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阁下战力不凡,看来是我多虑了。”顾老元帅感慨了一句,再次扫了一眼白云霁夫夫身后的环境,不知为何看起来莫名有些怅惘。
“爷爷……”
顾听澜有些神色不宁,欲言又止地想说些什么,却被白云霁轻轻拉住了手。
白云霁微不可查地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看向光屏录入范围外的一角。
顾听澜神色一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只见雪莱孤身立在角落里,脸上不知何时戴上了冰冷面具,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再一回首,伊洛和伊娜早已无声无息地退出了驾驶舱。
顾听澜这才想起,雪莱在“牺牲”之前一直都是帝国第一军团备受推崇的顾少将,熟识亲近的同僚定是不少。
虽然概率小之又小,但万一被人认出来……且不谈死星诺亚酒店幕后老板的身份,光是“牺牲”的顾听风少将还活着的这件事,就足以在帝国内掀起轩然大波。
“顾爷爷,您和听澜许久未见,不若来我们舰上好好聊上一聊。”
“也顺便,”白云霁笑意盎然地晃了晃手臂上的幼崽,接着道:“亲手抱一抱您的小曾孙?”
顾老元帅反应了两秒,眸光一亮,喜笑颜开道:“好!好好好!我这就过去!”
站起身转头就开始吩咐身旁的副官:“快!让人打开接驳通道,我要过去抱我的小曾孙!”
“是!……元帅,要不然带上我吧?我也想抱一抱……不是,想看一眼您的曾孙……”
视讯光屏彻底黑掉之际,顾老元帅嘀咕了一声:“哼,你想得倒是挺美……”
耳尖的白云霁低笑了一声,摸了摸小月亮的脑袋:“看来我们崽崽还真是个小团宠呢。”
“咿?”小月亮茫然地歪了歪小脑袋,显然没太听懂。
顾听澜见此不由哑然失笑,满腹的心绪却是一扫而空了。
十分钟后,顾老元帅只身登上了星舰,一个人都没有带。
白云霁单手抱着小月亮,同顾听澜一起站在接驳舱室门口迎接他。
“顾爷爷,好久不见了。”白云霁笑容温和有礼地打了个招呼。
顾老元帅大步走近,左看看他右看看顾听澜,心中满意地点了点头,露出欣慰的笑容:“哈哈哈哈,确实许久不见。”
军人铁血冷硬的强势气场瞬间弱化,变成了一位家中再寻常不过的和蔼长辈。
他神色感概,笑道:“上次婚礼匆匆一别,也没机会跟你们小两口多聊上几句。”
当初若非军务紧急,他定是要在帝星多呆上一些时日。
他原想着,孙儿这剃头担子一头热,婚后怕是要吃上不少苦头。
大殿下虽是端庄君子,但天生体弱又有哑疾,还是整个人类星域唯一的珍稀人鱼,这样的情况和身份,定然需要比寻常人更多几分关心和照顾。
而自家孙儿,寡言又不善表达,虽有一颗赤子之心……说实话,他心中其实并不看好。
但这是听澜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向他提出的请求,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思来想去还是遂了孙儿的心愿。
却没想到,短短几个月过去,这不仅大殿下哑疾治好了,夫夫关系近得不能再近了,就连奶娃娃都有了。
顾老元帅消化了一路,现在想想还有些恍惚,若非清楚地知道内情,他还真会同万千星网民众一样,以为这俩孩子打小竹马竹马、两情相悦呢!
甚至也曾大不敬地想过,大殿下原来……这么容易追求的吗?
但他也确实从大殿下的星博中,看到了顾听澜天翻地覆的变化。
松弛、开朗、柔和,看向大殿下的目光永远带着暖意或是笑意……那种幸福感是伪装不出来的。
正如现在,顾老元帅望着白云霁身旁气色上佳、柔和放松的自家孙儿,心中长舒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顾听澜的肩,半开玩笑道:“结果这一回来,就连曾孙都有了。”
顾听澜被调侃得有些无言,耳尖微红:“……爷爷。”
白云霁莞尔,自然地替他接过了话头:“您放心,以后有得是时间和机会。等回了帝星,我和听澜天天抱着小月亮去找您,到时您可别嫌我们烦。”
说着,还不忘低头逗小月亮:“你说是吧,崽崽?”
