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明深想和梁暮秋走一段,于是说:“就停这里吧。”
他把车停在村口空地,打开后座拎出了保温箱。
“这是什么?”梁暮秋问。
“好东西。”厉明深回答,目光扫到梁暮秋的手,问,“你拿的什么?”
梁暮秋低头一看,才意识到自己还攥着那根小树枝,尴尬地随手甩两下:“路边捡着玩的。”
他看着厉明深,晚霞汇在那一汪清澈的眼波里,抿着唇角还是忍不住笑,说:“走吧。”
夕阳将小梨村的砖瓦染上了斑斓的色泽,正是饭点,村民从四面八方归家,梁暮秋逢人就“阿公阿婶”地打招呼,声音清凌凌的,好像泉水在石上流淌。
走到人少的地方,梁暮秋侧头,余光悄然厉明深。
厉明深的影子被夕阳拉长,投在斑驳的石板路上,他单手拎那只保温箱,大概有些重量,手背绷出很明显的青筋,看起来极富力量感。
梁暮秋甩着小树枝,不着边际地想,厉明深一拳下去能把旁边的墙砸一个洞吗?
他被自己这个无厘头的想法逗乐,没注意旁边巷子跑出来一个孩子,差点就撞上。
梁暮秋为了避开,往后退了一步,脚步有些不稳,感到一只手撑在了他的腰上。
那孩子也是村里小学的,喊梁暮秋“秋秋老师”,又一溜烟跑走了。
梁暮秋站稳了,嘱咐那孩子慢点,感到搭在自己后腰的手慢慢挪开,而他的耳尖却一点点发红,变热。
厉明深神色自如,像是刚想起来,问:“冬冬呢?”
提到梁宸安,梁暮秋的心情顿时晴转多云,脸色微沉地说:“在家。”
一踏进小院,厉明深就察觉气氛不对。
梁宸安和他的那个小伙伴站在墙根底下,听到动静同时转头朝他看,又同时把头低回去,谁都没动。
厉明深不动声色,等进厨房才问:“怎么了?”
“罚站。”梁暮秋说,“不用管他俩。”
厉明深便不再问,把保温箱拎上餐桌,对梁暮秋说:“打开看看。”
梁暮秋刚才就在好奇这里面装的是什么,闻言也不客气,立刻上手将外面那一圈拉链拉开,当看到里面码得整齐的餐盒时,不禁一愣。
鱼生用冰块冰着,同佐料一道单独搁一边,另一边是红烧鱼,面汤分装的鱼骨面,炸鱼皮,还有一大份红烧羊肉,都还是热的。
“你这是……”梁暮秋忽然说不出话来。
除了鱼,厉明深后来吃着一道羊肉也觉得不错,觍着脸又让厨师给他烧一份,感觉郑天厚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吃饭时觉得味道不错,带来给你和冬冬尝尝。”
厉明深神色自然,仿佛谈论一件稀松平常之事,又问碗收在哪里。
梁暮秋大脑空白回不过神,下意识指头顶柜子:“那儿。”
厉明深打开柜子拿出两副碗筷,自如地仿佛这家主人。
院子里的石桌摆不下这么多菜,两人就在餐厅吃。
厉明深看着梁暮秋提起筷子夹起一片鱼生,在辣碟里蘸了蘸送进嘴里,唇上不可避免沾了一圈红油,眼睛也眯起来,跟猫似的。
厉明深的目光从他鼻尖小痣移到鲜红的嘴唇,问:“好吃吗?”
“好吃。”
梁暮秋又尝了尝其他的,鱼皮香脆带着花椒的微麻,红烧鱼头滋味鲜美,鱼骨面也鲜掉眉毛。
他懊恼语言匮乏,只一遍遍强调:“真的好吃。”
“那就好。”厉明深似乎是低头笑了笑,抬起头时又道,“这鱼是我钓的。”
他就见梁暮秋睁圆了眼:“你钓的?”
“嗯。”
厉明深淡淡道,心想在太阳底下坐的那几个小时,似乎也不算浪费。
在郑天厚豪华的庄园私厨里,厉明深几乎没动筷子,这会儿反倒有了食欲。
初秋的傍晚,安静的院落,两副碗筷一双人,相对而坐,厉明深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见梁暮秋时不时抬头往外看,知道梁暮秋还是挂心梁宸安,于是说:“罚站也要吃饭,我去叫他们吧。”
梁暮秋没吱声,厉明深当他同意,搁下筷子,起身来到院子里。
杨思乐瞧见两个大人自己吃上,馋得直咽口水,哭丧着脸对梁宸安说:“完蛋了冬冬,秋秋这回真的生气了,连饭都不让吃了!”
