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将衬衣的袖口纽扣也解开,纪轻舟让祝韧青脱了鞋,光脚站在地上,一步步地给予指令道:
“把头抬起来,肩膀打开些。”
“站直,但不要站得太直。”
“别看我,闭上眼,想象一下自己正漫步在夜晚的原野上,眼前是漫无边际的星空。”
“你应该很孤独,但你自由,无畏,睥睨一切。”
“不行,表情太木了……”
纪轻舟蹙了蹙眉,略微放缓了语气说:“试着回想一下,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态。”
第一次见面……祝韧青浑身像突然被泼了盆冰水,颜色浅淡的眼珠看向纪轻舟,却未从对方眼中读出任何有意亵渎或轻侮的情绪,有的只是专注的态度。
他渐渐放松下来,移开了目光,放空了自己的思绪。
在笼子里的时候,他往往都是依靠放空思绪来度过那段时间的……
骆明煊已经无暇思考这小子究竟和纪轻舟是什么关系了。
眼见对方跟着纪轻舟发布的指令,一步步地改变站立的姿态,调整面部的表情,从一开始那个像偷穿了他人衣物的拘谨小孩,变成了一个高傲冷漠又带着些许孤独感的落魄公子,他的嘴巴都张成了“O”形。
“这是怎么做到的,发生了什么?”他不禁疑问出声。
纪轻舟却没空搭理他,后退几步瞧了瞧自己的模特,随即于心中暗叹,祝韧青果然适合这种风格。
“可以了,记住你现在的状态。”他最后叮嘱了一句。
他原本并不想提起初次见面那会儿的事情,于对方而言那属实是一段不堪经历。
但不这么刺激他,他发现对方很难调动出他想要的那种情绪。
那种孤僻疏狂的,接近诗人和艺术家所有的,恃才傲物,但又不似他们那般富含忧郁的情绪。
他要的是对方骨子里流出的傲慢和恣意,那种不染俗尘的厌世感给予眼球的冲击力甚至超越了他五官和身体本身的美感。
缺乏故事感的模特,拥有再多技巧也就是个专业的花瓶而已,无法给设计师带来灵感。
而此刻祝韧青虽然找到了状态,但还是不够。
纪轻舟伸手拨弄了一下祝韧青的头发,不太满意地啧了下舌。
虽说这头乱发也挺有艺术感的,但终究太杂乱了。
他看了眼手表,反正都已经耽误半小时了,也不差这一会儿。
“走吧,我带你隔壁去做个头发。”
纪轻舟说着就打开了店门,正要带祝韧青去隔壁,忽然意识到还有人在店里,扭头看向骆明煊问:“你还有事?”
“你要带他去做头发?他是谁啊?”骆明煊疑惑不解。
“我的模特。”
“模特?你们做裁缝的跟画家一样,还要雇模特?”骆明煊难以理解。
“有什么难以理解的,这不就跟那些橱窗里的模特一样,都是展示衣服的,只不过我的是活的,会动而已。”
听他这么一解释,骆明煊又觉得似乎挺有道理。
他想起纪轻舟对于少年那接近鬼斧神工的改造能力,忍不住问:“那我可以去看看吗?”
“随你。”纪轻舟无所谓地回答。
接着他领着一言不发的祝韧青和充满好奇心的骆明煊进了隔壁的理发店。
理发店的葛老板刚好理完一个头,纪轻舟便将祝韧青直接按在了镜子前的椅子上,对葛老板描述了一番自己想要的效果,怕对方不理解,还特意画了张发型效果图。
葛老板能在租界内经营这么多年,自然是个有水平的托尼老师。
他看完纪轻舟的图后,挂着一脸沉稳淡定的笑容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接着就拿起梳子剪子操作起来。
经过一通修剪和卷烫,祝韧青拥有了一头蓬松微卷的短发。
说是短发其实也不短,最长处接近耳根。
刚卷完时效果有些膨胀,像爆炸头,在纪轻舟亲自上手,用梳子和少量发蜡打理之后,便有了他想要的那种精心打造的慵懒感。
到这一步,其实也不算完成了模特改造,还有鞋子、配饰和妆容等等的空缺。
但纪轻舟只是想试试祝韧青的潜力而已,也没想现在就将对方变成自己的营销工具,出入到各种公共场所,宣传他的衣服。
他事业才刚起步,尝试到这一步就已经足够了。
况且时间也不早了,差不多该下班回去了。
付了葛老板理发钱后,纪轻舟带着迷茫不解的祝韧青和骆明煊回到店里。
前者的迷茫来自于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要花钱给他做头发,后者的疑问则是想不通纪轻舟究竟给祝韧青施了什么魔法,怎么短短两小时,那个穷酸小子就完全变了副模样!