“咿!”小月亮用力地点了点头,扭身朝顾老元帅甜甜一笑,伸出两只小手主动要抱抱:“吒阿咿,唔啊呀哩!(曾阿爷,我好想你)”
“诶、唉哟!”顾老元帅因小月亮突如其来的举动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小月亮跟他头回见面就愿意让他抱,颇有些受宠若惊:“这、这是要我抱?”
见白云霁和顾听澜点头,这才试探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抱过小月亮,脸上笑开了花儿:“娃儿真乖!”
他已经有太多年没接触过这么小的孩子了,动作难免有些生疏和僵硬。
但小月亮完全不在意,亲亲热热地抱着顾老元帅的脖子,用自己白嫩的小脸蹭了蹭老人坚毅的面颊,熟练地撒了个娇。
“哎哎哎,哎哟我的好娃儿!”顾老元帅只觉得心都要被小月亮蹭化了,乐得眼角满是褶子。
他总算是明白了陛下日日挂在嘴边,所谓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是什么个意思,这么乖的奶娃儿谁看了不喜欢啊!
白云霁和顾听澜眼睁睁地看着顾老元帅在小月亮的攻势下彻底沦陷,顿时好笑不已。
“顾爷爷,圆圆准备了您爱吃的茶点,我们去客厅坐着聊吧。”白云霁轻揽住顾听澜的肩,暗示般在爱人肩上轻轻捏了捏。
顾听澜神色微顿,面上的笑意敛了几分,眼底添了些许郑重之色:“顺便,有位……故人想与您见上一面。”
星舰的景观小客厅,安静得只有墙角大型鱼缸发出的微弱水流声。
雪莱僵直地端坐在沙发上,沉默地望着舱门的方向。
暗色的面具掩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无意识紧抿的薄唇。
就像是等待最终的审判,时间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慢得令人难以忍受、坐立难安。
久等未到,雪莱倏地收回几乎凝固在门上的视线,起身走到巨大的鱼缸前,望着熙熙攘攘的鱼群,恍惚出了神。
早在他答应白云霁一同回人类帝国时,就已经为此做足了心准备。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会见到爷爷,惊讶和意外之下油然而生的,是强烈的近乡情怯。
他出生在人类帝国最动荡的年代。
彼时陛下王位未稳,内有党派作乱纷争四起,外有人类联邦趁乱入侵。
还未成为战神的父亲顾廷双临危受命,长期奔忙于最前线,为帝国拿下一场又一次逆风翻盘、精彩绝伦,足以载入史册的完美胜利。
母亲左梦雪放心不下,刚一出月子,就迫不及待地以“雷霆”专属机甲修师的身份,匆匆随军赶往前线。
把尚在襁褓中的他,丢给了当时坐镇帝国的顾老元帅照顾。
所以,他几乎是由爷爷一手带大的。
他的生活习惯、身体强化训练、机甲入门操作和实战模拟等等,所有的一切都是爷爷亲自教导的。
无论工作有多忙、压力有多大,哪怕案头的文件堆积如山,时常要忙碌到天亮,爷爷依然会抽出大量的时间来陪伴他、照顾他。
正因如此,比起开明爽朗却几乎没见过面的双亲,幼时的雪莱……顾听澜更加亲近和仰慕的,是严肃又认真的爷爷。
……同时,也承载了爷爷更多的期望。
乃至年少,战功赫赫的父亲成为了帝国人民心目中战无不克、攻无不利,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战神。
联邦大军欲除之而后快,却往往铩羽而归,反而吃足了败仗。
战神顾廷双一时声名远扬、风光无限。
长期耗战却久攻不下,联邦政府的财政有些吃不消了,隐隐有了止戈之意。
再加上新任帝王大刀阔斧的整顿,人类帝国政权稳固、军民一心、内外一统,彻底摆脱了颓势,开始欣欣向荣。
联邦政府的鸽派见状纷纷冒出头来,内部意见的不统一,反应在战场上便是前线军队出兵的频率直线下降,攻势暂缓。
于是,在前线奋战数年未归的双亲,终于有了回帝星休息整顿、照料家庭的时间。
并在不久之后,为他添了一个稚嫩可爱的弟弟——顾听澜。
一家五口幸福美满,俨然成为了帝国当时最知名的模范家庭。
……可惜,好景不长。
变故来得实在太快了。
父亲战死的消息传来时,顾听风的第一反应和母亲一样,不可置信!
在他心目中,身为战神父亲就是战场上的神话,无所不能也无人能敌!
