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混血女人，五官和乔若也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发色很浅，看着比乔先生还要风流散漫几分。
几盘被动过的凉菜换成了甜点。
比起波澜不惊盘问郁修的乔父，乔母上来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什么也没问, 坐下之后便和乔若也交谈起来。
她更习惯用郁修听不懂的外语。
但乔若也每每接话，总会用中文复述一遍，再用中文回答。
郁修仔细听着——都是一些和乔若也无关的话题。
他不明白这些话题为什么会在儿子的生日宴上聊, 但母子两人言笑晏晏地聊了刚刚好十分钟，乔若也的母亲看了一眼时间，从拎包里掏出一把车钥匙递给乔若也：“生日快乐宝贝。”
郁修：“……”
乔先生对车没有什么额外的喜爱，家里却堆了一仓库的车。
他突然知道原因了。
女人离开前，终于用了中文：“好帅的小伙子，我下次结婚是不是可以多一个帅哥当伴郎了？”
下一次……结婚……？
“妈，”乔先生沉声道，“他不喜欢这些场合。”
女人摊手，意兴阑珊地走了。
餐厅又安静下来。
郁修有些无措。
他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局面。
他很早就失去了父母，但在失去之前，一切的记忆都是美好的。他又失去了这份美好太久，不知道如何应对乔若也的父母。
“你每年生日……都是这样过的吗？”
乔若也并不在意，笑着说：“今年他们见过你就好了，以后不必来。好了郁老师，例行公事完毕，我可以和我的家人过生日了吗？”
郁修眸光轻闪，点头道：“当然可以。”
他做了第一个祝福乔若也的人，现在一天即将结束，他也要做最后一个祝福的人。
“他们都走了，”他说，“乔若也，生日快乐。”
他心疼得一塌糊涂。
——只可惜这份心疼没能维持到半夜。
庄园在郊外，开车来回太久，晚上他们留宿在这里。
乔若也拿出两个手机放在桌上，去洗澡了。
郁修一个人无聊，想刷刷手机，但他拿到手没能开机，才发现拿了个没电的手机。
是乔若也的。他的新手机也是乔若也给他买的，三个手机长得一样，他拿错了。
乔先生这个月似乎经常带着两个手机出门，但不常用这个手机，可能没留意到电量。
他帮乔若也充好电，这才刷起自己的。
李总监给他发了个消息。
【小郁，你下周要上的那个综艺给你送了十张票，一般来说这种票都是由粉丝后援会分配的，但你刚出道，后援会还不成熟，我把电子票根发给你，你送给朋友吧。】
综艺的票？
他点开语音：“李哥，我可以送给我主播号的粉丝吗？送打赏榜前十……”他顿了顿，“桑决明是第一，不过他应该不会去，跳过他送也不好，我自费再买一张，送十一张给打赏榜前十一，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好主意！直播间的粉丝也是粉丝。不用你多买，我再帮你要一张就行。】
【鱼头：谢谢李哥！】
【鞠躬.jpg】
闲着也是闲着，郁修干脆登上小号，编辑了一下后台赠送礼物的功能，给打赏榜前十一赠送综艺入场票。
他现在也有点钱了，是时候把打赏费用还给那个小姑娘。
这时，一旁充电的手机亮了一下。
电量足够，自动开机了。
郁修点进二号债主的聊天框。
【鱼头：抱歉这么久才来联系你，我最近攒够钱啦】
“嗡——”
乔先生那正在充电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屏幕亮起。
郁修没管。
也许是刚开机之后有消息进来了。
他继续编辑。
【鱼头：你和你男朋友怎么样了？我给你当好多次军师啦，别再拒绝我转账了】
“嗡——”
郁修打字的手一顿。
他狐疑地看了一眼乔先生的手机，又低头继续：【还有，刚刚我在艾听上发了粉丝礼物，是一个综艺的入场票】
“嗡——”
郁修：“……？”
他又看向那屏幕亮起的手机，又低头瞟了一眼自己发出去的三条消息。
手机也“嗡”了三次。
他随便发了个表情包给二号债主。
“嗡——”
又发了一个。
“嗡——”
接连点了三个。
“嗡——”
“嗡嗡——”
