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玄曼的算术较差,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就转头看向了方碧蓉。
方碧蓉微红着脸朝她点点头,小声说:“比起裕祥,这价不贵。”
“可这设计费和服务费又是什么?”施玄曼虽不差钱,亲兄长是政府官员,家里又是开琴行的,父亲每月都会给她一二百元的零花钱。
但有钱不意味着她就会随意挥霍,有不明白的收费便要问个清楚。
纪轻舟巴不得她们问得仔细些,省得日后再生纠纷。
“设计费很好理解,直至两位昨日看见解夫人之前,能想到旗袍会有那样的款式和穿法吗?
“诚然,当一个款式廓形、配色花纹流行之后,大家都可以模仿,但创意和想法是源源不断的,每一件你们未见过的衣服都是新的设计。”
施玄曼听他这么一说便明白了过来。
这所谓设计费实则就是买个“时新”,买的是如昨晚宴会上受人瞩目的解太太那般独一无二的时髦。
“服务费就更简单了,定制服装免不了要多次试穿修改。
“二位都是姑娘,在我店里试穿不方便,只能我去你们的府上,给二位试穿调整,费时费力的收些服务费应当不过分?”
纪轻舟朝她们眨了眨眼,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如此说来,也算情有可原。”
施玄曼成功被他说服了,觉得对方愿意这样坦诚布公地说明每一笔费用的去处,可谓是难得实诚的生意人,一时间对纪轻舟更平添了几分信任。
“二位若确定要在我这定做,可选一选款式。”
纪轻舟此时方将手稿本递给高个女子,旋即靠在缝纫桌旁,拿起陶瓷茶杯,掀开盖子,喝了口茶水。
施玄曼接过本子,和方碧蓉一同挑选。
两人一低头,视线当即便被纸页上所画的曼妙女郎吸引了过去。
她们一页页地翻看,发现画上的女子不仅穿着不同式样、不同花色的旗袍,大部分的图稿下方还贴了与图上旗袍花纹颜色一致的织物样品,以及对应的绲边、盘扣等的小样。
甚至还细心标注了大概的尺寸数目和市场价格,令顾客一看,便知图上旗袍的大致成本。
两姑娘一时有些眼花缭乱,一边来回翻页,一边小声交流,觉得这件也漂亮,那件也时尚,难以取舍。
两人讨论了足有十几分钟,终于选定了款式。
施玄曼走到纪轻舟跟前,指着本子上的设计图道:“她要这件。”
纪轻舟扫了眼,图稿画的是一件鹅黄底色、带有丁香印花的全开襟长旗袍,配以风信紫的互补色盘扣与绲边,直身廓形,低立领,低开衩,无省微收腰,主面料是苎麻细纺,内含里衬。
总体而言就是一款轻盈柔软少女风格的旗袍,倒也确实适合那圆脸姑娘。
“我选的是这一件。”施玄曼又翻开一页。
纪轻舟刚要点头,忽然眉头一蹙,心生纠结。
他这本手稿所画的旗袍大多是根据布料店采集的样本设计的,所选布料基本都有充足的备货,怕的就是客人挑中了款式,却买不到所需的料子。
结果施玄曼看中的偏是他早期练手画的一张手稿。
——一件廓形贴体的右衽大襟旗袍,淡茶褐的底色,花纹是他当时对着卧室窗外的苦楝树枝画的楝花,颜色也是凭感觉上的,市场上绝对买不到一样的面料。
“你挑选的这件没有现成的料子可买,或许得去那些绸缎庄定制,价格估计不低,你确定要选这件?”纪轻舟将难处如实相告。
施玄曼蹙起细长的眉毛:“我挑来挑去还是这件最合心意,别的固然也不错,花样却没什么特殊的,独你画的这件,最令我眼前一亮。”
纪轻舟能从她的眼神中瞧出她对这张设计图的喜爱,沉吟片刻道:“那你能接受什么价?我可以帮你去绸缎店问问。”
施玄曼和同伴对视一眼,考虑了十几秒道:“市场上的那些绢绸花纹华丽的每尺价钱在三角左右,你这图案既需要找人定制,我想三角半到五角一尺当差不多了,我只能接受这个价钱。”
“那我先记下,没有其他要求的话,二位请先付个两元定金。
“净体尺寸你们若觉得不方便,可以找人量好之后再给我,需要测量的数据等会儿我写个单子给你们。”
说到这,纪轻舟又看向高个女生道,“如果定制面料的成本超出五角每尺,我届时再把定金退还给你。”
他这话说得诚恳,其实心中颇不情愿接这笔生意。
虽说以这女子苗条的身形,做这一件旗袍大概也只需十二裁尺,然而定制一匹丝绸少说也有四五十尺,这成本投入着实有点大了,估计要把他的钱包掏空。
可人家又不可能只给他染几米面料,生意太小,任谁都不乐意做。
还有一个相对省钱的方法,就是找到底色相近的料子直接手绘。
但一来,他逛了那么多市场还未看见过合适的纺织颜料,二来面料手绘部分其质感多少会有些发硬,做成衣服后必然会影响其舒适性和服帖性,这不是他能接受的瑕疵。
总而言之,就是不管怎么做都很麻烦。
当然,他也可以拒绝这笔单子,但如此一来,则不利于他累积客源,培养名声。
早知该把这页撕下来的……纪轻舟悔不当初。
“没问题。”施玄曼欣然答应下来,在付定金之前,倏然说道:“对了,我还想要您店门口的那套洋装,可否给我改得合身些?”