直到父亲的遗体和战损的“雷霆”一同被第一军团护送回来,直到隆重的国葬结束……
那时他才恍惚意识到,父亲也是人,父亲也会死……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彻底接受了这个现实。
等他再回过头却发现,他的幸福模仿小家庭,仅在一夕之间就变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
温柔坚毅的母亲失去了此生挚爱,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
严以律己的爷爷在失去发妻多年后,又失去了他们唯一的爱情结晶,久违地饮起了烈酒,夜不成眠。
而他和尚且年幼的弟弟,则失去了永远支持、庇佑他们的人生榜样……
望着澜澜惶惑不安的眼睛,他感受到一阵自心底腾升而起,几乎瞬间就铺天盖地的强烈感情。
——恨!
年少无忧的顾听风,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滔天的恨意!
他恨联邦无休无止的入侵,恨敌人肮脏下作的手段,恨……对这一切无能为力的自己!
于是,在爷爷接替故去的父亲披挂上阵之后不久,他便不顾母亲发疯似的阻挠,一意孤行地报名参了军。
他当时想得实在简单,帝国政局已稳,母亲和弟弟在帝星有陛下和王后殿下护着,定然是安全无忧的。
只是母亲的情绪崩溃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虽是心疼这样的母亲,但始终相信在弟弟的陪伴下,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慢慢变好。
毕竟这家中,就没有一个人不为父亲的战亡而倍感苦痛的。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前往了最前线的战场,去往孤身一人的爷爷身边。
不知疲倦地频繁出入战场,不顾生死地穿梭在硝烟和战火中,几乎不计一切代价,只求杀尽杀退敌军,为父亲报仇雪恨!
以抚平家人心中的伤痛。
但他,似乎做错了……
若是他当年没有选择上前线,而是……
鱼缸里,巡游的鱼群忽然惊慌四散,带起一片水波。
一只粉色的透明小水母,挥舞着细软的触手,悠悠然地从雪莱的面前游弋而过。
倒映在厚玻璃上的面具冷光,被鱼缸里的动静搅得稀碎。
也让雪莱从锈渍斑斑的记忆和情绪中回过了神。
“……周岁归周岁,满月礼肯定要给我们小月亮补上的,对吧?小月亮?”
老人健朗带笑的声音由远及近,隔着一道厚重的舱门,闷闷沉沉地传入雪莱的耳中。
不那么清晰可辨,可雪莱却听得字字分明,犹如洪荒巨钟在脑中震鸣。
他这才意识到,泡在鱼缸里的小水母远远地就捕获到了小主人的精神力,这才游到靠近舱门的玻璃前迎接主人。
门外的动静越来越近,雪莱猝然回过身,余光扫过投映在玻璃上自己的身影,莫名狼狈。
但此时的他,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了。
感应式的舱门“滴”地一声,向一侧滑开。
顾老元帅抱着小月亮的身影,不出任何意外地率先映入他的眼帘。
状态和气色看起来比视频光屏里要好上许多,不带任何威压、笑容和蔼,老了许多,但依然是他少时记忆里爷爷的模样。
雪莱微张了张嘴,喉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同时望见他的顾老元帅在门口顿住了脚,神色怔忪,久久缓不过神来。
在这短暂又漫长的沉默中。
“咿!”
顾老元帅怀中的小月亮突然兴冲冲地朝雪莱的方向挥了挥手,打破了室内古怪和尴尬的氛围。
顾老元帅骤然回神,复杂沉凝的目光在雪莱的面具上停了半刻,才低头看向小月亮:“怎么了娃儿?”