“……”
【鱼头：^_^】
乔先生穿着睡衣，站在紧锁的卧室房门前，从管家手中接过一大卷被褥、枕头。
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郁修拿着他的手机，给他看微信小号上的消息，笑着陪他过完生日，随后零点一过，准时把他赶了出来。
乔若也：“……”
他在管家不尊重也不理解的目光之下，在地上铺开被褥。
“先生。”管家说，“我们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多多的空房。您可以随意挑选一间去睡。”
乔若也放好枕头，说：“我不可以。”
管家：“？”
“这样不能享受被老婆扫地出门打地铺的感觉。”
“……”
管家微笑。
“好呢。”
乔若也本来已经和郁修说好了，回家的时候一起坐后座。
可今晨郁修走出房门，瞧见睡在门口睡眼惺忪的乔若也，本来已经转晴的脸色不知为何又阴云密布起来。
乔若也追在郁修身后，眼睁睁看着郁修又上了副驾驶座。
于是……
司机再次坐在后座，麻木地说：“乔总，直行三个红绿灯。”
“好的。”
乔若也踩下刹车，看向身边一言不发的青年。
“生气了？”
“……”
“哪儿生气了？我打地铺的被子太厚了？冷啊郁老师。”
郁修瞥了他一眼，又继续看向车窗外，嘀咕道：“你也知道冷。”
司机：“那个，乔总，郁先生——”
乔若也喊冤：“你不让我进门啊！”
“家里是只有一间卧室吗？”
司机：“我还在——”
“只有你睡的房间才能算卧室。”
郁修轻轻咬牙：“你闭嘴。”
司机：“……这呢。”
郁修红着脸，赶忙翻出司机的微信号，给对方转了五万，回过头说：“师傅辛苦。”
司机顿时掏出耳机戴上，把音乐声开到最大：“诶，诶……我不在这……”
红灯转绿，乔先生认真看着前方，踩动油门，说：“别生气了，我这有个好消息。我上次去你家乡，拿到了你以前的地址，这段时间我让人去联系买你父母房子的那家人，谈到了一个合适的价格，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可以一起过去签合同。”
郁修眼睫微动，指节挂在安全带上，指腹轻压，抓得宽厚的安全带卷起。
“……嗯。”
“我听说你爸妈是海葬的？你想给他们立个碑在杨城吗，我们一起看看？”
“……嗯。”
“外婆那边我也托人去找专家了，我们这一次知道她后续可能的病情，再和专家聊一聊，一定能更好的。”
“嗯。”
郁修突然听到身侧的男人接连笑了好几声。
乔先生虽然唱歌不好听，但他不抽烟不喝酒，不熬夜不乱吃，喉音干净，声线沉稳，偏生这人又是个散漫的性子，几声轻笑，笑得郁修骨头都有些酥。
他不由得侧过眼去，问：“你笑什么？”
男人游刃有余地转动着方向盘，随口般说：“我挺喜欢你这样的。”
“……什么样？”
“生气。”
郁修：“？”
对方似乎听到了他肚子里的疑问，不等他开口便答道：“我刚‘回来’的时候，你总对我笑，但我总觉得差了一口气。后来才发现，你只有笑。”
“现在好了，”乔若也在绿灯前的最后一秒看向他，说，“我的郁老师真的自由了。”
郁修微怔。
乔若也却已经回过头去。
车窗外景色不断后退。
长街如川流，奔腾不止，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却缓缓踱步于急流中，向前拨动着世间所有时针。
眨眼迎来了杨城初冬的第一场雪。
六十一章 正文完
他在时光中找回的少年……
杨城的冬日总是飞雪连天, 一场雪下来之后便絮絮不止。
天地都被裹进干净的白里，明亮慰目。
郁修和乔若也冒着风雪，一同回了一趟家乡。
两人都想把当年郁修父母的房子买回来, 乔若也和郁修一合计, 干脆主动提价，只要求尽快完成交易。
开出的合同条件和价格都很可观，购买一个已经好多年的商品房完全算是溢价。
结果买了郁修父母房子那家人拿到正式合同，直接以为遇到了诈骗套路。
郁修哭笑不得。
商量的时候, 他确实和乔若也提过一嘴, 说这家人当时在附近有好几个房型在挑选，知道他们家出事急用钱之后，很爽快就选了他们家, 是一家好人, 希望乔先生谈的时候更客气一点。
没想到乔先生这不仅是客气一点，简直是买房子还送房子, 花全价买他家的旧房子，还送了对方一套本地位置最好的学区房。
