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洺没注意到钟涵盯着猫爪子两眼发亮,他夸小弟没数错,之后抬头看一眼天色。
今夜子时过后就会下雨,记忆中的小弟正是几个时辰后出的事。
一生最深重的悔恨即将改写,钟洺愈发不敢托大。
“走,这边收拾好了,咱们快点上山去。”
在水上人眼里,因海面平阔,只要往陆上走,就叫上山。
其实建石屋的地界至多称得上“山坡”,离冠子山还有一段距离。
说是石屋,修得也不算多精巧,世代舟居的人,哪里会盖房子,说得刻薄些,浑似村户家后院石头垒的牲口圈,只是一路垒到了顶,又用木头竹子搭了房顶和门,房顶上覆了一层毡结在一起的干海草挡水。
屋子内里,只在高处挖两面小窗,不透光又憋闷,平日里没人住,只当仓房用,起风时才来这里头避一避,也是没办法的事。
钟洺到了屋前,二姑不在,当是和二姑父一起去安顿唐母。
唐大强自从娶了白水澳的姑娘,在此处落了脚,就跟里正打了招呼,也上山修了间小屋,地方不大,足够他带着老娘和媳妇、孩子五人住。
钟家屋前这会儿只有三婶在,见了他,抬手招呼。
“刚还说你们兄弟俩做什么去了,半晌不见人,还想喊虎子下去寻你们,结果一转头这小子也不知跑哪去了。”
又低头看钟涵,笑道:“这就是你家新得的小猫?听说还是个雀花的,我瞧瞧。”
三婶梁氏是个大方和善的妇人,钟涵笑眯眯地打开背篓上盖的布,给她看。
“喏,三婶,它在睡觉。”
梁氏低头看一眼,她家两个小些的孩子也挤过来。
一个是二小子钟豹,今年十岁,一个是三姐儿钟苗,六岁,都比钟涵岁数大。
眼看钟豹一脑袋撞过来,梁氏伸手把他的头往回推。
“咋咋呼呼,别吓着猫。”
相较而言,钟苗就文秀多了,她往背篓里看一眼,然后对钟涵道:“我家的大花和二花也跟上来了,可以让它们和小猫顽。”
说话间几人都听见一声猫叫,抬头望去,见两只大猫不知何时跳上了房顶,正居高临下地低头看,一只三花,一只黑白花。
没过多久,钟三叔和钟虎父子俩,以及钟四叔一家都来了。
钟家的石屋是大开间,乃是钟老大还在的时候,领着四个兄妹修的,中间未曾垒墙区隔,住起来就是大通铺,但都是自家人,怎样都好。
人总算到齐,不能帮忙干活的小仔们和猫都赶到一边,几个汉子进了屋,先踩木梯检查了一遍房顶和窗户,确定没有需要修补的地方,便下来取了竹耙,将屋内地下的积沙铺平。
他们盖屋的地方下面是石头滩,没法像陆上人盖房一样夯泥地,最快的办法就是铺一层厚沙子,上面盖席子,睡几个晚上问题不大。
沙子取细沙,颜色泛白,赤脚踩也不硌脚。
周边的海滩都是这般的白沙,白水澳名字里的“白”因此而来,附近其它的村澳也多以此为名,像是船行一炷香开外还有个白沙澳,另有几个小渔村,叫白石村、白浪村云云。
钟家人多,干活快,屋里很快拾掇一新,又转到屋外垒土灶,架起大号的陶锅,预备一会儿烧晚食。
钟三叔一副大家长姿态,背着手笑眯眯道:“今晚上咱们吃顿好,让你们三婶做个海蜇里子炖菘菜。”
海蜇里子是海蜇里面的一层皮,之所以扒蛰时要火急火燎,泰半为的就是这层不易剥除的“里子”。
一只海蜇上就薄薄一张,少而值钱。
水上人舍得吃蛰皮蛰头蛰脑子,轻易不舍得吃里子。
“三婶厨艺好,我们今晚都有口福了。”
钟洺说完咂咂嘴,还真有点馋了。
想及上辈子在北地军营,一到入了冬,能吃的菜只有地窖里的萝卜和菘菜,哪像九越县,一年四季地里长青菜,他们水上人再穷,拿两条鱼去乡里也能换到饭桌上的一把绿。