抱着“既然他都行,那我也一定行”的想法,骆明煊一回到成衣铺,便满脸振奋地抓住纪轻舟的手腕,道:“大哥,我的亲大哥,我也想改造!”
骆明煊抓哪不好, 偏一捏就捏到他的手腕上的淤青。
纪轻舟霎时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忙抽出了手,揉了揉手腕, 好不容易才克制下来给对方一拳头的冲动。
“抱歉抱歉,没注意你受伤了!”
骆明煊刚刚还是一副激动模样,发现自己做错了事顿感无措,连连道歉, “真是对不住,我这人就是莽撞,要不打我两下打回来吧?”
纪轻舟自然知道他是无心之举, 抿了下唇, 说:“算了,也就痛那一下子。”
“那你能帮我改造吗?”
一听他说没事了,骆明煊马上换了副腔调, 亦步亦趋地跟在纪轻舟身旁, 喋喋不休道:
“不必你手把手地给我折腾, 你就告诉我,我该穿什么衣服, 理什么头发,只要你能让我变得跟这小子一样俊, 那匹料子我就送你了, 以后你有什么麻烦,也尽管来找我帮忙, 好不好?”
纪轻舟听着他啰啰嗦嗦的话语, 心里烦得很,只想把人打发离开,让对方赶紧回去工作, 尽早把他要的料子送过来。
但随即,他整理坯布时,忽然瞥见了那件尚未完工的皮夹克,脑中灵感一闪,又改变了主意,转身打量起骆明煊的外表来。
骆明煊一对上他认真的眼神,便意识到对方进工作状态了,连忙站直身体,任凭对方打量。
纪轻舟首先观察的是他的身材条件。
骆少的穿搭风格他不敢苟同,但这小子的身材其实还行,个子也挺高,除了肩膀较窄,有些溜肩,头身比和四肢的比例都过得去。
接着他又看向骆明煊的脸,努力忽略掉对方那油腻糟糕的发型,扫了眼他鼻梁上架着的圆框眼镜,问:“你近视度数高吗?”
“近视?我不近视!”
骆明煊说着就把眼镜拿了下来,给纪轻舟展示了一下那薄薄的水晶镜片,嘿嘿一笑道:“平面的,我就是戴着装个斯文。”
“装斯文也别戴这种眼镜,它让你变得像只呆头鹅。”
“哦,好好……”骆明煊小鸡啄米般地连连点头,很是听劝地把眼镜收进了衣兜里。
待他收好眼镜再抬起头来,纪轻舟总算看清了他的长相。
在此之前,由于对方身上堆砌的颜色和元素过多,纪轻舟对这小子的印象就是“肤色黑”、“嗓门大”、“中分油头”和“花衣裳”,至于他的长相是美是丑,则没什么感觉。
这会儿仔细一瞧,他惊讶地发现这小子其实长得还不错。
五官虽没有特别出色的,眼型是单眼皮微微下垂的小鹿眼,鼻梁不高不低,嘴唇偏薄,脸型瘦削,两边下颌线还有点不对称,但整体组合起来却有种痞里痞气的俊朗。
尤其他笑起来还喜欢单边歪嘴上翘,那股流氓味就更浓了。
骆明煊被他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心中莫名有些紧张,控制不住问:“你看了这么久,发掘出我的优势了吗?”
“底子不错。”纪轻舟收回了目光,对怎么改造他大概有了数,“个高,脸小,五官端正,肤色也挺健康。”
“不用这么委婉,直接说我黑就行了!”
被夸了一通的骆明煊禁不住咧开嘴笑道,“我怀疑我打娘胎里生出来就是个黑崽,小时候捉迷藏都不用找地方躲,往阴影里一站没人能发现我!”
“你少去钓几次鱼,说不定就能白点。”
“白不白的这无所谓,你觉得我能改得像他这样成功吗?”骆明煊用羡慕的眼神看了看旁边的祝韧青。
“不好说,但改造空间很大。”纪轻舟保守回答,旋即问:“你想要什么风格?”