小月亮眼睛亮晶晶地指了指鱼缸方向,表示想过去。
他进门第一眼先看到了伯伯,而后就看到了鱼缸里拼命朝他舞着小触手的水母,想凑近看看。
顾老元帅这才恍然。
“顾爷爷,我抱他过去看吧。”
白云霁适时上前,一脸无奈地接过幼崽,抱着走到雪莱身旁,说:“这位故人,就由听澜为您介绍了。”
顾听澜神色微顿,他和白云霁一直站在顾老元帅身后,本想安静地看着这场跨越生死的久别重逢,却未料会在最开头就冷了场。
心中难免有些不忍落,这才慢了半拍。
对上白云霁鼓舞的目光,顾听澜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扶住了顾老元帅的手臂,轻声道:“爷爷,这位是……”
“我知道,”顾老元帅叹惋似的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低沉暗哑,就像是裹了一层浓厚得化不开的大雾,“是听……是雪莱阁下。”
顾听澜心中一跳,猛地偏头看向顾老元帅。
头发花白的老人面容紧绷,牙帮紧咬着,额间隐有青筋跳动,似乎正极力压抑着心中剧烈的情绪波动。
他没再看雪莱的面具,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雪莱身上,似乎在寻找着遗落在时光里的熟悉痕迹。
顾听澜这时才察觉到,手中正扶着的手臂正在隐隐发着颤。
原来爷爷他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顾听澜和神色略有些讶异的白云霁对视一眼,恍惚明白过来,怕是父王已经提前知会过爷爷了……
怪不得今天这一路过来,爷爷一反常态地唠了许多家常,原以为是初见小月亮心里高兴,现在看来……
雪莱被顾老元帅的一声生疏的“阁下”唤回了魂,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也不知道爷爷是什么态度,罕见地有些吞吐:“……我。”
听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声线,顾老元帅的眼眶隐约有些红了。
他缓缓推开顾听澜扶着自己手,脚步坚定地笔直走到雪莱面前。
抬头凝望这个早已比自己高了许多的黑发青年,顾老元帅神情骄傲又欣慰地挺起胸腔,如普通长辈一般拍了拍雪莱的肩,轻提起一口气,笑容释然地赞叹道:“雪莱阁下,当真是卓尔不群、年轻有为啊!”
过去冲动热血的少年郎,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不曾参与的时光里,成长为了一个顶天立地、战力斐然的青年。
在失去全部记忆、毫无根基的情况下,一步步地攀登成为死星诺亚之主,这其中的困难和艰辛并不难想象。
他为这样的孙儿感到骄傲。
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听风这孩子自小就性格坚韧,无论周围环境有多险峻,他都能如松柏一般屹立不倒,固守着自己的信念和赤忱。
但此时此刻,看着眼前身影眼熟、但气质完全相悖的青年,骄傲之余更多的是心疼和悔恨。
他在得知顾听风还活着的消息之后,止不住地想:如果他当初执拗一点,是不是就能早点把听风给寻回来?儿媳和听澜是不是也就不至于……
但想这些是没有用的,物是人非的这个道他还是懂的。
顾老元帅强自压下心中波澜,想尽量保持冷静地收回手,却不想被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按住了。
“……爷爷。”雪莱低低唤了一声,冷调的嗓音带着几分哑。
他半垂着眼帘,老人通红的眼眶、颤抖而不自知的手掌,通通落入他的眼中,印刻进他的心里。
迎着顾老元帅不敢置信的目光,肢体僵硬、动作柔软地轻轻将他拥住,声音坚定地又唤了一声:“爷爷。”
“……”
顾老元帅怔愣了许久,才神色恍惚地回抱住雪莱宽厚的后背,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诶,”他哽咽地应道:“诶!”
如此宽厚又如此炙热。
从蹒跚学步到少年习武,这是本该自幼时起就融入血脉和记忆深处的胸膛,却被他丢失遗忘了太多年。
滚烫的泪水浸透了胸口单薄的布料,让雪莱泄了全身的劲,只剩一腔柔软。
“孩子,我的好孩子……”
顾老元帅像是卸下了全部心防,大喜又大悲:“活着就好,你还活着就好啊!”
