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离魂不敢说话,但看他这么熟练,哪里还不明白他与白蛟的传言比真金还真。
东海之主的寝宫珠光宝气、蜃景烟霞,其豪奢奇幻,凡人根本想象不出,言语也无法尽述,白蛟敖碧霞正在龙床之上安睡,海水中的睡颜美如明珠,那容貌,竟是与此时的秦无霜一模一样,母女血缘无法抵赖。
姬肃卿来时,寝宫中竟半个侍女护卫也无,要么是定期幽会,侍女不敢打搅,要么就是被敖碧霞提前支走了。
美人当前,姬肃卿却径直走到桌边,笑道:“莫要装睡,有要事相商。”
敖碧霞这才慵懒睁眼,也笑道:“哦?我倒看你有什么要事相商。”
她款款起身,扯过鲛纱外袍随意披上,一举一动无不极尽妍媚,让一些百姓儒修看直了眼睛,纷纷动心。
却此时,一个小小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眼睛,疑惑找人:“母亲?你在哪里?我怎么睡、”
敖碧霞不等他说完,一道蛟力如游蛇飞去,将那小少年重新击倒在地,一根灵草飞落在他鼻唇之间,不过顷刻之间,少年就重陷沉眠。
众离魂都认出那小小少年就是幼时的敖昆,因此见了白蛟此举,都不禁惊愕,这是做什么?!
姬肃卿这才抬头看她,竟是挑眉笑问:“眠龙草?你倒是舍得。”
敖碧霞无所谓地一笑,走近姬肃卿,靠在他肩上道:“有什么法子?他缠人得很,我哪有那许多功夫理他。你有什么要事,可不要也是浪费我功夫?”
得知那灵草竟是眠龙草,众离魂都不知说什么好,眠龙草是举世罕见的灵草,长在深海,非水族不能采到,据说海底大片的眠龙草能引得巨龙陷入不设防的深眠,蛟算是龙弱化千百倍的版本,一根眠龙草,足以让小蛟睡得人事不知,可不过是孩子想与母亲相处,不耐烦,让他自己玩去就是,何必动用眠龙草来打发?
敖昆直愣愣地看着眼前场景,做不出反应,秦无霜心底冷笑,面上仍是一派哀戚。
姬肃卿傲然道:“我何时浪费过你的功夫?你也知道,现任阎王曾是我得力属下,我向他借来了轮回台,需你借我一臂之力,找龙。”
“找龙?!”敖碧霞忍不住露出蛟族对龙的天然向往神色,随后才笑问,“你忽然找龙做什么?总不是为了我们星归道长?”
姬肃卿扬眉问:“你倒是爱把他挂在嘴边,逗他就那么好玩?”
敖碧霞掩嘴笑答:“他们玄真派剑修,各个大义凛然,死得前仆后继,从万万人中专门挑出这样的人来收徒,居然直至今日都没断了传承,我一见星归道长,就觉万物清新,怎么不好玩?”
姬肃卿一笑,转而认真道:“好了,说正事。你这般聪明,难道想不出我为何要找龙?”
敖碧霞站直了身子,转过头来看他,莞尔一笑:“补天柱?官人什么时候这般把天下大事放在心上?莫不是跟你那两位好友相处太久,染上了坏毛病?”
姬肃卿却道:“天柱若断,灵气枯竭,天下无人再可修真,现存的修士也会修为倒退。灵兽虽得天独厚,但没了灵气,想更进一步,却也是不可能了,只会和修士一样耗着修为走向老衰。到那时,就算掀起乱世,也搅不起多大风云,我们从中能揽到的功德也不会太多。
“以你我心性,想要修为更进一步,只有功德一条路。我要找龙,以龙设局去补天柱,确保灵气不枯,那时,即使我不出手也必生乱象,只要再活动活动棋子,必能掀起搅动九州风云的乱世,从中能揽到的功德,才有可能助你我平步青云。
“到时你修为大成,就算这小蛟长大,又岂能夺了你的位置?”