可谓是把感谢表达出了百分之一万的效果, 活生生把惊喜搞成了惊吓。
谁家这样买房？
换做是郁修自己，都要觉得对面在给自己下套。
郁修不想横生枝节，干脆当天就和乔若也一同回去。
对方见到郁修本人, 这才信了，签了合同。
为了办过户流程，他们在家乡住了好些天。
郁修带着乔若也去了好些年少时常去的地方。
他从没想过，自己真的有一天, 能够带着他的爱人，回到这个曾经让他以为自己再也不想回去的地方，悠闲地走在大街上。
回去之后, 他和外婆也说了这件事，老人家很是高兴，和郁修商量着如何装修。
一场初雪就这样遮盖了过往，渐渐远去。
几日后，又是一场新雪。
正好到了郁修录制综艺那天，雪絮簌簌而下，大地仍然铺着一层银白，寒风冻得路上行人匆匆。
录制地点是个室内摄影棚，开了暖气。
郁修这种综艺嘉宾早就提前去了后台，正在化妆候场。
观众席入口排着满满当当的人。
楚云榭拍掉身上的雪，检票入场时，还被一些他的路人粉丝逮着，合照了好几个人才被“放行”。
他拿着郁修送他的票入座。 郁修送给打赏榜粉丝的票是连号，楚云榭是打赏榜第三，就坐在那一排连号的第三个。
他坐下的时候，第一个已经有人了。
他摘下口罩转过头去。
隔着一个位子的人也摘下口罩转过头来。
楚云榭眼角一抽：“……嗨？”
桑决明：“嗨……”
“你怎么来了？”
“票都送我了我为什么不来？”
“你来能干什么？”
桑决明掏出新手机：“我换了一个手机代言，拍照摄影性能好，特别适合现场追星——啊呸，现场偷拍！我不会错过郁修的每一场表演的，我一定能等到他出丑的那一刻，拍下来第一视角，公之于众！”
楚云榭从大衣兜里掏出一个东西。
本来是给那个和他打架争榜一的抠门粉丝用的，正好先给桑决明用用。
他举起放大镜，看向桑决明。
桑决明用手指比了个放大镜的姿势放在眼睛前面，和楚云榭隔着一个空位对视。
“你近视？”
“观察奇行种。”
“啪——”
似乎是什么手机摔碎的声音。
楚云榭正准备嘲笑桑决明手抖。
有人在他们两人当中的空位坐了下来。
来人穿着一身纯黑色大衣，肩上还挂着些许没有抖落的雪片，身量修长，面容俊美。
男人转过头来。
楚云榭透过放大镜，看到了一张放大号的熟悉的脸。
“啪——”
放大镜也碎了
综艺录制得很顺利。
郁修上周和乔若也一同练了一个下午，演唱环节滴水不漏，没有出现任何差错。
录制环节，郁修本来不擅长主动揽话题，李总监也没有要求郁修第一次上综艺就能抢镜。
但奈何郁修害羞得太明显，其他人太久没见到这么腼腆的艺人，全都见猎心喜，一个个恨不得拉着郁修玩。
到了询问个人信息的环节，郁修居然连自己的生日都答不上来，乔若也在台下拼命想告诉对方一月七号这个答案，偏偏小郁老师无措到根本不看他，最后居然掏出身份证看生日。
这么一个岔子下来，主持人看出郁修被动自带话题的潜力，更是不放过他。
郁修以为自己在一旁待着就好，根本没想到会这样，也没和化妆师交代过多上点粉，没过多久便红彤彤地站在一旁。
观众席上的乔先生牙都要咬碎了。
这节目组用的什么化妆师？
这么不专业？
直到综艺录制结束，乔若也开着车接郁修离开，一路上还在念叨着这事。
车停在看守所门口。
“到了。”乔若也说。
郁修是来见展浩的。
展浩被捕之后，郁修和乔若也来做过一次笔录，其余的全都委托律师来办——也没办什么。
证据确凿，人赃并获，这事几乎没有任何悬念。
乔若也打给展浩的钱也很快追了回来。
展浩没有料到捅出了这么大个篓子，一开始还找家里人求救，结果老校长一听展浩惹的事，大致打听了一下乔家，居然就这么撒手不管了。
展浩哪里肯？
他出事了，他爸不管他，也别想好过。
乔若也找的律师都还没来，这两人居然狗咬狗起来，展浩连带着把老校长退休前干的一些大事都捅出去了。
老校长人还没走出看守所呢，就被气晕过去，醒来后，父子俩直接在看守所面对面了。
本来郁修这边已经不需要做什么，他只需要等待开庭，剩下的交给律师处理就行。
但展浩说要见他。
这种有受害人的案件，争取受害者的谅解书是常见的流程。
于是郁修来了。
乔若也说：“你进去吧，我就在车上开着暖气。”
郁修点头，正待开门下车。
乔若也喊住他：“你外套落后座上了。”
“哦……”郁修回身去抓。
下车时，乔若也隔着车窗，同他说：“其实……”