菘菜做成清汤寡油的大锅饭,吃得人两眼发直,有那么一段时日,钟洺做梦都在吃海蜇里子炖菘菜。
但这都是最初去北地的那几年发生的事,后来日子久了,关于故乡的记忆逐渐变淡,深知自己回去的机会太过渺茫,早日忘了,反倒心里好受。
一大家子十几号人,晚食当然不能都指望一个人操持。
全家老少都上了阵,连年龄最小的钟涵,还有四叔的幺哥儿,才三岁的钟平安,都被安排蹲在地上扒葱叶和蒜叶,钟虎和钟豹两兄弟,连带钟石头,在另一边用石头砸辣螺。
辣螺的壳厚,若要炒着吃,砸碎了才入味。
二姑一家晚一步到,还带来了唐母,她是客,想干活都插不上手,遂坐在一旁帮忙看孩子。
没过多久,要下锅的各类食材备好,除了海蜇里子炖菘菜,还有一大锅蒸三干、一盆炒辣螺,素菜是凉拌龙须菜和清炒白茄子。
钟洺昔日在军营里的头几年,被打发去火头营里当过火头军,在那跟着一个老火头学过两手厨艺。
今晚他本想炒辣螺试试手,但是二姑三婶都不答应。
“就这顿能吃点好,晚上要是落雨,接下来几顿都得凑合,你做砸了,回头大家伙都吃不好。”
最后还是梁氏把手里的龙须菜给了他。
“你要么拌这个吧,凉菜也是菜,味不对就是多点醋少点盐的事,做好了一样是本事。”
又道:“你以前不是最不耐烦这些个琐碎事,怎么现在也起了性子要学?”
“不是要学,是学过,我以前在乡里跟人学过几手。”
钟洺感慨,上辈子胡混就有这个好处,成日里不着家,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去哪里,都干了什么。
钟洺前脚端着龙须菜走,后脚梁氏跟钟春霞道:“阿洺还真是转了性,以前赶上今天这等时候,必定是在哪里聚了一帮小子胡吹海侃,现今不单让洗菜洗菜,让刷锅刷锅,还晓得学灶事了。”
钟春霞难掩喜色。
“可不是,我早说,你们还总不信,回头记得帮着看看,咱们澳里有没有合适的姐儿哥儿,能和阿洺凑一对的,就凭他一身水性,以后日子差不了。”
一语说罢,却听郭氏道:“我还当阿洺要去乡里找个媳妇,哪里看得上咱们澳里的。”
钟春霞瞥他一眼。
“你这话说的,他就是以前心气再高,也该晓得水上人和陆上人不得通婚嫁娶的道理。”
郭氏笑道:“我还当他有本事改籍嘞,毕竟以前张口闭口就是在乡里有门路,认得这个识得那个,如今性子能定下来当然是好。”
这对姑媳自打郭氏过门就一向不对付,说不了两句就要起呛声,只得又劳动梁氏出来打圆场。
“甭管找哪里的,都还得阿洺自己瞧得上才行,说不定咱都不用忙活,人家自在澳里寻了看对眼的。姑姐,劳驾你一让,我先把这道海蜇里子做出来。”
最后一道菜出锅,一家人彼此招呼着进了屋,把几家船上舱里用的矮脚桌拼在一处,摆上饭时天还亮着。
但也已是傍晚时分,天际霞光四散,红紫交映,蔚为壮观。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都看痴了,见多识广的大人们倒是一脸愁容。
钟三叔端着饭碗道:“看这霞就知最早今夜,最晚明天,肯定要起风雨,架势不会小了。”
他晃两下手中筷,“都赶紧吃饭吧,吃了这顿早些歇息,今晚怕是都睡不好觉。”
一桌渔家美味,怎么吃都对胃口。
海蜇里子是汤菜,一人盛一大碗,放开了吃,里子的鲜美配上菘菜的鲜甜,连菜汤都好喝。
可惜南边不吃北地常见的馍馍,不然钟洺怕是能用馍馍蘸汤,连吃它五六个。
蒸三干是海边常见的吃法,所谓的三干,一般说的是鱼干、虾干、蚬干,也能换成墨鱼干、鱿鱼干、海蛎干……总之有什么用什么。