说到最后,姬肃卿神色间,竟显露出一分似是而非的柔情。
众离魂听姬肃卿居然在孩子生母面前如此谈论孩子,已是愕然,却在此时,听那敖碧霞朗然一笑:“哈哈哈,好!若官人筹谋能成,搅得九州大乱,这一注,我敖碧霞舍命奉陪!”
这一句更是叫众离魂听得目瞪口呆,他两个倒应了孔雀佛子先前的气话,真是天造地设一双人。
“却是此处叫我踌躇,”姬肃卿提醒道,“轮回台在地府中,是由鬼差的阴力操作,活人阳力难以驱使,你的蛟力属水,比人修为灵力是靠阴一些,却也会极为耗费,更不要说是往上一直看到数千年前,说不定会有危险。”
敖碧霞嫣然道:“我堂堂东海之主,难道法力比不过地府鬼差?”
姬肃卿竟也不多劝,一挥手,现出了轮回台真身。
众离魂都想看看传说中的神物,却只见一团黑雾将轮回台笼罩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出它比望乡台矮小,约三丈方圆。
黑无常凉声解释道:“轮回台不该现世,其运转方法与真身,尔等皆不可见。”
众离魂一听他说话就觉阴风嗖嗖,虽有些遗憾,都点头诺诺。
那白无常却忽然鬼哭起来:“呜呜,哥哥,都怪这台子,咱们不肯借,就被关了两百多年,两百多年对着你这张冷冰冰不理人的死人脸,我好恨啊呜呜呜呜!”
黑无常阴沉道:“你我同一张脸,我是死人脸,你不是?”
听黑无常搭理他,白无常瞬间变脸嘻笑起来:“哥哥,你我都是死人,自然都是死人脸。”
黑无常怒斥:“我听了你两百多年废话,再不闭嘴,我拔了你的舌头!”
白无常瘪了嘴不再说话,众离魂却是心惊,原来此事其中还有这两位无常兄弟的冤屈,黑白无常不愿借出轮回台,这才是秉公执法,居然被关了两百多年?难怪那前任阎王沉下弱水溺死,真是活该。
眼前,姬肃卿与敖碧霞讲解如何运转轮回台的场景无声快过,再听他二人开口,却是敖碧霞在上轮回台之前,忽然停步,转身笑问:“官人,你是从何时开始筹划找龙大计的?”
姬肃卿平淡道:“许久前,你告诉我敖家祖上曾有龙女下嫁,我就记在心里,真正开始筹划,却是在修成元婴之后。”
敖碧霞感叹道:“相识那时,我是备受欺凌的妾生小蛟,你是饭都吃不上的将门遗孤,而今,我主东海,你主儒门。官人,你可还记得你答应我的话?”
“我记得。”姬肃卿闭目,“不敢或忘。”
敖碧霞看他一眼,道了声好,直接站上了轮回台。
场景复又无声快过,众离魂看不见轮回台,只看到那张桃花般的脸逐渐苍白,沁出冷汗,不多时竟像站不住似的趴伏在台上,敖碧霞是法力高深的白蛟,修为等同结丹后期修士,她都是这般艰难,运转轮回台果然难度极高。
灵兽得天独厚,不会转世为人或普通兽禽,转世仍是灵兽。轮回台展示出的白蛟轮回前世,虽无声快过,也能看出画面中白蛟前世仍是灵蛟,灵蛟能活千年,一条条灵蛟生平往前翻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龙随众神而去的上古之时。