郁修回头：“嗯？”
“其实你第一次坐我车，我看着你下车，差点脱口而出这句话。”
乔先生低笑道，“幸好我忍住了。”
这句话？
郁修一个恍神，车窗已经缓缓升起，引擎声响起，乔先生开着车，开往不远处的停车位。
“没头没尾的……”
他转身踏入看守所。
一段时间不见，展浩已经比上次见他少了许多气势，憔悴颓废，铐着手铐坐在郁修面前，脸色低沉，眼底僵木。
他见着郁修，就在那边乱七八糟地说着各种道歉的话，状似诚恳地希望郁修能够出具谅解书。
郁修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等展浩没了声音，他才说：“你说完了？”
展浩对这样的郁修格外陌生，呆了一下，双眸闪过一丝戾色，又很快压下，勉强道：“对，对，我说完了，所以谅解书……”
郁修的嗓音很轻：“高中的时候，也有人像你这样，在我面前忏悔了很多废话，希望我能原谅他。”
展浩愣了愣。
“我只和他说了一句话，”郁修笑了一下，“我和他说……”
“我祝你牢底坐穿。”
展浩脸色突变，猛地抬手砸下，手铐撞向桌角，发出骇人动静。
他像个发疯的豺狼：“你妈的，你刚才怎么不说！？那你他妈的来见我是干什么？”
已经有人来抓着展浩。
郁修起身，在展浩的挣扎和暴怒声中平静地说：“我只是想来和你说，学校撤销了我的处分单，听说了我的近况，昨天班主任打电话给我，邀请我回去做杰出校友演讲。我的新歌发了，成绩不错，有不少人喜欢我，我还赚了很多钱，捐了一些钱回学校。我现在过得很好，以后也会越来越好，希望你能一辈子记得。”
“你他妈的！！！”
“狗娘养的贱人！”
“你别走，你他妈的别走——”
郁修缓步走出看守所。
又下雪了。
初雪并不冷，雪片随着风拍在他的脸上，凉风反倒像是冰凉的薄荷，沁人心脾。
他鼻头有些发酸，眼眶微热。
他并没有真的想哭，让乔先生瞧见了，怕是又得啰嗦好多。
他看了一眼停在不远处的车，站在看守所门口，想刷一会手机，平复之后再走过去。
微信朋友圈一打开，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熟悉的照片。
他和乔先生的手交握在一起，无名指上的对戒挂着日光，闪耀夺目。
是那张偷拍的照片。
底下已经有不少人的回复，有的是没看过的人在恭喜，有的是询问乔若也怎么又发了一遍。
郁修指尖摩挲着屏幕，摸了摸照片里的戒指。
它此时正在他的无名指上。
他终于给这条没有屏蔽他的朋友圈点了个赞。
几乎同时，“一线战报”群聊里冒出未读。
李总监：【小郁怎么给乔总点赞了？你们什么时候加上微信的？】
【鱼头：去年加上的。】
郁修打开聊天框的拍照功能，对着自己戴戒指的手拍了一下。
【发送】
他又点开相册，里面有一张乔先生开车的侧脸照，是他很早偷拍的。
【发送】
【？？？？】
【小郁你怎么无名指戴戒指，你要结婚了？】
【好眼熟的戒指】
【等等，这个开车的男人是谁？】
【好眼熟的男人】
【楚：（小黄豆斜眼吃瓜）】
聊天群寂静了半分钟。
李总监：【小熊猫疯狂摇晃.gif】
徐砜：【小熊猫疯狂摇晃.gif】
林木：【小熊猫疯狂摇晃.gif】
其他人：【小熊猫疯狂摇晃.gif】
乔若也正坐在车里，翻开钱包，看着照片。
从郁修班主任那里拿来郁修高中时期的照片之后，他把原片小心翼翼地放在家里，用手机拍下，印了张小的放在钱包里。
照片里的少年曾经彷徨迷路在光阴里，寻不着一点踪迹。
乔若也看了好一会，合上钱包，往车窗外一看，发现郁修已经站在门口。
青年下巴埋在围巾里，捧着手机，低着头，眉眼微弯，满目笑意。
雪花落在他浓黑柔顺的头发上，装点独一无二的明亮。
乔若也的心在无尽飘落的冰雪中沸腾，融化成了一片。
他降下车窗，举起手机，想要偷拍下这一份美好。
青年却听到开窗的动静，察觉到他的偷拍，转身抬眸看来。
乔若也想起刚刚看着的照片。
照片里的少年面对偷拍，神情格外不爽。
他一阵心虚，正想放下手机。
临街响起几道鸣笛声，车水马龙的喧嚣此起彼伏。
雪片倾斜而落，地上积雪卷起雪尘。
初冬的风吹动郁修围巾下摆，撩起前额碎发。
镜头里。
他在时光中找回的少年对他笑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