她扭头看向店外,脸上泛出笑靥,嘴角的右侧当即浮现了一个梨涡。
她所指的是纪轻舟在皮衣之前做的一套裙子。
上衣是白色杭纺绸的长灯笼袖大翻领衬衫,下身是黑色塔夫绸的高腰双排扣包臀鱼尾长裙,前摆交叠,膝盖以下低开衩。
修身的高腰裙头与暗金色的双排扣对身材要求较严苛,适合腰身纤长、风格轻熟优雅的女性。衣服是在人台到店之后制作的,只花了三天时间。
做完便作为宣传品,穿在人台身上,展示在了门口。
这套衣服改起来倒方便,衬衣版型宽大,基本不用改,裙子可适量修改松紧,料子都还有剩的,改起来也方便。
纪轻舟于心底计算了一下,便给出价格:“九块五。”
九块五的价钱买独一套的新款洋装已是相对公道的价格,况且这面料看起来都是好料子,做工也精细,还要老板依照她的尺寸再做修改。
施玄曼没有异议,当即点头道:“可以。”
两姑娘接着便付了定金,在顾客信息本上留下了各自的名字和住址。
纪轻舟想着这二位出手也算大方,或许可培养成稳定客户,便一人递了一张名片。
待二人携手离去,纪轻舟拿起自来水笔,准备将两人的名字和需求记在排单计划表上。
结果仔细一看顾客信息,便挑起了眉毛。
施玄曼……方碧蓉?
方碧蓉,不是那个以言情类通俗小说闻名的作家吗?
他这是撞上名人了?
还有前者的名字,也是越瞧越眼熟。
纪轻舟思索片晌,终于想起来这似乎是民国时期一位著名的歌星、影星兼作曲家。
沈南绮可以啊,未来的社会名流,被她一招就招来了一双。
倘若不是碰巧遇上了同名同姓之人,那这几笔单子,他务必比平时更用心做了。
毕竟是关乎他以后职业生涯的事,这人脉必须得拿下。
这个点,解予安估计连午睡的床都铺好了。
此时再回去也没什么意义,纪轻舟便索性去对面的杨记小吃点了碗排骨面作为午餐,简单地解决了这一顿。
吃罢午饭,将碗筷送还杨记,纪轻舟坐在门边的竹靠椅上,边吹风休息,边拿出纸货店购买的棉浆纸,依照之前的旗袍设计图,在纸页上绘制需要定制的织物图案。
这是一个大工程,除了要考虑图稿和真实衣片间的大小比例,图案在布料上的排版间距、衔接布局及重复次数都同样重要。
花费了一个钟头的时间绘制完一组花卉图案,以铁皮盒装的水彩颜料上完颜色后,纪轻舟起身伸了个懒腰,望向巷口清爽清寂的梧桐树。
温暖阳光笼罩的午后街道散发着一股昏昏欲睡的气息,陶记酒楼养的黄狸猫懒洋洋地趴在门口的酒坛上打着盹。
巷口的烙饼摊弥漫着焦香味的烟尘,它却兀自不动,睡得安然。
巷道里行人稀稀寥寥,连随处可见的土狗都罕见路过,更别提专程来逛街购物的客人了。
此时生意最好的地方当属茶馆和咖啡馆了吧?