轮回台展示出的场面,群龙集结,翱翔九天,实在是震撼人心,而姬肃卿看得比谁都要谨慎仔细,终于得到龙蛋下落。
姬肃卿边看,边这样告诉敖碧霞:
他说,正如敖碧霞所言,她家祖上蛟王,曾荣幸娶得龙女,众神命令神兽跟随他们离开九州时,龙女想要留下,却不被允许,只能与蛟王泪别。
而这条龙女的姐姐青龙,却因此起了疑心,怀疑众神一定要带神兽离开的目的。青龙当时已与丈夫白龙孕有龙蛋,还未孵育,起了疑心的她不愿将龙蛋带走,而是将龙蛋悄悄藏在了能够隔绝神息的仙人墓中。
青龙白龙夫妻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妹夫,托蛟王看顾幼侄龙蛋,叮嘱他等到众神完全离开,最好是百年之后,再将龙蛋带出仙人墓,另找灵兽将龙蛋孵育,以免被众神发现,触怒上神。
他们盘算周密,却没想到蛟王十年后就意外亡故,从此无人知晓龙蛋所在,蛟族中虽有一些龙蛋存在的流言,却仅止于流言,没有根据,更没有实际地名,无从寻觅。
通过轮回台这么清楚地一看,那颗龙蛋应该仍在仙人墓中。
看到此处,众离魂虽不知真假,但即使再觉得儒门之主阴险,此刻也不得不佩服他敢想敢干,一般人就算听了这流言,最多向灵蛟打探问问,哪里会想到去地府借轮回台看个究竟,就算想得到,也借不来。
姬肃卿神色竟是明显一喜,几乎有些失态道:“找到了!快停下!”
众离魂这才想起那趴伏在轮回台上的白蛟,只见她扬手断开与轮回台的连接,后退数步,等她终于站稳,抬起头来,竟是一张皱纹满面、无比苍老的脸,显露了临死的五衰之象!
那衰老容颜实在叫人心惊,不少百姓错愕退步,下意识想要远离她。姬肃卿却上前揽过白蛟,一声长叹。
只见姬肃卿运气修为,为她施了个变化术,重现她美人容姿,敖碧霞低声笑道:“官人疼我。”
变化术无法遮掩她衰老的声音,她看向不远处仍在深眠的小少年敖昆,两眼顿时一红。
众离魂唏嘘不已,还想着果然是人之将死,做母亲毕竟舍不得孩子。
却听敖碧霞哭道:“官人,要不是这个冤孽生来分走我二成法力,我今日不会死在这里,要不是那些看不起我的贼臣逼我生子,你我不必生下两个冤孽,他们害我,官人,是他们害死我……”
众离魂听得瞠目结舌,姬肃卿却是低声安慰:“我知你委屈。”
“官人,我是活不成了,”敖碧霞摸索到姬肃卿的手,抖着手将姬肃卿的手拉到唇边一吻,随后,将一样物事放入姬肃卿掌中,“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姬肃卿:“你说。”
敖碧霞恨声道:“我要东海之上燃起焚天烈火,我要九州众生卷入杀伐乱世,为我,杀龙补天开乱世,让我在天之灵,看到洪水滔天!”
“我答应你。”姬肃卿闭目,“我不会忘。”
敖碧霞闻言,神色温软起来,用苍老的声音撒娇道:“官人,你再陪我一会儿,等我死了,你再走,好不好?”
“好。”
姬肃卿将她抱回龙床上,在她身旁躺下。
不消片刻,白蛟就没了声息。
姬肃卿摊开手掌,只见掌心一枚白玉般的鳞甲,众离魂中有修士惊呼:“是护心铠!”