真做起来也容易,三干在盘里码放整齐,上面临一圈清酱,铺姜丝,蒸上一刻多钟就能出锅,掀开锅盖,鲜味冲鼻,下酒也下饭。
炒辣螺没什么可说的,辣螺的味道奇特,不爱吃的人觉得它又苦又辣,爱吃的人吃一个就停不下来。
以前钟洺属于不怎么爱吃的那类人,现下因为前世缺这一口缺太久,竟也吃出滋味来,为此又得到钟三叔的夸赞。
“我以前年岁小时,最不爱吃的海货就是螺,尾巴苦巴巴的,大人还非逼着你吃下去,说是败火,我就想,哪来那么多火要败,倒是吃了才觉得肚子里冒火。”
钟三叔夹起一个辣螺,因为壳子砸碎,用牙一扯肉就进了嘴,他咂几口,面色陶醉。
“现在不一样了,哎,今天这顿合该吃点酒。”
“这顿可属实吃不得酒,吃了以后夜里一个都起不来,房顶被刮跑都不知道。”
在场的钟家人,只有钟春霞比钟三叔年长,这话唯她能说得。
钟三叔也不是不知轻重的,点头道:“我就是信口一说。”
梁氏莞尔,“等这阵子龙气退了,下山时再好生吃一顿。”
钟三叔听了这话,来了精神,筷子就近夹一把龙须菜入口,一嚼就睁大眼。
“今天这道菜的滋味好,和以前的拌法不一样。”
梁氏抬了抬下巴,“是你大侄子做的,非说要在灶头上露两手,不给他锅,就去拌菜了。”
一桌子人上桌都是冲着海蜇里子去,这道龙须菜平平无奇,又是素口,好半晌没人动,听了这话才都伸筷子,一吃果然很是不同。
郭氏挑不出错,几次想张嘴又闭上,最后更是连着夹了几筷子龙须菜,放在自家人碗里。
钟虎吃得投入,鼓着腮帮子道:“阿洺哥,你怎什么都会,要是你这样的汉子都讨不到媳妇,我看我也没戏。”
一桌人俱都笑开,钟洺带着几分无奈道:“我这不是银钱不够,本事来凑么。”
心下想的却是,也不知跟老火头学的那几招还能使出多少,够不够撑船去码头卖吃食,且有人买账的。
若是可以,等天冷不宜出海的时节,做点这个也算补贴家用。
他现在什么都怕,就是不怕累。
再者说,谁还嫌赚钱的路子少呢。
一桌饭菜毫无悬念地扫荡一空,等锅碗瓢盆收拾地差不多,屋里睡觉的席子铺盖亦备好时,屋外霞光褪去,夜晚已至。
家家户户全都闭门不出,在屋里点亮风灯或油盏,静待风雨降临。
第11章 风来
真正的飓风当前时,风比雨来得更早,哪怕人都在坡上,也能听到远处海岸边巨浪的呼号。
潮水以惊人的速度上涨,很快淹没礁石和滩涂,漫过更高处混杂着白沙的石滩,海面像一口水煮沸的大锅,无数漩涡把深处的活物送到水面,紧跟着又被龙气卷至岸上。
鱼虾贝壳噼里啪啦地下落,螃蟹晕头转向地往泥沙深处钻,还没等钻进去半个身子,就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砸了个稀巴烂。
冠子山上的树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朝一边压去,不够结实的细树毫无抵抗之力,直接拦腰断裂。
而那些高耸的大树,脆弱的新枝同样抵挡不了飓风的席卷,枝条“喀拉拉”地随风而动,自山上带到山下。
无形的风穿过山林,穿过海岸,穿过石屋之间,化为狼嚎鬼哭。
第一道闪电映亮天边,透过木门的缝隙映入黑漆漆的屋内,紧跟着惊雷滚过,成串的轰隆声震着耳膜,仿佛怒龙咆哮。
随即“哗啦”一声,大雨倾盆而降。
一屋子人无论老少果然全都被吵醒,年纪小的孩子们哭声震天,有的喊爹有的喊娘,钟涵则紧紧靠在钟洺的怀里,同时不忘护住背篓里的小猫。
“咚”地一声,大约是被风吹起的石头或是土块撞到木门,害得屋里大多数人当即一个哆嗦。
“什么鬼天气!往常的风也不见得这么大,这还没落雨嘞!”