“还能挑风格?”骆明煊顿时睁圆了眼,开始做梦道,“那我想要变成文质彬彬、风度翩翩、斯文俊秀、温文尔雅的儒雅小生!”
“显而易见,这不适合你。”纪轻舟直接一票否决。
骆明煊眨巴了一下眼睛,语气软了下来:“那你觉得什么适合我?”
“大概是那种张扬跋扈、放达不羁的街头恶少吧。”
“啊?”骆明煊一时听蒙了。
他虽总说自己是个游手好闲的大少爷,但行为上还算规矩,既不挥霍家财也无不良嗜好,日常的爱好活动也就是听听戏曲钓钓鱼,离“恶少”这种词还是相差甚远的。
“我不是在骂你哦,只是说你的外形适合走潇洒路线,而非斯文儒雅。”纪轻舟美化了一下方才的用词。
骆明煊逐渐回过味来,考虑了几秒后,一拍桌板道:“当不了翩翩公子,当潇洒少爷也成!那你说我要怎么改?”
纪轻舟盯着他思索了几秒,问:“你有西服吗?”
“没有,我不爱穿那个,不自由。”骆明煊直言,旋即又改口道,“但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问我哥借一套,他常穿西服。”
“我要深色的衬衫和西裤,棕的、黑的、斜纹的、条纹的都行,你到时借一套来。”
“可以,没问题,还要别的吗?”
“还有就是记得把头发洗干净了再来,别抹发油,也别戴眼镜。
“另外,我再奉劝你一句,你若不会搭配,那么一套衣服上的颜色最好不要超过三种,想要不那么显黑,就尤其不要穿这种亮得反光的绸缎。”
骆明煊低头瞧了眼自己这一身颜色绚烂的绸子衣袍,感觉审美遭到了狠狠的贬低。
但他一直以来确实只依照喜好穿衣,而不管上身效果如何。
平时也甚少注意他人的衣着服饰,若有谁在人群中格外出众,一登场便惊艳四座,他也只会认为是那人仪容漂亮之故,而不会怀疑是服装造型的功效。
直至今日,纪轻舟对祝韧青的改造彻底打开了他的眼界。
他首次如此直观地认知到“人靠衣装”这句话的含金量有多高。
“行了,今天就聊到这,我要下班了。”
今日既没有生意,也几乎没做成什么工作,纪轻舟想起此事便觉郁闷。
见骆明煊赖在店里迟迟不走,便开始赶人道:“等你借到了衣服再来找我吧,还有,别忘了我要的料子。”
骆明煊听他说要下班回家,本想提议送他一程,顺便去解公馆蹭个晚饭,刚要开口忽又记起自己的车借给表哥开了,便只好遗憾作罢。
待骆明煊离去,纪轻舟如约给祝韧青预支了五元薪水,又给了他一把门锁的备用钥匙。
这样即便他起晚了或有别的事需要耽搁一会儿,也可正常开店营业。
祝韧青接过钥匙和银圆攥在手心,犹豫着问:“先生,我这衣裳是……”
“你留着当工作服穿吧。”纪轻舟拿起斜挎包背在肩上,打断他道,“等我忙完这段时间,再抽空给你做衣服。”
“这、这也太昂贵了。”祝韧青有些结巴地说道,从小到大,连过新年他都没穿过这样舒服的料子。
如此漂亮的衣服用来给他做工作服,他实在心中有愧。
况且先生还说要抽空给他做新衣服,他一个小小伙计,如何能承受得起先生的好意。
“您待我已经够好了,不能令您这样破费。”
闻言,纪轻舟看向他问:“你是不是还不清楚自己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祝韧青愣了愣,澄澈的眼睛带有几分茫然地注视着他:“不是打杂的吗?”