梁宸安也意识到,手指不安地揪着裤缝。
“我好饿啊……”
杨思乐刚说完就见厉明深朝他们走来,宛如救星降临,立刻甜甜喊道:“叔叔!”
梁宸安扫他一眼,眼睛里满是“你怎么这么没出息”的控诉。
厉明深走到两个孩子面前,不着痕迹看了梁宸安一眼,说:“先吃饭吧。”
杨思乐连忙拉梁宸安去厨房,熟门熟路地拿碗拿筷子,看到一桌子菜先哇一声,坐下就开始吃。
梁宸安见梁暮秋也不朝他看,有些犹豫,磨磨蹭蹭在梁暮秋旁边坐下,盛了半碗面,配着羊肉没多久就吃光了,看来也饿了。
两个大人一时间都没动,厉明深看到了梁暮秋拿筷子的那只手,忽然皱眉,问:“你手怎么了?”
梁暮秋起初没明白,经厉明深提醒才发现手背有一小块粉色,他下午刚给高年级上水粉画,应该是不小心粘上的颜料,跟肤色相近所以没注意。
梁宸安闻言也朝他的手看,明显有些紧张。
梁暮秋心里一软,想摸梁宸安的头但忍住了,回答厉明深问题:“没什么,应该是沾了水粉。”
“水粉?”厉明深问,“画画的颜料?”
梁暮秋还没开口,杨思乐抢先说:“嗯嗯,秋秋现在是我们的美术老师!”
厉明深露出恍然的神色,难怪刚才在巷口那个孩子叫梁暮秋老师。室内设计师一般都有美术功底,他装作不知,问:“你还会画画?”
“会一点。”梁暮秋含糊道,看起来并不想多谈。
杨思乐接上话茬:“秋秋画得可好了,我们都喜欢他,他最好了!”
梁暮秋看穿他的意图,冷着一张俏脸,筷子头在桌上一敲:“拍马屁也没用。”
等两个小孩吃饱,他无情道:“吃饱的话就继续去站着。”
梁宸安一抹嘴,自觉走去墙根底下。
解决完剩下的菜,梁暮秋收拾餐桌,背对着厉明深把碗搁进洗碗机,就听厉明深问:“到底怎么回事?”
梁暮秋没有转身,也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怎么跟厉明深说,更不知道该不该说。
之前不是没有关系好的房客,有说有笑一起吃饭聊天,但梁暮秋却觉得,在厉明深身上,那条房客的界限已经开始变得模糊。
起码没人记得他爱吃鱼,吃的时候想起他,开车给他送过来,送到的时候还是热的。
梁暮秋思绪有些混乱,按下洗碗机的开关,一转身发现厉明深就站在他身后,很近的距离,将他圈在转交这一方狭小空间,落下的影子也将他罩住。
“行,那我换一种问法。”厉明深直视他的眼睛,声音低沉像是在哄人,“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
洗碗机恰好开始运转,轰隆隆的扰动人心。梁暮秋心跳也乱了,他发现,他好像没有办法拒绝厉明深。
太阳已经落山了,小院里没有开灯,只墙边一排地灯亮起朦胧的光。
九、十月交接的时候蚊子最毒,长裤长褂也挡不住。杨思乐一会挠大腿一会挠手背,小声对梁宸安抱怨:“好痒啊冬冬,有蚊子咬我。”
梁宸安不理他,站军姿似的一动不动。杨思乐有点不高兴:“怎么不咬你啊?”
梁宸安还是抿嘴不说话,他是真的认认真真在罚站,他开始想为什么梁暮秋会生气。
厉明深就在这时又走过来。
杨思乐已经不像最初那么怕他了。小孩子敏感,谁好谁不好,谁是伪装谁是真心,比成年人看得还准。
杨思乐嘴甜地又喊一声“叔叔”。
梁宸安没说话,抬头看厉明深一眼,又面无表情地把头低下去。
厉明深已经了解了事情的经过,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一遭,决定以杨思乐为突破口。
他屈膝半蹲在杨思乐面前,以平视的角度对杨思乐说:“这么小就知道赚钱,很有商业头脑,有天赋。”
杨思乐眼睛亮亮的:“真的吗?”
