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是公平的,聪明人有聪明人能走的路,不聪明的呢?当然也有不聪明的办法。俗话说,勤能补拙、笨鸟先飞,陈最不是笨鸟,他是天生就会用刀的刀客。
刀就如同他的脑子、他的第三只手、他如影随形的分身一般,跟陈最对决过的修士都有个共同的发现,那就是……陈师兄/陈师弟的刀看似淳朴,却分外迫人。
淳朴的是陈最本人,而迫人的,是他手中的刀。
作为陈最的好友,闻叙当然当过对方的练刀桩子,就像陈最和春舟也都当过他的叠阵试验对象一样,他很清楚陈最的实力和天赋,事实上灵根多少对于陈最的影响非常轻微,至少他没见过对方用土金术法入刀。
所以,陈最是个极致的刀客,他不屑于用术法去装点自己的刀道,也没有突如其来的顿悟、感知,他的进步,就是凭借自身的挥刀而成。
一蹴而就的天才可怕,但全凭本能的刀,更为可怕。
加上陈最的修为比他高了一整个小境界,闻叙紧了紧手中的折风,随后将自己的心思全部放空,对阵这样的对手,思考太多反而掣肘。
不如,就放肆战一场,他的心还没脆弱到禁不起一场失败。
而在放下了脑子之后,闻叙的剑更快了,剑如风、风如影随形,剑影闪烁在他的周身,几乎叫人分不清哪一道剑光才是真正的折风灵剑。
如果他对阵的是个聪明人,或许已经开始烦恼了,但陈最不会,他是个非常极致的单细胞脑袋,所有的对阵都依靠绝对的身体本能和直觉,他甚至可以非常轻易地接住剑招。
某种程度上来讲,他是个相当可怕的对手。
当然,他也确实是。
但闻叙并不因此动摇心弦,因为如果当他自己都认为对手不可战胜,那么他还上台干什么?人不可能完全被境界束缚住,他要找的,就是一线生机——
台上刀光剑影,好不凌厉,但其实……挺淳朴的,因为开打到现在,无论是陈最还是闻叙,都没有用一个术法,两人纯粹是在拼兵刃之力。
“小师叔祖不是修阵道的吗?他什么时候又偷偷学了剑?”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可能他的修仙一日有一百二十个时辰吧。”
“附议。”
“附议+1。”
卞春舟心里默默喊了句:附议+10086!
虽然吧,作为好友他确实知道闻叙叙有在苦练剑法,但……这也太一日千里了点,而且现在打得明明比刚开始上台进步了!这应该不是他的错觉吧?
这当然不是卞春舟的错觉,作为闻叙的对手,陈最才是感受最直观的。
“你又进步了!你是不是在用风捕捉剑的走势?不对,说反了,你在用剑捕捉风的动向——”
陈最难得脑子上线一回,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被风缠住了,如同细密密的渔网,整个将他裹住了,唯独他的刀除外。
陈最:……最烦跟你们这种聪明人打架了,专挑我的弱处攻击,烦,很烦,嘿嘿。
风, 是流动的、捉摸不住的。
这个道理,衡泽大陆上的三岁小孩都知道,闻叙不可能不知道。但自从他吃过一次经验主义的亏后, 他就学会了……辩证。
修行,不像读书,它不可以依靠原本的定论去推断可能的结果,它更像是不断地推翻固有的认知去更迭当下的自我, 这么说可能有点抽象,举个简单直接的例子, 就是从前他在凡人境时认为人不能飞,但现在人可以飞,所以认知打破,他学会了御风术。
而简单的御风术,就是……操控他认知范围内的风,具体点来讲, 就是他使用灵力,将灵力变现成为风, 以此做到攻击对手。实质上来讲, 就是他用灵力攻击对手,攻击的手段就是运用风。
而这个过程,灵力是有损耗的, 风也是。