“打杂的确是一部分。”纪轻舟言语平和而清晰地同他解释道,“此外,你应该也听到了我是怎么向骆少爷介绍你的。你现在除了是我的助手,也是我的时装模特。”
“何为时装模特?顾名思义,就是以展示服装为职业的人,从事这一行当的,通常都和你一样个子高挑,拥有着姣好的面容和优越的身段比例,可塑性强,且有一定的表现力,能够将普通人身上平平无奇的衣服穿出个人风味,使其能勾起客人的购买欲。
“既然是以‘展示’为主业,模特一定是得抛头露面的,需要出入大量公众场所,比如夜店、酒吧、跑马厅,比如舞会、宴会和酒席。
“去到那些俗称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合,用你的气质与自身魅力,吸引那些潜在的受众,不论男女,来购买我做的衣服,这才是我需要你去做的工作。”
纪轻舟毫不避讳地说着在这时代看来有些出格的话语,希望祝韧青能尽快明白他自身的定位。
而如果对方自认为适应不了那种交际花般的生活,那能尽早地认清这点也是件好事,省得日后纪轻舟投入大量金钱精力去培养他了,这小子又反悔想做个普通人。
“当然了,目前我只是个名不经传的裁缝店小老板,将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
纪轻舟补充道,“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若是能接受这份前途未卜的工作,那之后就可以先准备起来,打杂的过程中多学习一些服装上的知识,免得以后别人问起来露怯。”
祝韧青愣愣地听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或许是自身经历复杂之故,他并不畏惧抛头露面,甚至隐隐有些期待纪轻舟口中描述的那种光鲜亮丽的上流社会。
回想方才被纪轻舟指挥着穿衣打扮的心情,非但不觉得劳累羞怯,反而能从先生专注的眼神中品尝到一些前所未有的乐趣。
但对方最后所说的“露怯”二字却打击到了他的内心,令他骨子里的自卑作起祟来,对与人交际这点暗含胆怯,不敢幻想太多。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其实不需要考虑的时间,祝韧青心里早就清楚自己会如何选择,只要能挣钱,让他付出什么都可以。
他琥珀色的瞳孔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纪轻舟,低声道,“我想尝试您说的模特工作。”
纪轻舟不觉意外地淡笑了下,伸手鼓励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提让他回去考虑的话。
他自认看人的直觉还是挺准的,祝韧青这小子在他面前表现得就像个老实巴交的乡下青年,但纪轻舟记得他们是在哪认识的。
为了挣钱能够自甘堕落,也能奋勇向上,眼明手快地抓住自己这根救命稻草,将顾泊生那群人当做迈入新阶段的跳板,这种果断充分说明了这是个擅长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祝韧青是那种生长于阴暗角落不起眼的藤蔓,给他一个支撑就能攀附而上、发荣滋长,纪轻舟很好奇他的将来会如何发展。
“那我先走了,锁门工作就交给你了。”
纪轻舟朝祝韧青扬了下眉毛,说罢便拿起外套,大步地朝巷口走去。
依照经验,电车约莫会在五分钟内经过这边的路口。
纪轻舟朝右方的马路张望了一下,没见到电车的踪影。
正无所事事地等着车,目光流转间,倏然注意到了那蹲坐在路旁卖花的老奶奶。
老奶奶摊在粗布上售卖的是穿成手链的鲜花。
一种细小的白花,有点像洋槐花,也有点像茉莉。
纪轻舟无端想起了在祝韧青家看到的那两朵栀子。
迟疑两秒,他过去询问了一下价格,得知她卖的是茉莉,一个铜板两串。
反正便宜得很,纪轻舟就决定买两串,带回去给自家的那位病人也感受一下春天的气息。
此时恰好电车到来,在巷口缓缓减速。
他无暇挑选,随意拿起两串,放下一个铜板后,转身便几个大跨步挤上了电车。
今日下班比平时早了几十分钟,回到解公馆,不仅晚餐尚未开始,连解见山和解予川都还没回来。
纪轻舟直奔二楼书房,果不其然,在那朝南的阅读室里看到了解予安。
对方像往常一般躺在安乐椅上听音乐,黄佑树则靠着窗台脑袋一点一点,眼睛似乎已经闭上,但纪轻舟一推门,他又立刻清醒过来,站直了身体向他问候。
纪轻舟点了下脑袋作为回应,径直地走到安乐椅旁边,冲解予安语气沉着道:“把手伸出来!”
解予安应是早就听出了他的脚步声,闻言丝毫未受惊吓地淡淡回应:“做什么?”
纪轻舟冷笑了一声,将斜挎包摘下扔在椅子上,故意恶狠狠道:“自然是要给你惩罚,昨晚你对我一顿虐待,害得我好苦,今天一天都没法干活!”
黄佑树在旁听闻,有些惊愕地瞧了他家少爷几眼。
一天都没法干活?难不成他走了之后,少爷还对纪先生施暴了?