他还是第一次听人夸他有天赋。
“是。”厉明深肯定道,“我像你们这么大还在玩泥巴,根本不懂什么是赚钱。”
梁宸安唰地抬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厉明深,而后轻轻地抿了下嘴唇,似乎难以相信厉明深这样成熟稳重的大人也玩过泥巴。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厉明深做出请教姿态,把两个孩子当成对等的成年人,“你们为什么要赚钱?”
杨思乐立刻说:“有了钱我阿公就不用每天炒菜,可以好好休息了!”
梁宸安犹豫了一会儿,有些话对梁暮秋不能说,但对厉明深反倒能说出来。
“我也想秋秋不要那么辛苦。”梁宸安轻声说。
厉明深其实猜到了,能让梁宸安这么做的理由就只有梁暮秋。
杨思乐担忧道:“但秋秋好像真的很生气,都是我不好,是我让冬冬给刘晓辉写作业的。”
“不关你的事。”梁宸安立刻说,“是我自己要做的。”
厉明深默默地看着梁宸安,梁宸安面庞虽然稚嫩,心性却比有些成年人还要成熟,不推卸责任,敢作敢当。
“你们俩赚钱的出发点是好的,赚钱的方法也有很多种。”厉明深说着,忽然话锋一转,“但为同学写作业并不是其中之一,其实你们自己心里也清楚,对不对?”
经过前面的铺垫,两个孩子已经不再那么抵触,厉明深点到为止,给他们时间自己思考。
半晌,杨思乐说:“是不对……但那要怎么赚钱?”
梁宸安也朝厉明深看,明显有同样疑问。
“生活中处处是商机,只要善于发现。”厉明深说,“但发现新的商机很难,所以最简单的做法就是看别人怎么赚钱,然后跟着做。”
梁宸安想了想,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纠结地眉毛都拧了起来。
厉明深说:“这样吧,村子里商铺比较少,明天我带你们去附近的县市转转,你们看别人怎么挣钱,然后选一种适合自己的。”
杨思乐激动起来,梁宸安没有表现得那么明显,但厉明深看出他也跃跃欲试。
梁宸安的确有点心动,他没说话,只是转头朝还在厨房的梁暮秋看过去。
厉明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说:“你们秋秋那边我来说,他会答应的。”
梁暮秋背对着窗户站在料理台前,一手拿着梨,另一手拿削皮刀,半天没削完一个,竖起耳朵听外头的说话声。
听到厉明深那句“秋秋”,他的脸蓦地红了,三两下削完梨,摆在盘子里端出去,路过厉明深时垂下目光飞快看了一眼,而后把果盘搁在石桌上,故意冷着脸招呼:“吃水果。”
吃完梨梁宸安就回房间去了,乖乖洗漱上床,等梁暮秋去看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房间里亮着一盏小灯,梁暮秋站在床头看了一会儿梁宸安的睡颜,又悄悄退出来。
厉明深还在院子里,听到动静便仰头朝他看来。
对视几秒后,梁暮秋走了下去。
厉明深站在那颗梨树旁边,饶有兴致打量,等梁暮秋走到面前便问:“这是你种的?”
“嗯,这是我从果园移回来的。”梁暮秋竖起大拇指比划,“刚移回来的时候只有这么细。”
他甚至都不确定能不能养得活。
如今这颗树最细处也有成人手腕粗,高及厉明深胸口,茂密的枝叶间缀着几颗幼小的果实。
厉明深问:“什么时候移过来的?”
梁暮秋说:“五年前。”
厉明深立刻联想到梁宸安:“冬冬出生那一年?”
梁暮秋一愣,厉明深怎么知道梁宸安多大?
“是啊。”他回答道,没有多想,心想或许是自己曾经在聊天时跟厉明深提过。
此刻月上中天,脉脉月光如水般洒满小院,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也让梁暮秋忽然有了倾吐的欲望。
“当时栽这棵树的时候冬冬刚出生,我就想着种一棵树陪他一起长大。”梁暮秋抬手抚摸树叶,露出笑来,“没想到真的长大了。”
植树,育人,厉明深看着他被月光映亮的侧脸,忽然问:“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嗯?”梁暮秋转头,一时没明白。
“是不想我来吗?”厉明深朝他走近,影子在地上交叠,难分彼此。
梁暮秋这会儿听明白了,又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保持沉默。
“不主动一点……”
夜色寂寥,厉明深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低沉,似乎只是开玩笑,又像在认真抱怨,“就不怕你的客人跑了?”
