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为臣by归我庭柯
归我庭柯  发于:2025年03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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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的脚步踩在石子路上像是野猫路过,可暗夜里忽然又极轻地响过了一道机杼声,两种声音重叠起来也不过窸窣高低,那暗探呼吸之间,倏然有道杀意冲着他的方向追了过去,他脚步一抬,正正有只弩箭射中了他方才走过的脚下。
那暗探动作一顿,接着就回身寻找踪迹,脚步间第二箭应声而来。
他抬脚躲过,对着漆黑的暗夜里四望了过去,但夜里太黑了,视野之内到处都没有人影。
“见鬼了吗?”那人低低骂了一句,脚步原地停下,周围还是跟死水一样。
但他好像猜出了什么,他弯腰从地上摸了块石子,轻轻往地上弹了出去,这点动静下机杼声又响了,那暗探耳朵动了动,拔出短刀低声笑了。
“找着了。”他身影快得像是幻影,两步之内就飞快地跃到了靠近驿站大门的树影下,那地方没火烛,一片漆黑里像是只有一团虚虚的影子,可机杼的声音在杀招里声若洪钟,那暗探偏身一旋,对着个大致的地方就拦刀刺了过去。
短刀只刺破了一小片布料,那暗探收了点力,冷刀好像碰着了点血肉,可那暗夜里只传出苍老的一个声音。
“贼子。”骂得如同咬牙切齿。
那暗探把短刀往人的血肉里钝钝地刺了刺,好像是碰到了骨头,“十年也忘不掉的深仇大恨,怎么偏偏让我们给遇上了。”
“老家伙。”他好似撕下一层虚假的面具,“西秦干的破事,跟我可扯不上什么关系。”
降尘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朝暗夜里大喊了声:“江褚寒——”
他语气有些差,江褚寒不是他的主子,他却受了委屈在这里给他扮西秦的暗探,这一夜跪得他哪里都不舒服。
江褚寒是从二楼走下来的,他在暗夜里叹息了声,“不愧是跟着你的人,没大没小的样子跟你如出一辙。”
卫衔雪只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
“世子身边那么多人,何故要拿我千里奔波的故人当靶子。”
江世子嫌一个人一个人查麻烦,非要引蛇出洞,从前布了机关的人定是恨极了西秦才连个和谈的使臣都不放过,若是那人还留在驿站,来了个西秦的暗探,他的目光肯定是要盯上来的。
可这人安排就安排,江世子手下那么多人,非得说他手下的人驿站都认识,然后不要脸地在燕国的护卫里面挑人,正正巧地选上了降尘。
也不知道他是同降尘说了什么,他还真就答应了这吃亏不讨好的破局。
江褚寒模糊一笑,“他自己乐意。”
江世子是会用人的,他记得做过的梦里边,卫衔雪身边有个叫降尘的侍卫,竟然是个难寻的好下属,那个北川不是人,后面来的降尘倒是功夫又好,人也……人也是个人。
而且他耳朵还好得很。
两人下了楼,后边接着就有护卫提着灯烛一道过来,江褚寒带着一众人往那发出动静的树影下走。
烛火明亮,涌近的灯烛将树梢落下的影子赶走了大半,这剑拔弩张的暗处,降尘手持短刀,刀尖微微刺进人的肩骨里,那触感生硬,并不像常人的骨肉。
凑近的烛火照清了人,众人的脚步忽而有些停顿。
短刀下面竟是个白发老人,他眼里浑浊得没了精神,腰背也是佝偻的,一只腿撑着,另一只腿虚虚地拖在地上,苍老的手上攥着弓弩,上面已经没箭了,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
江褚寒眉头一皱。
怎么是他?可思绪在脑海里运转,江褚寒接着自动将故事补了完全,原委还严丝合缝地在他心里排列了出来。
“发什么呆呢?”降尘看人来了,他收了刀,那老人方才被他支着才站稳,这一下摔在地上,肩上疼得他伸手捂起。
他无神的眼睛眨了下,看不见来人,但听了声音,他沧桑的喉间缓缓冒出几个字:“是……镇宁世子?”