其他人闻言错愕,灵蛟的护心铠,是护住心脏的那片鳞甲,比其他鳞甲更坚硬,而且蕴藏护身法力。通常,灵蛟会将自己的护心铠交给儿女,给幼蛟最好的贴身防护。
得了此等防身利器,姬肃卿神色竟无波澜,只是袖手收了,起身就要离开,经过地上少年时,他忽地脚步一顿,指尖竟运起深紫灵气。
众离魂见他神色如常,猜不到他想对亲生儿子做什么,都悬起了心。
但姬肃卿停步一瞬,竟大步离去了。
秦无霜垂眸不语,姒晴担忧师妹,转身去看,见秦无霜一脸哀容,眼底却是平静无波,心底一叹,正要回身站好,秦无霜却是往前一冲,靠在她肩头,语气十分伤心地低唤:“师姐。”
姒晴只得任她靠着。
众离魂见秦无霜伤心至此,都为这姑娘又掬了一把同情泪,儒门之主跟东海之主实在太异于常人,对儿女竟没半分爱护之心。有修士想起去看敖昆,却见他从衣领拉出一根黑绳,正望着黑绳上缀着的饰物发呆。
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枚黑玉般的鳞甲,只怕是那黑蛟的护心铠,那黑蛟竟爱慕白蛟至此,对不是亲生儿子的敖昆悉心对待,连护心铠都给了他,听说白蛟死后黑蛟不久也伤心过度早逝,不禁更是唏嘘。
忽然,敖昆收起黑绳,气冲冲地转向黑无常,指着他怒道:“你设计我!我母亲根本不是、不是……”
他说不出口,黑无常却毫无负担地接口:“不是遭人害死,而是自愿?我觉得她是遭人害死,你觉得不是,众口纷纭,皆非定论,姬肃卿还没死,等他下了地府,阎王自有公断。”
众离魂听了黑无常的赖皮之论,既觉无奈,又觉解气。
秦无霜此时微微抬起头来,软声劝道:“哥哥,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不等敖昆回答,白无常仿佛故意学舌一般,略显兴奋地笑嘻嘻道:“哥哥,事已至此,快给他们看下一段!”
说这话时,白无常看着裴牧云,还对他扭头摆腰地开心挥手。
裴牧云心中杂绪纷呈,抬头去看师兄,正对着那双深金眼眸。
“师兄。”
解春风自己也是杂绪纷呈,但与裴牧云视线相交,就自然温柔了眉眼:“师兄在这。”
听了这话,明明也不是什么答案,裴牧云却觉得心里一安,点了点头。
只听黑无常冷哼一声,运转起望乡台,眼前场景一变,从海底龙宫回到孔雀之子的隐居山庙中。
裴牧云定睛一看,不禁一愣。
纸人们终于又见着了熟人,立刻蹦蹦跳跳起来:“是主人师兄!”“是小小师兄!”“小小的小气师兄!”
只见夏日晴空,庙前小院花树繁茂,竹影下站着三个人。
星归道长正絮絮说道:“……好容易才建好呢,明日我跟春风乔迁新观,特来跟你知会一声,哪日去坐坐?”
孔雀佛子身旁现出两个金字:没空。
星归道长笑眯眯道:“没空就寻个空嘛,你哪都不去怎么行,虽说佛道两分,可我瞧着,闭门造车也悟不来禅呐?青城山凉快,风景也好,我特意选的清净地界,你哪天来看看,顺道瞧瞧那只病东鸫,它现今可精神了,每日一大早就跟老黄吵嘴,把老黄气得够呛。”
孔雀佛子没答话,他俩身旁的小少年一本正经道:“师父,你唠叨完没有?要是没完,我一旁练剑去。”
那少年约莫十六岁,世上少有的英俊潇洒,依稀已能看出日后的侠客风姿,只是眉目间尚有三分傲气,偏偏生了一双桃花眼,挑着眼皮看人也不令人觉得傲慢,反是平空生出一丝多情的风流意,配合他那剑痴话语,真叫人哭笑不得。
而且他似乎极为珍惜他的剑,不背在背上,也不挂在腰间,而是把剑抗在肩上,匪里匪气,一副难以管教的少年活猴模样。要不是本人在场,恐怕许多人要失笑。
裴牧云望着少年师兄,无意识唇角微勾,神魂一刺。
却听星归道长吹胡子瞪眼子地教训道:“练什么练!大半夜偷偷起来练到大早上,你还练,不许练!安静站着!”
少年扛着剑,一脸傲气地据理力争:“练剑就该勤奋,怎可偷懒松懈!等我出师,定是天下第一剑侠,到时候,我就和天下第一美人一起闯荡江湖。今日不练,明日不练,我何日能出师?何时能闯荡江湖?”