梁暮秋再次感受到了强烈的悸动,一下一下冲击他的心脏。他强自镇定,用玩笑的语气回道:“跑了也不怕,你都付过钱了。”
厉明深紧紧盯着他,半晌勾起唇。
“付早了。”他说。
“是我失策。”
空气沁着早秋的凉意,梁暮秋却感到面颊发烫,他转过身,避开了厉明深的视线,说道:“有些晚了,早点休息吧。”
厉明深跟在他身后上楼,楼梯旁的夜灯亮起,两道脚步相互交叠,梁暮秋深呼吸平复心跳,到房间门口时停下,预备同厉明深道晚安。
厉明深先问他:“明天带冬冬去哪儿?”
梁暮秋愣几秒,反问:“你确定吗?”
厉明深问:“确定什么?”
“你真的要带冬冬和乐乐出去?”刚才站在梁宸安的床头,梁暮秋就想过这个问题,他愈发看不懂厉明深。
“我记得你来村子是找人的。”梁暮秋说,所以为什么要提出带梁宸安出去。
厉明深眼神忽然一深,被夜色遮掩,梁暮秋并没发觉。
“人我不找了。”他一字一字说得缓慢清晰,“你当我单纯来放松。”
梁暮秋还是不明白,“放松的方法有很多种,你可以随处逛逛,实在不必——”
“你怎么知道和你们待在一起我不是放松?”厉明深打断他,轻声却强势,“还是你觉得我烦?”
“当然不是!”
走廊光线昏暗,又蓦地安静下来,梁暮秋动动唇,“我……”
“我知道。”厉明深截过他的话头,平静又自然地问,“所以我们明天去哪儿,平阳县?”
梁暮秋心道厉明深一定是个谈判高手,刚才三两句就把话从两个孩子嘴里套出来,这会儿三两句又把他绕回最初的问题。
“就去平阳县吧,离得近。”梁暮秋妥协了,看着厉明深,对他说晚安。
“晚安。”厉明深回道。
第二天清晨,梁宸安难得没有赖床,早早爬起来去找杨思乐,等梁暮秋从小院出来时,两人已经站在了厉明深的车子前。
厉明深一早去村口把车开进来,对梁暮秋说:“坐我车吧,今天我来开车。”
梁宸安和杨思乐钻进后排,一人占据一半的座位,看样子不准备给梁暮秋留地方,他只好坐进副驾。
因为去赴郑天厚的约,厉明深没开之前那辆轿跑,换一辆偏商务的林肯。
车门不是往上开的,也不能敞篷,梁宸安有点遗憾,不过这辆车空间宽敞,皮饰全黑,有种低调的神秘,就像厉明深这个人。
他在后面悄悄打量开车的厉明深,谁想被厉明深察觉,从后视镜中看着他,眼睛微微弯了弯,似乎无声地笑了一下,说:“下次。”
“什么?”梁暮秋起初还以为厉明深在跟他说话,后来才发现厉明深是在跟梁宸安说话,他扭头看梁宸安一眼,目光又移回厉明深身上。
厉明深单手撑着方向盘,两条长腿在座位下舒展,姿态闲适,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什么什么?”他飞快看梁暮秋一眼,又把视线转回前方,装作不明白,还反问,“你看我做什么?”
梁暮秋:“……”
他于是把头扭开了。
半小时就到了平阳县,厉明深直接开进县城中心最繁华的商圈,放慢了车速,带梁宸安和杨思乐兜圈。
杨思乐很快发现一家炸鸡店门口排着长队,激动地说要卖炸鸡,梁宸安冷静问:“你会炸吗?”
他记得厉明深说过,看别人赚钱是一方面,也要考虑自己能不能做的来。
杨思乐摇头,他会吃。
“那我们做什么?”杨思乐问。
“不着急。”梁宸安很沉得住气,“再看看。”
梁暮秋起初并没把两个小孩要赚钱当真,抱着带他们转转的心思出门,没想到两人竟真的研究起来。
厉明深插话:“你们知道我们现在的行为叫什么吗?”