随后那老人像是苦涩地笑了几声,在那地上嘴里念着“造化弄人。”
江褚寒心里没来由地沉了下,这人他昨日来时还见过了,那个驿站守卫,都喊他老钟。
当年与西秦一战,老钟在军营里捣鼓兵器,可机械库被敌军炸了,他断了一条腿,只能退下来做个守门的,然而就是那时候,朝廷要和西秦议和。
老钟在驿站门口迎候了这个西秦来的使臣。
“当年西秦……”江褚寒起了个头。
但他又停下了,汪帆直瞧出什么,“世子……”
江褚寒喉间动了动,“把人拿下。”
他没滋味道:“汪大人天亮前审明白了。”
汪帆直领了旨。
这日夜里像是格外凉,江褚寒坐在屋里,使唤人把窗子都关了。
卫衔雪本来是不明白江褚寒在生什么气,可他去问了鸦青那人的身份,顾自品出来点别的滋味。
当年老钟的腿断于战前,他心里定然是恨极了西秦,可是朝廷不想打这个仗,那些前线牺牲伤重的万千将士,只能一道将仇恨都埋藏于胸,和议之后,是为了更多人不再牺牲伤重。
可从前那些人的仇呢?
卫衔雪扣响房门,不等里面答应就进去了。
家国仇恨在前,个人的荣辱生死与大局好似是个难以调节的称轴,卫衔雪身处其中,他其实最是清楚。
江褚寒按着眉心,“你来做什么?”
卫衔雪像个解语花,他把门阖上,“世子不开心,我自当前来探望。”
“你又懂了?”江褚寒放下手,“这事若是你,你怎么分辨?”
“杀人偿命。”卫衔雪淡淡道:“现在死的是燕国人,我当让世子给我们一个交代才是。”
江褚寒目光微冷,“你倒是置身事外。”
“世子说错了,我是局中人。”卫衔雪过去挑了挑灯烛,屋里又亮了些,他道:“如今过去这么久,世子觉得恨我的人还有多少?”
江褚寒略微挑眼,“数不清。”
卫衔雪已经来梁国做了三年质子了,可从前的事情还是有人一遍遍提起,仿佛他与那一城的百姓挂在一道天秤上,具象的仇只能往他身上添。
卫衔雪平静笑了笑,“若是当日入京,我便死在了刀下,你们梁国会觉得我死得冤枉吗?”
“那不一样。”江褚寒按了按桌,“当日那个西秦使臣死了,西秦与梁国还打了两年。”
“两年里死的,可以够上许多个使臣。”
卫衔雪道:“那世子心里就是有决断了。”
“私仇易了,家国难全。”卫衔雪往自己肩头旧伤的地方按了按,那死里逃生的滋味他还记得清楚。
江褚寒透过烛火看向卫衔雪的脸,“如果真是当年那样,你们燕国的事,你想怎么了结?”
卫衔雪偏过头,“这事我能说了算吗?”
江褚寒居然脸上严肃地说:“我说你能。”
卫衔雪苦笑,两个人竟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当初。
当年卫衔雪在深宫里得知,燕国使臣入京的时候出了事。
陛下的意思,让江褚寒把事情办明白了,将结果呈上去。
那时候江世子查出了燕国的暗探,可这事生了意外,本来抓着人算是功劳,但没留神,给那暗探自尽了,这事禀告陛下可以这么说,跟燕国解释起来却有些麻烦,两嘴一张没有证据,怕是要闹出别的麻烦。
这事情就只好让卫衔雪出来帮着圆上。
卫衔雪出宫的时候诚惶诚恐,见到江褚寒的时候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
那是江世子印象里时隔多年第一回见到他,卫衔雪那时候已经长成一副文弱模样,就是在他面前有些胆小,似乎连头都不敢抬,江世子看他这样,只觉得他好拿捏,因而也没怎么费心思,就随意跟他说:“这事情的真相本世子已经跟你说明白了,说起来关乎两国,也关乎你自己今后的处境,你给你们皇帝写个折子,写些有用的。”
卫衔雪好像是偷偷看了江褚寒的脸,“世子,世子想我怎么写?”
江褚寒比划了两下,“你要说实话也可以,只是挑起了争论,你往后的日子也不好过,你去看看从前出了祸患,事情都是如何了结的?”