闻叙老早就在寻找减少损耗的办法, 但他又不是神,不可能一拍脑子就想出来,前前后后他试验过很多办法,比如精确地细分体内的灵力、比如尝试修改法阵路径、比如用阵套术的方法叠加促使灵力的循环等等。
其中有些毫无参考价值,而也有一些有用、但使用过程太过繁复, 不繁复的也有,成功率却很低,反正……能够两全其美的,在今日之前,闻叙都没有找到。
他当然也尝试过用剑输出灵力,毕竟用实物载灵,是修仙界非常常见的一种稳定灵力输出的办法。但剑不同于黄符,它原本是攻击的兵刃,与黄符单一的承载能力不同,更准确而言,剑……不需要赋予太多的东西。
关于这一点,闻叙也是最近才领悟到的。在这之前,他甚至尝试过在灵剑上叠无数个法阵,虽然只是简单排布的御风阵,威力也确实变强了,但……不放在剑上,这种叠阵术法也是成立的。
换言之,叠阵没必要硬往剑上面凑。
闻叙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好像犯了个大蠢,这就像是用《周易》去帮小摊贩算今日的收益一样,可以,但完全没有必要。
而想通之后,他就发现,自己还是太容易被固有的思维影响了,哪怕他修行入定之前,都会刻意提醒自己,但刻在脑海里的长久认知,还是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他。
很多时候,他甚至都没察觉到自己被影响了。
就像现在,他忽然就发现,其实……风无处不在,哪怕是静止的风,它也是风。没有人规定,风就一定要是流动的啊——
风,可以静止,可以流动,他除了控制它迅捷锋利,也可以……禁锢。
闻叙想通的瞬间,缠绕在剑尖的风就停住了,灵力盘旋而上,明明它已经止住了,他却依旧还能感觉到风在沉默地喧嚣。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直观地感觉到风的生命力。
原来,《万物初生》不仅指万物,还指风本身啊,无形之物,也有生命,只是他看不见而已,谁又能说看不见的东西,就一定不存在、没有生命呢?
闻叙凝住了呼吸,胸腔里的浊气完全排空,此刻他体内的《万物并作诀》疯狂运转,风在他周身凝滞,也在瞬间攻向对手,如同缠绵不透的蛛网一般将陈最网覆其中。
凝风术,这是他第二个自《万物并作诀》里悟出的法门。
“他们怎么不动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觉得现在的擂台上好危险!”
“……你不是一个人。”
戛然而止的风,就像是蓄力的猛兽一样,它天生就是最完美的猎手,隐于暗处、伺机而动,假以时日小师叔祖成长起来,必然会成为所有对手的噩梦。
剑峰的长老可太眼馋了,这才炼气啊,多好的剑修苗子啊,合该……好吧,他也只敢在脑子里大逆不道地想一想,早知道变异风灵根还能这么发展,当初……哎,悔不当初啊。
“曾长老,你是不是想……”
又是炼器峰这倒霉催的家伙,曾长老轻哼一声,连背后的剑都蜂鸣了一声:“不,我不想。”
谁会活得不耐烦了,跟那位龙尊抢徒弟啊!
郑仅无趣地哦了一声:“你们剑峰的人果然好呆板哦,如果是我,我就去……”然后,他就不说了,继续一脸专注地看比赛。
哎呀,闻师弟果然就是修剑的好苗子,他就说嘛,他不会看错的,毕竟他本人金系单灵根,曾经何时也是雍璐山响当当的剑修好苗子。
可惜了,从前剑峰的长老们还会经常跑炼器峰游说他去修剑,现在嘛,没拿着剑撵他就算是不错了。
果然修士呢,结婴之后就不值钱了。
他这幅模样,看得曾长老一阵牙酸,心里甚至有些庆幸这位金灵根天才没有拜入剑峰,思及炼器峰峰主头顶越来越稀疏的头发,他的心情倏忽平静了:“你就去什么?”