郭氏哄着快哭哑嗓子的安哥儿,对着门口骂了一句。
“冷不冷?”
钟洺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的更紧张,哪怕人在屋中而非船上,梦里的情形依旧时不时在眼前闪回,让他意识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都和往常不同。
钟涵摇头。
“不冷,大哥,这么大的风,咱们的船会不会被吹跑?”
他才四五岁的光景,记事也就这两年,哪里见过这阵仗。
“不会,咱们的船都在高处。”
钟洺清了清发紧的喉咙,抬手摸了一把凉飕飕的脖子,发觉自己居然出了一身冷汗。
……这点出息。
他嫌弃自己一句,摸了摸小弟的头发定神。
屋里鸡飞狗跳,到了最后,大人索性都坐在一起围成个圈,把孩子们都护在当中。
大花和二花两只猫也愣是挤进来,它们都长得不瘦,摸一把又是毛又是肉,钟苗抱了一只,又分给钟平安一只。
郭氏哄着安哥儿用两只小手摸猫背,二花翻了个身,亮出肚皮,安哥儿总算暂时止住了哭。
这份安稳没持续多久,越来越大的雨势在屋顶砸出一片“噼里啪啦”的噪声,像是有人坐在上面敲鼓。
“下雨都能下出这个动静,和下石头似的。”
梁氏有些紧张地手持风灯,抬头看着屋顶,以前她还没嫁人时,有一次飓风天,娘家的屋顶被风掀掉了,雨水灌进来,把她家所有家当都给浇了个齐全,辛辛苦苦攒了大半年的干货全糟蹋了,从那以后她就对这等贼天气尤其紧张。
她不放心,撑着席子起身道:“我去提前找几个锅碗瓢盆出来,要是漏雨了就赶紧接上。”
钟洺被这句话提醒,暂时放下钟涵,去查看木门周围,一摸下面的门缝,果然雨水已经淹了进来,沙子都湿了一片,但沙子和下面的石头都吸水,不会出大问题。
梁氏很快找到几个木盆和大碗,摞在一旁,以防用的时候还要现找。
所有人紧绷着神经,这般过了将近半个时辰,大雨都没有停的意思,甚至没有变小。
不过没了最初对雷声和闪电的恐惧,小孩子们不哭了,大人们的面上也染了倦意。
算算时辰,钟三叔决定家里的汉子轮流守夜,防着石屋漏水,或是外面的雨水淹进来,若是都睡着了不知道,发现时就晚了。
钟洺知晓自己一时半会睡不着,主动当了第一个,说好下半夜换虎子,然后是钟石头。
至于其他人不管睡不睡得着,打个盹再说。
后半夜,雨声变小,钟洺叫醒了钟虎,钟三叔也跟着睁了眼。
三人重新挪了挪石头顶住木门,钟洺回到席子上,靠着小弟再度躺下。
“雨停了!雨停了!”