纪轻舟心里想着,将画完的纸张夹在速写本中,准备暂时歇业,去附近的绸缎庄走一趟,先把定制面料的问题解决。
然后顺带的,将那件鹅黄旗袍所需的料子买回来,这样待两姑娘的尺寸送到,便可立即动手制作。
结果他刚解下围裙,背上皮质的斜挎包,拎着外套准备出门,这时又来了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士,带着司机,来他的店里定做旗袍。
依这位汪姓女士所言,她是沈南绮以前在圣玛利亚女校的同学,来他的店里是为了支持一下好友外甥的生意。
纪轻舟闻言自然是放下背包热情招待。
最终这位女士选择了一款裙摆有流苏设计的黑色直身旗袍,面料是菱格暗纹的真丝提花缎,正好和鹅黄苎麻面料在同一家布庄有售。
待汪女士留下姓名离去,纪轻舟以防之后还有生意上门,就改变计划,又在店里待了两小时,忙碌着皮夹克的缝制工作。
结果到头来只等来了一个老顾客,前来取走前两日放在店里更换里子的棉布长袍。
接近四点时,纪轻舟见确实没什么生意,便提前关门,在门锁上挂了个“有事请转告隔壁理发店”的牌子。
随后拿上速写本,匆匆地走出了巷子。
他首先去的是位于同孚路一家名为“王善兴”的绸缎庄。
这家店的老板是嘉兴人,卖的大部分都是从当地农民织户那收购的丝绸,同样品质的料子,价钱要比对街那家宁波人开的苏缎庄便宜几分几厘,只是花色上没有那家丰富。
纪轻舟制作那套衬衫裙的料子是在这家购买的,之前也问老板讨要过一些小样,王老板知道他是开成衣铺的,秉着“和气生财”的理念,对他态度颇为友好。
听闻纪轻舟的诉求后,年逾五十已有些谢顶的王老板摸了摸胡须稀疏的下巴,语气慈祥道:
“你这花纹看似简单,仔细一瞧却是层层叠叠的深浅不一,所用颜色颇为繁杂,不好染。”
纪轻舟听出他话里有话,直言道:“您不妨开个价?”
“不是开价的问题。”王老板将画稿还给他道,“我直说吧,你若是要大批量订货,那这生意好谈,可你只要一匹两匹的,我们连人工的消耗都赚不回。除非你愿意出大价钱,否则,不仅是我这,任何一家绸缎庄都不愿接的。”
纪轻舟犹豫几秒,问:“您说的高价,大概是?”
王老板想了想,比了两根手指。
纪轻舟挑起了眉:“二十块一匹?”
王老板摇头:“两元一尺,你想要杭罗,那么一匹五丈,一百大洋这是最低价。”
一百大洋!
这才是真正的狮子大开口啊!
纪轻舟吃惊,掏空他口袋都拿不出这么多钱……
况且人家施小姐能接受的面料成本最高价也才五角一尺。
纪轻舟顿感为难。
他想过此时的印花工艺多依赖手工,不论是模板还是筛网印花,成本肯定都不低,却没想到王老板听闻这门生意,连谈都不想谈。
“可这成本应该也没有那么高吧?”纪轻舟有些怀疑王老板是不是想给他施压,逼他抬高价钱。
试探着问:“您从织户家收购丝绸,一匹兴许五六块都不用吧?”
“染印费钱啊,”王老板一摊手道,“不说试色的染料消耗,丝网的制版成本你得承担吧?”
话落,见眼前年轻人低垂着眼睫,一副既纠结又遗憾的模样,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犹豫片刻后,他伸手拍了拍纪轻舟的后背,将他带到角落,压低嗓音道:“我看是你诚心想要,就给你指个路,你去虹口问问。”
“虹口?哪家店?”