“我当然什么都不会做啊,因为我和小师叔祖关系可好了,你看我的法衣,这叠阵,眼不眼熟?诶,曾长老你别走啊,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曾长老脚步越走越快,在哪看不是看,他是疯了才跟这家伙站一会儿看。
而就在曾长老逃离的瞬间,台上的陈最动了。
方才的身形停滞,似乎只是他短暂衡量对手的一个间隙,如果是聪明人,或许会改变打法或者是稍稍试探,但陈最不是。
而闻叙,也清楚明白地知道陈最不会玩那种虚的套路。
他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占领高地、夺取这场斗法的主动权,若不然跟陈最比拼灵力和耐心?他是疯了才跟狂人拼这个。
无形扭曲停滞的风在瞬间流动起来,它们在闻叙的操控下,不停地缠绕在陈最的周身,让他的动作不由地慢下来,因为两人本身交手过很多次,闻叙清楚明白地知道陈最的弱点根本不在他的刀上,而在其自身。
某种程度上来讲,陈最本人才是他手中一直被打磨的刀,他手里握着的兵刃,只是一把随时可以被替代的兵器而已。
从拜入雍璐山到现在,陈最换过不少刀,你说他对刀执着,那是真的执着,但你要说他爱刀?也没那么绝对,毕竟陈最对于灵刀法器不屑一顾,他惯用的,就是最普通的大刀,不掺杂任何术法灵力那种。
可就是这样的刀,陈最一路打过来,连筑基期的师兄都打败过,足见他靠的并非是兵刃之利。
闻叙的攻击思路没有任何问题,但陈最的战斗反应也不可谓是不快,他的脑子或许根本没有动,但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对敌。
狂人、疯子、猛人,这些字眼都可以用来形容陈最,他根本不惧受伤,在一刹那间,密密麻麻的风刃刺入陈最的周身,让他周身都泛起了淡淡的粉色薄雾,那是鲜血在瞬间溢出身体造成的,而他却像根本感受不到疼痛一样,执着地挥刀。
刀剑在一刹间,发出了尖锐刺耳的相斥声,有前排观战的低阶炼气弟子,耳朵甚至在瞬间渗出了鲜血。
好强!这真是炼气弟子间的对决吗?!
那他们算什么?!次炼气期吗?
卞春舟也是完全瞪大了眼睛,作为两人的好友,他见过太多次两人对决的场景了,但这却是第一次,第一次看到两人毫无保留地拼杀,那种肾上腺素的急速升腾,简直要燃烧他的血液了。
哪怕他此刻站在台下,他也完完全全的感同身受了,就像是3D沉浸式电影一样,他现在恨不得爬上台亲自打一场!
太酣畅淋漓了,他还搜肠刮肚想什么词儿,这场比赛无论谁赢了,另一人也绝对不是输家,他没必要去安慰任何一人。
他要做的,是努力变强,而不是觉得超过了平均水平,就满意躺平了。
卞春舟在台下看得热血沸腾,更何况是台上的闻叙和陈最了,两人完全已经放开了打,那种毫无保留地攻击,让各自都受了不小的伤。
哪怕这只是炼气期的比斗,隔壁筑基、金丹乃至是路过的元婴真君,都忍不住停下来驻足观看,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强,而是这份战斗的决心,少有人能及。
谁能想到,看似文质彬彬、风光霁月的小师叔祖,居然能跟陈最这样的战斗疯子打得不相上下,筑基期那位被陈最打败的师兄,更是面如土色,就……主动认嘲呗,还能咋地,就这种强度的后浪,搁谁身上,谁都得被拍死在沙滩上。
当然在今天之后,估计也没几个人会嘲讽他了,因为真的……他输得不冤。
因为自认筑基修为,强于陈最师弟,哪怕他看似认真相待,但从出招到拆招,还是带着一些散漫,而也因为这丝散漫,他输了。
原本他还输得有些不服,但现在他服气了。
闻叙气喘如牛,高强度地控剑让他的体力迅速流失,鲜血从剑尖滴落,有他自己的血,也有陈最的血。
而陈最的刀上,也是如此。
陈最也在喘气,事实上两人都很狼狈,此刻已是力竭前最后的喘息。
是输是赢,就看最后一剑/刀了。
就在下一刻,两人默契地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利刃,刀光剑影弧光一闪,闻叙体内最后的一丝灵力随之消耗,他仿佛清楚直观地看到了自己的剑捕捉到了空中调皮的风,它们被他的剑训化,直冲陈最的刀锋而去。
而陈最,也回以最狠厉刚强的刀锋,两者激烈地碰撞在一起,随后又惨烈地分开。
闻叙力竭地屈膝跪下,他已经拼尽全力了。
但哪怕如此……
他输了,输了半剑。
第76章 合群