两个小孩齐齐看他,就连梁暮秋也忍不住朝他看,厉明深才说:“这叫市场调研,简单说就是收集市场的信息、分析信息,为最后的决策打基础。”
两个小孩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但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厉明深,如果梁暮秋在此时照镜子,会发现他也差不多,眼波晶亮,看着厉明深一眨也不眨。
厉明深忽然很想抬手在他鼻子上刮一下。
一个街区逛完就去下一个,之后又去商场,梁宸安和杨思乐手拉手走在前头,时不时凑在一起小声嘀咕。
一上午很快过去,中午吃麦当劳,梁暮秋请客。
店里坐满,他们便在商场另找地方,幸运地找到一处圆形卡座,背后是装饰用的绿植。
商场的天花板很高,阳光直直地照进来,梁暮秋抬头看去,发现天花板是膜结构玻璃顶,这种材料的优点就在于白天透光性强,晚上又自带绚丽的灯效,是时下常见的设计。
他看得津津有味,汉堡举在手里都忘了吃,忽然又想起郝建山说的,有些东西刻在骨子里,如吃饭喝水已经形成习惯,就像他此刻坐在商场里,总会不自觉地打量周围的设计,神情不免又有些黯淡。
等回过神,才发现厉明深在看他。
梁暮秋想起上次在医院,以为自己嘴角沾上沙拉酱之类,连忙用手背去擦,就见厉明深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梁暮秋问。
厉明深撇开眼:“没有。”
梁暮秋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明明就笑了。”
“我没有。”厉明深气定神闲,还反问他,“你为什么看我?”
梁暮秋莫名其妙:“我没看你。”
厉明深又朝他看,眼底含着分明的笑意:“没看怎么知道我笑了?”
梁暮秋:“……”
他感觉被耍了,转过头,在汉堡上狠狠咬下一口。
杨思乐吸着可乐,眼珠子在两个大人身上转来转去,小声跟梁宸安说:“他们在说什么,好幼稚。”
梁宸安心里认同,但梁暮秋一上午都没怎么跟他说话,应该还在生他气,他不敢表现出来,拉了杨思乐一下,问:“吃完了吗,我们继续吧。”
两个孩子逐层地进行“市场调研”,遇到人多的店就停下研究。厉明深跟他们讲品牌、讲渠道、讲成本,把两个人听得一愣一愣。
梁暮秋可乐喝得慢,杯子里还剩一半,咬着吸管安静地跟在旁边,发现厉明深并没有长篇大论,而是看准时机才说上一两句,语言简洁且直白易懂,更多地是让梁宸安和杨思乐自己思考。
梁暮秋也若有所思。
商场逛完已经快到傍晚了,梁宸安得出的结论是他们并不具备开店的条件。杨思乐脚都走疼了,有些泄气,梁宸安却不愿就这么回去。
梁暮秋见梁宸安如此执着,不是没有触动,他刚才已经想到两个孩子可以做什么,忍不住给点提示,于是说:“要不去夜市逛逛吧。”
平阳县的夜市远近闻名,沿着江岸,一整条街都是,售卖各色小吃、小玩意儿,还有展现附近村子民俗文化的手工艺品,一到晚上灯光璀璨,香气四溢。
受前阵子很热的夜摊经济影响,县里将一部分摊位作为固定摊位,另一部分则是非固定摊位,让有兴趣的市民也能来自行体验。
他们到的时候恰好见到有个家长带孩子在摆摊卖花,花扎成一束束,摆在汽车的后备箱里。
梁宸安立刻想到了,绷了一天的小脸终于展露笑容,对杨思乐说:“乐乐,我们也可以摆摊啊!”
厉明深朝梁暮秋看去,梁暮秋正温柔地望着梁宸安。
嘴硬心软。
厉明深在心里评价他。
除了卖花,摆摊的人中还有卖毛绒玩具和闲置旧物的,但卖花的似乎生意最好,等他们转完一圈回来时已经卖光了,杨思乐于是说:“我们也卖花吧!”
“不行。”经过厉明深的熏陶,梁宸安俨然成了半个小专家,“我们没有进货渠道,而且也没钱进货。”
“那卖水果!”杨思乐说,“村子里好多梨,我们可以捡来卖!”
有渠道,几乎没成本,梁宸安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朝厉明深看,似乎想问他行不行。
厉明深这才说:“不是不行,但没有特色。”
见梁宸安疑惑,厉明深进一步解释:“特色说白了就是大家都卖水果,为什么客人要买你的,不买别家?”
杨思乐语气里满满自豪:“因为我们的梨最好吃!”