起床早的人在屋外大喊一嗓,屋内提心吊胆憋了一晚的人全都着急忙慌地打开了屋门。
雨后的咸风冲进屋内转了一圈,带走一室浊气,教人精神一振。
钟洺从睡梦中醒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一觉睡得极沉。
“小仔?”
他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找小弟,钟涵听到他唤,挥着小短手道:“大哥,我在这!”
他看过去,发现是三婶正在给小弟扎头发,头绳最后绕一圈系紧,小发包绑好。
梁氏轻拍一下钟涵后脑勺,笑道:“去吧,找你大哥去,你们兄弟两个够黏糊的,都在一个屋里,还能丢了不成?”
时隔一夜,见到全头全尾的小弟,纠缠了钟洺半生的噩梦总算彻底散去。
他精力满满地爬起来,自去屋角的水缸旁打了点水洗漱,擦把脸后也去了屋外。
“昨天晚上真是了不得,你们看看,鱼都刮到这里来了!”
一个汉子从家门口的沙子里拎起条小臂长的死鱼,闻了闻道:“新鲜着,还能吃!”
说罢神色一喜,“今天的早食这不就有了,不用吃咸鱼了。”
钟洺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脚下沙子硌脚,他赤着脚踢了两下,竟从里面扒拉出一个马蹄螺。
好些人登时都顾不上到坡下去看家里渔船如何了,争先恐后地开始在沙子和石头间扒拉,看看昨晚的大风送来了什么。
找来找去,还是死鱼最多,像那个汉子那般运气好的人不多,但小臂长的找不见,比手掌长的比比皆是,此外大虾、蟹子,想要什么都有,好些已经碎了,丢了给猫。
“可惜去不得乡里,不然不用出海就能白捡了鱼卖。”
郭氏一边翻动盆里的鱼,一边直呼可惜。
但他也不会缺了自己的嘴,拉着梁氏商量怎么做。
没过多久,钟三叔和钟四叔结伴从下面上来。
“咱们几家的船都好着,有的油布给吹散了,但没彻底吹跑。”
又跟钟洺道:“你家那船被石头砸了个坑,不过在船舷上,不是大毛病,你回头自己补一补。”
三叔说完,钟四叔又送上个桶,里面几只大青蟹挥动着大钳子爬来爬去。
“海滩上全是死鱼死虾,回头出了太阳全得晒臭了,这几只蟹子在泥坑里,还是活的,正好吃了。”
有了食材,各家都赶紧生火做饭,别看现在雨停了,可还是阴的,风也不小,哪次飓风来都不是一场雨的事,没个两三日消停不下来。
水上人的吃食简单,日子过得去的一天至少一顿粝米粥,不然肚子里没粮食就没气力。
其余的多是鱼虾蟹贝,想省事的就直接清蒸白灼,费点功夫的还有盐焗、热炒。
钟春霞一家子也捡了不少海货,过来打了声招呼,送了两条吃不完的鱼,就回去自行开火了。
由于怕突然又下雨,早食做得和打仗一样,家里汉子多,吃得多,量不能少,还要快,像昨晚那般丰盛是不可能了。
梁氏和郭氏最后决定从鱼里挑新鲜的出来蒸鱼饭,打发孩子去里面启一坛豆酱佐着吃。