这场比赛的后劲着实有些大, 别说是当事人了,就是围观的看客,热热闹闹地讨论了好几天, 只要一有人提起来,也都是心弦澎湃的。
当天有事没去看的弟子直呼后悔,好在当时有人用影留石记录了整场斗法,后来被人誊录了好多份, 就连六讲峰上课时,代课的剑峰和刀锋师长也用了这场斗法作为素材讲解刀剑在斗法过程中的灵活运用。
然后, 也有人仔细钻研,还真参悟出了一点东西。
论说宗门大比的风头,一向都是集中在金丹期和筑基期那边的,毕竟炼气期才刚入修行,其实斗法是没什么看头的。但今年不同,因为这一场高质量的刀剑对决, 直接盖过了金丹以下的决赛风头。
加上两人去年才拜入雍璐山,一年时间啊, 吃仙丹也没这么猛的啊, 如果只是稍稍领先,他们还可以酸两句,但……这可是真刀真剑地打出来的, 无论是谁, 也兴不起任何的诟病。
无论是陈最还是闻叙,都担得起现在的盛名。
或许从前,还有人在心里嘀咕闻叙不过是拜了个好师尊、有一条好灵根,才能力压一众天才修士,但现在, 这个声音已经完全消失了。
雍璐山谁都知道,承微神尊并不以剑闻名,小师叔祖能使剑到这种程度,必然是他本身领悟非凡。
折风扇之名尚未耳熟能详,折风剑倒是雍璐山众人皆知了。
至于陈最师兄/师弟,这位可真是猛人啊,似乎是出名之后太烦躁,伤刚养好就直接拿着秘境名额冲去了后山,估摸着这会儿已经快进秘境了。
霍盛音也是那场比赛的见证者,怎么说呢,比赛开始前她还能在心里骂两句天才可真讨人厌,但比赛结束后,她脑袋空空,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
天才固然可怕,但全力以赴的天才更让人心惊。
她忽然觉得自己输了比赛也挺好的,至少她现在心里有了一杆秤,这杆秤的秤砣是同门帮她打造的,而非是雍璐山外居心莫测的其他道友。
霍盛音背着自己的琴,准备去开元峰办理入内门的手续。没错,她这次虽然输了比赛,但有师尊收下她啦,而且师尊也修琴,她终于可以静下心来磨炼琴艺了。
入内门的手续非常简单,更换弟子腰牌,换了新的弟子袍,再录入神魂灯,她就正式成为雍璐山的内门弟子了。
“恭喜霍师妹。”
霍盛音当然很高兴:“多谢师兄。”
“无妨,师妹这边准备何时领取宗门大比的奖品?”
有关于宗门大比的奖品,前十都有基础奖,是一枚筑基丹和一个明年五宗大会的随行名额,而前三名又有额外奖励,陈最已经挑走了秘境名额,那么剩下就是量身定制的法器和五万灵石了。
“小师叔祖已经选好了吗?”
开元峰师兄点了点头:“对,所以这个法器……”
“什么玩意儿?”霍盛音直接一个大惊,“不是,小师叔祖选了五万灵石?他……”
“嗯,他说师妹你或许更需要一把趁手的琴。”
怎么办,突然好感动啊,霍盛音从前在外门,是可靠的师姐,师弟师妹们都敬重她、尊重她,她当然也感受过同门的善意,但……五万灵石和定制法器,而且还是本门炼器峰出品,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啊。
“他……”霍盛音完全没办法拒绝这份好意,哪怕她心里清楚,以小师叔祖的身份和能力,不会缺一把低阶三品的法器,更甚至对方手里的折风出自炼器峰那位天才小师叔之手,根本不缺这一把定制法器,但说一千道一万,他本可以不让给她,她拿五万灵石是应该的,因为她输了比赛,心服口服,“我现在就领。”
这份情谊,她记住了。
“师妹你在这里烙下灵力印记即可,到时候你想好要锻造什么法器,直接去炼器峰的大殿登记处就可以了,那边的小弟子会帮你录入需求的。”
“多谢师兄。”
霍盛音在开元峰领取奖励,养好伤的闻叙,却被师尊带着……回顾自己的宗门大比决赛,更准确来说,是影留石。
也不知道师尊从哪里弄来的高品影留石,连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都有。
但自己看自己的斗法,哪怕闻叙脑子里都记得,但亲眼坐着观看,还是莫名有些羞耻感。对于输掉比赛,闻叙心里并没有什么不甘。
“阿叙真的好努力,为师会一直珍藏这块影留石的。”
“能看到阿叙这么努力地赢,明年的五宗大会,为师突然开始期待了呢。”
闻叙语塞,遂沉默不语。
但承微神尊明显不需要徒弟的捧哏,他自己就能乐呵地说上一连串:“原本为师还预留了三句坏话给你呢,现在看来,一句足矣。”
不愧是他啊,君照影要是见了这份影留石,那不得……嘿嘿,她不敢上雍璐山在找他打架。
“说起来,你拿到了什么奖励?”