卫衔雪攥着手:“是……”
江褚寒这才多看了他一眼。
江世子这一眼才发现,小质子眉眼和顺,眼睛生得很是明亮,看他的目光像是试探,却又带了些不明显的期待,江褚寒把目光回敬过去,他就害羞地躲过去了,像个可以任人揉摸的圈养兔子。
似乎他现在喊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下来。
江世子来了兴致,他道:“你去驿站厨房里给我倒杯水来。”
卫衔雪“哦——”了声,跟着就去倒了。
还真这么听话,可卫衔雪不一会儿端了茶水过来,泡的茶还是祁红,江褚寒不喜欢,皱着眉喝不下,卫衔雪颤颤惊惊地退了一步,他竟然跟着请罪。
这人怕是在宫里被吓着了。
江褚寒挥了挥手,让人退下了。
可江褚寒不知道,卫衔雪只对他是这样的,以往三皇子要卫衔雪跳进池塘,他毫不犹豫跳下去,是因为他不想求饶,他可以把伤痛咽进肚子,却不想对人卑躬屈膝。
那一次他在水里扑腾,当真体会了一把无能为力,是江褚寒从池塘里捞了他一把,这事情卫衔雪记得清楚。
卫衔雪这个人把自己和家国分得很清,哪些仇是报给燕国的,哪些仇是只为了为难他找乐子,他分得明白,他怎么不能当从前的江褚寒只为了为前线的事愤愤不平呢?
所以他是期待见到江褚寒的,可江世子好像不记得那顺手的事了。
但那次的事情不了了之,卫衔雪觉得自己对不起燕国,他好像只是自私地为了自己的处境,让燕国的使臣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异国他乡。
可明明他自己根本就不曾碰过这事情分毫。

一夜过去,晨时鸡鸣。
汪帆直将口供递给江褚寒的时候有些默然,当初的事情几乎就如同众人猜的那样——
老钟当年在战前受伤,心中多有不忿,恨极了西秦,可偏偏朝廷不欲再战,起了和谈的心思,随后就是西秦使臣入朝。
从前在军中时老钟捣鼓兵器,也琢磨机关,他拖着残腿设下无缝的骗局,让使臣无声地死在了驿站。
战事又起,其实老钟并未觉得解恨,世间又多了和他一样的生死病患,他还是一日又一日地恨了下去,恨得他眼睛也瞎了。
十年光阴,他做了十年的守门人。
事情竟然还有查出来的一天。
清晨的时候好像露了点晨阳,接着又被云层掩盖了过去。
人夜里是在驿站审的,这会儿还是得押回大理寺,老钟残了腿,只给人手上套了锁链,被人搀扶着等在驿站楼下。
江世子差人去找辆车过来,若是带着人一步步走回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
老钟散了头发,他手里握着锁链,一把年纪受此磋磨,站在那里让人看了生怜。
江褚寒看了画押的供词,朝他走了过去。
老钟一向耳朵好,他听着脚步,对来人偏了偏方向,后面两个押送的护卫张口行了礼,他也就知道是谁过来了。
老钟挽了挽锁链,他低下头,江褚寒道:“行礼就不必了。”
“世子。”老钟沉声喊了句。
江褚寒看他白翳般的眼睛,问道:“当年的事,你曾悔过吗?”
老钟年纪大了,脸上横着皱纹,他笑起来皱成一团,“当年燕国与我朝开战,世子当时又是什么心境。”
江褚寒面无表情,“大局为重。”
“是啊……大局为重。”老钟沧桑地望了望天,“可人总是要糊涂的,怒发冲冠就是错的吗?”
他叹了口气,“旁人都说是错的。”
老钟摇了摇头。
外头车辙滚动,江褚寒撤了一步,“咱们去大理寺再唠。”
老钟被搀着往前走了一步,他又问:“前两日死的那个,是燕国的使臣?”
这话无人应答,他顾自又笑了。
他脚步往前挪了下,分明看不清,却还是往周围望了几眼,像是分辨周围的动静,又被人推搡着往前走了。
江褚寒这回是要回大理寺了,这几日他简直没怎么闭眼,他揉起眉心,汪帆直立刻关照地凑了过来。
“世子这两日辛劳,可是有些不适?”
江世子不掩饰,“本世子出去喝两天酒也没这么头疼,你们大理寺的活儿可真不好干。”
“汪大人。”江褚寒侧了侧身,“改明儿我走了,下回在大理寺碰着你,你还有现在这么好说话吗?”
“世子这是说哪里的话。”汪帆直诚惶诚恐地拱起手,“世子身份贵重,下官向来是敬仰有加。”
江褚寒笑了笑,“汪大人倒是会做人。”
汪帆直跟着一道笑,就是笑得有些苦。
“对了。”江褚寒神色一敛,“卫衔雪呢?”
“卫公子?”汪帆直伸着脖子望了望,想起什么,“今日早上宫里来了人,好像,好像是他身边一个什么太监。”
“是北川?”江褚寒眉头微皱。
汪帆直一怔,赔笑道:“下官怕是不认得,但宫里那人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了,现在卫公子出来,怕是也在外面。”
卫衔雪正站在驿站门口,昨夜发生了那事,降尘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跟在了他后面,北川过来的时候,降尘还打量了他好一会儿。
他很轻地问了一句:“是明皇后的人?”