剩下容易剥的丢到陶锅里煮粥,不容易剥的白灼。
饭好后索性连摆桌都省了,一人捧一个碗或站着或蹲着吃。
钟洺扒完一碗粥,吃了两条鱼,给小弟剥了两只虾,又分了一只蟹子,已觉得饱。
刚想说趁没下雨,他也去坡下看看,走之前听到有人来寻自己,说要借钟家的木梯。
“昨晚上屋顶坏了一处,漏了一晚上的雨,想着你家有梯,正巧借去用用。”
来的是刘家的一个年轻小子,叫刘顺水,和钟洺年纪差不多,两人还算相熟。
钟洺替他去搬了梯子,转而听刘顺水说家里人手没几个,想到自己闲着也是闲着,遂主动说过去帮忙。
刘顺水好生谢过,又借了个锤子敲木钉。
去的路上钟洺没多想,到了屋前看到刘兰草,才想起刘顺水好像是刘兰草的侄子,只是不知刘兰草为何现在是跟着娘家住的。
他快速打量一圈,没看见苏乙,只看见刘兰草生的那个哥儿守着土灶烧水。
没寻到人,他略略黯然,收了视线,去听刘家兄弟商量怎么修屋。
没一会儿,刘家兄弟依次顺着梯子爬上屋顶,钟洺站在下面帮着扶梯子和递木板、木钉。
敲敲打打的声音响了一阵子,赶上卢家哥儿进来送水,到了他面前,也递了一碗。
“阿洺哥,你喝水。”
钟洺本想说不必了,他总共没干什么,何必多喝人家一碗水,家家户户挑淡水上来也不容易。
可人家都递到面前,不好不接,只得道了声谢,端过来放在手里喝了两口,再无他话。
卢雨故意耽搁了片刻,单手摆弄着自己斜绑的麻花辫,长发顺着肩头垂落到胸前。
在水上人家,未嫁的姐儿和哥儿梳辫,出嫁后盘头、束发,区别是姐儿双辫,哥儿单辫。
他自诩此刻姿容含情又娇羞,却不见钟洺有什么别的反应,连眼睛都没落在自己身上,既讨了个没趣,只得暂且提着水壶放到一旁,朝屋顶上的人道:“表哥,你们一会儿下来自己倒水喝。”
刘家的屋子不难修补,就一点小毛病,使木板覆上,再凑合两日没问题。
完事后,钟洺搬了梯子往屋前去,刘顺水落后一步,叫来始终在旁边转悠的卢雨,低声道:“我费心把人给你寻来,你可莫要浪费,方才送水时他可说了什么?”
卢雨拍打着自己的衣襟,臊眉耷眼。
“哪有什么如何,人家连看都没多看我一眼。”
他抿了抿唇,问刘顺水,“表哥,你当真打听了,钟洺他没有心仪的姐儿哥儿?”
刘顺水肯定道:“保准没有,他定下心思说要娶亲总共才几日,哪能就冒出这么一档子人了。”
说罢劝解表弟道:“你样貌不差,在他面前露了脸,他必然能记得你这号人,回头多遇几次,混个脸熟不就成了?再不行的话,我看你也别在这一棵树上吊着,他家穷得成亲连艘新船都置办不起,算不得多好的人家,不说别的,姑姑八成也不能答应。”
卢雨甩下辫子,不虞道:“他现在没船,不代表以后也没,再者说,我娘素来疼我,我要是打定主意要嫁,总有法子磨到她点头。”
他是听说钟洺现下改邪归正,前些日子还卖了只五两的大江珧后,起的这心思。
论赚钱的本事,他觉得整个白水澳都没有汉子胜过钟洺,下一趟海就有五两银,哪怕不是日日有,一月有上一次也足够吃香喝辣,这还不算好人家?