闻叙没赢,自然拿不到心仪的秘境名额,至于剩下两个对他而言没什么区别,折风扇被重铸后,可以一直用到元婴修为,所以最后衡量一番,他就选了五万灵石。
“什么?才五万灵石?咱们宗门最近不行了吗?”
闻叙:“……师尊,别这么说。”顾宗主听了,又该伤心了。
“本来就是,不过你的剑确实不错,倒也不需要其他法器了。”承微神尊心里可见是门儿清的,“至于后山的秘境,为师觉得你还是筑基之后再入更好。”
“说来,后山的秘境还真的很适合你去历练修行,但第一次入秘境的增益最佳,到时候你就知道为师为什么会这么说了。”
意思就是现在别问,问了也不会说。
闻叙已经深谙师尊的脾性,听了也不多问,最近他并没有像前段时候一样疯狂修炼,而是少有的放空了自己,春舟还以为他输了比赛,打击太大,其实怎么说呢,他只是需要这么一段空白的时间去沉淀自己。
一场宗门大比下来,高强度的斗法让他终于摸到了一丝修士的门槛,不再是纸上谈兵、脑中演练,亲身实地地感受过,闻叙心里终于有了一种实在的落地感。
他终于能够分清楚从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了,走上修行之路,于他而言是被迫的、又是顺势而为的,这并不是出自他的主观意愿。
换句话说,他读书的机会,是自己拼命挣来的,但误入修仙界,是他被追杀濒死、上天给的机缘。
他抓住了这丝机缘,因为太过仓促,他根本没时间仔细地静下心来思考,思考他入修行的心到底是什么。
及至如今,他也尚在蒙昧之中。
春舟的心是放松的、自如的,因为他的眼里没有阴霾、没有尘埃,陈最的心是直白的、敞亮的,他无需思考便能一往无前。
但他不一样,他是个俗人,心眼多、在意的东西也很多,凡事出发都以自己的利益为先,他不是别人口中风光霁月的人,却偏偏将自己塑造成那样的人。
闻叙得承认,他在进入雍璐山时,想过自己装瞎的目的,但根本没想过褪去身上的伪装,它就像他的“皮”,没了它,他就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安全感。
但一场极致的拼杀,让他的内心终于开始苏醒。
从前在凡人境时,他需要伪装自己,是为了向上爬、从别人身上获取想要的利益,但现在……他还需要吗?
他还需要时时刻刻地伪装自己?让自己变得合群吗?
在他完全忘乎所以拼杀的时候,他的耳边并没有任何的倒彩声。
没有人会因为他尖锐的进攻而讨厌他,甚至在那之后,他的名声更盛了。
强者书写世界,在弱肉强食的修仙界,这才是铮铮铁律。他抱着复仇之心踏入修行,太狭隘了。
闻叙定了定心,又再度放空了自己。
小徒弟的神色反应都落入承微神尊的眼里,以他之洞察人心,当然明白阿叙的心境有些浅薄,但浅薄又如何,谁都是从浅薄过来的。
修士会修行,但更要会思考,阿叙在思考,在自省,这也就意味着距离进步不远了。
眼见小徒儿终于回神,承微神尊这才懒洋洋地开口:“去年新历你在闭关,今年你还准备闭关吗?”
闻叙诚实地摇了摇头。
“这样啊,那也就是说今年是你在修仙界渡过的第一个新年,为师的建议是,新历第一年,你去居雍大殿的屋脊上看日出吧。”
居雍大殿?!
闻叙惊愕:“居雍大殿,不许任何……”
“但你辈分高嘛,相信为师,很适合你的。”承微神尊本龙身上写满了离经叛道,就算是教徒弟,也是如此,反正居雍大殿每年就开那么一次,让自家徒儿上去感受一下新历的第一缕风怎么啦,又不会掉块肉。
闻叙:……
“别怕,你可以和你的小朋友们一起偷偷去,只要不被发现,你就没去过,对不对?”承微神尊觉得自己简直太贴心了,他可真是天底下最棒的师尊了,“当然发现了也没关系,雍璐山的天塌下来,还有你师尊我呢~”
“真的?”闻叙现在就想连夜逃离过春峰。
“当然,大不了咱们师徒俩一起抱着宗主的大腿哭嘛,刑罚堂为了家丑不可外扬,自然就不敢惩罚你了。”
闻叙:……谢谢,我选择接受惩罚。
他得承认,他还是个十分要面子的人!他丢不起这个人!师尊的面子也不许丢!神龙的尊严,由他来守护!