厉明深不由一笑,说:“酒香也怕巷子深,东西好别人并不知道,所以宣传要到位,电视广告就是这个道理。”
梁暮秋听得入神,一副受教了的模样。
回去路上,两个孩子在后座讨论到底要卖什么,一天下来梁暮秋已经摸清厉明深的路数,他会引导两人思考,而不是直接给答案。
梁暮秋有种感觉,厉明深似乎是有意在教梁宸安。
梁暮秋边想边忍不住侧头看去,目光直白不加遮掩。厉明深叹了口气,开口时语气中含了些无奈。
“别看了,再看我要开沟里去了。”
梁暮秋这才意识到他竟一直盯着厉明深,仓皇地移开目光,看向车窗外面。
快到小梨村了,这段路间隔十几米才有一一盏灯,光线昏暗,远方的梨园在夜色下呈现出模糊的影子。
梁暮秋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忽然间想起什么,又转回去,对厉明深说:“你又不是没开到沟里过。”
说这句话时,梁暮秋眼神明亮,藏着揶揄,仿佛终于捉到厉明深的痛脚。
厉明深想起来了,他第一次来小梨村时车轮陷进泥里,是梁暮秋帮他推车。
当日的情景历历在目,厉明深记得他出差梦见勖明昭,决定亲自跑一趟,想找孩子舅舅谈谈,威逼也好利诱也罢,目的就是拿下抚养权,完成勖明昭的托付,安抚歇斯底里的厉環。
但他一样也没做到。
当时的他根本无法想象,有一天梁暮秋会坐在他的副驾上。
前方道路有一段没灯,视野变暗,只能靠车前灯照明,厉明深十年驾龄,拥有丰富的行驶经验,稍微放慢了车速,游刃有余地把握着方向盘,牢牢掌控车辆的行驶方向。
但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即便拥有丰富的理论和足够的经验,很多事也不会沿预定轨道前行,总有意外发生。
对他来说,梁暮秋就是那个意外。
一回小院,梁宸安就跑去书房。
夜市上有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在卖旧玩具,梁宸安受启发,不过他玩具不多,倒是有很多书。
梁宸安甩掉鞋,跑到书架旁一本本看过去,余光见到厉明深站在门口,于是停下,冲他问:“叔叔你想进来吗?”
“可以吗?”厉明深道,“你舅舅说书房是你的地盘,进来必须得到你的同意。”
梁宸安眨眨眼,似乎思考了几秒,说:“我同意了,你进来吧,不过要脱鞋。”
“好。”厉明深学梁宸安脱掉皮鞋,只穿袜子,走了进去。地板是橡木的,踩上去很舒服,靠墙两排可以上下推拉的书柜,墙角铺了地毯,摆着看上去就舒服的卡通靠垫,旁边立一盏落地灯。
厉明深可以想象梁宸安平时坐在地毯上背靠软垫看书的场景。
他仰头看去,不禁一怔。
原以为这间书屋只有三面墙壁是透明玻璃,没想到天花板也是,高阔的夜空仿佛就在头顶,一眼望去毫无阻隔,满天繁星都清晰可见。
梁宸安没管厉明深,继续找书,他平时看的书放在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再小时候看的图册和绘本都搁在上层。
他垫脚拿下一些,再往上就够不到了,厉明深问:“需要帮忙吗?”
“你能帮我把那格里的书拿下来吗?”梁宸安指着一处问。
厉明深手掌宽大,一下抓好几本,附身轻轻放在地板上,又问:“还有吗?”
梁宸安又点几处,厉明深都轻易就取下来,即便最高一层对他而言也轻而易举。
梁宸安看着他,心里暗暗想,他以后也要长这么高。
觉得差不多了,梁宸安对厉明深说谢谢,盘腿坐在地板上,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服帖柔软。
厉明深低头看他,陈述的语气说:“你有很多书。”
梁宸安嗯一声:“都是秋秋给我买的。”
他挑挑拣拣,想挑几本拿出来卖,但哪本都舍不得。
“你喜欢看书?”厉明深继续问。
梁宸安这才抬头看他,表情严肃跟个小大人似的:“不能总玩电子产品,眼睛会瞎掉的。”
厉明深微微一笑:“这些书你都看完了?”
“大部分吧。”梁宸安感到厉明深似乎在怀疑,忍不住说,“我认得很多字。”
“万一遇上不认识的怎么办?”
“查字典啊。”梁宸安奇怪地看了厉明深一眼,心想厉明深这么聪明为什么要问这么笨的问题,“秋秋会跟我一起查。”
厉明深不再说话,抬头环视一遭,见书柜顶上还搁着个纸箱,又问梁宸安:“箱子里的书也是你的吗?要拿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