解予安沉默一阵,朝纪轻舟的方向抬起了左手。
他倒想看看,纪轻舟能怎么惩罚他。
紧接着,他就感受到似有丝带之类的物品被绑在了他的手腕上,随之空气中飘逸起一股清新的香气。
“什么东西?”他问,同时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手腕上的物品。
“手轻点,茉莉花手串,是鲜花,别捏坏了。”纪轻舟毫不客气地把他乱揉乱捏的右手拍开。
“戴这做什么?”
“不做什么,春季限定时尚单品行不行?”
纪轻舟懒洋洋地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放松身体跷起了二郎腿。
“我说你整日待在家里不无聊吗?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你四肢健全啊,又并非卧床不起,不能受风,怎么不多出去走走?”
解予安左手搭回扶手上时,下意识放轻了动作,避免手腕上的茉莉被压扁。
嘴里平静回道:“那你说去哪?”
“很多啊,你可以去和骆明煊钓鱼,去你哥的办公室凑几个人打麻将,去信哥儿干活的沪报馆和那些文人才子聊聊天,或者,你要是个有青梅竹马什么的,也可以约上一起去喝喝咖啡,逛逛街,反正我不介意。”纪轻舟一口气举了多个例子。
“再不然,实在没地去,你也可以来我店里,不过我的店比较小,只能给你搬张椅子坐门口,吹吹风听听市井声音。
“你要是觉得眼睛上蒙块黑纱太醒目,怕被围观,那就换成墨镜嘛,去眼镜店定制那种大镜片的墨镜,挡得严实些。
“嫌无聊的话,我还可以给你找把二胡来,你坐在门口拉二胡,给我增加点额外营收。”
解予安:“说这么多,只是为了突出最后这一个‘好点子’吧?”
“别污蔑我啊,我是真心想让你好好感受下外面的春天。”
纪轻舟轻轻一咋舌,感叹道:“我今天去了员工的家里探望了他生病的母亲,她病得不轻,恐怕此时最想做的就是出去看看外面的风景了。”
解予安静默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片晌,他道:“再说吧。”
“成年人的‘再说吧’等同没有后续。”
纪轻舟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想拖延此事的目的。
“……”
解予安一声不响,本想将装死进行到底,直到纪轻舟憋不住展开其他话题。
但安静了一两分钟后,纪轻舟一直不开口,他反倒有些坐立难安,好似能感受到对方凝重的眼神正停留在他脸上。
暗自纠结犹豫一阵,他说道:“过几日,我去你店里坐坐。”
纪轻舟这会儿思绪早不知飞哪去了。
一会儿担心骆明煊给他的料子达不到他的理想要求,一会儿又纠结给沈南绮的外套究竟是多费些时间手织一件好,还是图方便直接缝制一件小坎肩。
此时听解予安突然出声,他还有点疑惑,过了几秒才恍然反应过来:“奥,到我店里坐坐是吧,行啊,要给你准备把二胡吗?”
解予安冷声道:“乐器行一把二胡约在六到十元。”
“那太贵了,不买也罢。”纪轻舟果断选择放弃,给解予安搞马路艺术不值得他花这么多钱。
正闲聊着,门外有人敲门提醒他们晚餐已经摆好,纪轻舟便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下楼吃饭。
在解予安起身时,他下意识地盯了眼对方的左手腕。
本以为解予安会将那茉莉花手串摘下来放到桌上,没想到他只是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袖子,将那芳香藏在了长袍袖底。
骆明煊说三天时间做出纪轻舟想要的料子, 居然不是吹牛的。
在他带走图纸后的第四天上午,这小子便大摇大摆地开着自己的福特汽车停在了巷子口,从车上抱下一匹丝绸包裹的布料来到了店里。
彼时纪轻舟正给方小姐定做的那件鹅黄色旗袍上主标。
主标上的图案是闸北回来那日晚上设计的。
纪轻舟信不过自己的字迹, 就死乞白赖地求着解予安给他提了个行草版的“世紀”,然后自己设计了英文版的标识。
连笔字母故意设计得十分潦草,仿佛波浪裙边放在汉字版的下面。
在汉字的上方,则是一个小小的两侧带弯钩的衣架图案。
整个商标看起来便像是衣架下方挂了条花纹繁复的小裙子。
商标绘制完毕的第二天, 纪轻舟便让祝韧青带着图纸、材料去了趟闸北,开价五分一张的价格请那些绣娘们绣制。
一共订了五十份,即总价两元五。
这价格对纪轻舟而言可谓相当低廉, 他自己说出这个价格时都觉得脸红。
还提前和祝韧青沟通如果她们不愿接这活, 可适当涨个一分两分。
谁料那些绣娘们压根没有抬价,其中两人直接包下了这活,还嫌活给得太少, 只五十份, 两人日夜赶工的, 不到三天便绣完了。
于是今早,祝韧青就带了那五十个绣完的商标回来。
米色丝绸的方形主唛, 上方的小衣架是莓红色的,下方的中英文商标则为更深的枫叶红。
为体现顾绣“以针代笔, 以绣代画”的特征, 两色拼接处,他还设计了间色晕染。
图案整体精致中透着点优雅可爱, 想必十分讨女士们喜欢。
既然绣花都如此平顺细致, 好似与织物融合一体,纪轻舟在将其缝到旗袍上时自然更为小心翼翼。
上商标时使用的是与衣架图案一致的莓红色缝纫丝线,针法采用是杨树花针, 即俗称的羽毛绣,务必做到美观的同时平整服帖无异物感,令顾客穿着舒适。
而正当他缝到一半的时候,骆明煊笑容满面地抱着匹布料跨进了店里,朝坐在裁剪桌旁的纪轻舟一抬下巴打招呼道:
“轻舟兄,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怎么样,我信守承诺吧,说三天就是三天!”