众离魂哪知道如沐春风的春风剑侠少年时也是这般鬼见愁的模样,听到这里再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星归道长气得反手给他一栗凿。
第46章 太极金刚
回顾少年时的自己被师父敲脑门,解春风心中再怀念万千,看到这也有些小尴尬,对裴牧云解释:“那时年纪小,不懂事,胡言乱语。”
裴牧云却认真道:“师兄如今正是天下第一剑侠。”
其实解春风解释的是天下第一美人那句,但被师弟夸了,还是不禁微笑。
纸人们却在此时兴奋地演了起来。
一个纸人做旁白,大喊一声:“天下第一剑侠!主人师兄!”
在围成一个圈的纸人们欢呼声中,一个纸人扛着纸剑,一脸不服地走到中央。
旁白纸人又大喊一声:“天下第一美人!主人猫猫!”
一个纸人腾跃飞起,在扛剑纸人身边帅气落地,不言不语地潇洒一背手。
然后两个纸人忽然牵起纸手,手牵手跑了起来,边跑边自己解说道:“吾们闯荡江湖去咯~~”
纸人们欢呼起来:“闯荡江湖!”“师兄猫猫!闯荡江湖!”“还有吾等相随!”“对呐对呐,还有吾等相随!”
众离魂笑得打跌,竟连孔雀佛子都勾起了嘴角。解春风哭笑不得,半是高兴半是心虚,竟是拿这帮小东西完全没办法。
裴牧云头痛:“胡闹。”
而场景中的星归道长,也正对着少年解春风头痛。
白眉老道对满脸不服的徒弟教训道:“狂得没边!你先把刚柔并济、张弛有度的道理记紧了。还天下第一剑侠,道修重在修心养性,拳脚刀剑只是惩恶救民之用,岂可一心逞强斗勇?哎哟,混小子,狂得我脑壳痛。还天下第一美人,你记不记得你是个道士?”
少年解春风满脸不服,星归道长见他这副模样,有意作弄他,忽然促狭一笑:“哎,你迦陵叔当年就是江湖上评出的天下第一美人,要不这么着,师父给你打个化缘的铁钵儿,你跟着你迦陵叔出门云游去,也算是跟天下第一美人闯荡江湖了。”
听了这话,少年解春风顿时满脸的一言难尽,正要说什么,却听唉哟一声,原来是星归道长被孔雀佛子一脚踹上小腿,正疼得抱着腿直蹦,少年解春风立即失笑,指着师父,专用师父刚才的话促狭回去:“师父,道修重在修心养性,你竟打趣老友色相,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个道士?”
他说完就跑,星归道长已箭步追去,师徒两个在竹林中追逃一番,终究是星归道长技高一筹,揪住了少年解春风的后领子,把他拉回院中,好气又好笑道:“你站那,打太极拳,快去!明日开始,你每日练剑之前,都得先打一遍太极拳,好好收收你那傲气,记着!”
师父真下了命令,少年解春风虽不高兴,倒也不恼,依依不舍地把剑挂在竹梢,然后站在星归道长指定的地点,沉声呼吸,随即双手下垂,做出太极拳的起手式来。
星归道长与孔雀佛子一时都没再继续谈天,而是望着那少年轻灵的拳脚,星归道长忍不住露出自豪神色,显然是对这个徒弟满意至极,他转过头,似乎是想跟老友显摆一二,却见孔雀佛子面露轻愁。
白眉老道微微皱眉,又拿出和缓面容来,诚心劝解道:“你又愁什么呢?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这静修,不如不修,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与其独自愁闷,不如摊开来与大家商量?虽说灵兽与人岁数不同,你毕竟也是千岁老鸟了,你我都不再是热血年少,不说服不服老,你看看江湖上的年轻后生,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说到这,星归道长又望向徒弟,那眼神慈爱中藏着无限期许,半是劝解好友半是自语道:“修真求长生,人心却易老,该放下时就退一步,否则就像他们儒家骂的老而不死是为贼,多少贤王明君晚年贪权昏聩?我这例子不恰当,但意思是那个意思,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情,有难题遗憾无法完成,也只能挣出机会,交给下一代去拼搏。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你莫把难题都往自己身上揽。”
孔雀佛子垂眸不语。
一时间,清风徐来,竹梢摇曳,花树草木沙沙轻响。
众离魂中有年长者,不禁感慨道:“星归道长虽不知情,此话说得实在有理,两位前辈真是高山流水,可惜遭小人设计,阴谋误会天人两隔,唉!”