卫衔雪“嗯”了声,“人暂且留着。”
北川望着场面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到卫衔雪才赶紧凑过来,他脸色着急,“殿下,您怎么出宫都不和奴才说一声,早知道您要出来,奴才肯定就跟过来伺候了。”
“事发突然。”卫衔雪同他和善地笑了笑,“那日旨意来得快,还没来得及通知你。”
“那燕国的使臣呢?”北川又朝后面望了望,像是找着谁,“奴才也许久未曾见过……”
“人……”卫衔雪声音沉了沉,他拍了下北川的肩,“人今日怕是见不着了,小心。”
后面正是大理寺的小吏带着手戴镣铐的老钟出来,卫衔雪推了他一下,“后面有人。”
北川不解地朝后一望,却正正对上了老钟那双瞳孔泛白的眼睛,他居然给吓了下,缩着身往卫衔雪身后躲,不经意似挤走了些许降尘的位置,降尘“嘶”了一声,正想和他计较,北川却有些害怕地望着老钟的脸,“殿……”
老钟正斜过头来,他眉头紧皱,头发披散,北川不认识这个人,却好像从那人脸上嗅到了些许戾气的味道,他怔了一下,嘴里鬼使神差地改了称呼:“卫公子……”
“嗯?”卫衔雪偏过头去似乎想要安抚,可耳边接着响起了锁链的声音。
老钟腿脚不便,又看不见人,大理寺的小吏说是押送,更带了些搀扶的意味,谁也没想到老钟忽然停顿一步,他往旁边偏了下头,接着这个又瞎又瘸的老头竟然像发了疯,他猛然甩开了两边搀扶的手,晃荡了两下手里的锁链,然后飞快地朝一边冲了过去。
瘸腿的老钟半条腿一跃,另一只脚似乎没想过落脚的地方,只抱着锁链伸长了手,不管不顾地一下套了出去。
卫衔雪听到锁链的时候额角一跳,视线之余就见到老钟突然发难,那老人沉声喝了一声,仿佛是积聚了全身的力气,瞬间就朝着一旁撞了过去。
正正是对着那声分明的“卫公子”。
疼痛来得太突然了,卫衔雪感觉自己额头上生硬地撞了一下,好似是有湿湿的鲜血立刻流了下来,他背后的人似乎也没反应过来,混乱间他分不清是不是被人推了,不知道怎么就跌跌撞撞地往前了一步,霎时间就被老钟手上的锁链套住了脖颈。
窒息的感觉一瞬间笼罩了他的全身,他背后的老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点点压着锁链,几乎是瞬间就斩断了他大半的呼吸,卫衔雪的脖颈挣扎着上仰起来,耳边灌进了老钟的声音。
他喉间像是被铁锈磨过,沧桑中带着浓烈的恨意似的,“西秦的使臣死了,燕国的使臣也死了……”
“燕国人也该死。”他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燕国的皇子,怕是比使臣还要值钱。”
卫衔雪像被这几个字敲打了,他发不出声音,身边愈来愈多的声音却是喧嚣极了。
北川伸着手更往后躲了,降尘的刀已经抽了出来,那两个押送的小吏也未曾想到他会这样,一时无措拔着刀,一下没拿稳“哐当”掉了地……
江褚寒方才听闻北川来了往外头走,他才刚跨过驿站的门,一眼就看见了卫衔雪额头上的鲜血,在他白净的脸上扎眼得过分。
“钟硚——”江褚寒厉声喝了,他立刻从旁边抽了把刀,“你放开他!”
多年没人喊过他的本名,老钟竟然还怔了片刻,他勒着锁链哈哈笑了,“世子啊,你刚才问我可曾悔过?”
从前守门的老钟不爱说话,他的声音多半被门口老旧的铃铛代替了,他同那个铃铛一样在驿站门口杵了十年,他眼盲腿瘸,却不是哑巴,他忽然厉声,喉间的声音还能穿透了半个驿站。
他的声音擦过喉颈,沙哑得刺耳,“时至今日,我钟硚其实从未悔过!”
“你见过血流成河吗?见过尸横遍野吗?”钟硚落魄的脸上狰狞得厉害,“十年前,十年的事情我到现在都忘不掉!”