“嗯,爷爷,我还活着。”
雪莱心中酸涩,安抚地拍了拍老人的后背,温柔却有些口笨:“我回来了。”
这是他此生第二次看到爷爷落泪。
第一次是父亲战死后,国葬当天的夜晚,爷爷孤身坐在月色中,望着父亲的遗像饮下最后一碗烈酒,无声垂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顾老元帅有些语无伦次,“你愿意回来,爷爷真的、真的太高兴了。”
听风的死亡,在他心中横亘多年,是一道无论如何都跨不过去的坎。
他后悔过无数次。
午夜辗转,他止不住地想,当年同意孙儿参军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而此时,常年悬在心头的审判之剑终于落下,小惩大诫地给了这颗早已年迈的心脏重重一击后,然后消失了。
顾老元帅泪流难止。
雪莱无声拥紧了爷爷因岁月而单薄衰老许多的身躯,给他一个足以宣泄情绪的港湾。
许久才宽慰似地压低声音,半开玩笑道:“爷爷,莫再哭了,小月亮该要笑话您了。”
笑中带皮,瞬间就消融了时间带来的陌生和隔阂,仿佛还是当年开朗爱笑的少年郎。
顾老元帅刚从情绪中缓过来,闻言手劲不小地拍了下雪莱的后肩,也乐了,笑骂一句:“好你个小子,还开起爷爷玩笑了。”
他粗粗抹* 了一把脸,松手退开半步:“听……”
仿佛嵌在黑发青年脸上的面具,让他话语一顿。
就近才发现,这看似光滑的暗色面具上刻印了有些古怪眼熟的花纹,还带有不少深深的划痕,只是因主人常年佩戴使用而被磨平了。
“……雪莱,”顾老元帅不太自然地换了个称呼,有些欲言又止,“你这些年……”
“听风。”
雪莱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他看着老人泪湿的双眼,偏过头朝望向这边湿润了眼眶的顾听澜微微笑了笑。
在家人们的目光中,抬手,缓慢却坚定地取下了面具。
就像取下了所有见不得人的脏污,走进了光里。
他弯起唇角露出一个罕见的温柔笑容:“爷爷,叫我听风吧。”
顾听澜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反应不能,又惊又喜地失声唤道:“哥……”
白云霁了然一笑,收回视线,抱着小月亮走到顾听澜身边,为爱人拭去眼角溢出的泪珠。
顾老元帅也意识到了什么,原本止住的眼泪差点再次决堤。
“好,听风!”他重重喊了一声,颤着手去抚摸雪莱成熟得令人陌生的面容。
“嗯,爷爷。”
雪莱温驯地应了声,感受着老人粗糙的手指小心划过面颊,低头主动将脸贴了上去。
顾老元帅红着眼睛,一寸一寸地抚过雪莱的面容,珍惜得像是要把过去缺少的全部都补回来,又像是要把他现在的面容永远铭记在心中。
“爷爷对不住你啊……”
顾老元帅的愧疚溢于言表:“害你吃了这么多苦头,早知道你……当时应该更积极地去搜寻你的下落。”
当年他虽第一时间就派人去搜寻过,但那可是宇宙能量风暴场,掉进去的人无一生还,希望何其渺茫。
再加上战事当前,实在不宜占用过多的军事资源,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作罢。
“好在听澜,”说到这,顾老元帅转头去拉顾听澜的手,羞愧又感慨地说:“好在你弟弟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放弃寻你,不然……”
“爷爷!”“爷爷。”雪莱和顾听澜同时皱了眉,表示不赞同。
比起他们,作为大家长的顾老元帅又何尝不是最辛苦的那个呢?
儿子战死,随后长孙在宇宙能量风暴中殒命,儿媳妇受了双重打击半疯不疯,幼孙又日渐寡言,心中再如何担忧,都依然要上前线挂帅指挥……
只因帝国需要他,只要帝国需要他!
雪莱和顾听澜仰慕敬重这样的顾老元帅,也心疼这样的爷爷。
顾老元帅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而是将两个孙儿的手掌交叠在一起,一同捧在手里,眼里含着泪光:“这些年,辛苦你们了。”
他对不住听风,也对不住听澜。
儿媳妇痴痴疯疯之后,听澜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他都看在眼里,也痛在心里。
可再如何心疼,他都不能再带走这唯一的幼孙了——他是儿媳最后的精神支柱,若是带走了……
却没想到,儿媳最终还是撑不住了,竟是在听澜的眼皮底下……就这么撒手人寰了。
等他匆匆赶回去,被母亲彻底抛弃的孩子眼神空洞,对外界刺激再无了反应。
只知道守在母亲生前的实验室里,一发呆就是一天。
儿童精神专家来了又走,听澜依然没能从内心世界里走出来。在送走不知多少位专家医生之后,顾老元帅也没了办法。
前线战急,他也没办法长时间在帝都呆着,而顾听澜的情况也无法送去学校就读,思来想去就只能将年幼的顾听澜托付给了陛下和研究院的薛老院士。
正好那薛老院士有个独孙,跟听澜差不多年纪,性格开朗又爱笑,或许在同龄人的陪伴下,孙儿神游的状态能稍微缓解一些。
却没想到,这薛子瑜又……想到最近帝国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顾老元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爷爷。
顾老元帅拍了拍两个孙子的手,哑声道:“我们老顾家总算是团圆了。”
这话里的心酸苦楚,或许只有他自己才懂。
面对深陷自责的爷爷,雪莱和顾听澜心中同样不好受,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
“咿呜呜呜。”
就在此时,一旁突然传来幼崽压低的呜嘤声,让祖孙三人惊了一惊,同时转过头去。
却是坐在白云霁怀里的小月亮,红着眼眶,委屈巴巴地瘪着个小嘴直望着他们。
鱼缸里的小水母焦躁地扑腾个不停,显然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情绪。
白云霁轻抚着小月亮的后背,一边哄着一边朝众人歉意地笑了笑,神色间无奈居多。
小月亮这幅委屈模样实在有些不寻常,十分了解他性格的顾听澜和雪莱不由地有些困惑,又心疼他掉小泪珠。
眼见刚刚还乖乖巧巧的小曾孙,顾老元帅也露出了担忧之色:“娃儿这是?”