也有年轻者说:“晚辈年纪不大,尚不能体会星归道长这番慈爱心境,但听他一席话,思及门中师父长辈,也是感触颇多。反观那儒门之主与白蛟的自私言行,当真是一个天一个地,倒也不强求他们做些好事,可怎的连亲生儿女都视如仇寇?”
不少人点头称是,连百姓精怪都忍不住两相对比,正在众口纷纭之时,眼前的孔雀佛子忽然一掌拍墙,借力后移数丈,站定后,对星归道长伸出一只手来,竟是邀战之意。
众离魂一愣,星归道长却开怀一笑,跃跃欲试道:“我就用太极拳,你用什么接招?”
孔雀佛子双掌一合,身旁现出三个金字:金刚掌。
好武的修士都是眼前一亮,这两套功夫正是凡间佛道武学巅峰,金刚掌乃是少林绝学,太极拳则是武当绝技,两位佛道巅峰的修士要以此过招,必然是玄妙无比,他们今日竟有幸得见,就算此刻体悟不出妙意,单是感受高修过招氛围,都是一大增益!
打着太极拳的少年解春风显然是不专心,顺风听到师父的话,立刻停了手,和此刻的好武修士一样,炯炯有神地等着看。
“好!”
星归道长朗然一笑,孔雀佛子掌风已至,佛意罡风如高山大河一般汹涌而来,星归道长不慌不忙,以静打动,双手成圆,用意不用力,连消带打,将那掌风尽数化去,随后依然是拳拳太极圆转,招不变力却变,一下下道力柔劲如连绵海浪,滔滔不绝,层层推递。
转眼间,两□□脚已对过数十招,只见孔雀佛子又出一掌,此掌虚实相济,星归道长一拳打出,只觉气力如泥牛入海,消影无踪,险些失去身势,但他却不急,立时双手一围如抱太极,稳住身形后,随即巧劲还力推出,这下反让孔雀佛子险些失去身势,不得不收招稳住。
星归道长还有闲心打趣道:“你看看,我早说了,你出招跟你这人似的,不是金刚怒目全劲全力,就是菩萨低眉万劲皆空,极端得很,要不你借鉴借鉴我们道家之理,看看什么叫上善若水、和光同尘?”
孔雀佛子冷哼一声,拳脚不停,身旁现出十六个金字:善也是水,恶也是水,你就是尘,同什么尘
星归道长看了这四竖行金字,边架着回招,边哈哈大笑:“唉哟,你这不是悟透了么?”
孔雀佛子一掌击出,身旁换了两个金字:啰嗦!
“好,你我今日,拳脚说话,”星归道长说着,眉宇间忽现锋芒,“正好看看,贫道拳风能不能扫破了你这心魔!”
众离魂只见星归道长屈膝折步,拳风疏而不漏,孔雀佛子闪避不得,一咬牙正要硬接,星归道长却又变招,捺收易手,将孔雀佛子掌力推开,劲力似松似展,意连劲断,再一变招,双手圆转,接下来连连数招,行云流水,万分潇洒。
孔雀佛子只能随他拳招而动,简直不像是对招,反似教导太极时的推手对练。随拳招递进,众人仿佛看见海阔天空的道意乾坤,高山巍巍,江河飞渡,豪气顿生,一襟朗照。
别说众离魂与少年解春风看得如痴如醉,连纸人们都看得激动不已,两两结对,仿照场景中的对招学习起来。
到孔雀佛子抽身停手时,大家都意犹未尽,恨不得他们继续练下去。
孔雀佛子愁容已解,身旁却现出两个金字:送客。
星归道长半点不恼,磨着让他点头答应了改日去玄真观看看,然后按头少年解春风好生行礼道别。
师徒临走时,孔雀佛子才现出一行金字:我将修闭口禅
星归道长登时皱眉,担忧道:“你静修还嫌不够,又修什么闭口禅?”