老钟闭眼就能想起当初起火的场景,大半个兵器库被一炮轰成了半片废墟,他坐在那儿,不过是回头拿了个东西,转头半条腿就已经断成了两截,鲜血甚至还没流出来,他惊诧地看着自己的另一边的裤脚,人接着就昏了过去。
可他昏迷的时候也能听到别人的哀嚎声。
“没有人记得了……”钟硚攥着手里的锁链,他耳尖地听着卫衔雪喉间痛苦的声音,“没有人记得当初到底死了多少人……”
十年里淹没了太多,战事起了又生,所有人只会记得当初到底是败了还是胜了,填进去的人命像个无底洞。
钟硚咬牙切齿地望着四周,可他眼前看不见,灰蒙蒙的世界好像未曾善待过他,“能杀一个我就杀一个,西秦和燕国的人都该……”
“死”字已经尖锐地涌上了喉间,可钟硚近乎癫狂的脸上忽而流露痛苦,他放声地“啊——”了一声,他手间本只是尖锐地疼了一下,立马就收不住力气勒住锁链,可脑袋深处反应过来的时候疼痛钻心刺骨地增了无数倍,他只听见锁链哐然一声落了下去。
江褚寒的刀利落地挑上钟硚的手筋,可他的刀才落下,立刻又有道锋芒错开他的刀锋,一柄短刀毫不留情地斩了过去,不过手起刀落,眨眼间钟硚那双手已经被活活砍了下来。
钟硚整个人都沉声倒在了地上,断手的痛苦间他不停翻滚,方才出手的降尘抓着短刀,那刀还滴着血,他眼里的戾气仿佛已经压不住了,可他并不停顿,还没人反应过来阻拦的时候,他的刀已经跟着捅进了钟硚的心口。
一刀两洞,白发间染了血,哀嚎的钟硚喉间一哽,他睁大着眼,用那双净是眼白的双眼盯着这荒唐的世界,终于是躺在地上没了动静。
降尘把刀从他胸口拔出来,整个人戾气未消,抬眼间睨了北川一眼。
小太监目光一闪,追着卫衔雪的看去。
卫衔雪喉间的锁链还挂着,那沉重冰凉的冷铁压着他的呼吸,浓重的恨意凝聚着他,他觉得自己一瞬间回到了蕲州。
额头上的疼痛好似在喉间压抑的时候淡去了许多,他张嘴呼吸,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有些模糊,人下意识的反应去挣扎,可他摸着喉间的锁链怎么也没办法挣开。
只有耳边的声音不停地往他的脑海里涌。
十年的仇恨都有人忘不掉,何况三年……
卫衔雪喉间滑动,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的时候,锁链沉沉一声敲打在了他的背上,他整个人一个趔趄,他半点也站不住了,往后倒的时候却有个人接住了他。
那个人肩膀宽阔,几乎一只手就能把他揽起来,他生得高,胳膊也长,把卫衔雪抱进怀里的时候能一整个环住他。
是江褚寒……卫衔雪闭着眼都能认出来。
从前过往萦绕于心,他是当真将江褚寒放进过心里的,可那个人曾站在风雪里,血淋淋地将他的真心捅了个体无完肤,但曾几何时,那个人也曾站在明亮的光照里,将满身是伤的他一步步抱着往明媚的台阶上走去。
倘若……可惜世界上也难言倘若了,卫衔雪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挑着他来纠缠……
他意识模糊地喊:“江褚寒……”
江褚寒正将卫衔雪脖颈上绕着的锁链拨开了,时隔了这么久,卫衔雪又一次在他面前奄奄一息地受了伤,他那张清秀的脸上沾了血,明艳里我见犹怜地让人心生怜悯,白皙的脖颈上添了锁链压出的红痕,他这伤法竟然惹得江褚寒心里猛然地撞了一下。
江褚寒不知道自己为何揪心,看到卫衔雪额头上血的时候他就慌了心神,仿佛有什么记忆深处的东西催着他动手,仿佛他再迟上一刻,往后的自己都要后悔不已。
是愧疚吗?江褚寒自问,可卫衔雪忽然喊了声他的名字。
男儿郎被人需要与呼唤的时刻仿佛被灌了良药,江褚寒觉得自己一瞬间有些气血上涌的错觉,他仿佛被卫衔雪牵动了一瞬间的呼吸,他跟着他艰难地呼吸了一下。
江褚寒立即就抱起卫衔雪往驿站里走。
他生硬地丢下一句:“找个大夫。”
旁边还是一地狼藉与遭乱,汪帆直赶紧去差人找大夫了,鸦青对着钟硚的尸体,“把人处理了,尸体抬回去。”
降尘还残着些戾气,他过去抓了北川的手,却只用刀尖往他衣服上擦了下血。
北川似乎被他吓着了,“你……你……”
降尘凶着脸把刀收了,“同在殿下手下做事,借你衣服擦个刀,你应该没什么意见吧?”