顾听澜甚至忘了自己也红着眼眶,忙问:“小月亮怎么哭了?”
白云霁见众人满目关心,久别重逢的感伤荡然无存,不由更是无奈,手臂托了托小月亮:“崽崽大概是急哭的。”
他委婉措辞了一下,含蓄地笑道:“看你们难过,一时不知道该安慰谁,急的。”
祖孙三人都没想到竟会出于这样的原因,一时啼笑皆非,又觉得窝心。
小月亮见父辈们终于不聊一些难过的事情了,连忙伸手要爸爸抱:“爸爸!”
顾听澜连忙将他抱过来,刚要哄上一句,就感觉到幼崽细嫩的小手轻轻擦过自己的眼角。
“爸爸,呜呀咕嗷,啫啫叭唔哩!(不要哭嗷,崽崽保护你)”
小月亮说完,凑过去在顾听澜的额上亲了亲,而后搂住他的脖子,学着平日白云霁安抚他的样子,笨拙地拍了拍顾听澜的后背。
这一套安慰的动作下来,把顾听澜唬得一愣一愣的,在场众人见此纷纷失笑。
“这多好的娃儿啊!冰雪聪明又乖巧!”
顾老元帅笑着抹了一把脸,再一次发自内心地赞叹:“你们教得可真好啊!”
白云霁看着这对亲密无间的父子,表情温柔地笑弯了眉眼,不掩自豪:“是崽崽天生性格好,想来是随了听澜。”
顾老元帅愣了一瞬,细细打量了他一眼,这位俊美得不可思议的银发青年眼里,流露出的除了浓情就是蜜意,毫不掩饰自己的一往情深。
像极了当年儿子黏黏腻腻地拉着儿媳的小手,找他商议婚事时的……果然是年轻人啊……
雪莱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站在弟弟身旁摸了摸小月亮的后脑勺,柔声夸了一句:“乖。”
白云霁毫无秀恩爱的自觉,只笑道:“别站着了,顾爷爷坐会儿吧?”
“咳。”顾老元帅清咳一声,捏了捏鼻梁带走了最后一丝泪意:“刚刚让殿下见笑了。”
“您这又是哪里的话。”
白云霁浅笑着摇了摇头,引他到沙发上坐下,一边沏茶一边说:“您不用跟我这么客套,也莫称我殿下了,实在太生分了些。”
他端起第一杯清茶,双手托着递给顾老元帅,语气真诚道:“同听澜和大哥一样唤我云霁便好,毕竟——”
他含笑侧目,顾听澜抱着情绪平复下来的小月亮在他身旁坐下,雪莱走到顾老元帅身旁正要坐下。
白云霁眼底的笑意渐深,手中有条不紊地倒着茶汤,接着道:“——毕竟我已嫁给了听澜,如今我们是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
“……”雪莱似乎习以为常,只是坐下时嘴角莫名勾起了几分。
“……”顾听澜坐在他身旁浑身僵硬,错愕地瞪大了一双星眸直直望着他,耳根瞬间烧得通红。
“……咳、咳咳!”
顾老元帅险些被茶水呛到,虽说当初的这场联姻在通俗意义上确实是白云霁下嫁顾家,但此时由他自己这么说出来,实在是……
但下一秒,他忽然明白了过来白云霁话里的意思,这孩子分明是在告诉他:无论他白云霁是什么身份,他们夫夫又是以什么样的世俗形式在一起的,他都不在意也不希望家人在意,他们只是一对普普通通的恩爱夫夫。