空中一些佛力散成金粉,孔雀佛子最终现出的金字是:佛门之事
既是佛门之事,星归道长是个道士,佛道虽谈不上两立,毕竟是两分,他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最终只能担忧道:“那我倒不好说话,你多珍重。”
想了想,他又嘴上没个忌讳地打趣起来:“你不比我跟肃卿,正值壮年,可不要把自己闷死了,到时候我们白发人送绿发人、唉哟!”
孔雀佛子给了他一下狠的。
“春风,走了走了,咱不讨人嫌,”星归道长笑嘻嘻地告辞,还在絮絮叮嘱,“记得来观里做客啊!在青城后山,不是前山,别走错了。”
他师徒二人乘云而去,孔雀佛子在竹林里站到日落,又回到早已修好的佛堂大殿中,对着佛像无声念了一夜经。
直到黎明时分,他才忽然一动,三眼齐睁。
众离魂心道:终于来了!
孔雀佛子再次以飘云缓势升入半空趺坐,浑身被佛光包裹,显露孔雀明王法相,白缯轻衣,耳珰臂钏,坐洁白莲花座。
他低声念诵起孔雀明王咒,在场佛修也再次盘坐,随他一起念诵。
随着经文念诵,孔雀佛子额前第三眼中佛光大盛,佛光中,那个承载着一线生机的,闪烁着金光的世界,再次出现在众离魂眼前。
金光中的那行梵文金字,已经只剩两位,仍在不停变幻,迅速从两位走到一位,最终归零,停在上。
随后,金光亮极一闪,梵文和金光都消影无踪,那个世界终于呈现在众离魂眼前,却是无比奇异。
立刻有百姓修士惊道:“这是何方?!”
裴牧云望着画面中熟悉的高楼大厦,无意识答道:“是我家乡。”
此时才将十六年与星归道长的第二个徒弟联系起来,众离魂恍然惊悟。
这是现代城市中的某个普通街角。
此时华灯初上,玻璃幕墙反映着街灯车灯,大屏幕上播放着附近电影院的影片预告,不远处的地铁口有大量人流来来往往,人行道旁有电动车飞驰而过。
离众离魂最近的是一家便利店。此刻有三五顾客从里面走出,一位提着便利晚餐匆匆赶向地铁口的白领女性,一个背着书包的近视高中生,一个对着手机打游戏的青年男子,还有和闺蜜互换饮品的两个年轻姑娘。
已经在修真世界生活了两百多年,突然再看到这样熟悉的日常场景,即使认不出这究竟是哪个城市,裴牧云都被勾起了浓重的乡愁。
对裴牧云来说,眼前场景日常到不具有特殊性,但对众离魂来说,光是参天高楼、比皇宫大道还要宽敞数倍的街道,就已令他们震惊无比,而来往车流、会动会响的大屏幕、奇装异服的人群尤其是短裙嬉笑的年轻女子,更令他们无所适从。
此地莫非仙境?但仙境为何如此古怪离奇?这就是天疏阁主的家乡?
有儒修忍不住问:“天疏阁主,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这些人为何,为何都如此奇装异服、衣不蔽体?!”
这一问,裴牧云倒不知该怎么答,毕竟是时代思想差异,他想了想,只能道:“惭愧,九州各地都有这样的城市一角,我也认不出这究竟是哪个城市。你们眼前这些都是普通百姓,这么穿……因为天热?更方便日常工作?审美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