北川腿上一阵发软,看着降尘嘴里结巴,“不……不……”
降尘把他放开了,他转身对着鸦青,“方才那人死不足惜,人命你们就算在我头上。”
鸦青皱眉看着他,“大理寺还未审案。”
“那我们殿下的命呢?”降尘摩挲刀把,“交代二字你写给我看看?”
鸦青想不到卫衔雪那么一个收敛的人,竟有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下属,“此事自有世子评判。”
“那行。”降尘偏过身,“咱们去找他评判。”

江褚寒抱着卫衔雪进屋,把他放上了床榻。
江世子左右找了找,没找到什么帕子,他干脆用自己的衣袖替卫衔雪擦了下额头上的血,血已经流进了发缝,卫衔雪的眼睛迷糊地阖着,脸上还是带着痛苦。
但他其实并未昏过去,只是脑子里一团乱麻似的,他想说话张不开嘴,眼睛也有些沉,唯有自己呼吸的声音起伏,喉间干涩得像挨了刀子。
江褚寒探了探卫衔雪的呼吸,又摸了他的脉象,这才松了口气,可他接着沉眸看见自己袖子上的血,又去看了卫衔雪的脸。
江褚寒不自觉把手攥紧了。
江世子平日里有些浪荡模样,但一向是矜贵自持的,可他突然自问:他方才在做什么?
他好像在关注卫衔雪的死活,他的生死……有那么重要吗?
江褚寒在人命和交情里盘桓犹豫了会儿,将自己的着急归咎到了善心,被人牵动到情绪于他而言太过离谱,那人还是他从前看不顺眼的卫衔雪。
江褚寒将自己的袖子藏了藏,他从床边起来,往后走了一步,可他再垂下眼的时候,发现卫衔雪眼皮翕动,那视线若即若离地和他撞了一下,江褚寒沉声地呼了口气。
他转过了身——卫衔雪只看到了江褚寒转身。
卫衔雪的伤其实不重,就是来得突然,他身子本就消瘦柔弱,断了呼吸犹如切了命门,何况额头还被砸得出了血,他缓了一会儿,将心头上的阴霾同一瞬间的惊吓压回心间,又忍了忍昏沉不已的头疼,终于把思绪理顺,睁眼来面对面前这个人。
江褚寒这两日已经是第二回救他了,卫衔雪不免审视起他,面前这个江褚寒同从前一样又不一样,如今没到时候,江世子还不曾给他泼过脏水,让他弥足深陷到他虚假的情谊里,卫衔雪其实问过了自己:那些从前的怪罪,他还要一并和面前这个人清算吗?
但卫衔雪犹豫之余,他狠狠地捏了一下手心,前几日的伤还没好,他这一攥,手心的疼立马传到四肢百骸,他也立刻醒了醒神。
出宫之前先生的话立刻在他脑海里滚了一遭:抛却真心,把江褚寒戏耍一遭,再踩着他杀出一条血路……
这两日都如此做了,他如今又在心软什么呢?
卫衔雪盯着头顶的床幔,不一会儿,他听见外头有人过来的声音。
鸦青是和降尘一道上来的,人到外面,江褚寒就移步出去了。
江褚寒方才顾着卫衔雪,没处理后事,这会儿看见降尘,才想起他方才那狠辣的举动,没被卫衔雪套着,如今看来降尘这把刀还是太锋利了。
鸦青道:“钟硚的尸体让人收殓了送去大理寺,世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钟硚死了……江褚寒其实没想现在杀他,即便他这案子难逃一死,可大理寺那边还未会审结案,不过这事也算不上不好交代。
“人死了就死了。”江褚寒烦躁地摆了摆手,“供词也到了手上,宫里那边也不是不好交差,何况人还是他们燕国人杀的。”
降尘仿佛不服气,“方才那场景,我若留他一命,才是对不起殿下和张将军。”
江褚寒偏了偏身,他冷漠地扫了降尘一眼,“你家主子尚且夹着尾巴做人,你若真想他好,最好还是收敛一些。”
他话里藏锋:“我不拿你,已经算是给他情面了。”
降尘握刀的手一紧,他语气降了几分,“那世子别忘了那日答应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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