“日本人的印花厂,听闻他们有自动化的印花机,说不定价格会便宜许多。”
纪轻舟闻言不着痕迹地扫了王老板两眼,一时有些怀疑对方是不是潜伏民间的敌方特务。
但见王老板眼神中满是慈和与关怀,看起来是真心为自己这个后辈考虑,便打消了这念头,礼貌感谢道:“多谢指点,真是有劳您费心了。”
王老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什么。
纪轻舟告辞后,径直地去了对街的苏缎庄,在那购买了另两笔单子所需的主面料。
从店伙计手里接过用油纸包裹的卷成筒状的布料,付款时,他借机向掌柜提出了同样的问题,然后果不其然地也被拒绝了。
纪轻舟不禁有些气馁,但又不愿就此放弃。
他想大的绸缎庄不愿接这生意,是因为嫌麻烦且没什么赚头,兴许那些小布坊、染坊或是家庭作坊愿意接这单子。
于是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又搭乘电车去了之前逛过的布料批发一条街,决定去碰碰运气。
至于王老板给的那个建议,他压根就没纳入考虑范围。
然而仿佛老天都不愿他做成这笔生意,一连走了两条街,问了十几家小铺子,不是被一口回绝,就是委婉地表示他出的价格太低,不愿接这生意。
甚至还有人劝他去杭州跑一趟的,总而言之,意思就是在上海地界内,没有办法以二十五元以内的价格定制一匹杭罗。
不知不觉,天色也黯淡了下来。
暗蓝的夜空中挂着一轮明月,兀自向人间散落着清莹剔透的光辉。
月光下,纪轻舟左臂夹着布料,右手抓着搭在后背上的西服外套,漫然地穿梭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马路旁的西餐厅传出夹杂着洋人笑声的钢琴乐,空气中弥漫着出租汽车驶过后的尾气,头顶的梧桐树影间泄下清寒月光,毫不相干的光影声色此时都堆砌在了一起。
耳边忽然响起附近钟表店传出的报时声,纪轻舟抽出插在裤兜里的左手,撸起袖口看了眼手表,蓦然惊觉都已经七点了。
他已经在外面游荡了三个小时了。
收起沮丧的情绪,纪轻舟走到最近的电车站台,乘车返回解公馆。
回到家已经是二十分钟后了,这个时间点,晚餐早已结束。
虽说解家人给他在厨房留了饭,但纪轻舟一个人坐在大餐厅吃饭也没意思,便让佣人帮他把餐食送到二楼东馆的小餐厅。
饭菜一直盖在灶头的大锅里,还是热乎的。
走了这么多路,纪轻舟胃袋里早已空空荡荡。
此时什么都不愿想,端起饭碗先夹了两块红烧肉,舀了几勺汤汁浇在米饭上,伴着肉和酱汁,唏哩呼噜地没一会儿就吞下了一碗饭。
他紧接着又盛了碗饭,刚拿起大勺准备往碗里加一勺鱼汤,一抬眼却见一道白面黑影无声地直立在门口。
他吓得一激灵,待看清人影后便无言地叹了口气,边盛汤边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道:“散步回来了?进来坐坐吧,陪我聊会儿。”
解予安闻言转身,准备离开。
纪轻舟忙改变了语气,热情招呼道:“来嘛,你这么早回房间也没事做,进来坐下聊聊天嘛,正好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解予安脚步停顿,考虑了几秒,终是又转回了身体,走进小餐厅,在铺着蕾丝桌布的圆桌旁落座。
“什么问题?”他淡然发问。
纪轻舟夹起一筷子的土豆丝塞进嘴里,看着对面被柔顺墨发遮住了些许眉眼的解予安,只觉对方神情都温柔了不少。
“你在绸缎业或者纺织业有没有什么人脉?”
“又怎么了?”
纪轻舟轻轻叹气:“这不是生意上遇到困难了吗。”
他将自己今天的经历简单描述了一遍,嗓音疲倦地说道:“可能我对上海的面料市场还不够熟悉吧,总之就是找不到地方定做,还有人建议我去找日本人,找英国人的,说他们设备好,价格更便宜。
“可我要的是杭罗啊,别的面料,比如呢绒,你说目前国内没有这生产技术也就罢了,买杭罗我为什么要找洋人?这合理吗?”
说到这,纪轻舟又来了气,狠狠地吃了块红烧肉。
解予安沉默片晌,道:“老字号的绸缎庄问了吗?”
“老字号?”纪轻舟下意识摇了摇头,“不清楚,我问了两家规模还算大的绸缎庄,都嫌生意太小,拒绝了,那种老字号的企业都有稳定客户了,想必更不乐意接吧。”
解予安听着他吃饭的声响,安静了一阵,倏然问:“第几碗了?”
纪轻舟一时疑惑,后来看了眼自己正在盛饭的勺子,方反应过来,轻啧一声道:“第三碗,怎么了?你家饭碗这么小,我一个一米八的大汉,一顿吃三碗不过分吧?”
