血统的缘故,他比起弟弟们能更快的接受并理解中原知识,他承接了父亲的意志和理想,也一心想要汉化戎狄,葛尔丹的中原话就是跟着他学的。
“发生了什么?怎么动手了?”翁天信询问道。
“一言难尽,进来说吧。”葛尔丹侧身让他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翁天信在得知九添一发生的事情始末之后,面上不由露出了震惊之色。自从汉朝天子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学就成为了历朝历代统治朝纲的工具,大启也盛行儒学,他学得自然也是正统儒学。
如今的儒学虽然没有后世那种极端遵从三纲五常到了迂腐的地步,但其遵从帝权父权夫权的基本思想还是挺根深蒂固的。
翁天信不由道:“他竟然在明知道你身份的情况下动手了?他怎么敢的?不怕大启皇帝怪罪吗?你再如何也是我戎狄使臣,戎狄和大启关系本来就紧张,若是双方借此事为由开战,他必然被第一个拿出来祭旗。”
“十全公子到底是什么身份,才能让他一个区区少东家就如此肆意妄为?”翁天信心头沉沉的。
由于翁天信使听信的葛尔丹一家之言,先入为主的接受了他的观点,认定薛瑾安是十全公子的孩子或孙子,是九添一的少东家。
翁天信也不愧是教导葛尔丹的人,两个人想法出奇的一致,都是怀疑薛瑾安的身份,并决定调查他。
只是九添一太过神秘,十全公子也仿佛一个京城传说,他们掌握的资料还太少,根本没办法确定两人的身份,他们也不由地多想,大启区区一个少年就对他们使臣态度这么强硬,是不是大启朝堂主战派多,想要同戎狄开战了?两人难免更慎重一些。
“其实想要知道他的身份还有一个捷径。”翁天信眯起眼睛道,“直接跟大启皇帝告状,叫他为你讨一个公道。”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一个称得上狡诈的笑容。
九添一包房内
周玉树先对薛瑾安的做法给与了肯定,之后才道,“你太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