他若是真能和钟洺成一家子,不知要羡慕死白水澳的多少人,想想那副场面,简直做梦都要乐醒。
为此,这份心思他连亲娘都未告知,只暗自说与同钟洺有交情的刘顺水,让他帮忙。
反过来,刘顺水也有求于他,这汉子看上了和卢雨顽得好的葛家小哥儿,还要托他送礼呢。
钟洺等了好半晌,总算等到了和卢雨一起过来的刘顺水。
两人有说有笑,看着关系亲近。
钟洺恍然,想到刘兰草的大女儿嫁的是姨家表哥,加之刘顺水也未成亲,说不准刘兰草就是喜欢这等知根知底,亲上加亲的婚事。
不然刘顺水家屋顶坏了,卢家哥儿跑来送什么水,刘顺水自己就有个亲妹子。
“阿洺,劳烦你跑这一趟,回头等飓风过去,你来我家船上坐坐,咱们兄弟吃口酒。”
“你我之间客气什么。”
钟洺以为自己所猜不错,更不愿再多打扰,他把木梯往肩上一扛,另一手拎了锤子,“我这就回了。”
雨落三日,头两天的风大,出门都能捡到刮上来的海货。
起初大家兴头满满,只因成日闷在石屋里也没个事做,还有那一大家子挤在一个大开间的,少不得舌头磕牙闹口角,出门拾些吃食凑顿饭,正好松快松快心情。
等到了第三日,风小了,雨还不停,那些死鱼烂虾渐渐有了味道,人和晒干的海草一般,各个蔫了脑袋,忍不住对着海娘娘像上香祈祷,只盼天快放晴,好回到船上去。
所幸海娘娘有眼,第三日傍晚,淅沥沥的雨总算收走尾巴,天上流云四散,夕阳黄澄澄的,浑像一枚蛋黄坠在当空,海水染金,浪静风平。
浮躁的心遭了安抚,整个山坡上顿又一片祥和。
在石屋的最后一晚,钟洺对着风灯,埋头仔细给小猫换药。
人断了腿,依着常言所说,难免伤筋动骨一百天,动物的恢复速度却要快许多,不过几日,猫推上的外伤肉眼可见愈合得很好,从未肿胀流脓。
为了以防万一,钟洺还是给它捆上了夹板,免得其骨头长歪成了瘸子。
毕竟猫不是人,不是你让它乖乖卧着,它就能听话不动的。
“大哥,多多的腿还要多久能好?”
钟涵撕着鱼干肉喂小猫,小猫很给面子,吃得香极了,给他也看得犯馋,后来就变成了猫吃一丝肉,他吃一丝肉,还要分给钟洺,后者摆了摆手,没要。
“再过个五六日看看,它最近都吃胖了,后面只要腿不疼,怕是夹板也捆不住。”
说到这猫,钟洺难免想到了苏乙。
这三天他没少在附近走动,居然一次都没见到这个小哥儿,想跟他说一声小猫已经无碍都没机会。
分明并不是多熟悉的人,见不到居然还牵扯出几分类似于失望的情绪,钟洺对此觉得陌生极了。
他不是多爱在这等事上费心思的人,念头滚过,很快唯余一点焦灼,像木柴燃到最后剩下的火星,将灭不灭,掩在心底最深处,碰一下照旧会被烫到。
放晴后的第一天,海风仿若都变得干爽起来。
家家的石屋一早门户大开,要带下山的东西堆叠成垛,装满扁担两侧的大竹筐。
汉子们不忙着挑东西,先得下山去,把之前费了好大力气拖上岸的船再推回海里。
比起上岸,下水要容易一些,花了几个时辰,空荡的海湾又变回熟悉的模样,船挨着船,帆迎着帆,挤挤挨挨,瞧着就热闹。
忙完的钟洺登上自家船,看了一眼船舷上砸出的坑,也就巴掌大小,确实不碍什么事,他放下心,回山上接小弟。
当晚,钟家人聚在钟三叔的船上吃了顿好汤饭,馋酒的皆如愿吃到了酒,钟洺也没能例外,而后各裹着一身酒气,趁着夜色各回各船。
“阿洺,一大早的去作甚?”
刚从山上下来,大家都想休整几天,歇歇力气,回回精神,是以不急着出海捕蛰。
还有不少人家的船都有大大小小的受损,需要修补,有的自家就能整治,有的还得去请船匠。
放在以往,钟洺肯定趁这个空档好生偷个懒,现下却不同了,他俨然成了最坐不住的一个,次日天亮不久便起了身,决计自行找个地方下水,捕些好货去乡里卖。
昨晚他就发现小弟有点咳嗽,八成是受凉了,多卖几个铜板,也好去医馆把个脉抓副药。
涵哥儿身子弱,要是不注意,时常把小病拖成大病。
这会儿半路上遇见认识的汉子,他应一声道:““找处地方下海游两圈去,也好抻抻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