解予安没有与他争论这个,转回话题道:“有没有想过换个思路。”
“什么思路?”纪轻舟皱眉疑问,“吃饭还有思路?多吃肉和蔬菜,少添两碗主食?”
解予安略显无语地抿了下唇,道:“你可以考虑向绸缎庄出售图样。”
纪轻舟这才恍然大悟:“没想到你还在认真替我出主意啊,真是感天动地。”
他思考了几秒,觉得这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旋即又生出疑虑:“那要是他们看不上我的图样怎么办?”
“那是你的问题。”
“住嘴,用不着你提醒。”
既然有了可执行的方案,纪轻舟心情就比方才放松了些许。
他边吃饭边安排道:“明天我去你说的老字号问问,他们能看上我的图纸最好,看不上我也只能抱憾放弃这笔订单了。
“不管结果如何,接下来我都有的忙了,除了客户的订单,还有你母亲的外套和答应给玲玲做的裙子。”
“玲玲?”
“解玲珑,我不是说过要让她在五月穿上小裙子嘛,现在都四月底了,时间过得真快……”
纪轻舟慢悠悠感叹着,“所以明后两天预计中午都不回来吃了,你应当能理解吧?”
解予安:“怎么不干脆住外边?”
“你是巴不得我在店里忙上几个月不回家吧?”
纪轻舟冷笑一声,故意压低嗓音恶狠狠道:“别做梦了,我不但每天晚上都要回来蹭你家饭吃,还要霸占你的床,半夜再化身梦魇缠着你。”
“幼稚。”解予安嗤了一声,扭过了头去,嘴角压得平平的,一副懒得与他多言的模样。
纪轻舟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觉得解予安要是眼睛还健在,此时一定会控制不住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话题结束,室内突然间寂静下来,唯有碗筷的碰撞声时不时响起。
弥漫在小圆餐桌上的气氛虽不太愉快,解予安却也没起身,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候。
直到纪轻舟把饭吃完,两人方一同起身回卧室去。
翌日一早,纪轻舟到店后,先将昨日购买的面料过水做了预缩处理。
待施玄曼和方碧蓉的净体数据送来,便开始着手对施小姐购买的那套西式裙做尺寸上的修改,使其更适合施玄曼穿着。
花费了小半天的时间,改完了裙子的尺寸,他将衣服重新整烫,折叠后用竹麻纸包装好,写上名字放在成品架上。
此时已临近下午两点,今天依旧没什么生意上门,他花了些时间做完了方小姐那件旗袍的打版工作后,便提前关上了店门,背上挎包走上街去,继续昨天未完成的任务。
早上出门前,纪轻舟特地向家里的佣人请教了上海的老字号绸缎庄有哪些,分别在什么位置,然后筛去那些距离较远的,选定了南京路附近的几家作为目标。
他首先去的是一家名为“泰明祥”的绸缎庄。
听说是苏州人的产业,老板是苏州绸缎业巨商,在江浙沪及广东地区都开有多家绸缎庄和纱缎庄,在上海则有三家店面。
纪轻舟去的这家位于南京路和云南路的交叉口,它是座三层楼的中式建筑,门口悬挂着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黼黻文章”。
不知什么意思,但看起来十分霸气。
可惜他来的时机不巧,店里掌柜恰好有事外出,询问伙计,伙计则表示自己没有做主的权利,请他改日再来。
店伙计的态度友好礼貌,纪轻舟自然不会过多纠缠,既然“泰明祥”不行,他便前往另一家距离较近的“新顺安”。
同样是家苏州人的产业,这家店比起“泰明祥”规模稍小,但也有三楼三底,挂着金字招牌。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纪轻舟这次向店里的掌柜推销自己的图样时已十分熟练,面带笑容,眼含光彩,人设大概就是个积极向上、热爱工作、讨长辈喜欢的商场新人。
这家店的掌柜也很和善,没有因为纪轻舟并非来消费的顾客就轻视怠慢。
耐心听完他的来意,并翻看了纪轻舟昨夜连夜绘制的六幅图样后,他语气沉稳和缓地说道:
“你画的这些图案是蛮有新意的,看得出来有些功底,但这个生意不归我管,要不你跟我去见见我们经理,如何?”
看来有戏啊……
纪轻舟在心里暗暗握紧了拳头,按捺住欣喜情绪问:“你们经理在哪?”