幸好距离新历过年, 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去年的这个时候,闻叙刚刚完成了自己的三年守孝,正除完孝离开碧洲郡上京赶考, 离开的前一夜,他还坐在义父坟前,说自己会尽力去考进士、若能金榜题名,将来也会努力去做一个好官, 不坠闻家名声。
老秀才无妻无子,一生都在追逐功名的路上, 到了地下难免寂寞,他当时还想着至少每年回来扫一次墓,却没想到……离开的第一年,他就没能回去。
“想什么呢?感觉你今天愁眉苦脸的。”
闻叙摸了摸自己的脸:“有这么明显吗?”
“非常明显,还不开心呢?要不……”卞春舟也能理解,毕竟输半剑就跟考试考了五十九分一样憋屈, 能及格却没及格的感觉他太明白了。
闻叙尝试着解释:“不是因为这个。”
“我懂我懂!”
“不!你不懂!”
卞春舟眨了眨眼睛,闻叙叙感觉情绪波动都明显了呢, 怎么还口是心非呢?
“那你说嘛, 你说了我就懂了。”
这让人怎么说呢,他难不成直接说你崇拜的神龙神尊出了个非常馊的馊主意,让他伙同两个朋友去踩刑罚堂的高危线?闻叙是个体面人, 他开不了这个口。
他张了张嘴, 难得失去了语言表达的能力,好半天才勉强开口:“快要过年了,你有什么打算?”
这是……不想谈?卞春舟体贴地接话:“当然是包饺子!”
……这又是什么梗?!
“具体点来讲,就是我准备给共觞小馆上两新菜,其中一个就是火锅饺子, 我调馅水平可好了,到时候你想吃什么馅,我都给你包!”卞春舟豪气地拍着胸脯保证道。
闻叙听了半天,终于听懂了春舟嘴里的饺子,其实就是扁食。
“在碧洲郡,也就是我长大的地方,过年倒是没有吃扁食的习俗,倒是冬至,娇耳汤很是盛行。”因扁食形似耳朵,吃了娇耳汤,也有不冻掉耳朵的说法,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们当然没有这种烦恼,但对于底层百姓来讲,娇耳汤就是对自己最奢侈的“祝福”。
闻叙当乞儿时,曾经在冬至日领到过一碗免费发放的娇耳汤,里面虽只有两只露馅的扁食,但那是他第一次吃到热乎的、带肉的肉汤,小乞丐的日子不好过,领到的东西只有吃进肚子里才是自己的,所以他第一时间就趁烫狼吞虎咽下去,滚烫的肉汤顺着喉咙一路滑进了他的胃里,明明很烫,他却尝出了绝无仅有的美味。
也是那一晚,在听说寻常人家每年冬天都能喝娇耳汤后,他心里迸发了前所未有的野心。
他不甘于做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乞儿,他想做人上人,他想——
“原来还有这种说法啊,蛮有趣的。”卞春舟乐淘淘地说着,“其实我很喜欢吃酸菜馅,可惜我不会腌酸菜,到时候我问问掌柜,看他有没有路子……”
“春舟。”
卞春舟抬头:“什么?”
“新历第一年,要不要一起去看日出?”
这么浪漫啊,卞春舟觉得自己没理由拒绝:“好啊,去哪儿看?佛光寺吗?我听说阆苑城外的佛光寺有一座佛塔,每年都需要摇签才能去烧头香,据说那根头香是用瀚海奇楠加上各种名贵香料搓捻而成,只有拇指一般粗细,却能烧上一整年都不灭。”
“不是佛光寺。”闻叙迟疑片刻,“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行啊,到时候再叫上陈最最,我们三个今年一起过年,嘿嘿!”去年刚入山,忙着巩固修炼、适应门中生活,一不留神,年都过完了,“说起来,我们认识一年了哎,但我总感觉我们已经认识好久好久了。”
闻叙一愣,心里却也有这种感觉:“这说明,我们或许注定要当好友。”这份友谊一开始起于小心翼翼的算计,后来又是救命之恩,但现在,他开始明白朋友这个身份真正的含义了。
“那是!”卞春舟心想,我还是很幸运的,能够交到闻叙和陈最这样,愿意包容他一切小毛病的好朋友,也让他更快地融入了修仙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