话落,不等纪轻舟反应,便自己动手解开了布匹上包裹的丝绸,将那新染的料子放在了长桌上。
纪轻舟被打断工作却并不生气,他也十分好奇泰明祥印染的面料成品效果如何。
于是将衣服针线暂时放到一边,起身查看骆明煊带来的料子。
骆家是苏商,骆明煊拿来的自然是苏罗。
在纪轻舟的设想中,制作施玄曼的旗袍最好是用杭州传统横罗。
杭罗轻薄透气又柔软飘逸,而其平纹与纱罗组织联合构成的等距横条纹,经过染印之后,天然带着种如隔窗纱观赏图景般的古典朦胧效果。
这与他当初透过窗户绘制的苦楝花枝概念相符,无疑是那件旗袍的最佳选择。
当然骆明煊带来的三经绞素罗也同样丝缕纤细,轻盈柔软,面料质感上与杭罗相差不多。
虽与他理想中的料子差了几分半遮半掩的朦胧美,但那极为还原画稿颜色图样的高超印染水平弥补了那点缺憾。
——如画布般的淡茶底色上布局恰当地散布着深浅不一的苦楝花枝,白紫交错的细小花朵团在枝叶中,远看如烟似云,近观则花瓣簌簌,生动又具有韵味,仿佛能嗅到其淡淡芳香。
当然仔细观察,细节处的图案颜色与原图对比起来,还是会有些微的色差,这是传统染色难以避免的,纪轻舟可以接受。
要知道,纯手工的筛网印花,每一种颜色都需要单独制作一个筛网,其工作量是相当复杂庞大的。
故而短短三天时间,能做到这种程度,纪轻舟已相当之满意了。
假若骆明煊真给到他二十元一匹的定制价,那绝对是在做慈善了,纯纯的成本价啊……
“这一匹是几丈?”纪轻舟边问边展开布匹,简单地验了验布。
纯手工织造的绞罗,印花又如此精美,若非必要,纪轻舟还真舍不得裁剪,更想将它放在箱子里收藏起来。
“四丈,苏州机户所织的三经绞罗差不多都这长度。”
纪轻舟点了点头,倏然想起一事问:“你们应该也生产四经绞罗吧?”
“有是有,但那玩意儿织起来麻烦得很,少有人会织,价格也颇贵。”骆明煊毕竟从小耳濡目染,即便甚少经手家里事业,对丝织业也颇为了解。
“你想要这个?那得提前一两月和我们订货,寻常购买是买不着的。”
纪轻舟心中微动,他自然是十分想要的。
若他记得没错,四经绞罗,也就是俗称的吴罗,因工艺复杂繁琐,人力织造效率低下,元明时期就已逐渐衰落,到了民国被大肆涌入的洋布一冲击市场,更是直接失传,近百年后才有人研究恢复其技艺。
说实话,他还挺想看看此时尚未断绝传承的四经绞罗是何等的轻盈华美,买回来哪怕放在家中收藏也很值得。
不过这暂且不急,想要面料之后挣了钱找骆明煊订货即可,当前还是先把堆积的定制单赶紧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