“他就在楼上,你跟我来吧。”掌柜说着,把那几张图纸还给了他,转身往店内深处走去。
纪轻舟于是就跟随这身材干瘦的掌柜,沿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了三楼,来到了一扇闭合的棕黑木门前。
掌柜敲了敲门,里边便传来一道低沉略有些沙哑的男声——“进来吧”。
掌柜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纪轻舟跟在后边步入其中,抬眸扫了一眼,发现这是一间装潢中西合璧的办公室。
房间的右侧靠白墙摆着旧式的大书橱,左侧玻璃格窗前有一张长方形书桌,桌后边坐着一个身穿灰蓝色条格纹西装、年纪三十上下的男子。
纪轻舟与男子在银边眼镜下的眸子对上了视线,随即露出笑容,朝对方点头致意。
“这位先生是来兜售印花图样的。”掌柜向那男人简单交代了下纪轻舟的来意,又扭头朝纪轻舟介绍了句,“这是我们顾经理,你找他谈吧。”
说罢,便疾步退出了办公室。
“顾经理你好,这是我的名片。”
纪轻舟主动问候,拿出一张名片放在办公桌上,想要给对方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以方便之后的交流。
那梳着油头、留着两撇胡子的男子拿起名片细细地瞧了几眼,继而起身,朝纪轻舟伸出手掌道:“顾泊生。”
他的个子比纪轻舟矮几公分,身材偏瘦,看得出来是不常锻炼的类型,但脸庞轮廓棱角分明,长了双含情脉脉的浓眉大眼,看去并不令人讨厌。
纪轻舟与他握了握手,收回手时,感到对方的手指若有似无地从自己手背抚摸而过。
他当即看向顾泊生的眼睛,对方嘴角挂着微笑,神色正常,没有异样。
“这是你的样稿?”顾泊生看着他手上的图纸询问。
“是的,您请过目。”纪轻舟将那六张稿纸递给他。
顾泊生接过后,一张张地翻看,很快就将图样都浏览了一遍。
“很出色的画技。”他将图纸整理齐整,还给纪轻舟,吐字缓慢地说道:“你的图案我们都可以买下,我甚至觉得我们可以长期合作。”
“多谢夸奖。”不知为何,纪轻舟在他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下莫名地生出一丝烦乱。
对方对他画技的称赞毫无感情,听起来像公式化的客套,这么一来,他的后半句话就十分古怪。
“新顺安”好歹是个大企业,肯定有自己的图案设计师,只是看了几张图样就说要长期合作,至于这么求贤若渴吗?
不过,他虽有些疑虑,但跑了这么多家好不容易看见希望,他也不会因为这点疑惑就放弃这次机会,便还是维持着笑容商议道:
“若是能和贵公司达成合作,能否答应我一件事,就是尽快地印染其中一版图样的杭罗,再给我个样料。”
顾泊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直接回应。
他慢条斯理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笑了笑道:“纪先生来之前,我正打算去找家茶楼坐坐,消磨下时间,要不我请你,我们边吃边谈?”
纪轻舟其实不太想同人磨磨唧唧地吃饭聊天,但他清楚苏州人确实有在茶馆谈生意的习惯,便还是答应下来:“好的。”
临近五月的午后,穿透枝叶照射下来的阳光几如夏日般炫目刺眼。
到绸缎庄门口,顾泊生拦了两辆黄包车,带上纪轻舟去了南京路上的一家茶楼。
那是座三层高的洋楼,四面都是玻璃窗,透过玻璃可隐约瞧见里面的茶座人头攒动,几乎座无虚席。
跟着顾泊生进入那嵌着玻璃的大门前,纪轻舟扫了眼茶楼招牌,棕褐的木牌匾上雕刻着“大觀”二墨字。
他微挑了下眉,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但这丝若有似无的感觉,很快就被茶馆里传出的评弹声给冲散了。
进入茶楼大堂,入门便可见一个书场,台上弹词艺人口齿老练地唱着一出传统文学改变的书目。
台下客人吃茶聊天,听到精彩处便摇头晃脑,鼓掌叫好,好不惬意。
这地方很不错啊……纪轻舟饶有兴致地仰头环视了圈二楼的四面回廊。
心想等这段时间忙完,或许可以抽个时间,把解予安拉到这来坐着喝喝茶,听听评弹。
他既是苏州人,对这方面不说很感兴趣,起码不会觉得无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